恐懼戀愛（二）
隔了一週，再次來到團體治療的專用教室。
流程跟上次一樣，心理師講完課，就讓大家與各自的小組夥伴談心。附帶一提，教室是沒有椅子的，大家都是坐在木地板上。講課時全員以心理師為中心圍一圈，之後就是跟小組夥伴隨意找地方坐。
「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女孩盤著腿，身子靠牆，姿態輕鬆。
今天她綁著馬尾，穿著印有老虎圖騰的黑色體恤與短褲，給人陽光又稚氣的感覺。
「為什麼這樣說？」
我故作鎮靜，努力使自己不結巴，其實心裡早雞飛狗跳。該死的異性恐懼症，就不能不發作一次嗎？
「因為你上次看起來很難過，老實說你咳得很假。」
語塞。
原來早被看穿了，頓時耳根子發燙起來，我緊盯著地板，像個偷吃食物被主人抓到的小狗。
「別擔心，我沒別得意思。你看，今天點名時也少了幾個人，很多人不太喜歡團療這種形式，上個一兩次就不來也是常有的事。」
「原來如此。」
其實我也不是很想來，直到出門前一刻都還在猶豫，可我又有一種這是天意的感覺，或許現在正是解決異性恐懼症的時機，所以還是來了，反正待在家也是發呆搞自閉。
不過聽她這樣說，難道她已經參加團療很多次了嗎？
我很想問，卻沒開口。在與女性互動上，如果沒吃鎮靜劑，基本上都是很被動，一來是我講話會結巴，一來是我不知道要跟女生聊什麼。
去年能跟Ａ聊得那麼起勁，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小學回憶。人與人之間只要有一個共通話題，就能從中延伸更多話題，如果沒有，那就很辛苦了，必須像掃雷般一個個試探。
「妳現在的工作是？」、「妳之前讀哪？」、「妳的興趣是什麼？」、「妳喜歡運動嗎？」、「妳手機都是用這一牌嗎？」、「妳喜歡看電影嗎？」、「妳喜歡看書嗎？」、「妳有養寵物嗎？」、「妳家是住在這邊嗎？」、「妳有看最近的新聞嗎？」、「妳知道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嗎？」、「妳知道哪邊有好玩的景點嗎？」
有時候丟了一堆問題都毫無動靜，有時爆炸了，火花卻小得可憐。
「感覺你好像很壓抑呢。」
突然被女孩這麼說，又是一陣語塞。
靜默了片刻，我才整理好思緒開口。
「應該說是克制。」
「克制？」
「我很容易生氣，只要情緒一來，什麼鬼話都說得出口，常常搞得大家烏煙瘴氣，久而久之就被疏遠，後來養成習慣，看到不喜歡的人或事情，就無視他，避開他，或是把自己隔離在外，讓自己沉默，成為旁觀者。」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答非所問，說了一堆不相干的話，一股火從體內湧出，我眼眶痠澀，覺得自己很可悲，連這麼簡單的應對也會出錯。
「對不起，說了些有的沒的。」
「沒關係，至少你願意說了，這樣很好，繼續吧。」
女孩挪了過來，身子前傾，朝我接近。要是在平時，我一定很緊張，現在卻只感到莫名的哀傷，像這樣被女生主動靠近不知是哪時候的事了。
我知道，哀傷的緣由很搞笑，但對一個從沒談過戀愛又懼怕異性的人來說，這遠比中樂透還要令人喜悅。
「那……我就繼續談生氣這件事吧，我只要看到情侶就會很生氣，他們甜蜜的互動，總是讓我嫉妒……放閃什麼的，就不能低調點嗎？但又不能向他們表明，因為嫉妒本身就是錯的，即便這些勝者道歉了，到頭來有罪的人還是眼紅的輸家，畢竟炫耀是人之常情，反倒是輸家的嫉妒之心踐踏了對方的喜悅，壞了大家的心情……」
我緊握著拳，努力擠出心中的話，卻說得亂七八糟，條理不清，只希望女孩聽得懂我的意思，不然這些話真是太差勁、太羞恥了，實在很難再說第二遍。
為什麼自身會有這麼醜陋的想法呢？明明愛情是值得的祝福的事，卻只因為沒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憎恨對方，這簡直就像得不到糖就哭鬧的小孩一樣幼稚。
「簡單來說，就是討厭放閃？」
「嗯，在路上看到情侶手牽手……一起看電影……在公園卿卿我我，或是網路上看到一起去玩的照片之類的，我都很討厭，所以我不怎用ＦＢ，也不怎麼外出。」
「哇，恨意這麼深。」
「對啊，很奇怪吧？都幾歲了，還這麼不成熟。」
我苦笑。
其實還有一件事更加讓我厭惡，那就是愛情總讓人有種優越感。每當聊起感情的話題，像我這種沒談過戀愛的，給的意見都會被無視，如果向那些勝者表示羨慕之情，也只會被說「別看我這樣，談戀愛是很辛苦呢」，真是裝模作樣，盡是說些屁話，就像對憂鬱症的人說了一堆自己怎麼振作的事跡、傳達一堆無用的正能量般讓人作嘔。
我甚至有了定論，人並非是見識太多醜惡之事而悲觀，相反的，是看了太多幸福美好的事而絕望，為什麼？因為這些事從沒發生在自己身上。
「聽得出來，你不喜歡易怒的自己。」
「當然，誰會想跟愛生氣的人在一起？」
「是啊，不過你知道嗎？生氣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你對於放閃這種行為之所以會生氣，是因為你曾在這方面受過傷，而他們的存在揭開了你的瘡疤，所以你才會藉由生氣來武裝自己，試著不再讓自己感到疼痛。」
女孩說完，馬上搔起頭莞爾。
「不好意思，說得好像我很了解似的，但聽你剛剛說的那些，我認為應該是這麼回事。」
語落，我陷入沉默。
去年春天，見完初戀Ａ後，第二位約出來的對象是國中暗戀的同學Ｅ。
記憶中，Ｅ有著微捲的長髮，高挑的身材。
她頭腦很好，考試總是第一名，體育也很優秀，下課時總是跟我們男生一起打球，便漸漸對她有好感，但當時Ａ仍在我心中佔了極大的位置，在我發現自己喜歡Ｅ後，罪惡感跑了出來，感覺自己很花心，人怎麼可以喜歡一個人後又去喜歡另一個人？
於是一直沒跟Ｅ表白，直到畢業。
去年春天約她出來，發現她外貌變了許多，變得很成熟，有點風塵味。由於前一個工作的同事正巧也是國中認識的同學，所以有從她那邊聽到一些Ｅ的八卦，大概知道Ｅ發生什麼事，不過我並不在意這些，我只是想見見Ｅ，想跟Ｅ道歉。
因為在國二時，我曾對Ｅ大發雷霆，那時她偷看我的週記被我發現，明明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內容，我卻還是摔她的保溫杯，後來聽同學說，Ｅ是喜歡我才會這樣做，有些女生本來就會偷翻心儀對象的東西，是我自己大驚小怪。
其實我不是大驚小怪，我是基於罪惡感才會這麼生氣，因為我早就察覺Ｅ對我的心意，Ｅ下課時總是跟我一起玩，還會模仿我的口頭禪，也只有她記得我的生日是幾號，但我始終都不敢行動，就是怕有一絲的機率是自作多情，更何況這會背叛當年Ａ對我的告白。
現在當然沒這麼想了，一切都只是青春期無謂的多愁善感，對於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愛情就是整個世界。
在餐廳跟Ｅ說了這些後，Ｅ說她當時確實對我有好感，只是我一直沒對她的暗示做出回應，聽完當下我很難過，要是我那時能成熟點就好了，好多錯誤的抉擇，錯誤的想法，總是錯過機會，整個人生就是一場惡夢。
因此在那次聚餐後，我對情侶的憤怒越來越強烈，因為我在他們的愛情上，看見了自身的無能與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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