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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伯特•韋斯特 — 屍體復生者 (Herbert West—Reanimator) by H. P. Lovecraft

作者:幻滅之喜│2017-08-20 22:00:10│巴幣:11│人氣:941
赫伯特•韋斯特 — 屍體復生者
(Herbert West—Reanimator)
作於1921年10月至1922年7月
譯者:竹子
搬運:幻滅之喜



譯者聲明:
本譯者英語水平有限,這篇文章用詞用句古風撲面而來,故很難精準。精通西文、看過原版者還請點撥一二,在下誠惶誠恐,虛心受教。如發覺用詞怪異,描述離奇之現象雖當追究譯者責任,也須考慮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諸多怪異修辭手法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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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由於本文最早以連載形式發表,所以每一章都有一些前情提要的內容







I. From the Dark
來自黑暗




早在大學時期我就結識了赫伯特•韋斯特,而且在那之後就一直與他保持著朋友關係。然而一談到這個人我就覺得毛骨悚然。我感到害怕並非僅僅因為他在不久前突然神秘地失蹤了。我畏懼的是他所投身的事業——早在十七年前,我們還在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學醫學院裡讀大三的時候,我就已經感受過這種強烈的恐懼了。在那個時候,他與我有密切的來往,而且他的那些實驗所展現出的奇跡與邪惡也讓我深感著迷,我是他最親密的同伴。而現在,他已經失蹤了,他的魅力也已經消散了,但我所感受到的恐懼卻變得更加強烈了。記憶與那些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永遠都比現實更讓人不寒而慄。

我仍然記得我們共同經歷的第一起可怕事故,那是我一生中經歷過的最為驚駭的時刻。實際上我非常不願意再提起那件事情。我之前已經說過,那時候我們還在醫學院裡學習。當時韋斯特提出了許多瘋狂的理論試圖解釋死亡的本質,並且宣稱人類能夠通過技術手段戰勝死亡。這些理論讓他成了個臭名昭著的人物。他的觀點本質上全都是用機械論來解釋生命的本質,並且也提出了一些在自然的生理活動中止後通過化學反應繼續維持人類器官運轉的方法。但這些觀點被當成了笑柄在教員與其他同學間廣為流傳。他試驗了各種賦予生命的方法,殺死了大批兔子、天竺鼠、貓、狗與猴子,並嘗試復活它們。到後來他已經成了學院裡惹人嫌惡的公害。在這些試驗中,他曾好幾次觀察到那些理論上已經死亡的動物出現了生命跡象;而且其中的許多起例子都表現出了非常激烈的反應;但他很快就意識到,為了完成這項技術——假設它真的能夠完成的話——他必須窮盡一生的時間去進行相關的研究。此外,他發現為了進行更加專業、更加深入的研究,自己必須使用人類樣本進行試驗,因為同樣方法用在不同的生物身上時會得到不同的結果。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第一次與校方有了沖突,並且最終導致像是醫學院院長這樣的高層人物出面中止了他後續的研究計劃。頒布禁令的那位院長正是仁慈且博學的艾倫•哈斯利博士,所有生活在阿卡姆的老居民都應該記得他後來為抵禦傷寒瘟疫所做出的傑出貢獻。

但是我一直對韋斯特的理想容忍有加。我們經常在一起探討他的理論,那些理論幾乎能夠衍生出無窮無盡的分支與結論。按照海克爾[註]的理論所有生命都只是化學過程和物理過程的結合,所謂的“靈魂”只存在於神話傳說之中,因此我的朋友相信人為復活死者成功與否的關鍵僅僅只與屍體內組織器官的狀態有關;只要屍體尚未開始腐爛,研究者就能採用合適的方法就能讓一具有著全套完整器官的屍體重新變成我們所知道的“活”的狀態。然而韋斯特也清楚地意識到,即便只是死亡很短的一段時間也會使得敏感的腦細胞出現壞死,而這些輕微的壞死肯定會對被復活生物的精神與智力造成損傷。所以他最初的設想是尋找一種藥劑能夠在死亡真正開始前恢復身體的活力,但動物試驗的一再失敗讓他意識到自然的生命活動與人工創造的生命活動會相互排斥,無法融合。於是他開始挑選那些非常新鮮的樣品進行時間,選擇在樣品的生命剛剛結束時立刻往血管裡注入自己配置的藥劑。但這樣的舉動讓教授們變得小心謹慎起來,因為他們覺得韋斯特在這些試驗裡所使用的樣本並沒有真正死亡。但他們並沒有停下來去理智而又仔細地檢查整個試驗過程。

[註:Haeckel,恩斯特•海克爾,德國生物學家,博物學家和哲學家,他在進化論的發展過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他的觀點大多是機械論的。]

被學院勒令停止研究後沒多久,韋斯特便告訴我他決定想辦法弄一些新鮮的人類屍體來研究,此外他還透露說,他仍在秘密地進行那些不能公開嘗試的試驗。他與我討論過一些獲得屍體的途徑與方法,其中的很多內容都相當可怕,因為在學院裡我們甚至都沒有獲得過屬於自己的解剖標本。他注意到,每當太平間缺少屍體的時候,便會有兩個本地的黑鬼帶著些屍體來填補空缺,而且從未有人過問過這件事情。在那個時候,韋斯特是個矮小、瘦削、帶著眼鏡的年輕人,有著精緻的五官、黃色的頭髮、淺藍色的眼睛與柔和的聲音。聽這樣一個人談論克萊斯特徹奇公墓與波特墓地哪個更容易得手一些,實在讓人覺得有些陰森神秘。我們最後選中了波特墓地,因為差不多所有埋在克萊斯特徹奇公墓裡的屍體都被塗過防腐香油;那會破壞韋斯特的研究工作。

那個時候,我被他的研究給迷住了。我非常熱心地協助他的工作,並且協助他做出各種決定。我不僅考慮了屍體來源的問題,還想到要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從事我們陰森可怕的研究。在位於麥鐸山另一側的那座廢棄的查普曼農舍裡建立實驗室就是我的主意。我們把農舍裡位於地面上的那一層改造成了一個手術室和一個實驗室。兩個房間都掛上了黑色窗簾來掩蓋我們在午夜進行時分的工作。雖然那個地方離周圍的公路都很遠,在視野可及的範圍內也沒有別的房子,但預防措施仍是非常必要的;如果那些夜間在遊蕩的人說自己看到了奇怪光亮,那麽必然會給我們工作帶來災難。我們一致同意,如果有人發現了我們的工作場所,我們就告訴他那是個化學實驗室。我們慢慢地給那座邪惡的科學小屋配上了各種原料,其中一部分是從波士頓買來的,還有些是從學校裡悄悄借來的——所有的原料都經過了偽裝,確保除開專家外沒人能認出來——我們也備好了鐵鍬和鐵鎬,打算往後在地下室裡挖掘墳墓埋藏試驗後剩下的樣本。以前在學院裡我們會使用焚化爐處理屍體,但它太貴了,我們這種未得到授權的實驗室不可能供得起那樣的設備。但屍體總是會帶來諸多不便——即使韋斯特在公寓中屬於自己的房間裡開展秘密實驗後剩下的小天竺鼠屍體也需要小心處理。


我們像是食屍鬼一樣跟蹤著本地的死訊,因為我們對樣本有著非常特定的需要。我們需要的是死後立刻下葬的屍體,而且不能經過任何防腐處理;死者最好沒有任何致畸的疾病,並且必須保留了所有的器官。所以因意外而喪生的死者是我們最好的選擇。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打聽到合適的屍體;但是我們依舊在不引起任何懷疑的前提下盡可能頻繁地向停屍房和醫院打聽消息,並且假裝是學校委托我們來咨詢的。我們發現在許多情況下,醫學院總能獲得一些優先選擇的權力。因此,我們覺得等到夏天——學校只開設短期課程的時候——我們最好還是待在阿卡姆城裡。後來,我們總算走了運;因為有一天我們聽說波特墓地裡下葬了一具接近理想的屍體;有個身體結實的年輕工人那天早上在薩摩斯池塘裡淹死了,於是人們用鎮財政的撥款安葬了他,整個過程沒有任何延誤,人們也沒有對屍體做防腐處理。當天下午,我們就找到了新的墳墓,並且決定在午夜的時候展開行動。

雖然那個時候的我們還不像後來那樣對墓地懷有特殊的恐懼,但我們在那個漆黑的午夜裡所做出的事情仍然讓我覺得頗為厭惡。那天晚上,我們帶著鐵鍬和油燈去了墓地——雖然在那個時候手電筒已經得到了大規模的投產,但還沒有今天的鎢絲電筒這麽讓人滿意。挖開墳墓的過程非常緩慢,而且骯髒——如果我們是藝術家而非科學家的話,那肯定有一種陰森恐怖的詩意——當鐵鍬最終碰到木頭的時候,我們都鬆了一口氣。而等到松木棺材完全露出來後,韋斯特爬進了墳墓,打開了蓋子,然後拖出了裡面的屍體,接著將它支了起來。我俯下去,將屍體搬出了墳墓。然後我們兩個人又賣力地把墳墓恢復到了原來的樣子。整件事情讓我們覺得提心吊膽,我們所獲得的第一具戰利品那僵直的軀體與毫無表情的面孔更讓我們覺得慌張,不過我們仍然想辦法抹掉了所有的痕跡。在拍實了墳堆上的最後一鍬土後,我們將試驗樣本裝進了一只帆布袋子,然後帶著它朝著位於麥鐸山另一側屬於查普曼的老農舍走去。

回到老農舍後,我們將試驗樣本搬到了一張臨時搭建起來的解剖台上。在明亮的電石燈的光線中,樣本看起來並不算陰森可怕。那是個身體壯實但顯然缺乏頭腦的年輕人——身體健康、平凡無奇的那一種。他有著高大的身材、灰色的眼睛和棕色的頭髮,就像是只沒有什麽精明思維的健康動物,而且很可能也有著最為簡單和健康的生活方式。眼睛閉上的時候,它看起來不像是死了,反而更像是睡著了;但我朋友的專業診斷很快就確定了試驗樣本的狀態。我們終於拿到了韋斯特渴望已久的東西——一具非常理想的人類屍體——而他只需要將經過精心計算、理論上對人類有效的溶劑注射進屍體就可以了。這個時候,我們變得極度緊張起來。我們知道這次試驗幾乎沒有可能獲得完全的成功,但屍體可能會因為部分復活而產生一些怪誕的結果,這讓我們不免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人類個體的生命活動一旦停止,那些非常精細的大腦細胞就會立刻開始壞死,所以我們最擔心的還是屍體復蘇後的心智狀況與情緒沖動。此外,我個人依舊相信一些傳統的,關於人類“靈魂”的古怪概念,並且滿懷敬畏地覺得從死亡中歸來的人可能會向我們透露某些秘密。我想知道這個平靜的年輕人在那個活人無法抵達的世界裡看到了什麽,也想知道他——如果完全復活過來的話——會說些什麽。但我並沒有完全沈醉在自己的好奇幻想中,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我依舊享有與我的朋友相同的唯物論觀點。不過,在整個過程中,我的朋友要比我冷靜得多,他將大量液體注入屍體手臂上的一條靜脈,並立刻包紮好了傷口。

等待的過程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但韋斯特從未表現過半點猶豫。他不時地用聽診器檢查樣本,而且泰然地接受了失敗的結果。大約四十五分鐘之後,屍體仍然沒有一丁點生命的跡象。於是他失望地宣布自己的藥劑沒有效果,並且決定在拋棄自己努力獲得的可怕獎品前抓住機會更改藥劑中的一個成分後再試一次。那天下午出發盜取屍體前,我們已經在地窖裡挖了一個墳墓,按照計劃,我們必須在黎明的時候將試驗後的屍體填進去——因為房子裡雖然裝了一把鎖,但我們仍然不願意冒哪怕一丁點風險,免得有人發現房子裡的恐怖景象。況且,即便我們能夠將屍體留到第二天晚上再做試驗,樣本肯定也一點兒也不新鮮了。所以,為了趕在將處理屍體前再進行一次試驗,我們將那位沈默的客人留在黑暗中的桌子上,提著房子裡唯一的電石燈去了相鄰的實驗室,開始專注地配置起新的藥劑來;韋斯特以一種近乎狂熱的苛刻監督了整個稱重與測量過程。

可怕的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而且完全出乎了我們的意料。當時,我正將一些東西從一只試管倒進另一只試管裡,而韋斯特則忙著擺弄那盞我們用來在沒通煤氣的屋子裡替代本生燈[註]的酒精噴燈,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剛離開的那個漆黑的房間裡突然傳出了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如同魔鬼般的尖叫。我們從未聽過那樣的聲音。就算是從突然打開的地獄深淵裡傳出來的該被詛咒的苦難嚎叫也不會比我們所聽到的可憎的混亂聲音更加難以描述。那不可能是人類的聲音——那不是人類應該發出的聲音——我與韋斯特像是受到驚嚇的動物一樣沖向了最近的窗戶,壓根就沒有去想自己不久前做過的事情,或是我們可能發現的東西;我們打翻了試管,油燈還有蒸餾器,最後跳出了窗口,朝著那片漫天星辰照耀著的鄉間夜色跑去。當我們發瘋一般地逃向城市的時候,我覺得我們曾大聲地尖叫了起來;但當我們真正跑進市郊的時候,我們克制住了自己的神色——表現得就像是兩個豪飲作樂時忘了時間,正跌跌撞撞趕著回家的狂歡者。

[註:一種將煤氣和空氣充分混合實現完全燃燒,達到很高溫度的實驗室加熱設備,也叫做煤氣噴燈]

我們沒有分開,而是一同回到了韋斯特的房間裡,然後點著燈壓低聲音討論到黎明時分。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冷靜了下來,對整件事情也有了理性的解釋,並且策劃好了後續的調查計劃。於是我們在白天睡了一覺——並且翹掉了當天的課程。但那天晚上,報紙上兩樁毫無關聯的新聞再度讓我們輾轉反側起來。其中一則新聞提到查普曼那座廢棄的老農舍發生了不明原因的火災,並且被燒成一堆廢墟——我們意識到這肯定是因為我們打翻了燈。另一則新聞則聲稱是有人在波特墓地試圖挖開一座新修好的墳,但卻失敗了,墳地上留下一些抓扒泥土的痕跡,但卻沒有鐵鍬動土的跡象。這讓我們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我們非常小心地拍實了那座墳丘。

而在那之後的十七年裡,韋斯特經常會回頭張望,抱怨說自己總覺得身後有腳步聲。而現在,他失蹤了。



II. The Plague-Daemon
瘟疫惡魔




我永遠都無法忘記十六年前的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夏天。那年夏天,傷寒如同一只從魔王宮殿裡闊步走出來的惡毒魔鬼[註]般在阿卡姆城中獰笑肆虐。如今再回顧起那一年,絕大多數人最先想到的就是那場兇惡的天災,因為真正的恐怖一直撲打著它的蝠翼盤旋在克萊斯特徹奇公墓裡重重疊疊的棺材堆上;但是,我在那段時候經歷了一件遠比傷寒瘟疫更加讓人恐懼的事情——而現在,赫伯特•維斯特已經失蹤了,知道那件事情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註:a noxious afrite from the halls of Eblis。Eblis和afrite均為阿拉伯神話裡的魔鬼(正確的拼寫應該是Iblis和ifrit);前者Eblis相當於伊斯蘭教神話裡的“撒旦”;後者afrite是類似《一千零一夜》中那種被關在瓶子裡的魔鬼或精靈]

那年暑期,韋斯特與我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醫學院裡從事一些畢業後的工作[註]。在那個時候,那些嘗試復活死者的試驗已經讓我的朋友變得聲名狼藉了。因此當不計其數的小動物被他以科學的名義屠殺後,我們那位富有懷疑精神的院長,艾倫•哈斯利博士,下令禁止了那項恐怖的研究。但那也僅僅只是表面上的中止而已;韋斯特仍然在他陰暗的公寓房間裡繼續進行著某些秘密的試驗,並且在一個讓人難以忘記的可怕夜晚從波特墓地偷走了一具人類屍體,並且將它帶到了一座位於麥鐸山另一側的廢棄農舍裡。

[註:原文post-graduate work,從前後文來看應該是一些受校方雇傭在學校裡從事的短期實習、志願者之類的工作]

當時,我與他在一起。我看著他將那管他覺得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恢復生命的化學與物理過程的藥劑注射入了屍體靜止的血管。事情有一個非常可怕的結果——我們剛開始幾乎被嚇得精神錯亂,但後來卻覺得那是因為自己的神經繃得太緊了——而韋斯特在那之後落下了一種逼人發瘋的錯覺,他總覺得有東西在侵擾和獵殺他。那具屍體並不是特別的新鮮;顯然,想要讓復活者擁有正常的心智,屍體必須非常的新鮮;隨著老房子被大火燒毀,我們也沒辦法再把它重新埋進土裡了。如果我們能知道它最後有沒有被埋進土裡,事情可能會好一些。

經歷過那件事後,韋斯特在一段時間裡停止了自己的研究;但熱情最終還是慢慢地回到了這個天生的科學家身上,他開始重新糾纏學院裡的老師,懇請他們提供一間解剖室和新鮮的人類樣本,好讓他繼續那項他自認為無比重要的研究。不過,他的請求全都落空了;因為哈斯利博士的禁令執行得非常堅決,而且其他教授也都讚成領導者的決定。在他們看來,那些有關復活技術的理論基礎只是一個狂熱的年輕人所作出的幼稚奇想而已——韋斯特是個身體瘦削、頭髮發黃的年輕人,有著一雙帶著眼鏡的藍眼睛與柔和的聲音,這幅模樣很容易讓人忽略他那冷酷無情的頭腦所蘊含的非同尋常——近乎惡魔般——的力量。我知道現在的他和那個時候沒有區別——因此我感到不寒而慄。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面孔變得越來越堅定,但卻沒有顯出老態。現如今,塞夫頓精神病院裡發生了那樁不幸的災難,而韋斯特也失蹤了。

在我們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個學期裡,韋斯特曾因為一場口頭爭論極不友好地頂撞了哈斯利博士。然而由於好心的院長謙恭得體,那場爭論反而讓他陷入了難堪。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不需要也沒有理由延緩那項無比偉大的研究工作。當然,在畢業之後,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投身進那項事業,但他卻希望趁著自己還能使用大學裡的優秀儀器時開始研究工作。由於那些恪守傳統的老頭們一再忽視自己在動物試驗中取得的奇怪結果,並且始終堅持否定復活技術的可行性,作為一個講究邏輯的年輕人,韋斯特感到了難以言表的厭惡與困惑。只有在真正成熟之後,他才能理解“教授-博士”這類人在思想上自我設限的習慣——那是可悲的清教徒思想一代代熏陶出的結果;這些人心地仁慈,有良心,某些時候還會表現得文雅而和藹,但卻總是偏執,狹隘,束於傳統,而且缺乏廣闊的眼界。時代對於這些不夠完整,但卻有著高尚靈魂的人要仁慈得多,他們所能犯下的最糟糕的罪惡僅僅只是太過膽怯而已,而他們面臨的最終懲罰也只是因為在知識理論上犯下的錯誤遭到大眾嘲笑——像是托勒密的地心說,加爾文主義[註1],反達爾文主義,反尼采主義以及各種各樣遵守安息日的行為[註2]與禁奢令[註3]。年輕的韋斯特盡管有著非凡的科學知識,卻對和善的哈斯利,以及他那些博學的同僚沒有什麽耐心;他漸漸地產生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憤恨,同時渴望用一種令人驚訝,富有戲劇性的方法向那些頭腦愚鈍的卓越人物證明自己的理論。和絕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他沈溺在精心構思的白日夢裡,想像著復仇和勝利,想像著自己寬宏大量地原諒了那些對頭。

[註1:Calvinism,指十六世紀法國宗教改革家加爾文的基督教觀點。他因此創立了後來的歸正宗。早期的美國清教徒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加爾文主義的影響。需要說明的是,加爾文主義和後來的歸正宗並非洛夫克拉夫特所說的“在知識理論上犯下的錯誤遭到大眾嘲笑”,它現在仍是新教的主要派別之一。]
[註2:基督徒不必守安息日(馬太福音第十二章)。]
[註3:指通過各種法律限制商品(尤其是奢侈品)流通的行為,歷史上有過大量類似的法令,原因各異,但本質都是嘗試用行政命令控制經濟規律,因此大多不能得到長久的執行。]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場瘟疫獰笑著走出了地獄裡的噩夢洞穴,致命地降臨到了阿卡姆城。當它開始蔓延的時候,我與韋斯特剛從大學裡畢業,但卻仍然參加了學校的夏季課程,做一些額外的工作,所以當瘟疫以魔鬼般的狂暴速度在城裡爆發時,我們倆正好就在阿卡姆。雖然沒有拿到行醫執照,但我們已經有了學位,因此當患者數量開增加的時候,我們被立刻派到了公共衛生行業裡。當時的情況幾乎已經失控,接二連三的死亡已經頻繁得超出了本地葬禮承辦商的處理能力。許多屍體在沒有經過防腐處理的情況下就被匆匆下葬了,甚至就連克萊斯特徹奇公墓的停屍窖裡也臨時擺滿了裝著未經過防腐處理的屍體的棺材。這一情況觸動了韋斯特,他常常感到諷刺,那裡有如此多的新鮮樣本,卻沒有一具適合他去進行那些被學院禁止的研究!我們工作得非常勞累,糟糕的精神狀態和緊張的神經讓我的朋友變得病態地陰鬱起來。

另一方面這些讓人悲傷消沈的工作也讓那些溫文爾雅,始終反對韋斯特的敵人們感到心煩意亂。學院只能暫時關門,醫學系教員中的所有醫生都去協助對抗傷寒瘟疫了。在所有人當中,哈斯利博士的無私奉獻尤其令人尊敬。他全身心地將自己的高超技藝用在了那些因為太過危險——或者看上去不可能被治癒——而被人們放棄的病人身上。不出一個月,無畏的院長就變成了一個眾人稱道的英雄,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名氣,依舊硬撐著繼續工作,免得自己因為身體疲勞和神經衰竭而徹底崩潰。看到自己的敵人如此堅毅,韋斯特也流露出了一些敬意,但這也讓他更加堅決地想要證明自己的驚人理論。趁著醫學院與市政衛生規章制度一片混亂,有天晚上,他想辦法將一具才死亡不久的屍體帶到了大學的解剖室,當著我的面給屍體注射了經過修改的新配方。那具屍體真地睜開了眼睛,但僅僅只是用一種極度恐懼神情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隨後又變回到了沒有絲毫生氣的狀態,而且再沒有任何方法能夠重新喚醒屍體。韋斯特說那具屍體不夠新鮮——夏天炎熱的空氣讓屍體太容易腐敗了。在焚化屍體的時候,我們兩個幾乎被抓了個現行,這讓韋斯特意識到在學院的實驗室裡再度進行膽大妄為的非法試驗並不是個非常明智的主意。

八月份的時候瘟疫發展到了頂峰。韋斯特和我差點送了命,而哈斯利博士則在14日不幸去世了。學生們都參加了在15日匆忙舉行的葬禮,並且買了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大花圈——不過相比富有的阿卡姆居民與市政當局獻上的悼念品來說,那個花圈根本不值一提。葬禮幾乎變成了一場公共事件,因為院長生前的確是個公認的好人。葬禮後,我們這些學生都覺得有些消沈,於是去商業區的酒吧裡待了一個下午。雖然主要對手的去世讓韋斯特產生了些許動搖,但他依舊提到了自己那惡名昭著的理論。而那些理論讓我們都覺得有些不寒而慄。隨著夜幕逐漸降臨,大多數學生都回家去了,或是忙其他事情去了;但韋斯特說服我協助他“好好利用這個晚上”。韋斯特的女房東在大約淩晨兩點的時候看到我們回到了韋斯特的房間,並且注意到我們兩個是架著另一個人回來的;她告訴她的丈夫,我們幾個顯然吃了一頓大餐而且還喝了酒。

那個尖酸的婦人顯然說對了;淩晨3點的時候,韋斯特的房間裡傳出了一陣尖叫,吵醒了房子裡的所有人。當樓裡的居民破門而入的時候,他們看到我們兩個不省人事地躺在滿是血汙的地毯上,身上有被毆打,抓傷,虐待的痕跡,身邊全是韋斯特放在房間裡的瓶子和儀器設備,但全都被打破了。敞開的窗戶說明了襲擊者的去向,但許多人都覺得有些困惑,因為那個襲擊者顯然是從二樓縱身跳到草坪上,然後順利地逃走了。他們還在房間裡找到了一些奇怪的衣服,但當韋斯特清醒過來後,他說那並不是陌生人留下來的,而是他從其他病人那裡收集來的衣服。他需要用這些衣服來做細菌分析,研究病菌的傳播過程。他命令其他人盡快把衣服投到寬敞的壁爐裡燒掉。在面對警察的詢問時,我們一直表示不知道新近結交的朋友的身份。韋斯特緊張地說,他是我們在某個商業區酒吧裡遇到的一個意氣相投的陌生人,但具體的地方已經記不清楚了。我們之前聊得很高興,因此我與韋斯特都希望警方不要追究那位粗暴好鬥的朋友。

但那天夜裡還發生了一起震驚整個阿卡姆的案件——對我來說,這件事情要比瘟疫本身要可怕得多。克萊斯特徹奇公墓發生了一起可怕的殺戮;一個守夜人死了,是被爪子殺死的。死者的死狀非常恐怖,讓人難以開口描述,但卻讓人懷疑是人類所為。有人曾在午夜後見過死者,當時他還活著,但黎明時人們只發現了不忍言說的兇案現場。警方詢問了相鄰的波爾頓鎮上一家馬戲團的經理,但對方發誓說從未有野獸從籠子裡逃出來過。那些發現屍體的人注意到現場有一條血跡一直延伸到了停屍窖裡,然後在停屍窖大門外的水泥地上還有一小窪血跡,接著又有一條更模糊的血跡延伸進了樹林裡,但這條血跡很模糊,追蹤一段後就完全消失了。

第二天晚上,魔鬼們在阿卡姆城的房頂上跳起了舞來,異常的瘋狂在風中嚎叫著。這座熱病[註]肆虐的城市似乎被詛咒了,有人說那是比瘟疫更可怕的詛咒,有人傳說那是這場瘟疫具現而成的魔鬼。某個不知名的東西闖進了八座房子,傳播著血腥的死亡——那個遊蕩在外面,暴虐成性而又寂靜無聲的怪物留下共計十七具支離破碎,不成樣子的屍體碎塊。有幾個人在黑暗裡隱約看到了兇手的模樣,他們說它是白色的,像是只畸形的猿猴或者具有人形的邪魔。它並沒有在攻擊後就立刻離開,因為有時候它會感到饑餓。那個東西殺死了十四個人;另外還有三具臨時停放在房子裡的病人屍體也一同遭了殃——他們在殺戮開始之前就已經死了。

[註:傷寒病人會持續性地發燒]

第三天晚上,警方帶領著幾支搜捕隊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學校園附近科恩街上的一座房子裡抓住了那個怪物。他們非常細緻地組織好了這次行動,通過駐守在電話亭裡的志願者保持了密切的聯絡。當有人在大學區報告說聽到一扇百葉窗邊傳來抓撓聲後,電話網絡很快就將消息傳播了出去。依靠著公共警報與各種預防手段,在人們趕到現場前只有兩個人遇難,抓捕過程也沒有出現重大的傷亡。那個東西在被一顆子彈擊中後終於停了下來,但卻沒有死。隨後人們在緊張與嫌惡中將它送進了附近的醫院。

因為它曾是個人。儘管它有著令人作嘔的眼睛,沈默無聲的猿猴般模樣還有魔鬼般的兇狠,但很顯然它是曾是人。他們包紮了它的傷口,然後將它押送到了塞夫頓的精神病院。十六年來,它在那裡一直用頭撞擊貼著軟墊的單間墻壁——直到最近,那場災難發生後,它在一個沒人願意提起的情形下逃走了。最讓阿卡姆的搜索者噁心的是,當他們將怪物的臉洗幹凈後,他們發現那張臉讓人難以置信地像是三天前下葬的那位博學多才,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烈士,大眾的恩人,密斯卡托尼克大學醫學院院長,已故的艾倫•哈斯利博士。

然而,在整件事情中,我與如今已經失蹤的赫伯特•韋斯特所感受到厭惡與恐懼遠比其他人更加強烈。如今,我想起這件事時仍會不寒而慄;甚至比那天早晨我聽到韋斯特透過包紮著的繃帶嘀咕著說“該死的,還是不夠新鮮。”時顫抖著更加厲害。



III. Six Shots by Midnight
午夜槍聲




在只用一顆子彈就足夠的情況下,突然對著目標射出轉輪手槍裡全部六顆子彈的舉動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但赫伯特•韋斯特生命裡發生的很多事情都不合常理。例如,我們很少看到一個剛離開學院的年輕醫生必須想辦法向其他人掩飾自己挑選工作與住家地點的基本要求,但赫伯特•韋斯特就是這樣的人。從密斯克托尼克大學裡獲得學位後,為了緩解生活花銷上的窘境我與他開始像普通的醫療行業工作者一樣開張了,但我們非常小心地隱瞞了自己選擇那座房子當作住宅與辦公室的真正原因——因為它是個非常偏僻,而且非常靠近波特墓地的地方。

不願透露秘密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理由,我們也不例外;因為我們準備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一項顯然非常不受歡迎的事業,而這項事業要求我們必須做出這樣的選擇。表面上,我倆都是醫生,但私底下,我們在追求更加偉大、更加可怕的成就——因為對赫伯特•韋斯特來說,生活的根本意義就是探尋那些陰暗的、被視為禁忌的未知領域,他希望在那裡能夠找到生命的秘密,為墓園裡的冰冷肉體賦予永恒的生命。這樣的工作需要許多奇怪的材料,其中就包括新鮮的人類屍體;為了獲得這些必不可少的東西,我們必須生活在一個不會受到打攪,同時又接近那些非正式下葬的墳墓[註]的地方。

[註:過去美國在安葬死者時通常會進行防腐處理,只有非正式的情況下才會將死者直接掩埋。]

我們倆是在醫學院裡認識的,而且在那個時候,我是唯一理解和同情他所做的那些恐怖試驗的人。漸漸地,我變成了他形影不離的助手,因此等到從醫學院畢業後我們倆選擇繼續共事。想要找到一個能夠同時容納兩名醫生的好地方並不容易,但依靠著大學影響力,我們最終在波爾頓找到了實習的機會。那是個工業城市,距離學院所在的阿卡姆城不遠。那裡的波爾頓毛紡廠是密斯卡托尼克河谷地區最大的工廠,當地的醫生都不太喜歡接待那些說著各式各樣語言的工人。我們非常仔細地參觀了許多房子,最後選擇在靠近帕德街街尾的一座破舊小屋裡安頓了下來;那座房子距離最近的鄰居也隔了有五個門牌號碼[註],但卻與波特墓地只隔了一片草坪。一條非常濃密的南北向森林帶在草坪中段穿過,將它劃分為兩段。雖然我們希望能靠得再近些,但那些靠得更近的房子都在墓地的另一側,完全不在工廠區的範圍內。不過,我們並沒有感到氣餒,因為從我們住的房子到那片能夠獲得邪惡實驗材料的地方是一片空地,沒有人居住。雖然路有些長,但我們能不受打擾地將那些不會發出聲音的樣本拖回房子裡。

[註:原文是five numbers from the closest neighbour,大概是這個意思]

實習剛開始,我們工作量就大得驚人——來訪的病人多得足以讓大多數年輕的醫生都感到欣慰,卻會讓那些興趣在別處的學生感到厭煩和負擔。工廠裡的工人大多都有些暴躁的傾向;除開尋常的醫療工作外,那些頻繁的沖突和暴力的鬥毆也極大地增加了我們的工作量。但我倆真正關心的是我們在地窖裡布置好的秘密實驗室——那間實驗室安裝了電燈與長桌,淩晨的時候,我們經常會在那兒用注射器將韋斯特調配好的各類藥劑注射進從波特墓地中挖出來的屍體;韋斯特瘋狂地試驗著各種各樣的組合試圖找到某種東西能夠重新激活已經被我們所謂的“死亡”終止了的生命活動。對於不同種類的動物所需要的藥劑肯定也是不同的——對天竺鼠能夠生效的液體不一定能對人類生效,甚至針對不同的人種也需要較大的調整。

試驗需要的屍體必須非常新鮮,否則最輕微的腦部組織壞死都會使得屍體無法完美地復活。事實上,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獲得新鮮的屍體——韋斯特在學院裡進行秘密試驗的時候曾經用過一些非常可疑的方法來獲得屍體。那些部分復活或者不完美復活的產物遠比復活失敗更加可怕。自從在阿卡姆城麥鐸山上那座廢棄的農舍裡進行過第一次魔鬼般的試驗後,我們一直都能感覺到某種徘徊不去的危險氣氛;韋斯特這個金髮碧眼的年輕人雖然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個鎮靜、專注於科研的工作機器,但他也經常坦白說總是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悄悄地跟蹤自己,讓他覺得不寒而慄。他隱約覺得自己被跟蹤了——這是一種精神緊張導致的心理妄想,而另一個無法否認的可怕事實是我們通過試驗復活的樣本中至少有一個還活著,這更加強了他的妄想——那個令人恐懼的肉食生物還被關在塞夫頓的軟墊單間裡。至於另一個被復活者——我們第一次試驗所創造的生物——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它的命運。

生活在波爾頓的那段時間裡,我們的運氣不錯——在那兒要比在阿卡姆城裡更容易獲得試驗樣本。我們剛安頓下來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就聽說有人因為事故喪生了。於是,我們在葬禮舉行後的當天夜裡就將屍體偷了出來。韋斯特藥劑讓屍體睜開了眼睛,並且露出一副非常驚恐的表情,然後就失效了。那具屍體少了一條手臂——如果它保存得更完美些的話,我們可能可以獲得更大的成功。從那時起到第二年一月份,我們又弄到了三具屍體;一具完全失敗,一具出現了肌肉活動,還有一具的表現相當讓人毛骨悚然——它坐了起來,並且發出了聲音。然後,我們的運氣變糟了;葬禮的數量大幅減少,而那些下葬的屍體也病得太厲害,或者嚴重殘缺因此無法使用。但我們依舊在系統地追蹤所有的死訊,並且盡力掌握每一位死者的具體狀況。

然後,在三月的一個夜晚,我們非常意外地獲得了一具並非來自波特墓地的試驗樣本。在波爾頓,盛行的清教徒思想使當局將拳擊定性成了非法的活動。於是工廠工人們經常會在缺乏正規管理的情況下偷偷摸摸地來上一兩局,而且賽場上偶爾也會也引入一些下流卑鄙的手段。那個晚冬的夜晚就有過一次這樣的比賽,而且顯然導致了災難性的後果——兩個膽小的波蘭人找到了我們,語無倫次地低聲懇求我們做一次非常秘密但又非常緊急的出診。我們跟著他來到了一個廢棄的谷倉,看見一群嚇壞了的外國人正盯著一具安靜躺在地上的黑色軀體。

參賽的一方是基德•奧伯恩——一個有著非常不像愛爾蘭人的鷹鉤鼻的粗笨年輕人,此刻他正在一邊哆嗦——與他做對手的是“哈萊姆黑煙[註]”,巴克•羅賓遜。我們趕到的時候,那個黑鬼已經被打翻在地,而經過短暫地檢查後,我們意識到他可能得永遠地那麽躺著了。他是個惹人厭惡,有些像是猩猩的家夥,手臂長得驚人,讓我更覺得那應該被稱作前腿。他的臉讓我聯想到了一些不可言說的剛果秘密,以及一輪奇異月亮下傳來的咚咚鼓聲。那具屍體活著的時候肯定更加糟糕——但這世上有著許多醜惡之物。恐懼籠罩在那群可憐的人頭上,因為他們不知道如果事情曝光的話自己究竟會得到怎樣的法律制裁;而當韋斯特提議讓他來悄悄地處理掉這件事情時,他們都非常感激——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因為我很清楚他想要做什麽。

[註:“The Harlem Smoke”. Harlem是曼哈頓的一個黑人聚居區。]

當時,明亮的月光正照耀著無雪的地面。但我們給屍體做好了偽裝,然後扛著它走過了荒廢的街道與草地。在不久之前的那個可怖夜晚裡,我們也在阿卡姆城裡扛著一個類似的東西做過類似的事情。我們沒有走正門,而是穿過房子後方的空地來到了後門前,然後帶著樣本進入了後門,直接下樓去了地窖,然後做了些前期工作,為尋常的試驗做好了準備。我們很害怕警察會突然出現在大門前,不過我們之前已經計算好了時間,並且避開了那一區的唯一一個巡警。

試驗沒有獲得任何值得一提的結果,只是讓人覺得疲倦不堪。雖然我們帶回來的樣本看起來頗為可怕,而我們也往那條黑色手臂裡注射進了各種各樣的藥劑,但它卻完全沒有反應;因為過去的藥劑全都是根據白人配置的。隨著時間逐漸接近黎明,事情暴露的風險變得越來越高,於是我們像處理其他樣本一樣處理了那具屍體——將它搬過草地,拖到樹林靠近波特墓地的那一側,然後盡我們所能地在凍硬的土地上挖了個墳墓將它埋了進去。雖然那個墳墓並不深,但卻和用來埋前一具樣本——就是那個坐起來發出了些聲音的樣本——的墳墓一樣好。在昏暗的提燈光線裡,我們小心地用葉子和死藤蓋住了屍體。我們很確定警方肯定不會進入這樣一座濃密而又陰暗的森林裡進行搜尋。

第二天,我開始擔心起警方的反應來,因為一個病人向我提起了一些有關非法鬥毆致人死傷的傳聞。韋斯特更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擔心,因為那天下午他召去治療一個病人,結果卻陷入了非常危險的境地。一個意大利女人因為弄丟了自己的孩子變得歇斯底里起來,而且還發展出了一些其他的病癥。考慮到她的心臟一直不太好,這是個非常需要警惕的情況。失蹤的是個五歲大的小男孩,清晨的時候不知道跑去了什麽地方,直到午飯時候還沒有回來。但僅僅因此就變得歇斯底里似乎有些愚蠢,因為那個男孩以前也經常從家裡溜出去;不過意大利農民都非常迷信,而在那個女人看來,不論是事實還是一點點徵兆都會讓她感到心神不寧。晚上七點鐘的時候,女人死了,她的丈夫氣得發了瘋,並且想要殺掉韋斯特,因為很多人都指責他沒能救下那個女人。當時的情況非常可怕。他抽出了一把匕首[註],但卻被朋友給架住了。韋斯特離開的時候,他一面野蠻地尖叫著,一面詛咒著,發誓要報仇。在這樣的痛苦中,他似乎已經忘掉了逐漸低垂的夜色和仍然失蹤的孩子。有人提議去樹林裡搜索,但大多數家族裡的朋友都忙著打理那個死去的女人和不斷高聲尖叫的男人。總之,韋斯特感受到了極為巨大的壓力。警方的消息和那個發瘋的意大利人讓他背上了沈重的負擔。

[註:原文是stiletto,但是對普通人來說這個東西和Dagger幾乎沒有區別,硬要說區別的話,stiletto是專門設計用來戳刺的,不用來切割,在某些極端情況下甚至不需要開刃,而Dagger既可以戳刺,也可以切割。]

我們在十一點的時候上床休息了。但我睡得並不好。波爾頓這個並不大的鎮子有著令人訝異的精良警力,而意識到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暴露後會引起多大麻煩,我就不由自主地擔心起來。這可能意味著我們必須關門歇業了——甚至我和韋斯特都可能會因此坐牢。那些流傳在外,有關鬥毆的傳聞讓我心煩意亂。三點鐘後,月光照進了我的眼裡,但我只是翻了身,沒有起身去拉窗簾。這時,我聽到後門嘎吱嘎吱地響了起來。

我靜靜地躺著,覺得有些頭暈,但不久後就聽見韋斯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房門。他披著睡衣與拖鞋,手裡拿著轉輪手槍和手電筒。那只轉輪手槍讓我意識到他更擔心那個發瘋的意大利人,而不是警察。

“我們最好還是兩個人一起去。”他壓低聲音說。“總之我們得去看看。那可能是個病人——就像那些總是想從後門進來的蠢貨。”

所以我們踮著腳下了樓,卻始終覺得揣揣不安。我們有非常正當的理由感到恐懼,但深夜這個古怪的時間段本身就會讓人覺得有些不安。嘎吱嘎吱聲依舊在繼續,而且還變得更加響亮了。當我們走到門邊時,我小心地拉開了門閂,然後猛地打開了門。如流水般照耀進來的月光為我們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個輪廓,也就是在這個瞬間,韋斯特做了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盡管他的舉動很有可能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甚至會讓警方調查到我們的頭上,但我的朋友依然猛地舉起了轉輪手槍,沖動而又毫無必要地對著那個深夜訪客連開了六槍——所幸我們倆的農舍實在太偏遠了,這個舉動才沒有導致任何惡果。

因為那個訪客既不是那個意大利人也不是警察。那個陰森聳立在鬼魅的月光中輪廓是個巨大而又畸形的東西,一個只會出現在夢魘裡的東西——那是個幾乎四足著地的墨黑色鬼怪,有著玻璃樣的眼珠,滿身結塊的汙血,還掛著些許泥土,樹葉與蔓藤。他閃閃發亮的牙齒間還有一截可怕的雪白色的圓柱形東西,而那個東西的末端是一只小小的手。



IV. The Scream of the Dead
死者尖叫




一個死人發出的尖叫聲讓我對赫伯特•韋斯特醫生產生了強烈的恐懼。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恐懼讓我們之間的關係出現了裂痕。當然,死人高聲尖叫的情景本就會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因為這顯然不是什麽普通尋常的事情,更不會讓人覺得愉快;可實際上我已經有過好幾次類似的經驗,甚至有點兒習以為常了;但這一次我之所以感到恐懼完全是因為當時的情況非常特殊。我之前也說過了,讓我感到恐懼的並不是那個死人。

長久以來,我一直擔任著赫伯特•韋斯特的夥伴與助手。他所從事的科學研究工作遠遠超過一個普通鄉村醫生的日常工作範疇。這也是為什麽他在波爾頓開始實習工作時會選擇一座靠近波特墓地的偏僻房子當作工作和生活的居所。簡單來說,韋斯特唯一感興趣的就是秘密研究生命活動的種種表現與終結,從而希望能夠使用某些刺激性的藥劑將死者重新復活。為了進行那些令人恐懼的試驗,他必須不斷地收集非常新鮮的人類屍體;之所以需要使用新鮮的屍體是因為最輕微的器官衰竭也會對大腦結構造成無法挽回的破壞,之所以需要使用人類屍體是因為我們發現針復活不同種類的生物需要使用不同成分的藥劑。我們曾經殺死並試驗了幾十只兔子和天竺鼠,但這些摸索全都沒有頭緒。韋斯特從未真正地成功過,因為他始終沒辦法保證屍體足夠新鮮。他所需要的是剛剛喪失生命力的屍體——因為這種屍體身上的細胞全都是完整,沒有腐敗,因而能夠再次接受刺激並重新恢復我們所知道的那種生命活動。如果我們反復注射藥劑的話,這種起死回生的人工生命甚至有可能會一直延續下去,但我們發現這類藥劑對活著的普通生物沒有作用。為了保證人工復甦的生命活動能夠順利進行,我們必須消滅樣本的生命活力——因此樣本必須非常新鮮,同時又必須是死的。

早年間在阿卡姆城密斯克托尼克大學的醫學院裡學習時,我與韋斯特第一次生動地意識到生命完全是物理與化學作用機械集合的結果,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開始了這項可怖的研究了。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但韋斯特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變老——他依舊還是那個金髮碧眼、帶著眼鏡、聲音輕柔、鬍子刮得很乾凈的瘦小男孩,只有那對冷酷藍色眼睛裡偶爾泛過的閃光能夠顯露出他變化——在那些可怕研究所帶來的壓力下,他的性格正變得越來越冷酷,越來越狂熱。我們經常會經歷一些極度毛骨悚然的事情;不完美的復活會帶來可怕的結果,那些埋在墓園裡的東西會在調配好的各種生命藥劑地做用下顯露出極不正常同時也缺乏大腦指揮的病態舉動。

在所有部分復活的試驗樣本中,一個發出了令人精神崩潰的尖叫;另一個猛地爬起來,打昏了我倆,隨後製造了幾起大屠殺並最終被關進了精神病院;還有一個——一個可怕而又令人嫌惡的非洲人——從自己淺淺地墳墓裡爬了出來,並且犯下了一起可怕的罪行——韋斯特不得不開槍射殺了它。我們一直沒辦法弄到足夠新鮮的屍體,能讓復活者神智清楚,所以始終都只能創造些不可名狀的恐怖怪物。想到還有一個,或者兩個,怪物,依舊活在這世上就讓我們覺得心神不寧——那種想法如影隨形地困擾著我們,直到最後韋斯特在非常可怖的情況下徹底失蹤了。但當我們在波爾頓鎮的偏僻農舍的地下實驗室裡聽到那聲恐怖的尖叫時,我們的腦裡仍然思索著尋找新鮮試驗樣本的事情,因而並沒有在意自己的恐懼。韋斯特比我更加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試驗樣本,因此我偶爾覺得他在看到體格強壯、身體健康的人時會隱約露出貪婪的神色。

1910年7月,在獲取試驗樣本方面,我們的運氣又變糟了。我回伊利諾斯州與父母待了很長一段時間,而等我回來的時候,我發現韋斯特露出了非常奇怪的得意神情。他興奮地告訴我,他試著用一個全新的角度來看待問題,而且找到了一種很有希望保證屍體新鮮程度的方法——那就是用人工方法來保存屍體。我在此之前就已經知道他在研究一種極不尋常的新型防腐藥劑了,因此並沒有為這一進展感到驚訝;但當他向我解釋了具體的細節信息後,我覺得有些困惑,不知道這樣一種藥劑能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什麽幫助——因為試驗樣本的腐爛變質大部分都發生在我們拿到樣品之前的那段時間裡。接著,我意識到,韋斯特已經很清楚地意識到了這個矛盾;所以他制造這種防腐藥劑並非是為了解決眼前問題,而是為了解決未來可能遇到的問題,因為他相信命運會帶我們找到一些剛剛死去、尚未埋葬的屍體,比如早在幾年前我們就因為波爾頓的地下拳擊賽得到了那個黑鬼的屍體。況且命運已經向我們招過手了。因為地窖裡的秘密實驗室裡多了一具在絕不可能會有一丁點兒腐爛的屍體。韋斯特一直不願意去預測這次復活的結果,也不願意去推測他能否喚醒復活者的心智與思想,但這一次試驗應該會成為我們多年研究的里程碑。他沒有急著用那具新屍體做試驗,而是一直等到了我回來,這樣我們就能以我們早已習慣的方式一同分享這一奇觀了。

韋斯特向我講述了他獲得樣本的過程。這是一個非常健壯的樣本;他是個穿著得體的外鄉人,剛坐火車抵達波爾頓,並且準備去波爾頓毛紡廠裡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穿過鎮子的路很長,因此當旅行者在我們的農舍前停下來詢問去工廠的路時,他的心臟有已經負擔不住了。雖然韋斯特建議他使用藥物促進心臟跳動,但他拒絕了,並且在片刻之後突然跌倒在地停止了呼吸。可以想見,對於韋斯特而言,這具屍體幾乎就是天降的禮物。在簡短地談話中,陌生人已經明確地表示波爾頓鎮上沒人知道他的到來,而搜索過他的口袋後,韋斯特發現他的名字叫做羅伯特•萊維特,來自聖路易斯,因此顯然不會有家庭成員立刻發現他已經失蹤了。如果我們沒能復活他,那麽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試驗。我們能把試驗樣本埋在房子與波特墓地之間的那座茂密的森林裡。如果他復活了,我們會變得聲名遠播,而且永遠被人們銘記。所以韋斯特毫不遲疑地將防腐的藥劑注射進了屍體裡,確保它能新鮮地保存到我回來後再進行試驗。但韋斯特所提到的心臟問題讓我有些擔心,因為那可能會導致試驗失敗,但韋斯特似乎並不太在意。他希望自己最終能獲得以前從未獲得過的結果——恢復死者的心智,將它變成一個正常的活物。

因此,在1910年7月18日的夜晚,韋斯特與我一同來到了地下實驗室裡,看到了那具靜靜躺在炫目弧光燈下的白色軀體。防腐藥劑的效果好得不可思議,我出神地盯著那具躺在台子上的健壯屍體。它已經躺了兩個星期了,但卻沒有一點點屍僵的跡象。我甚至靠上前仔細看了看它是否真的像韋斯特所保證的那樣的確已經死了。隨後我發現他所說的的確不假;同時也想起在使用復活藥劑前我們必須仔細檢查死者是否還有生命跡象,因為如果原有的生命活力還存在的話,藥劑是不會生效的。當韋斯特開始進行準備工作時,新試驗的複雜程度讓我感到有些驚訝;這些程序是如此的複雜,以至於他完全不信任那些雙手沒有自己靈活的人能夠做好這些工作。在告誡我不要接觸屍體後,他先將一種藥物從屍體手腕上之前注射防腐藥劑時留下的針孔旁邊注射了進去。他說這種藥物能夠中和防腐成分,並且讓屍體進入自然鬆弛狀態;以便隨後注射的復活藥劑可以正常地生效。稍後,死者的肢體出現了一些輕微的顫抖和改變,於是韋斯特用一個枕頭樣的東西猛地捂住了死者還在抽搐的臉,直到屍體完全安靜下來,可以實施復活後才停止下來。那個面色蒼白的狂熱分子針對毫無生命跡象的屍體又做了一些例行性的檢查,然後滿意地撤了回來,最後將精確定量的生命藥劑注入了死者的左手手臂。那份藥劑是當天下午準備的,比起大學裡我們剛開始摸索這項研究時所使用的藥劑,這份藥劑要細緻精確得多。這是我們使用過的第一具真正新鮮的試驗樣本,我無法描述在等待結果時感受到的那種令人摒息的瘋狂懸念——我們第一次有了理由去期待那具屍體會張開嘴說出某些有邏輯的話語,或許它會告訴我們它在無法逾越的深淵的另一邊究竟看到了什麽。

但韋斯特是個唯物主義者,他不相信靈魂的存在,並且將意識全都歸結為身體活動產生的現象;所以他不相信死者會告訴自己那些存在於死亡這道屏障之後的深淵與洞窟裡還藏著什麽令人恐懼的秘密。在這一問題上,我並非完全讚同他的看法。我模模糊糊、出於本能地保持著我的祖先們流傳下來的原始信仰;因此當我看著屍體的時候,心裡不由得產生了些許敬畏與膽怯的期待。此外,我也沒辦法擺脫那晚我們在阿卡姆城裡的那座廢棄農舍裡第一次進行試驗時留下的陰影——沒辦法忘掉那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尖叫。

片刻之後,我就意識到這次試驗肯定獲得了部分的成功。一絲色彩很快就浮現在了屍體那白堊色的臉頰上,並且在那茂密的黃棕色鬍茬下奇怪地擴散開來。韋斯特將手按在了屍體的左手手腕上,試圖找到它的脈搏。隨後,他突然用力地點了點頭;幾乎在同時,傾斜在屍體上方的那面鏡子上出現了一些霧氣。隨後,屍體出現了一些肌肉痙攣的跡象。接著我們聽到了一聲呼吸,並且看到了胸口出現了起伏。我看著那雙緊閉著的眼睛,並且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些顫抖。然後,它睜開了眼。那眼睛是灰色的、鎮定、而且鮮活,但依舊沒有靈氣,甚至都沒有好奇的神色。

我突然間有了個奇怪的念頭,便靠近它漸漸紅過來的耳朵輕聲問些問題;試圖在它的記憶還未褪去之前詢問有關其他世界的情形。雖然後來發生的可怖變故讓我徹底打消了那些想法,但是我還記得自己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因為我在它的耳邊重覆了好幾次。我問它,“你到過哪裡?”。我不知道它究竟有沒有回答,因為那對飽滿的嘴唇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我非常確信自己在那一刻看到它薄薄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形成了一些像是發聲的嘴形,我覺得那應該是“直到現在”[註]——如果那個短語真的有任何意義或聯繫的話。正如我所說的那樣,在那一刻我感到了一陣狂喜,因為我確信我們已經達成了一個偉大的目標;這是第一次有一具復活了的屍體能夠在理性的指揮下說出清楚的詞句。接著,屍體的下一個舉動再度證明了我們的偉績;毫無疑問,復活藥劑第一次獲得了徹底的成功,第一次讓死者獲得了有理性的人造生命——至少在當時是這樣的。但隨著成功一同到來的是最為令我膽寒的恐懼——但是,我害怕的並不是那具屍體說出的話語,我害怕的是剛才就發生在我眼前的那件事情,是那個與我同享事業前途的人。

[註:原文是 only now]

因為那具非常新鮮的屍體終於恢復了完全的意識,並且顯出了恐懼的神色。記憶裡那些活著時最後經歷的情景嚇得它瞪大了眼睛,並伸出雙手瘋狂地揮舞著,像是在與空氣展開殊死搏鬥;接著,它在突然間靜止了下來,最終徹底瓦解崩塌,再也無法復原了。但是,在最後時刻,它高聲尖叫著喊出了那句永遠回響在我腦裡的話。

“救命!滾開,你這該死的黃毛小鬼——別拿那該死的針對著我!”



V. The Horror from the Shadows
陰影裡的恐怖




許多人都曾講述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發生的可怕事情,而出現在報紙上的就更多了。其中有些事情會讓我覺得暈眩,還有些事情會讓我因為極度反胃而抽搐,更有些事情會讓我感到不寒而慄,並且越過肩頭回望身後的黑暗;然而儘管我見識了其中最可怕的事情,但我仍然覺得自己能說出一件比那一切更令人恐懼的事情——一個隱藏在公眾認知之外、違反自然法則、讓人驚恐同時又難以置信的恐怖故事。

1915年的時候,我在佛蘭德斯[註]的一個加拿大軍團裡擔任軍醫,並被授予了中尉軍銜。在那個年代有千千萬萬的美國人早在政府參戰前就已經陷進了這場浩大的戰爭,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員。我並非是主動參軍的。當廣受尊敬的波士頓外科手術專家赫伯特•韋斯特醫生應徵入伍時,作為他不可或缺的助手,我自然也跟著進入了軍隊。韋斯特醫生曾經迫切地渴望參加一場大戰,成為一個戰地外科醫生,因此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他幾乎沒有理會我的反對,拖著我一同投入了戰場。事實上,我很樂意讓戰爭隔斷我倆的合作關係;我發現自己越來越討厭與韋斯特來往,也討厭與他一同行醫治病,這當中有許多緣由。但當他前往渥太華通過一位同僚的影響力獲得了醫療工作的委任令,並且被授予少校軍銜後,他認為我應該繼續用我那尋常的才能去輔助他的工作,而我沒辦法反駁他傲慢的勸說。

[註:法國、荷蘭、比利時交界的軍事重地,此地因為一戰時期的一首詩《在佛蘭德斯的戰場上》而聞名,此詩的作者湊巧也是名加拿大軍醫。]

我之前說過,韋斯特醫生在入伍參戰這件事情上表現的非常熱切,但我並非是暗示他天生好戰,或是擔心社會文明的安危。他永遠都是一台冰冷而又聰明的機器;一台身體瘦弱、金髮碧眼還帶著眼鏡的機器;而且我覺得他經常在暗地裡嘲笑我偶爾表現出的好戰熱情,以及我對那些懶散的中間派所做出的指責。但是,在兩軍嚴陣以待的佛蘭德斯,有一些他想要的東西,而為了獲得這些東西,他必須弄到一個軍方的職務作為偽裝。沒有多少人會想要他所尋找的東西,這些東西與醫療科學中的一個離奇分支有著密切的關係。他一直在暗中從事相關領域的研究,並且已經獲得了許多令人驚異——偶爾也會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成就。事實上,他需要的是大量剛被殺死的人類屍體——被肢解成各種模樣的人類屍體。

赫伯特•韋斯特想要新鮮的屍體是因為他將畢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復活死者的事業當中。雖然那些在他遷往波士頓後幫助他迅速建立起自己名聲的上流客戶並不知道他暗地裡從事的研究;但我卻對這些事情了若指掌。早在阿卡姆城裡的密斯克托尼克大學醫學院讀書的時候,我曾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助手。早在大學裡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了那些恐怖的試驗,最初的研究樣本是各種小動物的屍體,後來就變成了通過各種令人驚駭的途徑獲得的人類屍體。他會向死物的血管裡注射進一種藥劑,如果那些屍體足夠新鮮,它們就會做出奇怪的反應。為了尋找到合適的配方,他曾遇到過很多麻煩,因為他發現不同的生物都需要不同的刺激藥物,因此他需要為每一種生物進行專門的配置。當回顧那些部分失敗的成果時,他會感到恐懼在不斷蔓延;不夠完美的藥劑與不夠新鮮的屍體都會產生不可名狀的東西。一些試驗失敗後的產物依舊還活著——其中一個被關在精神病院裡,而其他的都失蹤了——而想起那些只存在於想像當中實際上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時,他雖然還能保持著一貫的麻木冷淡,也不免偷偷打起寒顫來。

韋斯特很快就意識到屍體的新鮮程度是用來衡量一具樣本是否有用的基本要件;也正因為如此,他嘗試過許多令人恐懼同時也違反自然倫理的臨時手段來收集屍體。當我們還在醫學院裡讀書的時候,以及在工廠城市波爾頓剛開始實習的時候,我對他非常崇拜和著迷;但隨著他搜羅屍體的方法變得越來越大膽,我開始感受到了徹骨的恐懼。我不喜歡他查看健康活人時的眼神;再後來就有了那次發生在地窖實驗室裡、讓我覺得毛骨悚然的試驗,我發現他使用的那具樣本在他進行試驗前的例行檢查時還是個活人。那是他第一次讓復活的屍體具備了理性的思維;而這一次用可憎的代價換取來的成功讓他變得徹底地冷酷無情起來。

在那五年的時間裡,他為了獲得新鮮的屍體試用了許多我不敢言說的方法。出於純粹的恐懼,我依舊跟隨著他,並且目睹了許多人類根本不敢去敘述的景象。漸漸地,我意識到赫伯特•韋斯特遠這個人遠比他做出的各種行徑更加可怕——因為我開始領悟到那種他曾有過的一心想要延長生命的科學熱情已經悄悄腐化成了一種病態而又殘忍的好奇以及對於陰森恐怖情景的暗暗欣賞。興趣變成了一種可憎而又乖僻的沈迷,那些殘忍而又令人厭惡的病態事物讓他上了癮;他會冷靜而又興災樂禍地看著那些會把最健康的人當場嚇死或噁心死的人造怪物;在那張蒼白的知性面孔下面,他已經成了一個用試驗作詩卻難以取悅的波德萊爾[註1]——一個統治著無數墓穴卻陰沈倦怠的埃拉伽巴路斯[註2]。

[註1:a fastidious Baudelaire of physical experiment,那個physical experiment似乎應該是指和人體有關的試驗。波德萊爾,法國十九世紀最著名的現代派詩人,主張表現醜惡的美,代表作就是《惡之花》。]
[註2:a languid Elagabalus of the tombs. 埃拉伽巴路斯,羅馬帝國塞維魯王朝的皇帝,以私生活糜爛著稱。]

面對危險時,他毫不畏縮;犯下罪行時,他無動於衷。我覺得當他證明了自己的觀點,讓復活的生命了具備理性思維後,這種瘋狂發展到了頂峰,他開始試圖征服全新的領域——用人工方法復活從屍體上分離的一部分肢體。他有了一些全新的瘋狂想法——他試圖證明從自然的生理系統上分離出來的器官細胞與神經組織也有著獨立的生命力;並且實現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初步成果——他利用一只很難描述的熱帶爬行動物所產下的一些即將孵化的卵創造了一些能夠人工餵養並且不會死亡的組織器官。他迫切地想要證實兩個生物學方面的命題——其一是在缺乏大腦控制的情況下,脊髓與各種神經中樞能否表現出任何的自我意識和理性行為;其二是除了細胞的物質聯繫外,用手術方法從一個活體生物上分離出的各個部分之間是否存在有某些無形的連接。所有這些研究都需要大量剛被殺死的新鮮人類屍體——而這就是赫伯特•韋斯特參加一次世界大戰的原因。

真正難以言說的鬼怪事情發生在一所位於聖埃洛伊戰線後方的戰地醫院裡。那是1915年三月下旬的一個午夜。我至今仍然懷疑整件事情只是一場精神錯亂的可怕噩夢。當時韋斯特在一座谷倉模樣的臨時建築的東側房間裡整理出了一個私人實驗室,聲稱他要用那個實驗室研究一種顛覆性的全新方法治療目前完全不可能恢復的傷殘人員。在那個地方他就像是在血淋淋的肉鋪裡工作的屠夫一樣——他處置和歸類某些東西時表現出的輕率隨意讓我難以適應。雖然他的確為傷員做過幾次奇跡般的手術;然而最讓韋斯特得意的卻是那些不那麽公開也不那麽仁慈的事情。戰場上充滿了各種糟糕透頂的嘈雜聲音,可當韋斯特從事那些工作時經常會傳出更加奇怪的響動,讓他不得不找大量的理由來解釋那些聲音。在所有那些聲音,最經常出現的是轉輪手槍的射擊聲——在戰場上這種聲音沒什麽奇怪的,但在一座醫院裡這就有些不同尋常了。韋斯特醫生並不打算長久保存自己復活的樣本,更不打算讓更多人見到它們。除開人體組織外,韋斯特也使用了許多他為了這一古怪目的特意培育的爬行動物胚胎組織。相比人體上的材料,這些胚胎組織能更好地維持那些沒有器官的組織碎片的活力,這也是我的朋友使用它們的主要動力。他將一滿滿大桶爬行動物細胞組織擺在了實驗室陰暗角落裡的一座奇怪的孵化爐上,並且蓋好了蓋子,讓那些東西在桶子裡自由膨脹,令人毛骨悚然地生長與繁殖。

那天夜裡我們得到了一具非常優秀的新樣本——一個身體健壯同時也非常聰明,擁有敏銳神經系統的男人。諷刺的是,他就是那個曾幫助韋斯特獲得軍隊職務的軍官;但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成了我們的助手。此外,他過去也曾在韋斯特的指導下秘密研究過一些屍體復活的理論。這個人就是少校埃里克•莫蘭•克拉彭李爵士[註],我們部門最出色的外科手術醫生。司令部得知前線戰事吃緊的時候便匆匆地將他派到了聖埃洛伊防區。過來的時候,他搭乘了勇敢的羅納德•希爾中尉駕駛的飛機,結果在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卻被敵軍擊落了。當時的情況非常驚人和可怕;希爾的屍體已經無法辨認了,而那位著名的外科手術醫生的頭幾乎被割了下來,但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很完好。韋斯特貪婪地抓住了那具曾經是他的朋友與同行的屍體;回到試驗室後,他割下了屍體的頭部,並將其放進那個裝著多汁爬行動物組織的可怕大桶留作將來的試驗材料,然後他又將剩下的屍體擺上手術台,準備進行接下來的試驗。看到這一切,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向屍體注射了新的血液,然後將沒有了頭部的脖頸上的某些靜脈、動脈、以及神經纖維連接了起來,然後從一具穿著軍官制服尚未進行辨認的屍體上移植了一塊皮膚蓋住了那個可怕的創口。我知道他想要幹什麽——他想看看這具非常完好的屍體在沒有頭部的情況下能否表現出任何智力方面的行為,能讓我們認出那還是埃里克•莫蘭•克拉彭李爵士。作為一個曾經學習過屍體復活技術的學者,如今他所留下的這具沈默的軀幹就要被可怖地喚起來證實他所學習過的那些東西了。

[註:Major Sir Eric Moreland Clapham-Lee, D.S.O.,那個D.S.O.似乎是個頭銜的縮寫,但我也不知道具體指什麽]

時至今日,我依舊覺得自己還能看見那天韋斯特在不祥的電燈燈光下將他的復活藥劑注射進那具無頭屍體的手臂的情景。我無法描述那幅情景——如果我想要描述當時發生的事情,我肯定會昏厥過去,因為那個瘋狂的房間裡充滿了讓人覺得陰森恐怖的東西,黏稠的地板上覆蓋著幾乎能沒過腳踝的血液和人類屍體殘塊,遠處陰暗角落裡亮著一盞不斷閃爍著的藍綠色鬼火,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畸形爬行動物組織則擺放在鬼火上不斷烘烤著,恣意生長,冒出一個個氣泡。

試驗樣本有著非常優秀的神經系統。韋斯特對它進行了反覆的觀察。大多數事情都在預料之中;當屍體開始出現一些細微的抽動時,我看到韋斯特的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色。我覺得他已經準備好用這次試驗來證明那個他越來越堅信的觀點了——既意識、理智與個性能夠在沒有大腦的情況下獨立存在——人體中不存在一個連接著各個系統的核心靈魂,它僅僅是一台具備神經系統的機器,其中的每一個部分都或多或少是獨立完備的存在。有了這一成功的證明,韋斯特就能將生命的秘密從神話那一欄裡剔除出去了。沒過多久,屍體開始更加劇烈地抽動起來,而且在我們貪婪地注視下開始以一種恐怖方式掙扎起來。我看見它的雙臂令人不安地扭動著,它的雙腿伸直了,各種肌肉都收縮緊繃地表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扭動姿態。接著,那具無頭的東西猛地伸出了自己的雙手,做出了一種明顯絕望無助的姿勢——這種有智性的絕望表現顯然足以證明赫伯特•韋斯特提出的所有理論了。顯然,神經系統在回憶那個人臨死前的最後舉動;掙扎著想要從一架即將墜毀的飛機裡逃出來。

隨後發生的事情,恐怕我永遠都沒法確切地知道了。德軍毀滅性的炮火突然將我們所在的建築夷為了平地,而我經歷的那些事情可能完全是驚駭導致的幻覺——誰能否認呢,畢竟韋斯特和我是唯一被證實活下來的人。韋斯特在失蹤之前也曾這樣認為,但有些時候他又覺得那並非幻覺;因為我們倆同時產生幻覺是件非常古怪的事情。我經歷的事情非常簡單,但它背後的含義卻頗為引人注意。

我看到那具躺在桌子上的屍體突然坐了起來,開始漫無目的地摸索著四周,讓人毛骨悚然,隨後我們聽到了一個聲音。我不應該說那是人類的聲音,因為它太可怕了。但那個聲音並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也不是它傳達的信息——因為它僅僅只是尖叫著說,“跳,羅納德,看在上帝的份上,跳!”

真正可怕的是它的源頭。因為聲音是從籠罩著黑暗陰影的可怕角落裡的那只蓋著蓋子的大桶裡傳出來的。



VI. The Tomb-Legions
墓穴軍團



一年前,赫伯特•韋斯特醫生失蹤的時候,波斯頓的警方曾細緻地盤問過我。他們懷疑我隱瞞了某些事情,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我不能告訴他真相,因為他們根本不會相信我。事實上,他們知道韋斯特牽扯進了某些普通人根不會相信的活動;因為那些可怕的復活試驗的規模在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擴大到了無法完美掩蓋的地步;但最後發生的那場令人魂飛魄散的災難包含了一些魔鬼般的離奇幻想,甚至讓我也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看到的事情。

我並不是韋斯特最親密的朋友,僅僅只是他信任的助手。我們已經認識很多年了,而且我從一開始就參與進了他所從事的恐怖研究。他花了很長時間嘗試完善一種藥劑——只要將這種藥劑注射進那些剛剛死去的屍體的血管裡,就能夠賦予屍體新的生命;這項工作需要大量新鮮的屍體,因而也需要研究者從事一些極度違反自然的活動。但某些試驗造成的結果卻更加令人驚駭——大量可怕的已經死亡的血肉被韋斯特復活成為了一些漫無目的、令人作嘔的愚蠢活物。這是最常見的結果,如果想要復活死者的心智,試驗樣本必須絕對新鮮,確保精細的腦細胞不會出現腐敗。

這種對新鮮屍體的需求摧毀了韋斯特的道德觀念。那種樣本很難獲得,因此有一天他將一個依舊活著而且頗為健壯的人當成了試驗樣本。在經過一翻掙扎,並且被注射過強效生物堿後那個人變成了一具非常新鮮的屍體,隨後的試驗取得了短暫但卻難忘的成功;但韋斯特的靈魂也因此變得支離破碎、麻木不仁起來。當他看見那些有著敏銳大腦和健壯體格的人時,他那雙冷酷的眼睛偶爾會流露出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算計眼神。到了後來,我開始害怕韋斯特了,因為他也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其他人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但卻注意到了我的恐懼;在他失蹤後,人們又基於這一點做出了許多荒唐可笑的推測。

事實上,那個時候,韋斯特比我還要擔驚受怕;這種恐怖的追求讓他過上了鬼鬼祟祟的生活,每一處陰影都讓他感到恐懼。有時候,他害怕警察找上門來;但在其他時候,他更擔心一些深層的、難以捉摸的東西,他會略微提到某些被他注射過藥劑並且獲得了病態生命的難言之物,它們獲得的生命並沒有消失。他通常會用一把左輪手槍結束自己的試驗樣本,但有幾次他的動作卻不夠快。第一具試驗樣本逃走後,它的墓穴上出現了爪子挖土的痕跡;還有一位阿卡姆城的教授的屍體犯下了許多起食人慘劇,人們最終抓住了它,並且不明就裡地將它扔進了塞夫頓的精神病院,關押了十六年。其他可能倖存下來的試驗結果都不宜再被提起——因為韋斯特的科學熱情後來逐漸墮落成了一種不健康的古怪狂熱,他不再復活整個的人體,反而開始用自己的技術復活一些獨立的屍體碎塊,或者一些與非人類的有機質連接起來的殘缺肢體。在他失蹤之前的那段日子裡,這種試驗變得更加殘忍和令人作嘔了;我甚至都不想去暗示大多數試驗的內容。我們兩個人都以手術醫生的身份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這更加放大了韋斯特的那一面。

對於自己的試驗樣本,韋斯特抱有一種非常模糊的恐懼,我特別能夠想像到那種複雜的情感。其中一部分原因僅僅是因為知道這些無可名狀的怪物是真實存在的;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害怕在某些情景下,它們會對自己造成傷害——那些失蹤的試驗樣本加重了這種恐懼。在所有存活的試驗樣本中,韋斯特只知道其中一個的下落,就是那個被關在精神病院裡的可憐怪物。除此之外還有些更加捉摸不定的恐懼——1915年,我們在加拿大軍隊裡進行了一個古怪試驗,並且產生了一個非常離奇的結果。在一場激烈的戰爭中,韋斯特復活了少校埃里克•莫蘭•克拉彭李爵士,一個對韋斯特的試驗有所了解而且有能力重復這些試驗的人。他的頭被割了下來,韋斯特想通過這種方法研究軀幹是否存在類似智性的意識。在一顆炮彈徹底摧毀整座建築的瞬間,試驗獲得了成功。軀幹做出了智性的舉動;難以置信的是,我們很厭惡地確信實驗室陰暗角落裡那顆與身體分離的頭發出了清晰可辨的聲音。某種意義上來說,那顆炮彈是仁慈的——但韋斯特迫切地希望我們兩個是僅有的倖存者。過去,他常常會思索一個了解復活技術的無頭醫生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其中的一些猜測實在讓人不寒而慄。

在失蹤之前,韋斯特住在一座充滿高雅格調的古樸大宅裡。那座房子能夠俯瞰到波士頓的一座墓地。他選擇這座房子純粹是因為它的象徵意義和一些奇異的美學原因,因為墳地裡的大多數墓穴都是殖民地時期下葬的,因此對於那個想要尋找新鮮屍體的科學家而言沒有多少用處。他從外面找來工人秘密建造了一個地窖當作試驗室,並且安裝了一個巨大焚化爐用來安靜並徹底地處理掉那些病態試驗或者邪惡娛樂活動留下來的屍體、碎塊以及對戲仿自然生命的人造物。在挖掘這座地窖的時候,工人們發現了一些非常古老的石制構造;這座建築肯定與老墓地有關,但它實在藏得太深,因此與人們知道的那些葬在墳地裡的墳墓完全對應不上。在經過一番研究後,韋斯特覺得它肯定是某些位於埃弗里爾家族墓地下方的秘密隔間——在1768年後,那片墓地裡就沒有再新建過任何墳墓。他研究那些鐵鍬與鋤頭挖出來的潮濕鹽漬牆面時,我也在那兒,而且興奮地想要揭露出埋藏了幾個世紀的墓穴秘密;但這一次——有史以來一次——韋斯特心中那種新近發展起來的膽怯心理戰勝了天生的好奇,他違背了自己墮落的本性,命令其他人不要再去碰那座石頭建築,並且用灰泥把它封了起來。所以在直到那個恐怖夜晚降臨前,它一直留在地下室裡;它的一部分還構成了秘密實驗室的牆壁。我之前提到了韋斯特的墮落,但必須補充說那是一種純粹的精神上的無形變化。表面上看,他和之前完全一樣——鎮靜、冷酷、瘦削、有著一頭發黃的頭髮,戴著眼鏡的藍眼睛,依舊是一幅多年來似乎從未變過的年輕面孔。就算是在思索那具留有抓扒痕跡的墳墓,或是偷偷往後張望,甚至回憶起那個依舊在塞夫頓精神病院的柵欄後面啃咬、拍打的食肉怪物時,他似乎仍然很鎮定。

赫伯特•韋斯特出事的那晚我們都待在共用的書房裡,他的視線始終好奇地在報紙與我之間來回切換。褶皺的報紙上刊登的一條奇怪頭條吸引了他的註意。十六年後,一只難以言說的巨爪似乎終於落了下來。五十英里外的塞夫頓精神病院發生了一件恐怖而又難以置信的事情,這讓臨近的街區倍感震驚也讓警方頗為迷惑。在那天的淩晨,一夥人悄無聲息地進入了醫院的場地,隨後領頭的人叫醒了在場的員工。他是個讓人害怕的軍人,說話的時候嘴唇一動不動,而且他的聲音是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大黑箱子裡發出來的,幾乎像是腹語術一樣。他毫無表情的面孔非常帥氣,幾乎是容光煥發的英俊。但當大廳的燈光落在他臉上時,負責人卻覺得有些害怕——因為那是一張蠟做的臉,上面鑲嵌著玻璃做的眼珠。這個人肯定經歷了某些難以言說的事故。替他領路的是一個更加高大的人——那是一個看起來頗為令人嫌惡的大漢,那張略帶藍色的臉有一大半似乎被都某種未知的疾病給侵蝕了。領頭的人聲稱要帶走十六年前從阿卡姆城送來的某個食人怪物。在要求被拒絕後,他打了一個信號,並立刻引起了一場令人驚訝的暴動。那些魔鬼們擊敗、踩踏、啃咬了所有沒有逃走了人;整起事件中有四人死亡,而且那只從阿卡姆送來的食人怪物也逃走了。回憶起這起事件的時候,那些受害者們都歇斯底里地發誓說那些人的行為不像是人類,更像是一些被那個蠟臉領頭人引導的、無法想像的機器人。等到援助人員抵達的時候,那一群人以及他們前來索要的瘋子全都不見了。

從讀到這條新聞到當天深夜,韋斯特一直坐在那裡,幾乎像是癱瘓了。等到深夜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起來的時候,而他也恐懼地驚跳起來。由於所有的僕人都睡在閣樓裡,所以我去開了門。正如我對警察說的那樣,街上沒有馬車,只有一群模樣古怪的人扛著一個巨大的方盒子。接著,其中一個人咕噥出了一個非常不自然的聲音“快遞——貨款已付”,然後他們將那個大盒子放在了走廊上。在那之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邁著有些蹣跚的步伐走了出去。我看著他們一個個離開,並且產生了一個古怪的感覺——我覺得他們轉身走向了那片與房子相鄰的古老墓地。當我關上門的時候,韋斯特走下樓來,看著盒子。它是個兩英尺的方形,上面正確無誤地寫著正確的名字與目前的地址。貨物標簽上寫著“聖埃洛伊,佛蘭德斯,埃里克•莫蘭•克拉彭-李”。六年前,在佛蘭德斯,那座被炮火擊毀的醫院倒塌的時候,克拉彭-李醫生的無頭軀幹以及分離開的頭部——那個或許還曾發出過清晰聲音的頭部——全都被埋進了醫院的廢墟裡。

韋斯特甚至都沒有表現出一點兒興奮。他的神色變得更加嚇人了。他飛快地說,“就到這了——不過,我們得燒掉——這個東西。”於是,我們擡著那個東西走到了試驗室裡——聽著,我不記得其中的許多細節——你能想像出我當時的精神狀態——但,如果有人說我放進焚化爐的那個東西是赫伯特•韋斯特的屍體,那肯定是個惡毒的謊言。我們沒有打開的那個木頭箱子,而是把它直接塞進了爐子裡,然後關上了爐門,然後通了電。直到最後,盒子裡都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在我們兩個人中是韋斯特最先注意到地窖緊靠著古老石頭墓穴的那一側塗抹的灰泥掉落了下來。我當時想要逃跑,但他阻止了我。然後,我在牆上看到了一個黑色的小洞。墓穴裡吹來的冰冷陰風,然後我聞到了埋骨地深處腐爛泥土的味道。那裡面沒有人的聲音,但那個時候電燈突然熄滅了,接著我借著地下世界的某種磷光看到了一群東西的輪廓。它們悄無聲息地忙碌著,只有瘋狂——或者某些更糟的東西——能夠創造那樣的輪廓。那些輪廓中有些是人類的形狀,有些則類似人類,有些與人類有一部分相似,還有些則完全不像是人類——那是一群離奇怪誕的混雜組合。它們安靜地從有幾百年歷史的石牆上搬走了磚頭,一塊接著一塊。接著,當洞口變得足夠大時,它們排成一列進入了試驗室;領在最前面的那個有著一個蠟做的英俊頭部。一個排在領頭後面,眼裡透著瘋狂的怪物抓住了赫伯特•韋斯特。韋斯特沒有抵抗,甚至都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然後,它們沖了上來,在我的眼前將韋斯特撕成了碎片,並且帶著那些碎片重新走進了那座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畸形怪物的地下墓穴。那個有著蠟制頭部的領頭帶走了韋斯特的頭。他穿著一件加拿大軍官的制服。在他的頭從視線裡消失最後消失的那一刻,我看見那雙位於眼鏡之後的藍色眼睛裡令人毛骨悚然地燃燒著最初的那一絲絲顯而易見的瘋狂神情。

早晨的時候,僕人們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韋斯特失蹤了。焚化爐裡只有些不可辨認的灰燼。警探們詢問我了,但我能說什麽?他們認為發生在塞夫頓的悲劇與韋斯特沒有什麽關係;也與那些搬運木頭盒子的人沒有關係——實際上,他們認為根本沒有什麽木頭盒子和搬運木頭盒子的人。我向他們提到與試驗室相鄰的墓穴,但他們指著完好無損的灰泥牆壁大笑了起來。所以,我沒有再多說什麽。他們暗示說我是個瘋子,或者一個兇手——或許我的確瘋了。但如果那該詛咒的墓穴軍團不是這樣悄無聲息的話,我或許就不會瘋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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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坪圳氏共和國人
所以屍體復活成功了

05-09 15:32

幻滅之喜
是啊,可是復活得跟正常人還是有點差距05-09 16:47
我要留言提醒:您尚未登入,請先登入再留言

4喜歡★Ed0911091204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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