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反覆的防備與安穩中度過。
直到那天,哈迪在一旁和我報告今日的行程,阿迪勒服侍我穿衣。衣服剛套上去,就有東西刺痛了我,我唉了一聲。
揭開衣服,是一根長針。我和阿迪勒只對視一眼。
他馬上跪下求饒:「主人,這不是我做的。」
我踹了他一腳,心裡轉著無數個念頭,這根長針是誰放的,為什麼放?是要試探我,還是真的要傷害我。還有,我該拿阿迪勒怎麼辦?
讓主人受傷是大罪,我不能輕易饒過他。還是這其實是針對阿迪勒的計謀?
哈迪走上來,拿起衣服上的長針,用力踹了阿迪勒一腳:「你怎麼做事的,怎麼能讓主人受傷?」
我指著掉在地上的衣服上面的長針:「哈迪你去查,是誰放的。盡快查出來回我,誰敢做這種事。」
「主人,阿迪勒呢?」
「如果是他,用不著放長針。」我設法為阿迪勒開脫。
「但是主人,讓您的身體受傷是罪,一定要重罰他的怠惰。」
我知道哈迪說的是對的。我略一沉吟:「阿迪勒,你怠忽職責,罰你三十鞭。哈迪,兩天後再他來服侍我。」
哈迪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這和法魯克的作風不同,我罰得太輕了。一段時間後,我就察覺宅邸的風氣,法魯克根本不曾將任何下人放在心上,也不覺得他們需要被在意。他將管理下人的事情交給哈迪,他只在乎服侍他的人是否做好,至於哈迪用什麼手段管理下人,他根本不在乎。
從他憤恨沙赫布特的文字中就可知道,他看不起低下的人,認為他們生來就該當如此的命運。
「哈迪,你在等什麼,還是你覺得你也該負監督之責。」我斥道。
哈迪帶著阿迪勒下去,過不久說準備好了請我過去。
「做什麼?」
「主人,之前若服侍您的僕人受重罰,您都要求觀看,所以來請您前往。」我實在不懂法魯克的心思,他既然不在意下人,為什麼又想觀看他們受罰的狀況。況且,之前哈迪也不曾要我去看下人們受罰。
「好。」我不知道是否之前真是如此狀況,但如今也只能隨機應變。
我到了院子,阿迪勒跪在院中,上衣已被脫下,有兩人正架著他。一旁還有很多僕人圍觀。
我看了哈迪一眼,朝他點頭示意他可以開始。
他卻走上前來,拿著一條濕漉漉的皮鞭。「主人,讓您的身體受傷是大罪,一定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不被允許的。我特別準備了浸了鹽水的鞭子,一定得嚴懲阿迪勒。」
看著哈迪一副邀功且微露得意的表情,我的心裡感到噁心,但只能冷冷地說:「做得好。動手吧。」
哈迪點頭,轉身走向阿迪勒。
他揚起鞭子抽了下去,下手很重,我卻什麼也不能說。我忍耐著觀看這場處罰,壓抑自己想要喊停手的想法。
我知道阿迪勒的身體好,可以撐過去,只是他的身體抽搐,連我站在後方都能感覺得到那有多痛。
我瞥見四周僕人們的表情,都是一臉畏懼之色。難道這是哈迪一貫的手法嗎?藉此維持他大總管的地位。
或是法魯克用恐懼讓所有人不敢有絲毫背叛的可能?而哈迪只是逢迎主人心意的打手?
兩天後,我要哈迪叫阿迪勒回來服侍我。
我逼他脫掉上衣,看到他背上的傷我嚇了一跳。即使過了兩天還是青紫交加,就像背上爬著一條條蚯蚓。
我壓下喉間的哭音。
我想幫他上藥,他卻拒絕了。他說如果他沒被允許卻上藥,會被哈迪發現,現在不能冒這個風險。
我吸了口氣,只能說:「你以後要注意。」
他點點頭。
這件事情最後哈迪只告訴我,洗衣服的僕人捱不過拷打死了。我私底下再問阿迪勒,才知道宅邸內之所以會死這麼多下人,其實是法魯克授權哈迪虐待下人後的結果。
哈迪身為法魯克的大總管長達十一年,貼身侍從長達十五年,是最可能發現我與法魯克不同的人,經過這次的長針事件,我下定決心除去哈迪。我也曾想過是否乾脆將他調到法魯克外部產業,但和扎伊德討論後,覺得留下他終是禍患。
我贊成扎伊德的想法,但心底深處知道我想除去哈迪的另一個原因是我看不慣他虐待僕人,那個我曾經屬於的階層。
機會很快來到,而且一石二鳥。
我終於找到法魯克的反叛名單,法魯克藏在書櫃隔板中。名單內其中一名赫然就是常送東西我的大臣,他多次邀我見面,我都稱病推掉了。
實是還沒找到反叛名單前,我不知道該以什麼態度與其他人相處。如果他們提到反叛一事,我又該如何處理。
那天大臣再次送來一盤精緻的糕點。
「哈迪,我今天沒什麼胃口,難得有這樣的糕點,你拿去吃吧。」我打開糕點看了一眼,稍微翻弄後交給哈迪。
「你不是很愛吃糕點,沒關係,你現在吃吧。」
哈迪雖然困惑,但沒有拒絕我的指示,拿起糕點細細品嘗。他才吃了第三口,就面露痛苦神色,倒了下去,嘴巴溢出鮮血。
扎伊德給的毒藥效果很強。
親眼看到哈迪倒在我的眼前,我一時有些恍惚,雖然這是我的主意,但我還是第一次殺人。我很快拋開複雜的心緒,叫卡齊姆來,要他弄清楚怎麼回事。送來給我的吃食都經過銀針試毒,照理來說不會發生這種事。
卡齊姆什麼也沒查出來。
我要他把試毒的人賣掉,並告訴他因為是大臣送來的吃食不適合大肆調查,結束了這件事。
我寫了封信給大臣,告訴他這件事,雖然他立刻派人過來我卻推說不見,暫時斷了和大臣的聯繫。
我將哈迪予以厚葬,給予他的家人豐厚的財帛。將卡齊姆升為大總管,他生性謹慎因為甚少犯錯,陪在法魯克身邊兩年多,另外將阿迪勒升為小總管。
之所以暫時斷了和大臣的聯繫,是因為沙赫布特準備將他們連根拔起,一年中,反叛名單上的人因其他罪名獲罪、受到牽連、或者病死,幾乎都離開權力中樞。
我總算鬆了一口氣,而不知不覺,離我與沙赫布特的兩年之約只剩下半年。
不久後,王都傳來國王陛下要來視察的命令。
他抵達後,就傳我到他的帳營見他。
我是第一次看到國王,我一進去連忙跪下:「陛下,臣弟奉命前來。」
國王扶起我,笑著說:「你是我弟弟,這裡又只有我們兩人,何必這麼客氣。」
我至今仍不知道國王在取代法魯克一事上參與多少,或者他根本不知情,一切只是反對法魯克的人的行為也不一定。但我直覺認為,沙赫布特不是這樣的人,這應該是國王的指示。
「陛下。」
法魯克與國王的感情並不好,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叫你來不為別的,」國王頓了一下,「因為去年班克達省的財稅收入是第一,特地來獎勵你的。做的好,法魯克。」
「謝謝您,陛下。」
「怎麼一口一個陛下呢?剛我不是說了,這裡只有我們兩人。」
可是對著國王陛下叫哥,我真的怎麼也叫不出口,此時只能僵在這裡。
國王只是看著我,也不再說話。
「你好好治理班克達省,效忠於我,我不會虧待你的。只是你知道,欺瞞國王就是有罪吧?」
我趕忙跪下:「臣弟不敢欺瞞您。」回想進入帳篷後國王的舉動,似乎都要引起我的不自在,我感到背部好像有一條蛇在爬。
「你真的沒有任何事欺瞞我?」
國王凝視著我,我低下頭,思索著國王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是知道我假扮法魯克一事,希望我坦承嗎?
我想到沙赫布特的叮囑,忍住心中的恐懼回答:「臣弟沒有事情瞞著您。」
「這才是我的好臣弟。」聽到他這麼說,我抬頭看著他,只看到他眼底的深沉。
之後國王稍微和我提及會獎勵我的事與明天希望視察的內容,就放我回去了。
一出帳營,我才發現自己的背後手心都是冷汗。我真的不知道我答的對不對。
之後幾天,國王如他所說的,要我陪同他去視察,並誇我做得不錯,就離開班克達省。
我提心吊膽了幾天,直到國王走後才鬆了口氣。
又過了幾個月,我與沙赫布特的約定之期已到。當我在想該如何與他聯繫時,他帶著國王的命令來了。
他身為第二宰相,又帶著國王的命令來,我自然得去迎接,只是在他人面前,仍得裝作一副不合的樣子。
「哈賈傑大人,勞你走一趟,你的公事忙碌,這種傳達指令的事情怎麼還交給你辦。」
哈賈傑帶著謙恭的表情說道:「能為陛下傳達獎勵您的王令,是我的榮耀。」
待哈賈傑宣布國王的獎勵後,我邀他一同去城外走走。
「許久未見到你了,想看看你的騎射有沒有進步。」我知道沙赫布特的騎射只在普通水準,故意這樣說。
「樂意奉陪。」沙赫布特看了我一眼,知道我的用意,在戶外我們才能避開人交談。
我和他出了城外,無涯的曠野令人有種身心都獲得解放的感覺。我故意說要和沙赫布特比賽騎馬,要其他人都別跟來。
我們騎到四周都看不到人的地方。
「你做的不錯,法魯克。」沙赫布特看著我說道。
「嗯。」雖然有想過和沙赫布特再會時的場景,但想到那一年的經歷,我的心裡很複雜,也不知道是對他感激比較多一點,或者憤恨多一點。
我只能先問出心中許久的疑惑:「你可以告訴我了吧,要我取代法魯克的理由。」
「第一,不希望國王背上弒弟的名聲;第二,國王明年即將遠征西方,不希望東方邊界有任何變動;第三,我希望班達克省的人民生活能有所改善。」
沒想到沙赫布特如此爽快說出口。
「我沒忘了我們的約定。」過了一會,沙赫布特才問道。「你恨我嗎?」
我想到沙赫布特的過去。經歷過貴族、奴隸身分又一路爬到第二宰相之位,想必他的心路比我的更為複雜。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最終只能說一句:「你那時候沒救我的話,我也只是死。」
沙赫布特靜靜看著我:「你做得比我想像中好,放心,只要你沒違背那兩件事,你可以繼續過著富裕的生活。」
如果連那一年也算進去的話,我的確過了三年的富裕生活,但是夢寐以求的富裕生活真的就是我要的嗎?
我點點頭,沒再和沙赫布特交談,只是一起看著曠野。
沙赫布特很快就離開了,以他和法魯克的關係,的確也不適合久留。雖然我覺得有很多想和他聊的,但實際見面時又覺得難以開口。我們曾經相處一年,卻是如此疏遠又緊密的關係。
之後的幾年,日子還算過得平穩,我緩慢地改變宅邸的狀況,同時試著減緩領地的苛徵。
與第一夫人與兩位侍妾相處時,也漸漸卸下防備,我覺得這麼多年了,她們應該不至於起疑才是。
那晚我和第一夫人一塊在後院散步。
「法魯克,你變了。」塔希爾望著我說。
對於塔希爾我的感覺一直是很複雜的,我知道我愛著她,相處過後更是如此,她爽朗明快,不管是對待我的其他女人或者宅邸的下人都公正尊重。
她一直都將自己的本分做得很好。當然也很美。
所以當聽到她這麼說時,我的心跳了一下。她發現了嗎?我該怎麼做?
「變得和我剛開始認識你一樣,記得我們是在十五年前成婚的吧。」塔希爾沒看著我,往前走著。
我知道這應該是她不經意的閒聊,鬆了口氣。
「應該是幾年前吧,那時候你生過一場病,一切似乎就變得不太一樣。」
「人總是會改變的。」我想不出更好的回答,但是聽到塔希爾這麼說心底仍是噗通噗通跳著。
「是啊。不管怎樣,你要知道我支持著現在的你,就好了。」
我總覺得塔希爾的話中有話,但是我什麼都不能說,我握緊她的手,繼續和她走著。
那夜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扎伊德與阿迪勒。
我也曾問過阿迪勒,要不要回到沙赫布特身邊,我總覺得讓他當貼身侍從委屈了他,如果他想要的話,我可以幫他央求沙赫布特。
他看著我,神情有點複雜,過了許久才說:「你真的不知道,我來你的身邊不光當侍從嗎?」
還包括協助我嗎?
看到阿迪勒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才從他未盡的話語裡懂了什麼。「沒關係,你不用說。我明白了。」我不想逼他說出這件事。
他還肩負著如果我反叛國王或者取代失敗時,先殺了我的使命吧。「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你。」
日子在防備、猜忌、以及累積的成果裡一天天過去。我在班達克省的付出日漸看出成效。我知道我想證明什麼,只要人放在不同的位置也能有同樣的成果,絕非限於他的出身,我很慶幸我有機會證明此點。
只是夜裡我獨睡時偶爾會想,我二十歲以前的生活與現在的富裕生活,到底哪一個比較好?當我看過富裕生活時的鬥爭與殘酷,還有那糾葛於利益後扭曲的人心。
我也想著,到底是我取代了真正的法魯克,還是真正的法魯克取代了我的人生。而會不會哪一天,我的心也變成法魯克?
我想這個問題,終其一生,或許我都將在尋找答案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