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自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看得見一名叫作維戈的男人。
那樣的感覺就像觸手可及的海市蜃樓,明明曉得是在更遙遠地方的風景,卻宛如身歷其境。
當他推動輪椅來到陽臺,視野高低的景色盡被欄杆所遮掩時,維戈則獨自一人佇立山崖,眺望海的彼端,計算下一個目的地的方向。
他不明白這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某一日,突然一切都變得可能。
他與名為維戈的男人身處的景色,重疊在一起了。
有時在陽臺,有時在床上,情景大多出現在他的房間——可能也是因為那便是他活動最大的範圍。
所以他很明白,這一切全都是他想像出來的。
維戈、海洋、冒險與那些夥伴,甚至是比較不好的部份;打劫商船、奸擄燒殺等事蹟。維戈他並不是名英雄,而是名海盜。
那被烈陽曝曬得黝黑的軀幹,看來既雄壯且硬實,與自己截然不同;他甚至懷疑自己為何懷有這些想像,那早已脫離他常識範疇。
他想,肯定是為填補他近乎空白的生活,所出現的美好幻境。像是名幻想朋友,如此真切得不可思議。
他的船長身穿海盜的裝束,但卻舉止儒雅得不像名海盜。
注視維戈帶領群眾打劫一艘又一艘商船,甚至是其他海盜。維戈完全不畏懼與人為敵;也曾好幾次遭受來自英國海軍的夾擊,哪怕贏得不夠光采,但今日他們也依然出海。
他感受著幻境帶來的衝擊,凡是清醒的時候,也開始攻讀攸關船隻與海洋的書籍,星群、季風和洋流。
維戈曾經說過,每位船員都能有一次機會,指引他們前進的方向。他可不希望到時候自己派不上用場,而沒想到這樣的機會竟出乎意料快到來。
一晚,船長詢問他們下一個目的地要前往何方;他與其他船員仰望在舵樓的船長,肩摩著肩、相互推擠在甲板上,幾乎一齊高喊出聲。
「西方!」往西行駛的話便可到達他的家鄉。
維戈目光逡視一輪後,遂與他對上。
「你這小子打哪來的?怎麼之前我從未見過?」
他隨之語塞,不過下一瞬維戈便盯視著自己喝道:「今後這小子就是我們的方向!」
他倒抽口涼氣,從未想過自己的提議會被抽中。但這是不可能的。
甲板上的男孩拔腿就跑向船長室試圖向維戈說明。
「啊——」維戈揮了揮手,毫不以為意的勾唇哂笑。
「我確實從未去過西方,」維戈聳肩,貌似無可奈何的癟癟嘴:「畢竟那裡有英軍駐守,不好闖蕩。」
「但是!」維戈猛地起身,用力戳向身前男孩的胸膛:「幸而我們有最勇敢的船員提議!」
「所以了,」而後又倏然坐下,手肘撐在桌沿傾身,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呶了呶下巴:「也就是說你出生在日落的另一方?」
「是的,距離這裡非常遙遠的地方。」
「但我們是不可能駛往西方的,船長。地圖完全不對……」
「什麼意思?你報了錯誤的路線給我?」維戈收起拳心,神情肅穆的瞇緊雙眼,與方才豪爽的樣子大相徑庭。
「不,沒有。」
「我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在我的夢中,不可能會實現的。」
維戈聽聞不禁愕然,頃刻便大笑出聲。
「怎麼?難不成我是在與亡靈說話嗎?」
「不是的,但很接近了。我的生命所剩無幾。」
維戈饒富興味的撫挲著下顎輕笑。
「確實,我對於你的出現很感興趣。」
維戈親眼見證他的船員身體與常人不同,且似乎只有他留意得到,其他同伴看來像是毫無所覺,但維戈可不認為男孩的狀態能夠被人忽視。
男孩軀體呈乳白色透明狀,血管和肌肉纖維則疑似作為綑綁在一起的銀絲,用肉眼便可清楚看見。按照男孩所說,即便是現在,也有一條條絲線正逐漸從他體內抽離,飄散到天花板上。
維戈試圖去抓住這些絲縷,但是沒有成功。
白色絲線很快便在他的掌心散落。
「不過你聽好了,」維戈的眼神堅毅:「沒有我無法航行的路線,你等著看好了,我會行駛至你的家園,讓你回家的。」
然而現實是男孩早已臥病在床多年,失去能夠出外行走的雙腿,遑論冒險的心力,早已被疲乏壓榨得一點也不剩。他甚至自幻想中推演出一個角色,能夠使他從已成詬病的這裡抽出。
當他再次體認到毫無可能與自己的失志後,維戈的存在便變得虛幻不實。在歷經數個月後,他已不再夢見船長。
男孩凝望壁紙上徜徉於波流中的船艘,隨之緊閉的雙目下方凹陷,就連已使不上力氣開窗、骨瘦如柴的這副軀幹,也將在日後逐漸乾枯,化作塵土吧。
事已至此,但他卻彷彿聽見街頭上人們的厲聲吶喊,卻像在那艘船上所經歷過的鬥爭與喧鬧,伴隨槍鳴與遠方傳來的鳴笛;他也聽見了有人正信步走來,無論那個人是誰,身上都帶有來自海洋的鹹澀味。
男孩的面頰抽搐,直到身軀全數被陰影覆蓋為止,一隻刺有羅盤的粗壯手臂撫上他稀薄的前額毛髮,溫柔的……男孩緩慢睜開雙眼,映照在玻璃窗的是海潮褪盡時無數消滅的泡沫,在他眼底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