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巨人　極短篇小說　「牆」

 

 

 

自從艾倫退伍，我們已經三十五年沒有見面了。

 

我和艾倫是在訓練兵時期認識的，如今兩人都已經年近六十。去年冬天在街上的偶遇是我們的久別重逢。闊別多年，再次見到老友讓我又驚又喜，艾倫也是。他邀我到他家敘敘舊，我答應了。我們在對面的街角招呼了一輛計程車。

 

穿過蒼白的積雪路面，隨著夜色開始甦醒的路燈把整個街道都染成橘紅色，除此之外都被漆黑利刃般切割。這裡的夜晚只有三種顏色。矗立在車子左側的羅賽新牆透過車窗不斷從眼前閃過，是「人民政府」三十年前用厚鋼板和混凝土建造的。不論新城區或這裡，牆是生活在這個國家每個人的記憶。牆就像一面鏡子，看到牆，心中昔日的一切都會被映照出來。我和艾倫直到他住家前都沒有開口，只是用手托著腮靠在車窗前，眼睛卻不時溜向對面那副光影強烈的側臉。中途有幾次我們的眼神交談了幾秒，旋即又陷入沉默。

 

自從「大消失」後，巨人近四十年沒有再出現過了。它們就像是神對人類開的惡劣玩笑，不論來或去都是那麼地莫名其妙（當然這句話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否則教會那幫人不知道會對我做出什麼事）。但人類並沒有珍惜這份夢寐以求的安寧，以里維團長為首的軍閥派和極力主張廢除調查兵團、復興王室政權的保王派在五個月後旋即引發內戰。儘管保王派手中握有「巨人之藥」，但根本沒有人真的敢使用，加上兵力懸殊，雙方最終簽訂了協議。戰火僅持續了不到三個月就畫下句點。調查兵團正式成為這個國家新的統治者。

 

艾倫住在瑪莉亞區（舊城區）一個破舊公寓的五樓。每次鞋跟無情地輾壓銹蝕的迴旋鐵梯，除了規律的叩聲，也因為承受不了重量而「嘎｜嘰｜」地痛苦呻吟。大門前堆滿了用膠帶封死的紙箱和垃圾袋，看來他最近對長年霸占他居住空間的雜物進行了肅清。不過依他熟練地從紙箱底部的隙縫抽出一大疊帳單和信件看來，這樣的情況應該也維持了好一陣子。艾倫的右手在口袋裡鑽了一會兒，最後掏出一串鑰匙，然後漫不經心地從中挑選出一把。門軸生鏽的部分發出像是沒有調過音的小提琴般乾澀的聲響。艾倫的住處是個幾十年的老公寓，距離羅斯區（新城郊區）約二十分鐘車程的小巷子內。滿地的啤酒罐和菸蒂、閃爍不定的路燈，斑駁的水泥牆面上滿是塗鴉、色情廣告和推翻人民政府的宣傳單，基本上和艾倫家大門上貼的東西差不多。隆冬的夜晚讓這附近顯得更加死寂。

 

　「進來坐坐……吧，我正好買了一包馬萊的豆子。」

 

他說到中間時停頓了一下，然後像是在自嘲般用鼻腔哼了一聲。沒有理會我的疑惑，他默默地引導我進入屋內。

 

軍政府上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實現人類多年以來的夢想──走出牆外。在里維的領導之下，軍政府開始了一連串對牆外的政商活動，與其他國家建立外交關係、簽訂貿易協定等等。報社與新聞媒體也開始大量報導有關牆外世界的一切，城內的市集出現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曾看過的新奇玩意兒。那段時光被大家稱為「復活之年」，也是「人類自由紀念日」的由來。快樂的時光僅維持了短短五年，里維提出兩個重大的決策，一是計畫要拆除所有的舊城牆，這麼做除了是對以往被禁錮的舊時代做一個終結，也是為了配合市區現代化改造的新政策。消息一傳出立刻引起兩極化的反應，有人大力支持此政策，認為應該準備迎接新時代的來臨，但包括政府官員和教會在內也有許多人認為城牆是祖先對抗巨人的心血結晶，也是國家的精神象徵，絕不容許有任何破壞行為。但事情真正的引爆點是第二個政策：開放民主制度。這點讓許多軍政府的人極為不滿，尤其是前憲兵部第三隊長卡爾，也是里維接班人呼聲最高的一位。他是個標準的極權主義者，同時也是保牆派的核心勢力。雖然才能優異而受到里維的重用，但時常和他意見相左，這次的改革政策更是直接刺中他的要害。卡爾在八月發動政變，改革派的人幾乎全都被趕到瑪莉亞區，里維本人也流亡到瑪莉亞之牆的和羅賽之牆的邊陲地帶。從這次事件開始，瑪莉亞區成了異議份子和罪犯共生的黑色地帶。

 

房子內部沒有太多的裝潢，泛黃的淡綠色壁紙上仍隱約看得見退色的幾何圖案，地毯也是素色的。胡桃木製家具讓一月的冰冷空氣溫暖不少，天花板上五十燭光的白熾燈泡不安地閃爍著，似乎是對我這張陌生臉孔有些戒心。客廳的櫥櫃裡擺放了一堆瓶瓶罐罐，幾乎都是咖啡、烈酒和藥品。我身後倚靠的桌上除了幾本成人雜誌之外也大致都是這些東西。

 

　「要加肉桂嗎？」

 

艾倫的聲音從廚房深處傳來。

 

　「你要加肉桂嗎？」

 

可能是太過專注在環視這片空間，我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他又詢問了一遍。

 

　「嗯，謝謝。」

 

咖啡的味道很特別，不像現磨咖啡豆的味道，反而類似在三合一調包裡混了罐裝的濃縮咖啡粒。帶有肉桂甜味的熱蒸氣從純白馬克杯緩緩湧升，最後在空氣中融化。

 

　「我們多久沒見面了？」

 

他先開了頭。艾倫從廚房緩步走出來，然後靠在我斜前方的大書櫃上。黑底格紋的羊毛毛衣，腿上穿的依舊是他最愛的中直筒。

三十五年了。

　

　「三十五年了。」

 

　他沒有看我，只是若有所思地直視著前方，然後啜飲一口手中的熱咖啡。

 

　「看到你，就讓我想起還是訓練兵的時光。那時驢子還能把我們這群菜鳥嚇得屁滾尿流的。」

 

　驢子是士兵們私底下給負責訓練的教官基斯‧沙迪斯取的綽號。他的最大的樂趣就是用那條包著硬底軍靴的腿把訓練兵踹個半死不活。

 

　「有一次齊卡在操練的時候偷喝酒，結果驢子一腳把他的下巴踢碎。」

 

　「你還記得第五連的那個胖子嗎？他的腿也是被那個老渾球弄廢的。不過他也是活該，偷賣公庫的槍想要大撈一筆。」

 

我們圍繞著訓練兵時期的話題聊了好一陣子，接著提到了調查兵團。艾倫說有一次調查任務，整個先遣隊全滅，大我五歲的哥哥被啃到只剩下半顆頭。我向艾倫提起退伍後在郵局上班的日子，以及我在那裡認識的、兩年前剛去世的妻子。對話就這樣持續了好一陣子，我才發覺自己還沒有好好看過眼前這位昔日的夥伴：艾倫的個子算是高的，銀灰色的硬質短髮下那副削尖的臉頰和深邃的五官讓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細長。他比起退伍前要瘦了許多，這讓我挺意外的。他以前是個壯碩的男人，那雙綠瞳吸引了多少殷切追求的女孩們，但最後卻選擇一個人的生活。事實上，看得出他還相當健壯；但卻給人一種莫名虛弱而憔悴的的氣息。那絕不是歲月造成的衰老，而是因為經歷過無法想像的巨大創傷，那創傷足以改變一個人。

 

　「你變了。」

 

聽到我的聲音，他的目光第一次移到我身上。

 

　「沒有人是始終如一的，朋友。」

 

　「即便是那個男人。」

 

艾倫自喃著。

 

　「我們都不再年輕，或許是時候放手了。把未來交給這個時代的孩子們決定吧。」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取而代之的是將視線挪回手中的咖啡杯。原本燙嘴的熱度已經變得微溫。我注意到艾倫的充滿傷痕的手在顫抖，他的眼神流露出強烈的抑鬱和悲傷，甚至是憤怒，我感受到那股情緒淹過胸腔時的窒息感。他的視線始終保持低垂，那模樣像是在懺悔，也像是在向某人尋求答案，但我想應該兩者皆是。

 

雖然他隻字未提，但我知道艾倫參加了里維派組織的革命軍。雙方陣營已經僵持了三年多，戰火幾乎沒有停過。但自從上個月以來革命軍就開始節節敗退。據說是年事已高的里維開始厭倦互相殘殺，渴望能有個安穩的餘生。除了年輕一輩的人還懷著革命美夢，沒有人願意放棄好不容易才從巨人手中奪回的安寧。

 

　「你的腦子總是轉得比別人快吶。」

 

沉默了許久，他終於開口了。嘴角旁掛著自嘲的咯咯笑，低沉的共鳴同時從喉部深處湧出來。我用苦笑和聳肩代替話語。其實艾倫很清楚，現在的他無法改變任何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他也很清楚，這麼做就等於否定自己之前所作的一切。

 

因為屋內的氣氛使我變得有些緊張，我下意識嚥了一下口水。或許是察覺到我的動作，他輕笑了一下，隨後又把頭別向一旁。

 

　「軍隊會讓一個人人改變許多。」

 

話語顯得太過突然而凝重，像是冷不防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我不確定自己的身體是否抽動了一下，但我確實睜大了眼睛。

　「軍隊會讓一個人改變許多。」

 

　　咖啡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