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純屬虛構,與實際存在之人物、團體、事件、場所無關,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第七話 破冰者
隨著學生和教授們的回校,校園也恢復了放假前的生氣蓬勃。
不管是問候還是關心,熟識的人們見了面,都不免會聊到這次的地震;而不論科系或課別為何,每個教授上課前的開場白,也都清一色和這次的地震有關。
這場百年以來的大地震,不單破壞了人為建築和自然景觀,還破壞了每個人原本的行事曆,所以和陳勇邦學校一樣,實體建築沒受到什麼重大損害的學校,要重建的就是補課與考試的時間。
相較於部分教授想利用週末來補課的積極態度,大多數的同學都對補課這件事極明顯地缺乏熱忱。而且在實際執行面上,除了大一大二的學生因為共同必修的科目較多,所以還好協調外;大三以上的學生幾乎每個人的課表都不一致,補課的時間也因此難以面面俱到。結果到最後,教授們只能用期中考的時間來補課,而原本的期中考,就以發講義並撰寫閱讀報告,或是分組專題報告來代替。
在人文社會學院的餐廳用完餐後,勇邦騎車回到了寢室。
在岳過的電腦桌上,直到早上出門上課前都還是關著的桌機型電腦,這時已經是啟動狀態了;電腦桌旁的書桌上,也出現了一紅一銀兩台、同樣是啟動狀態的筆記型電腦——這個景象代表的是電腦的主人已經回學校了,因為只要岳過人在學校,他寢室裡就一定會有三台電腦:一台不對外連結的桌機型電腦,和兩台二十四小時持續下載檔案資料的筆記型電腦。不過令人奇怪的是,這三台電腦此時竟然在空無一人的寢室裡孤獨地運轉?這個時間岳過不是應該只會在寢室的床鋪上嗎?他人到哪兒去了?
…難道他終於進化成不畏陽光的吸血鬼了嗎?
勇邦在心底開玩笑地想著,然後他抄起櫃子裡的吉他,鎖上門離開了宿舍。
吉他社的社員,或者說是玩音樂的人,大多有自己獨特的個性與習慣。像勇邦的習慣就是練習時一定要自己一個人,除非是社團教學或是合奏的練習——這是自從他高中參加團練被嘲笑以後所養成的習慣。
在勇邦學校的工程館後方有一個湖泊,是校園裡學生起誓賭咒,調情談心的時有名景點之一。在湖的西岸有一排低矮的兩層樓建築,這個建築是用來當作社團辦公室使用的,包括勇邦參加的吉他社在內,幾乎所有的音樂性社團的辦公室都在這裡。
勇邦帶著吉他繞到湖東岸一處僻靜的涼亭,自從他發現這個地方以後,便總是在這裡自主練習。
奏了幾首流行歌曲後,勇邦開始隨興撥弦。撥著撥著,他指下原本間斷的小節,不知不覺間被串成一條江流,載著心舟流進面前青碧的湖泊。
勇邦就這樣任由自己徜徉在情音裡,忘卻了時間與空間。直到興盡,他才按定六絃,滿足地長吁了一口氣,這時在他身後突然揚起的一陣掌聲,把他嚇了一大跳:
「…!是你?你怎麼在這裡?你什麼時候來的?」
這個鼓掌的人,一臉倦容地跨坐在單車上,正是勇邦的室友岳過。
輕輕放下互擊的雙掌,岳過只挑室友的最後一個問題回答:
「我想想……確切的時間我沒注意,不過我應該是十分鐘以前來的。」
這時勇邦終於逐漸鎮定下來了,他邊看著岳過和自己一樣把車鎖在涼亭的支柱上,邊開口問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
勇邦心裡其實想用的是另一個問法:這時候你不是應該在睡覺嗎?
在涼亭的長椅上坐定後,岳過遮著嘴巴打了一個呵欠,道:
「通識課的老師要我整個學期至少得去上一次課才肯讓我及格,所以我只好挑一天去上課。本來是想回宿舍再睡的,可是實在太累了,所以我打算在這裡睡一下再回去。」
經他這麼一說,勇邦才想起來室友的身份還是一個大學生,他忍不住笑問:
「是哪一門通識課這麼營養?上一次課就能過?難道……」
勇邦突然想到自己曾經修過的一門通識,授課的教授在第一堂課的時候起誓說,只要同學約時間給教授看一次面相加手相,這門課就一定會及格。於是他問岳過:
「…不會是『認識易經』吧?」見岳過點頭肯認,勇邦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這門課超營養的啦!唯一的缺點是老師不給人加簽,因為他說能被電腦亂數選到也是一種緣分,哈哈!」
笑了一陣後,勇邦想起自己曾和明瑋談論過的話題,他試探性地對岳過道:
「誒…我問你一個問題喔…」
「嗯?」岳過的眼皮和他的語調一起微微上揚。
勇邦問他道:
「從開學到現在,除了今天的『認識易經』以外,你還有去上過什麼課嗎?」
岳過微微皺起眉頭,搖了搖頭:
「如果你是指移動身體到教室裡的話,沒有。」
儘管這個答案其實早就在勇邦和明瑋的討論之中出現過了,可是聽見室友親口證實的時候,勇邦還是相當驚訝:
「真的是這樣啊?這樣你能畢業嗎?」
「…只要入學時多費點心,請學校通融你不用上教室,改以電子郵件和教授交流的方式授課就可以了。」
岳過臉上無趣的表情彷彿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勇邦不禁咋舌:
「靠!你以為在念函授學校喔?最好是這麼爽啦!」
勇邦的話令岳過右眉眉尾一顫:
「爽嗎?那也未必。今天如果全班九成以上的人都和我一樣,或許真的會很爽;可是如果全班只有我一個人這麼做的話,你覺得能爽得起來嗎?」
勇邦想了想後,點頭道:
「也對,如果只有你一個人這樣玩的話,老師們的注意力就會集中在你身上了。那你幹嘛自找麻煩?」
「我討厭浪費時間和體力去教室。」
淡淡地回答勇邦的問題後,岳過反過來問室友:
「剛剛……你彈得是『鐵蛋船』的歌嗎?」
「喔、是啊!」
勇邦再次感到訝異,因為岳過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會聽國語流行音樂的人,沒想到居然也會知道現今國語歌壇的超人氣偶像「鐵蛋船」。
岳過微一頷首,接著問:
「…最後那一首,他是什麼時候發的?」
「啊!那是……」
自己隨興的創作竟然被人拿來與鐵蛋船相提並論,勇邦忍不住臉上一紅,靦腆道:
「…最後那個是我隨便彈一彈的啦!」
岳過露出恍然的表情:
「原來如此,難怪我覺得曲風不大一樣。」
「你也是鐵蛋船的粉絲喔?」勇邦問。
岳過搖了搖頭:
「不是。只是我之前為了寫一個程式必須大量接觸音樂,所以我才會有一點印象。」接著他話鋒一轉:
「…寫下來吧!」
「啊?」
見勇邦一時抓不住話意,岳過於是補充說明:
「最後的那段音樂,就這麼流進湖裡的話,有點可惜。」
聽到自己的音樂被這樣稱讚,勇邦心中大樂,他馬上道:
「謝啦!不過那只是我隨便彈一彈的,你再聽聽看這一首,這可是我想了好久才做出來的喔!」
抖擻精神,勇邦撥動琴弦彈出自己最有自信的作品,岳過則是瞇上眼睛聆聽。
等室友演奏結束後,岳過搖了搖頭:
「…失敗。」
「什麼?!」勇邦瞪大了眼睛,叫道:
「你說…失敗?!為什麼?!」
岳過睜開雙眼,平靜地道:
「…因為和鐵蛋船的『平蜘蛛』太像了。」
「嗚咕!」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隱藏得很好了,沒想到還是被人一耳就聽了出來,勇邦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尷尬。
無視室友張大的嘴巴,岳過接著道:
「大概是因為太像了吧,整首曲子給我的感覺非常……嗯、矯情?還是做作?總之讓人感覺不到靈魂就是了。」
…靈魂?你說的是哪一國的話啊?這麼厲害的話,你自己做一首歌來聽聽啊!——勇邦很想這麼回嘴,不過他轉念一想,就這樣嗆回去的話,自己不就和網路上那些愛放話,卻又拿不出真才實學的人一樣沒品兼沒料了嗎?於是他改口道:
「呃……多數的創作都是從模仿開始的。」
岳過點頭表示同意:
「沒錯,希望你能早日走出自己的風格。」
「…有風格又不一定能賣錢。」
勇邦在嘴裡嘀咕著說。這句話被岳過聽見了,他露出鮮少出現寢室裡的微笑:
「現在這個年代,就算是把老鼠的叫聲錄下來放,只要透過包裝和宣傳,還是一樣能夠大賣啊!」褪去了笑容,岳過臉上披回原先的無趣:
「難道你都不曾疑惑,那些被你口中的『主流』推崇備至的東西,難道真的就那麼好嗎?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是,因為大部分的人都說好,所以你覺得自己不說好不行呢?」
聽到室友話中的關鍵字,勇邦不由得心中暗自警戒:你是明瑋的說客嗎?
只聽岳過繼續道:
「…我是這麼覺得啦!所謂的評論,也不過就是評論者的個人看法而已。雖然『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已經是老生常談了,不過反過來說,能被當成『老生常談』,就表示多少有一些道理在,才會被人一直拿出來說吧!」
…又來了!你們不要當我是沒大腦,只會隨波逐流的水母好嗎?——順著腦海中浮出的念頭,勇邦面露不悅:
「關你什麼事?!並不是和群眾唱反調就會顯得比較高尚好嗎?」
因為預期對方一定會說一些「我並不是在唱反調」「我不認為自己比較高尚」之類的辯駁,所以在話說完的同時,勇邦也雙手握拳,做好了迎擊的準備。
只見岳過緩緩張開嘴巴,從喉嚨深處逸出不疾不徐的語句:
「你說的對,和群眾唱反調的確不會比較高尚,是我不小心忽略你已經做過思考的可能了,對不起。」
「啊?」
看到岳過起身鞠躬道歉的時候,勇邦本來還以為是在嘲諷自己,可是對方誠懇的語調和慎重其事的態度,看起來又像是認真的,這樣一來,勇邦反而覺得自己太小心眼了:
「啊、啊……沒、沒關係啦!」
結結巴巴地留下這句話以後,勇邦抱起吉他匆匆逃離現場。
直到勇邦完全離開自己的視線了,岳過才又重新坐回長椅上並躺下來閉起眼睛,過沒一會兒,就從涼亭中飄出一陣一陣細微的鼾聲了。
和勇邦一樣,羅明瑋也對空無一人的寢室感到十分訝異。
固定時間練團的勇邦就別提了,明明自己中午回寢室吃便當的時候,就看到岳過的電腦已經開機,連行李也都回到寢室了的,怎麼現在岳過人卻不在寢室裡睡覺呢?
…難道末日的第一次衝擊要來了嗎?
明瑋一邊戲謔地這樣想,一邊坐下來啟動電腦。
沒過多久,岳過回來了,於是明瑋馬上問候他道:
「回來啦?你…該不會是去上課吧?」
「嗯。」
岳過把剛才對勇邦的說明,又搬出來對明瑋說了一遍。聽了他的話,之前還對傳聞半信半疑的明瑋,更加堅定自己下一個學期一定要修到「認識易經」不可。
瞥見岳過點開收看新聞的視窗,明瑋猛然想起停課在家時看到的新聞,於是他搶在室友掛上耳機以前問室友:
「對了、前幾天停課的時候,你是不是跑去災區救災?電視上有拍到你的說。」
見岳過點頭肯認了,明瑋於是接著道:
「這次地震真的太嚴重了,那些災區的居民實在很可憐……對了對了,那些自以為盡忠職守的記者真的是很白目,你應該多嗆他們幾句的。」
相較於室友的憤慨,岳過的態度和他在電視上表現的一樣淡然:
「…回應他們只會浪費救援的時間,不要理他們就是了。」
明瑋點頭道:
「這麼說是沒錯啦!可是他們自有一套激怒你的方法不是嗎?」
「既然知道這樣,為什麼還要上當呢?這種對決就是先沈不住氣的人輸,沒什麼難度可言。」
岳過點開未閱讀的郵件,對可以即時回覆的郵件做出回覆,並鍵入發送郵件的指令。這時明瑋換了一個話題:
「是說還好有像你們『助人基金會』這種子的公益團體在,這次的災情這麼慘重,對那些災民來說,心靈上的撫慰恐怕比物質上的援助更重要吧!」
這次換岳過頷首表示同意了:
「沒錯。不過我是『自己』過去的。你看的這個臂章……」
往後挪開椅子,岳過從桌下拿出一箱東西遞給室友,道:
「喏、自己拿一個吧!有一些場合還蠻好用的,比如說零用錢花完的時候。」
「哇靠!這是……?!」
接過箱子的瞬間,明瑋嚇到了,因為岳過遞來的是一個助人基金會的募款箱,箱子裡則是一堆助人基金會的臂章。他隨便拿起一個臂章仔細端詳,訝異地問:
「這…這是仿的吧?」
岳過搖了搖頭:
「包括箱子在內,全部都是百分之百的真貨。」他從中揀出一個滾有黑邊臂章:
「像我們這種學生,拿黑德或白德的比較不會讓人起疑。」
經室友這麼一說,明瑋這才注意到箱子裡的臂章分別有青、黃、赤、白、黑五種滾邊顏色,他疑惑地問道:
「黑德?白德?有什麼不一樣?」
「輩份不同。青德最尊,然後依序是黃、赤、白、黑。捐款金額一萬以下的是黑;一萬到十萬是白;十萬到一百萬是赤;一百萬到一千萬是黃;一千萬以上是青。如果你拿得是黑德臂章,見到其他顏色的人的時候,記得叫師兄或師姊,不然馬上就會穿幫了。」
岳過不說明還好,他這一說明,明瑋忍不住咋舌:
「喂喂、這種輩份不是應該依據入門先後,或是道行深淺來排嗎?」
岳過點頭道:
「沒錯,所以我剛剛說的只是其中一種分法。還有一種就是持有黑德臂章滿一年可以換白德,白德滿五年換赤德,赤德十年換黃德,拿到黃德以後,再過二十年就能拿到青德了;另外一種分法,就是參加五年一次的『道試』。」
「道士?」明瑋更奇怪了。
「你就當它是學測吧!只要通過道試,一口氣從黑德跳到青德也是有可能的。」
這番對話,回答的人是一臉平靜不帶笑意,聽的人卻是快要笑翻了:
「靠!真的假的?最好是這麼搞笑啦!」
明瑋就這樣笑了一陣子,然後才又道:
「原來助人基金會也沒多清高嘛!你剛剛說你是自己去災區的,那你根本不是基金會的人囉?你怎麼會有這些臂章?」
岳過又一頷首:
「我的確不是基金會的人。因為生產臂章的工廠負責人是基金會的成員,所以這些臂章算是他的佈施,而我則是和工廠裡的人換的。人家不是說『樹大有枯枝』嗎?當組織規模擴大後,不可避免地會有不良分子出現;所以說,和我交換的人只是個案,基金會的成員大抵來說還是正面並且優良的。」
明瑋笑著反問:
「拜託!這種讓人笑掉大牙的評等方式叫做正面並且優良?」
「為了發揮入世的功能,我覺得宗教團體一定程度的世俗化是合理的;畢竟我們是活在人間而不是神界,能改變人間的還是人啊。」
悠然地回答後,岳過將整箱臂章塞回抽屜。
將臂章勾掛在指頭上甩玩,明瑋佩服地道:
「是說…你的交遊還真是廣闊啊!」
這次岳過揮了揮手,否定室友的話道:
「那不是朋友,只是互相利用罷了。我認為會吵架的才算是朋友。」
室友話中的關鍵字令明瑋心生疑竇:…你是勇邦派來的說客嗎?他瞥了岳過一眼,結果發現對方完全沒有異樣,看不出來岳過到底是不是有意轉到這個話題的。短暫的思考過後,明瑋回答道:
「…這也是一種說法啦!不過有時候也要看是為了什麼事情而吵,很少有人能和不尊重別人的人作朋友吧?」
「嗯、的確是這樣沒錯。」岳過表示同意:
「…不過換個角度想,從事服務業的人講話還這麼白目,難道不是代表他不把你當成是客人嗎?再說,如果真的覺得那麼正常的話,光明正大的擺出來不是更有說服力嗎?」
岳過這一番話幾乎等於明說了,所以明瑋很清楚室友略去的受詞是什麼。伸手一推眼鏡,明瑋道:
「…服務業也有很多種,泊車小弟就不用怎麼練習說話吧?」
先這麼笑著說完,明瑋又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才又回答道:
「…所以是要效法Don Quixote囉?可惜Don Quixote只是一個虛構的人物,真正的現實是——為了平靜地活下去,很多時候人們必須要學會妥協和隱藏。」
岳過微微一笑:
「所以你覺得我們寢室的服務生是『Sansón Carrasco』或『Rocinante』?還是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鄉民呢?」
「等一下,『Rocinante』是那位啊?」明瑋不記得故事裡有這一號人物。
「Don Quixote的坐騎。」
明瑋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個嘛…他只是一個鄉民吧!」
岳過點了點頭:
「『Sancho Panza』在成為Don Quixote的隨從以前也是一個鄉民,這麼說,你覺得服務生先生也有成為『Sancho Panza』的潛質囉?」
「大概吧!你想調教他嗎?」明瑋笑著問。
這次岳過搖頭了:
「沒那個必要。『南橘北枳』就是最好的調教師。」
「南菊北指?他是誰?」
明瑋疑惑地反問,經過岳過潦草的書寫說明後,他總算明白室友意指為何。
…靠!你是勇邦的同學喔?——與心中吐舌頭同時,明瑋聳了聳肩膀,不在乎地道:
「無所謂啦!反正不懂得尊重別人的服務生會一直得罪客人,早點開除也好。」
聽到新郵件的聲響,岳過轉過頭去對著螢幕,然後淡然地發表自己的感想:
「男人傲嬌果然一點也不萌。」
「傲嬌、萌?!」
明瑋瞪大了眼睛,他從來沒想過會在這個室友的口中聽到這種關鍵字:
「你竟然會知道這種詞彙?看來你的戰鬥力不低啊!」
沒有轉頭,岳過神色仍是一派自若:
「我最近發現,為了確實掌握聊天室裡的對話內容,多方涉獵知識是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