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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時間之影 (The Shadow out of Time) by H. P. Lovecraft V~VIII (完)

作者:幻滅之喜│2017-08-19 20:51:21│巴幣:121│人氣:1687
超越時間之影 (The Shadow out of Time)
作於1934年9月至1935年2月
翻譯:竹子
搬運:幻滅之喜




譯者聲明:

一、本文是一篇克蘇魯神話,而且是一篇很長的克蘇魯神話,而且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於1935年寫的一篇很長的克蘇魯神話。所以,想看英雄單槍匹馬殺入重圍面對眾多心狠手辣的角色毫無懼色勇闖虎穴贏得美人歸的故事的朋友可以洗洗睡了。想繼續往下看的朋友也需要心理準備,因為它真的很長——6萬字左右,英文word文檔47頁,不論字數、頁數全面超越我最長的論文——這會是很勞人的事情,有興趣的朋友將之打印下來,作為睡前讀物不失智舉。——我是這樣幹的,但是看的是E文。

二、本譯者英語水平異常有限,多數採取意譯為主,不敢稱精準,只求忠實。精通西文、看過原版者自然可發現該版的誤譯不符之處,務必請一一指正;或有寫文高人,塑造氣氛之大師也請點撥一二,在下也誠惶誠恐,虛心受教。如發覺用詞怪異,描述離奇之現象雖當追究譯者責任也須考慮克蘇魯神話本身多有怪異修辭手法的問題。故如有考據黨希望詳細考證,可向譯者尋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討。

三、本文註釋多為譯者或不解、或吐槽、或考證之用,不看也可。

四、如閱讀者出現頭暈、嘔吐、夜間盜汗、噩夢頻發、看見彩虹色巨型錐體海葵狀生物等幻覺者,請立即停止閱讀。如癥狀繼續加重,請務必聯繫資深人士咨詢。(笑)



願舊日支配者安息……

搬運:因此篇文長遠超巴哈發文容量上限,故分為二篇發放,此處為V~VIII章,共VIII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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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這就是我每晚夢到的世界。只不過那些夢境帶給我的總是些模糊、零碎的回音。我從未想過要去尋找這些駭人意象的真實含義,因為它是完全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建立在那些虛假的記憶上——大多都是一些抽象感覺帶給我的結果。我之前也說過,研究工作幫助我很好地抵禦了那些感覺,並給予了它們理性且合理的解釋;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地適應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這也讓我能夠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心智。雖然我偶爾還是會短暫地感受到那種模糊但卻讓人毛骨悚然的恐懼,但它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將我完全吞噬了;1922年後,我重新過上了非常正常的生活。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覺得我應該將自己的經歷——以及同類病例與相關的民間傳說——進行明確地整理匯總,並出版發行,方便那些嚴謹的學者做更進一步的研究;因此,我準備了一系列論文簡要地概括了整件事情的背景,然後為一部分我在夢中記下來的形狀、場景、裝飾紋樣以及象形文字繪製了粗糙的素描。這些論文於1928到1929年陸續發表在了《美國心理學會期刊》上,但卻並沒引起多少關注。與此同時,我依舊在盡可能詳細地記錄自己的夢境,雖然越來越多已經完成的報告已經占滿了大片地方,給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1934年7月10日,美國心理學會轉交給了我一封信。這封信開啟了這場瘋狂苦難的最終,也是最恐怖的篇章。信封蓋著西澳大利亞州皮爾巴拉的郵戳。我根據簽名打聽到寄信人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採礦工程師。隨信寄來的還有一些非常奇特的照片。我會在這裡全文謄抄整封信件。我想所有讀者都能夠想像在看到這封信與隨信的照片時,我會受到多大的震動。

一時間,我幾乎昏厥過去,並且拒絕相信信件的內容;雖然我經常覺得那些渲染了夢境的神話傳說在某些方面肯定存在著一些事實基礎,但我依舊沒準備好面對一些從無法想像的失落世界裡殘餘下來的確鑿證據。真正壓垮我的是那些照片——因為它們冰冷而又無容置疑地反映了真實的情況。在照片裡有一片沙地,沙地上矗立著許多殘破不堪、飽經風化與流水刻蝕的巨大石塊。那些石塊微微凸起的頂端與微微凹陷的底端都在無聲地述說著屬於它們自己的故事。當用放大鏡仔細察看那些照片時,我在那些磨蝕與坑窪間清楚地看到了殘餘的寬大曲線圖案與偶爾出現的象形文字。它們蘊含的意義讓我感到毛骨悚然。這是整封原信,這一切還是留給它自己說明吧。


西澳大利亞,皮爾巴拉        
丹皮爾街49號                
1934年5月18日        

美國,紐約市
41號大街東30號
美國心理學會轉呈
N·W·匹斯理教授收

尊敬的先生:

最近,我和柏斯的E·M·波意爾博士談過,也讀了一些您寫的文章(他在不久前才交給我)。我覺得我應該和您談一談我在我們金礦東邊的大沙沙漠裡看到的某些東西。根據您記敘的奇特傳說——那些擁有巨型石頭建築、奇特圖案與象形文字的古老城市——我覺得我偶然發現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

我們那兒的澳洲土著[註1]總是成天談論什麽“有著符號的大石頭”,而且似乎對那些東西充滿了強烈的恐懼。他們說這些東西和拜達[註2]——他們共有的民族傳說裡的人物——有關。他們傳說裡,拜達是一個巨大的老人,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在地下睡了很多年。但有一天,他會醒過來,並且吞噬掉整個世界。另外,這兒還有些關於地底建築的傳說,全是非常古老而且幾乎快被人遺忘的故事。據說我們那兒的地下有著一些由巨大石頭修建的、非常巨大的簡單房子,房子裡的通道一直通向地底深處,而在底下會發生非常恐怖的事情。土著們說,有些從戰場上逃跑的戰士曾經闖進了一條通道,並且再也沒有回來。而且他們走進通道後,通道裡就刮起了可怕的狂風。不過,這些土著口裡念叨的通常也不是什麽很大不了的事情。

[註1:原文是blackfellows,但是澳洲土著其實不是黑人,只是皮膚比較黑而已。]
[註2:Buddai,有一部分愛好者懷疑此處是土著對於克蘇魯的稱呼。]

但是我要說的不止這個。兩年前,我在沙漠東面大約500英里的地方勘探的時候,看到了很多奇怪的石頭碎塊,大約3×3×2英尺的樣子,有裝飾過的痕跡,但已經風化和腐蝕得非常厲害了。起先,我沒有在那上面看到任何土著描述的符號。但靠近仔細檢查後,雖然風化得很厲害,但我還是找到了一些較深的雕刻線。大都是一些奇怪的弧線,和那些土著描述的非常類似。我猜那兒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塊這樣的石頭,有一些幾乎都被沙子給完全掩埋了,而且所有的石頭都分佈在一個直徑大約四分之一英里的圓圈內。

遇到這類石頭的時候,我就在附近尋找更多的樣品,並且用隨身的設備對發現地進行詳細的估算。我還給最具代表性的十到十二塊石塊拍了照片。照片已經隨信寄給你了。我向柏斯當地的政府部門報告了自己的發現,並且展示了那些照片。但是他們似乎並沒有進一步的打算。後來,我遇見了波意爾博士。他曾在《美國心理學會期刊》上讀過您的論文,而我在談話時恰巧提到了那些石頭。他對這件事極感興趣。而在我展示過照片後,他變得更加激動了,他說那些石頭和符號很像您夢見的,還有神話上描述的那些巨石建築。他打算直接寫信給您,但卻被一些事情耽擱了。不過,他給了我許多刊登了您文章的雜誌。看到您的插畫與描述後,我立刻發現我找到的石頭肯定是您所描述的那種。您可以根據信封裡的照片進一步的甄別。此後,您還可以直接從波意爾博士那裡聽到更詳細的情況。

現在,我能夠理解所有這些事情對您來說有多麽的重要。毫無疑問,我們發現了一個古老得超越了任何人想像的未知文明,而這個文明正是的那些神話的基石。作為一名採礦工程師,我知道一些地質學知識。我可以確切地告訴您,這些大塊的石頭古老得讓我覺得害怕。它們大多數都是砂岩和花崗岩,但是其中有一塊幾乎可以肯定是由某種特殊的水泥或者混凝土構成的。石頭上明顯有水體侵蝕的痕跡。可能這些石頭在被製造和使用後,曾一度淹沒在水裡,直到很多年之後才再次露出水面。這些東西有幾十萬年的歷史。鬼知道它們到底會有多古老,我不想去考慮這個問題。

我知道您曾經勤奮地收集過那些神話以及一切與之相關的東西,我相信你會願意帶領一支探險隊深入沙漠進行考古發掘工作。如果您——或者您知道的某個組織——能籌措到資金的話,我和波意爾博士都準備好協助你的工作。我能找到一打以上的礦工來幹苦力活——當地的土著可能沒有多少用處,因為我發現他們對那塊區域有著一種近似瘋狂的恐懼。另外,我和波意爾還沒有對其他任何人提起過這些事情。因為,你顯然有權優先了解這方面的任何發現,或者享受相應的榮耀。

如果乘拖拉機[註1]——我們可能需要用這些東西來拖設備——從皮爾巴拉到發現石頭的地方大約需要四天時間。它在沃伯頓在1873年走過的路線[註2]的西南方向。在喬安娜泉東南方100英里遠的地方。我們也可以不從皮爾巴拉出發,直接沿德格雷河漂流而下——不過這些事情都可以以後再商量。那些石頭大約分布在東經125度0分39秒,南緯22度3分14秒附近的區域。那裡屬熱帶氣候,酷熱難耐,而且沙漠環境會非常難受。探險最好安排在冬季進行——六月、七月、或者八月。我很高興能和您進行進一步交流這方面的信息,也熱切期待能參與您制定的任何計劃。詳讀過您的文章後,我已經被整個事件背後的深意給吸引住了。晚些時候,波意爾博士也會給您來信。如果您想採用更快速的交流方式聯繫我們,您可以發送無線越洋電報到柏斯。

[註1:motor tractor,通常指比較大的拖拉機。]
[註2:Warburton’s path of 1873,指皮特·沃伯頓(著名英國探險家),這裡提到的是指他於1872到1873年間,從阿德萊德,穿越澳大利亞中心地帶,經過愛麗斯泉,抵達澳大利亞西岸的路線。]

熱切期待能盡快收到您的消息。

                                                                 請務必相信我
                                                                                您最忠實的朋友
羅伯特 B·F·麥肯齊


至於這封信引起的直接後果,大半都能從報紙上看到。我很幸運地得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支持。麥肯齊先生與波意爾博士也起到了無可替代的重要的作用——他們在澳大利亞安排好了探險的物資。我們沒有向媒體公開探險的具體目的,因為小道報紙可能會拿這件事情大做文章,引起令人不快的轟動與取笑。所以,相關的報導並不多見;不過,讀者應該能夠從有關報導裡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前往澳大利亞探索一些已經上報當地政府的遺跡;而且還能夠排列出我們在行進準備工作的時間表。

與我一同前往澳大利亞的人員有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地質系威廉·戴爾教授(他是1930~1931年密斯卡托尼克南極探險隊領隊[註]);古代史系的費迪南德·C·阿什利;人類學系泰勒·M·弗里伯恩;以及我的兒子溫蓋特。與我一直保持書信往來的麥肯齊先生也在1935年年初趕到了阿卡姆,協助我們完成了最終的準備工作。他大約四十歲,和藹可親,相當能幹而且博學多才,對於在澳大利亞的旅行時所需要的一切都非常了解。他在皮爾巴拉安排好了拖拉機,我們計劃租用一艘非常小的貨船沿德格雷河漂流而下抵達目的地。我們準備盡可能仔細和科學地挖掘那片土地,篩選每一粒沙子,但我們只關注那些並非天然形成的東西。

[註:見《瘋狂山脈》]

1935年3月28日,我們乘坐著呼哧作響的列克星敦號郵輪從波士頓起航,開始了南下的旅行。那是一段從容悠閒的旅行。我們橫穿了大西洋與地中海,經過蘇伊士運河,然後沿紅海向南航行,接著斜穿了印度洋,最終抵達了目的地。看到滿是黃沙的低矮西澳大利亞海岸時,我的心情壓抑了許多;而當拖拉機前往簡陋的礦工小鎮與荒涼的金礦區裝載最後一批物資時,那兒情景讓我更覺得厭惡。波意爾博士接待了我們。他是一個和藹可親,充滿智慧的老人。而且他有豐富的心理學知識,因此我以及我兒子與他進行過許多次長談。

我們一行十八個人顛簸著駛進了那片綿延無數里格,只有沙礫與岩石的不毛之地。一種混雜了不安與期盼的古怪情緒蔓延在大多數人的心裡。5月31日,周五,我們涉水渡過了德格雷河的一片淺灘,進入了那片完全荒涼的世界。隨著我們逐漸接近那個傳說背後的真實遠古世界,我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恐懼——而那些擾人的怪夢與虛假的記憶依舊不懈地侵擾著我,這愈發滋長了恐懼的情緒。

6月3號,星期一,我們見到了第一批半掩在砂礫下的巨石。它們屬於某座宏偉建築的一角,而且從各方面來說都很像是夢中建築上構成牆壁的部分。當我實實在在地——在這個真實世界裡——觸碰到它們的時候時,我很難描述自己的心情。石塊上留著很清晰的刻痕——而當我認出一部分帶曲線的裝飾圖案後,我的雙手開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在這些年的痛苦夢魘與困惑研究中,這些圖案曾讓我飽受折磨。

我們挖掘了一個月,總共找到了大約1250塊遭到不同程度磨損與風化的石頭。其中的大多數都是有著曲形的頂部與底部巨石,上面留有雕刻的痕跡。一小部分是體積較小,也更平整的四方或八角形石板——石板上面沒有任何的花紋,就像夢中看到的那種鋪設在地面和道路上的石磚。還有少數幾塊是極度寬大厚實,有著曲面或者傾角的石頭——像是修建穹頂或拱棱的材料,或者拱形或圓形窗框的一部分。越向深處挖掘,或者越向北方和東方挖掘,發現的石塊就越多;但是我們仍然無法找到任何揭示它們排列方式的線索。這些碎塊的歷史古老得難以估量,讓戴爾教授覺得毛骨悚然。弗里波恩則發現符號留下的痕跡,它們與無窮古老的巴布亞和波利尼西亞傳說有含糊的映對關係。這些散落的石塊,以及它們的狀態,都在無聲地述說著無窮變幻的時間流逝與地質劇變。

探險隊裡有一架飛機,我兒子溫蓋特經常駕駛它飛到不同的高度搜尋大片滿是石頭和沙礫的荒漠,尋找那些有著模糊輪廓的巨大物體——包括地面的起伏變化以及散亂分布的巨石。但是,他實際上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結果;他可能在某天覺得自己瞥見了某些重要的跡象,但在下次飛行時,他又會發現之前觀察到的東西變成了另一些同樣靠不住的輪廓——移動的風沙使得我們很難從高空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線索。但是,有一兩樁飛行報告卻對我造成了古怪而又討厭的影響。它們在一定程度上似乎與我夢見,或者讀到的東西恐怖地吻合在了一起,但我卻記不起那到底是些什麽東西了。它們讓我有了一種虛假的熟悉感覺,這讓我覺得格外害怕——也讓我經常不由自足同時也充滿焦慮地偷偷望向那片位於東北方向,讓人生厭的貧瘠土地。

當七月份的第一個星期來臨時,東北方的土地讓我產生了一系列難以解釋的複雜情緒。我既感到恐懼,又覺得好奇——但還不僅僅如此,還有一種揮之不去、令人困惑、非常像是記憶的錯覺。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心理學方法,希望將這些念頭趕出腦海,但卻從來都沒有成功過。此外,我開始失眠,但我幾乎覺得這是件好事,因為它減少了我做夢的時間。漸漸地,我養成了深夜在沙漠裡獨自散步的習慣——通常是往北方,或者東北方向走,那些新產生的沖動似乎一直在潛移默化地推著我朝那個方向前進。

有些時候,我會在散步時撞見幾乎已經完全掩埋的遠古建築碎塊。與我們開始挖掘的區域不同,那片土地上沒有多少露在地表的碎塊,但我敢肯定在地表之下肯定還埋藏著數量驚人的石頭。那兒的地勢比營地周圍要崎嶇一些,盛行的強風偶爾會將沙礫堆成一些奇妙的臨時沙丘——在掩蓋其他痕跡的同時也暴露出一些更加古老的石頭。我很古怪地盼望著能夠早日挖掘那片地區,同時又害怕挖掘工作可能揭露的事情。顯然,我的精神狀態已經變得相當糟糕——另一方面,我完全無法解釋自己的處境,這使得事情進一步惡化。

有件事情能夠反映我當時的糟糕精神狀態——在一次夜間散步時,我發現了一個奇特的地方,並且做出了非常古怪的反應。這件事發生在7月11日的夜晚。當時,天空中掛著的凸月將那些神秘的沙丘染成了一種奇異的蒼白色。我在遊蕩時不知不覺地超出了平日裡散步的範圍。後來,我遇到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它似乎與我們之前見過的那些石塊完全不同。那塊石頭幾乎被完全掩埋進了沙土裡,於是我彎下腰,用手掃開了上面覆蓋著的沙土,借著月光與手電筒開始研究起自己的發現來。不像其他那些巨大的岩石,這塊石頭被非常完美地切成了方形,沒有下凹或凸出的表面。此外,它似乎是一種暗色的玄武岩,與我們所熟悉的砂岩、花崗岩或者偶爾出現的混凝土碎塊完全不同。

突然間,我跳了起來,轉過身去,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營地。這是一種不由自主,也毫無道理的行為。我一直到跑到自己帳篷附近,才意識到自己為什麽要逃跑。我曾在夢境與神話傳說裡見過那種那塊古怪的黑色石頭。它與那些遠古神話中最恐怖的事物有著密切的聯繫。它屬於那些連傳說中的偉大種族都會感到恐懼的巨型遠古玄武岩建築——屬於那些那些無窗的巨大廢墟。這是那些陰鬱險惡,只有部分物質形體的怪異之物在地表留下的遺跡。那些怪異之物孽生在地底的深淵裡。偉大種族們一直用密封的活板門與不眠不休的哨兵抵抗著它們那如同狂風般的無形力量。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有入睡;但黎明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了整件事情有多麽的愚蠢,我居然讓一個虛幻的神話攪亂了自己的心緒!我不應該害怕,作為一個發現者,我應該熱情高漲才對。第二天上午,我就將自己的發現告訴了其他人。戴爾,弗裏波恩,波意爾,還有我兒子與我進入了沙漠,想要細緻查看那塊不同尋常的石頭。但是,我們卻沒有找到它。我不記得它的具體位置,而夜間的狂風也完全改變了那些移動的沙丘。



VI




接下來的這段敘述將是整篇文章中最重要,同時也最難以進行的部分——更麻煩的是,我自己都不能保證它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有幾次,我痛苦地覺得自己沒有做夢,也沒有被其他東西欺騙;正是這種感覺——以及這段經歷背後蘊含的深邃蘊意——促使我寫下了這份記錄。而我的兒子——一個受過良好訓練,並且最了解也最關心我經歷的心理學家——將會評判我所說的一切。

首先,讓我對相關的情況做一個概述,說清楚那些留在營地裡的人所知道的事情。7月17日刮了一整天的風。晚上,我早早地躺下了,卻一直睡不著。那些與東北方土地有關的奇怪感覺一如既往地折磨著我的神經。快11點的時候,我從床上爬起來,開始像往常一樣四處遊蕩;離開營區的時候,我只遇見了一個人——一個名叫塔珀的澳大利亞礦工——並且和他打了個招呼。那天剛過滿月,月光從明澈的夜空中照射下來,讓古老的沙漠染上了一種醜惡的蒼白色光芒[註]——不知為何,這幅景色在我眼裡充滿無窮的邪惡意味。沙漠裡沒有一絲風,而且在接下來近五個小時的時間裡,一直都保持著平靜——塔珀和其他晚上沒有睡著的人都可以證明這一點。那個澳大利亞礦工看著我飛快地翻過了那片彷彿守護著某些秘密的蒼白沙丘,消失在了東北方。

[註:原文是a white, leprous radiance。準確的說應該“一種如同痲瘋白斑的白色光芒”但考慮到“痲瘋白斑”已經很少見了,故稍有修改。]

大約淩晨三點半的時候,突然刮起了猛烈的狂風,驚醒了所有留在營地裡的人,並且吹走了三頂帳篷。當時的天空裡沒有一絲雲,而沙漠依舊泛著那種醜惡的蒼白色光芒。檢查過帳篷後,其他人發現我不在營地裡,但他們知道我有夜間散步的習慣,因此並沒有太在意這件事情。不過,營地裡有三個人——全是澳大利亞人——感覺到空氣中似乎彌漫著某種邪惡的意味。麥肯齊先生向弗里波恩教授解釋說,這是那些土著傳說造成的恐慌情緒。那些險惡的神話提到過這種在天氣晴朗的時候,每隔很長一段時間就會席卷過整個沙漠的陣風。神話裡說,這些狂風是從那些發生過可怕事情的巨大石屋裡刮出來的——而且只會在有帶記號的大塊碎石附近才能感覺得到。接近四點的時候,突如其來的狂風又毫無徵兆的消散了,只留下一座座陌生的全新沙丘。

五點的時候,顏色如同真菌一般的鼓脹月亮漸漸西沈。我步履蹣跚地回到了營地——衣衫襤褸、狼狽不堪,身上滿是擦傷與血跡,就連帽子和手電筒也都不見了。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已經回床上睡覺去了,但戴爾教授還在他帳篷前抽著煙斗。看到我氣喘吁吁、近乎癲狂地回到營地,他立刻叫醒了波意爾博士。接著,他們兩個人把我扶到了吊床上,讓我盡量舒服些。我兒子溫蓋特也被吵醒了,並且立刻加入他們的行列。他們全都試圖讓我安靜地躺在吊床上,先睡上一會兒。

但我睡不著。我處在一種非常奇特的精神狀態中——與我之前體驗過的感覺完全不同。在一段時間內,我一直緊張而細緻地向他們解釋我的遭遇。我告訴他們,我在散步的時候累了,於是在沙地上打了個盹。然後,我夢到了一些比平常更可怕的東西。接著,突然刮起的狂風驚醒了我,扯斷了我一直緊繃著的神經。我驚慌失措地逃走了,結果一路上無數次絆倒在半埋在地下的石塊上,弄得衣衫襤褸,狼狽不堪。不論如何,我一定睡了很久,因為我當時失蹤了好幾個小時。

但我絕口不提自己看到或經歷過什麼怪事——而且盡最大能力保持了自制。不過,我告訴他們要改變挖掘工作的側重方向,並且力勸其他人不要在東北方向上進行任何形式的發掘活動。但我給出的理由卻顯然有些站不住腳——我認為那邊沒有我們所尋找石塊,也不希望冒犯那些迷信的礦工,而且學院提供的資金也可能出現短缺,還有其他一些既不屬實也沒有關係的理由。當然,沒人在意我提出的新主張——包括我的兒子在內,他顯然更加關心我的健康問題。

第二天,我從床上爬了起來,開始在營地周圍四處走動,但卻沒有參加挖掘工作。發現自己沒辦法中止挖掘工作後,我決定盡快回家,避免再出現精神問題。我讓兒子答應我,待他調查完那塊我認為應當放任不管的地區後就立刻駕駛飛機把我送到西南一千英里外的柏斯。我反覆考慮過,如果其他人還能看到我之前見過的東西,那麼即使冒著被嘲笑的風險,我也要給出一個明確具體的警告。至少我相信那些聽說過當地傳說的礦工會支持我。令我高興的是,我兒子當天下午進行了一次航空勘探,涵蓋所有我可能走過的區域,但卻沒有發現任何我曾見過的東西。就像那塊奇異的巨型玄武岩一樣,移動的沙丘抹掉了所有的痕跡。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有些後悔,因為自己在極度恐慌中弄丟了某個足以讓所有人大驚失色的東西——但現在我知道,失去它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起碼我現在可以繼續相信那晚的經歷只是一場幻覺,如果沒人發現那個地獄般的深淵,我就更有理由相信這它們是幻覺——因此我會一直虔誠地希望永遠不會有人發現那個地方。

7月20號,溫蓋特載著我飛到了柏斯。我想讓他放棄發掘行動,與我一同回家,但他委婉地拒絕了。他一直陪我待到了25號,開往利物浦的汽船起航的那天。如今,我坐在皇後號的船艙裡,回想著漫長而又瘋狂的整段經歷,終於決定至少要告知我兒子其中的曲折。至於是否將這件事情告訴更多的人,那就由他來決定了。為了應對各種可能的情況,我準備了這份講述自己經歷的概述——其他人可能已經通過零星的途徑了解到了其中的一些事情。現在,我準備盡可能簡單地記敘下那個毛骨悚然的夜晚,我離開營地後可能經歷的一切。

無法解釋的虛假記憶與恐懼混合在一起催促著神精緊繃的我走向東北方。在明亮的邪惡月光中,我拖著沈重的步子不斷前進。偶爾,我會看到一兩塊從無可名狀的失落亙古世界裡遺留下的宏偉巨石。它們全都包裹在沙礫裡,只露出很小的一部分。這片可怕的荒漠有著無法估量的漫長歷史與陰沈險惡的恐怖氛圍,而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前所未有地壓迫與煩亂。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些足以將人逼瘋的夢境,以及夢境背後的可怖神話,還有那些土著與礦工面對這片沙漠與那些雕紋巨石時表現出的恐懼情緒。

然而,我依舊邁著沈重的步子繼續前行,就好像自己正趕著去參加某個怪誕的聚會。撲朔迷離的幻想、難以抗拒的沖動以及虛假的記憶越來越強烈地侵襲著我。我想起了兒子的飛行報告——他看見一排排巨石似乎拼出了某些輪廓;同時也想知道為什麼這些敘述會讓我覺得非常熟悉,同時又有些不祥。某些東西正在摸索和搖晃記憶的門閂,試圖蜂擁而出,與此同時另一股未知的力量卻竭力想要把門閂上。

那天晚上沒有風。起起伏伏的蒼白沙丘就像是一片被完全凍結的海洋。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卻依舊一步步前進,就像是早已熟知命運的安排。我的夢境開始湧入身邊的清醒世界,每一塊掩埋在沙礫中的巨石似乎都變成了史前建築中無盡房間和長廊裡的一部分,上面雕刻著我在被偉大種族囚禁時所熟識的曲線符號與象形文字。偶爾,我甚至覺得自己能夠看見那些無所不知的錐形夢魘正在四處活動,進行日常的工作;我開始害怕低頭查看自己的身體,唯恐發現自己也是它們中的一員。但是,從始至終,我既能看見被沙礫淹沒的石塊,也能看見無窮的房間與走廊;既能看見明亮而又邪惡的月亮,也能看見發光晶體製作的盞盞燈具;既能看見無窮無盡的沙漠,也能看見窗外搖曳的蕨類與蘇鐵樹林。我既在夢裡,也在清醒世界中。

然後,我看到了一堆白天狂風吹走沙礫後露出來的石頭。看到這堆石頭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者走了多遠——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朝哪個方向走。但那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一堆石頭。它給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以至於那些傳說裡的亙古景象在突然間就消失不見了,只留下無邊的沙漠,邪惡的月亮,還有從無法想像的過去殘留下來的碎片。我走近了幾步,然後停頓下來,用手電筒照亮了那堆倒塌的遺跡。風吹走了一整座沙丘,留下一個不規則的低矮圓堆。圓堆由巨大的獨石和小一些的碎塊構成,大約四十英尺寬,二到八英尺高。

從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這座圓堆有著空前重要的意義。這不僅僅是因為圓堆裡有著數量空前的石塊,而且當我藉著月亮與手電筒的光芒細細審視它們的時候,某些沙礫磨損後的痕跡吸引住了我的視線。這些石頭中沒有哪塊與我們之前發現的樣本有本質的不同。吸引我的是一些更細微的東西。單獨盯著一塊石頭看的時候,我並不會有特殊的感覺;僅僅當我同時看著幾塊石頭時,才會得到某些模糊的印象。過了一會兒,我終於意識到了真相。這些石塊上的曲線圖案是密切關聯在一起的——它們是某個非常巨大的裝飾圖案的一部分。在這片經歷了無窮動蕩歲月的荒漠裡,我第一次遇到了一堆還保留在原始位置上的遺跡——雖然它已經支離破碎,倒塌成了一堆廢墟,可即便如此,它依舊有著非同尋常的重要意義。

我從一個較低的地方開始,費了不少力氣才爬上了那堆石頭。一路上,我用手清理掉了覆蓋在各處的沙子,不斷地試圖去理解花紋與花紋間的聯繫,同時也試圖弄清楚這幅圖案的尺寸、形狀與風格。慢慢地,我勉強弄明白了那座曾經修建在此處的建築,也對那些曾經鋪展在這座史前建築寬廣表面的圖案有了大致的印象。它與我在夢境中瞥見的某些場景完美地吻合在了一起,讓我感到驚恐和膽怯。這曾是一條三十英尺高的宏偉走道。走道的地面上鋪設著八角形的石板,而頭頂上則修建著堅實的拱頂。在走道的右邊應該開著許多的房間,而在走道的另一頭還有一段奇特的斜坡通往更深的地下。

當這些念頭出現在我腦海裡的時候,我驚駭地跳了起來,因為它們已經遠遠超過了這些石塊能夠提供給我的信息範圍。我怎麼會知道這條隧道原本應該深埋在地下?我怎麼會知道那段通往上一層的斜坡原本應該在我身後的位置上?我怎麼會知道通往柱林廣場[註]的那條地下長隧道就在左手邊的上一層?我怎麼會知道那些擺著機器的房間,怎麼會知道向右通往中央檔案館的隧道應該還要再往下走兩層?我怎麼會知道有一座由金屬封死的可怕活板門就在這些通道的最底端,距我所在地方只有四層遠?這些原本屬於夢境世界裡的東西闖入了真實世界,讓我感到困惑不安。隨後,我發現自己被冷汗浸透了,止不住地顫抖。

[註:the Square of Pillar]

忽然,我感覺到了一股難以察覺的微弱寒氣從這堆廢墟中央某個令人壓抑的地方緩緩地透了出來,這是最後一根,最無法忍受的稻草。和剛才一樣,幻覺立刻消退了,我的眼前再度只剩下了邪惡的月亮,陰沈險惡的沙漠,以及古老建築鋪展在沙地上的殘冢。此刻,我遇到了某些真實有形、可以觸碰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充滿了有關黑暗秘密的無窮暗示。因為那股氣流只說明了一件事情——這片位於沙漠上的雜亂碎石下還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深淵。

我最先想到的是邪惡的土著神話——那些位於巨石之中,會發生可怕事情,並且孕育狂風的地下石屋。然後,那些夢境又重新浮現在腦海裡,我感到某些模糊的虛假記憶正在自己的腦海裡拉扯著。我的腳下究竟埋藏著怎樣的世界?我即將發現怎樣一個不可思議的,能夠衍生出那些遠古神話與擾人夢境的遠古世界?我只猶豫了片刻,好奇與探索科學的熱情驅使著我,抵擋住了不斷蔓延的恐懼。

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走出了行動,彷彿被某些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命運攫住了手腳。收好手電筒後,我使出了超乎自己想像的力量,一塊一塊地挪開了那些巨大的石頭,直到一股氣流湧了上來——相比沙漠裡乾燥的空氣,這股濕潤的氣流顯得格外古怪。隨後,我終於看到了一條黑暗的裂縫——當我清掃掉所有小到能夠移動的碎塊後——醜惡的月光照亮了一個大小足夠我出入的洞口。

我掏出了手電筒,向入口裡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然後,我看見自己下方有一堆建築坍塌後留下的雜亂廢墟。那堆廢墟形成了一個大約四十五度的斜坡,通向北邊的地下,顯然是那些原來位於上方的建築物倒塌後造成的結果。坑道與地面之間的深坑裡填滿了無法穿透的黑暗。而在坑道的頂端還保存著一些巨大的應力結構穹頂的痕跡。看起來,沙漠的這片區域正好蓋在某座地球歷史早期就已經存在的巍峨建築裡的某一層上——至於這座建築殘餘下的部分在經歷了無數年的地質災變後還能保存下多少東西?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不敢去想像。

回想起來,在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所在位置的情況下,突然獨自闖入這樣一個可疑的深淵,簡直就和徹底的神精錯亂沒什麼兩樣。或許,我的確瘋了——在那個夜晚,我毫不猶豫地爬了下去。那種一直在指引著我的誘惑與宿命的驅策似乎再次顯現。我穿過洞口,沿著那條宏偉而又不祥的斜坡開始了一段瘋狂的旅程。為了節省電池,我斷斷續續地開關著手電筒,尋找向下攀登的路。有時候,我能面朝下方找到一塊地方搭手,或者一個支撐點,有時候則不得不頭朝上方的石堆,不太穩妥地向下滑去。在手電筒的光照中,左右兩側遠遠地朦朧顯現出留有雕刻痕跡的破壁殘垣。而我的前方只有無法穿透的黑暗。

在向下攀登的過程中,我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令人困惑的暗示與鏡像在我的腦海裡翻滾沸騰,以至於所有的客觀事物似乎都被擠到了遙不可及的遠方。生理感官全都消失了,就連恐懼也變成了怠惰的怪獸雕像,如同幽靈般若隱若現,無能為力地睨視著我。最終,我踏上了一片遍布倒塌石塊、石頭碎塊、沙礫以及各種各樣岩屑的平地。在我的左右兩側——大約三十英尺遠的地方——聳立著厚實的石牆,而石牆的頂端則支撐著巨大的穹棱。我能還能辨認出上面有雕刻過的痕跡,但雕刻的內容已經完全無法分辨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是頭頂的穹窿。雖然手電筒的光線無法直接照射到穹窿的頂端,但那些巨大拱形中較為低矮的部分依舊清晰可見。它們的樣式與我在有關遠古世界裡的無數噩夢中看到的一模一樣。這讓我我第一次打心底感到了恐懼。

在我身後很高的地方,還殘留著一團微弱模糊的光輝,那是月光照耀的外部世界僅餘的痕跡。一絲模糊的念頭警告我不要讓那團光輝離開自己的視線,否則我就會失去返回外部世界的指引。隨後,我朝著左手邊的那面刻痕最為清晰的石牆走了過去。滿是碎石的地面幾乎與下來的斜坡一樣難以穿越,但我還是想辦法找到了一條不太好走的路。在某個地方,我挪開了那些堆積在一起的石塊,踢走了岩屑,想看看路面的模樣。而那些雖然表面翹起卻依舊勉強拼接在一起的巨大八角形石板對我而言是如此的熟悉,讓我覺得不寒而慄。

爬到距離牆面不遠的地方後,我用手電筒照亮了那堵石牆,慢慢地,非常細細地審視了那些雕刻飽經月磨蝕後留下的殘遺。雖然過去存在的流水似乎侵蝕了砂岩的表面,但那上面依舊保留著一些我無法解釋的奇特硬塊[註]。建築物的某些地方已經非常鬆垮,並且出現了一定程度的變形,這讓我不禁懷疑這座古老而隱蔽的大廈所殘餘下的部分還能在地表的動蕩中保存多少個世紀呢?

[註:incrustations,此詞既有“表面鑲嵌裝飾”(之前的翻譯)也有“汙物在固體表面結塊”的意思。考慮到此處似乎不是在說前面的雕刻裝飾,所以選擇了後者。]

但最令我激動的還是那些雕刻物。儘管飽經歲月的磨蝕,但它們並沒有錯位得太厲害,因此能夠相對容易地一一對上;它們的每一個細節都讓我發自內心地覺得熟悉,這讓我目瞪口呆。如果說我對這座古老石屋的主要風格樣式很熟悉,這還可以理解。某些神話能夠造成強而有力的影響,並且漸漸演變成了某類神秘學知識。而我在患上失憶症的那段時間裡接觸到了這類神秘學知識,所以才會在潛意識裡喚起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象。但我該如何解釋眼前的一切呢?這些奇怪圖案上的每一條直線與螺旋裡最瑣碎、最精細的特徵都與我二十多年來在夢中見到的那些圖案一模一樣。怎樣一些早已被遺忘的晦澀製圖方法才能在我的潛意識裡複製出這些陰影與細節,才能精確、持久而且一成不變地出現在我一晚又一晚的夢境中?

絕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而且這也不是一點點相似而已。毫無疑問,毋庸置疑,我所處的這條千百萬年來一直深藏在地下的通道正是夢境裡某個場景的原型。在睡夢裡,我對這個地方瞭如指掌,就像是我對自己位於阿卡姆鎮克雷恩大街上的房子一樣熟悉。的確,我在夢裡看到的是它尚未破敗時的原貌;但即便如此,兩者依舊是同一個東西。在恐懼中,我徹底弄清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我很熟悉身邊的這座建築,也知道它在夢中那座恐怖的遠古城市裡的具體方位。我能夠準確無誤地找到這座建築,乃至這座城市裡的任何一個地方——只要那個地方在歷經漫長的蹂躪與災變後依舊保留了下來——這種發自本能的自信讓我覺得毛骨悚然。老天在上,這究竟意味著什麼?我是如何知道這一切的?古老的神話描述過那些居住在這片遠古石頭迷宮裡的生物,可這些神話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可怖真相?

文字只能非常勉強地表達那些混雜在一起恐懼與困惑。這種混亂折磨著我。我知道這個地方,我知道前面還有什麼等著我,我也知道自己的頭頂上曾經聳立過無數的高樓——如今它們早已坍塌崩解,化作碎石,只留下一片荒漠。我顫抖著意識到,如今,我已經不需要來自外面世界的月光指引我離開了。某些念頭催促我立刻從這兒逃出去,另一方面強烈的好奇和驅策我繼續前進的宿命則混合成了一股狂熱的情緒催促我繼續前進,我覺得自己快被撕裂了。這座可怕的古老都市在夢境結束後的千百萬年裡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變化?我知道這座位於城市下方的地底迷宮連接著城市裡所有的巋巍高塔,但是在經歷了地表的動蕩後,這座迷宮還殘餘下多少呢?

我會看到一個埋藏在地下,古老得可怕的完整世界嗎?我還能找到書寫大師[註1]居住的房間嗎?我還能找到斯吉吉哈[註2]——那個來自南極大陸,有著星形頭部的食肉植物的精神——在牆面空白處鑿刻過某些圖畫的高塔嗎?下方第二層通道還能不能通過呢?那條通道連接異族精神聚集的大廳。一個不可思議的異族精神——一個居住在一千八百萬年後冥王星以外某顆未知行星內部,能夠改變部分形體的生物——在那個大廳裡保存了一尊用黏土制作的模型。

[註1:the writing-master,是單數,可能是指某一個特殊的偉大種族個體。]
[註2:S’gg’ha,一位遠古者的名字。]
很有意思的細節1,《瘋狂山脈》中提到,遠古者使用類似哨音一樣語言,所以這只遠古者的名字是由一連輔音組成的,只在最後有一個元音。洛夫克拉夫特顯然考慮過這個問題。
很有意思的細節2,根據《瘋狂山脈》的敘述,遠古者喜歡用浮雕的方式紀念重要的事情,但偉大種族的記錄主要依靠文字,沒有類似的習慣(見前文),所以這只遠古者其實是在自娛自樂。]

我閉上眼,抱住頭可憐而徒勞地試圖將那些瘋狂的夢境碎片趕出自己的腦海。然後,我第一次敏銳地感覺到了四周潮濕、寒冷、流動著的空氣。我打了個寒顫,意識到在更深、更遠的地下肯定有一連串萬古死寂的巨大黑暗深淵。我想起那些夢境裡出現過的可怕房間、隧道與斜坡。前往中央檔案館的通道還暢通著嗎?當我想起那些存放在防銹金屬架子上的驚人記錄時,驅策我前進的宿命開始固執地拉扯著我的大腦。

在夢境與神話裡,那裡長眠著宇宙時空的全部歷史——從過往到未來——各個時代的太陽系裡的各個星球上來的各式各樣的精神寫下了這些歷史。當然,這太瘋狂了,但我偶然發現的這個黑暗世界不正和我自己一樣瘋狂麽?我想到了那些鎖著的金屬架子,還有那些用來鎖住箱子的球形把手。那些夢境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裡。我曾在最低一層的陸生脊椎動物隔間前無數次重覆打開把手的複雜過程!那一系列變化多端旋轉與擠壓動作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讓我覺得既熟悉又新鮮。如果我夢見的箱子真的存在,那麽我肯定飛快地打開它。也就是這個時候,那種瘋狂徹底地控制住了我。片刻之後,我翻越過那些岩石碎塊,朝著記憶中通向更深處的斜坡走了過去。



VII




在這之後記憶就不太可靠了——事實上,我至今依舊抱有最後一絲絕望的期盼,試圖相信它們只是一個魔鬼般的噩夢——或者精神錯亂造成的幻覺。狂熱的情緒在我腦中肆虐,想到所有念頭都像是隔著某種煙霧——有時候思維甚至會變得斷斷續續。在吞沒一切的黑暗中,手電筒的光線無力地亮著。石牆與雕刻如同魅影般出現在閃過的光亮裡,全都顯露出飽經歲月磨蝕的破敗景象,而它們帶來的熟悉感覺更讓我覺得毛骨悚然。在有一處地方,拱頂出現了極其嚴重的坍陷,因此我不得不爬上堆積得如同小山一般的石塊。那堆石塊非常高,幾乎可以搆到生長著怪誕鐘乳石的破碎穹頂。這是噩夢的最高潮,而那些虛假記憶的邪惡指引則讓一切變得更糟。唯一讓我覺得陌生的,是我那與巍峨建築並不相稱的渺小身軀。這種不同尋常的渺小感覺讓我覺得格外壓抑,彷彿從人類的身體裡觀看這些高聳的石牆時,它們全都變成了全新的、異樣的東西。我一次次緊張地低頭望向自己的身體,而自己的人類身軀讓我隱約覺得有些不安。

我爬上爬下,磕磕碰碰地在深淵的黑暗裡前進——一路上跌跌撞撞,狼狽不堪,有一次還差點打碎了手電筒。我熟悉這座可憎深淵裡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個角落。在很多地方,我會停下來,將燈光投向那些早已堵塞、搖搖欲墜卻依舊非常熟悉的拱門。有些房間已經徹底坍塌了;還有一些則空蕩蕩的,或者堆滿了碎石。在少數幾個房間裡,我看到一堆堆金屬器物——有些保存得非常完好,有些已經損壞了,還有些則壓扁變形了——我覺得那些東西可能是在夢中出現過的巨大基座或桌子。但它們真正的用途,我想都不敢去想。

隨後,我找到了那條向下的斜坡,並順著它一路走向深處——但沒過多久我就被一條斷開的不規則裂縫擋住了去路。裂縫最窄的地方接近四英尺,坡面的石頭已經塌落到了下方,只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漆黑深淵。我知道那下面還有兩層樓層,同時也記起這座建築的最底層還有一扇用金屬條加固的活板門。關於活板門的記憶給我帶來了新的恐慌,並隨之顫抖起來。那兒已經沒有衛兵把守了——因為那些潛伏在裡面的東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完成了毛骨悚然的報復行動,並且陷入了漫長的衰亡期。待到人類消失後的甲蟲種族出現時,它們已經徹底滅絕了。可當我想到那些土著傳說時,我再度打了個寒顫。

躍過那條斷開的裂縫幾乎花盡了我全身的力氣,因為散亂著碎石的地面讓我沒辦法助跑——然而瘋狂依舊驅使著我繼續前進。我選擇了一條靠近左側牆壁的路線——那兒的裂縫最窄,而且對面的落點也相對沒那麽多危險的碎屑——在經歷過一個瘋狂的瞬間後,我安全地落到了另一邊。最終抵達下一層後,我跌跌撞撞地穿過了兩側全是房間的拱道。過去,那些房間裡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機器,現如今卻只剩下一大堆形狀怪異、半掩在倒塌拱頂下的金屬廢墟。所有的東西都還在我記憶中的位置上。我自信地翻過了一堆堆堵在面前的碎石,來到了一條寬大的橫向隧道裡。我相信這條隧道能夠帶領我從城市下方抵達中央檔案館。

隨著我爬上爬下,磕磕碰碰地沿著那條散亂著碎石的隧道不斷前進,無窮無盡的歲月似乎漸漸在我面前展開。偶爾,我能從飽經歲月滄桑的牆面上辨別出各式各樣的雕刻——有些很熟悉,其他一些似乎是後來加上去的,要比夢境所屬的時期更晚一些。由於這是一座連接著各座建築的地下公路,除開連接著其他建築較低層的通道外,不會有別的拱道。在一些交叉口處,我停下來轉向一邊,長時間凝視著那些記憶猶新的通道與房間。只有兩次,我發現夢境裡的場景出現了根本的變化——其中一處,我還能找到記憶裡的拱門被封閉後留下的輪廓。

隨後,我的前進道路上出現了一座修建在那種破敗的無窗巨塔下方的地窖。那些怪異的玄武岩預示了某種只能小聲議論的恐怖源頭。而當我極不情願地匆忙穿過它的時候,我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並且覺得有一陣奇怪的虛弱感覺在迫使我減慢腳步。這座古老的地窖是圓形的,直徑足足有兩百英尺,暗色調的石頭上沒有任何形式的雕刻。地面上空蕩蕩的,除了塵土與沙礫外,什麽也沒有。此外,我還能看到一些通往上方或下方的孔洞。地窖裡沒有樓梯或斜坡——的確,在夢裡,那些不可思議的偉大種族從不去碰這些古老的高塔。而那些修建它的怪異存在也不需要樓梯或斜坡。在夢裡,這些向下的空洞總被緊緊地封住,並由守衛緊張地看守著。而如今——它們黑洞洞地敞開著,送出一股潮濕陰冷的氣流。至於那下面孕育著怎樣一些永夜的無底深淵,我已經不容許自己繼續去想了。

隨後,我爬過了一段嚴重淤塞的通道,來到一個天花板完全坍塌的地方。那裡的碎屑堆成了一座小山。我爬上了那座小山,進入了一片曠闊的空間。那兒是如此的空曠,手電筒的光亮既照不到周邊的石牆,也照不到頭上的拱頂。我猜這裡肯定是金屬供應者的大樓[註]下方的地窖。那兒原本應該正對著第三廣場,離檔案館不遠。至於它們經歷了什麽樣的變故,我實在無法推測。

[註: the house of the metal-purveyors]

我翻過了碎屑堆積成的小山,在它的另一側找到了隧道的入口。然而向前走過一段路後,我發現通道完全堵住了。倒塌下來的拱頂堆積在隧道裡,幾乎碰到了下陷的天花板。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想要挪開那些倒塌的石塊,在廢墟上挖出一條通道來;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敢去移動那些緊密堆在一起的碎石。現在想起來,即便平衡有最微小的擾動都可能導致壓在上方、足有數噸重的碎石垮塌下來,將我碾成粉齏。如果整段地下探險並非如我期望的那樣只是一場可憎的幻覺,或一段噩夢——那麽肯定是純粹的瘋狂在驅使我,指引我。不論如何,我的確弄出了——或者,我夢見自己弄出了——一條勉強能夠擠過去的通道。接著,我將手電筒開著,深含著嘴裡,扭動著爬過了那堆碎屑。那些生長在參差不齊的天花板上的奇異鐘乳石幾乎將我給撕碎了。

擠那條通道後,我終於離自己的目的地——那座雄偉的地下檔案館——又近了一步。沿著碎屑堆的另一端滑下去後,我順著通道剩下部分的延伸方向,拿著手電筒,時開時關地走了下去,最終來到了一處非常低矮、四周開著許多拱門的圓形地下室——這座地下室保存得極為完好,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牆面——或者牆面上那些手電筒能夠照亮的部分——密密麻麻地鑿刻著許多象形文字與典型的曲線符號——其中有一些是後來添加上去的,並沒有出現在我的夢境裡。

我意識到,這裡即是命運指向的終點。隨即,我轉向了那扇位於左手邊的熟悉拱門。我知道自己能在那裡找到一條未被阻塞的通道,並且利用斜坡抵達殘留下來的每一層——對此,我非常古怪地沒有絲毫疑慮。這座被大地保護著的雄偉建築承載著整個太陽系裡的所有歷史,偉大種族用超凡的技藝建造並加固了這個地方,保證它能夠和整個太陽系一樣長久地保存下去。它們按照天才般的數學設計將這些巍峨的巨石堆建在一起,並用堅固得難以置信的水泥黏起來,將它們建造成如同地球巖核一般堅實的巨物。即使在歷經了超越我理解範圍的漫長歲月後,這座被埋藏了的龐然大物依然保持著它最基本的輪廓;雖然其他地方滿是石頭,但這裡的地面上卻只有浮塵,很少見到碎屑。

從此處開始,道路變得相對順暢起來。這給我造成了奇怪的影響。在此之前,道路上的障礙一直阻撓著那些瘋狂的渴望,而現在所有的渴望變得越發狂熱了。我開始沿著拱門後那條有著低矮天花板的通道全速奔跑起來。對於這條走到,我記得很清楚,清楚到甚至讓我覺得有些害怕。然而那些熟悉的感覺已經不會再讓我感到驚異了。沒過多久,許多印刻著象形文字的巨大金屬櫃門陰森地浮現在了我的面前。我看到有些櫃門還保持在原來的位置上;有些已經打開了;還有一些出現了嚴重的則扭曲變形——過往的地質劇變雖然不能撕裂這座巋巍的建築,但卻足以讓那些金屬櫃門屈服。隨處可見敞開的空架子,而些架子下往往堆著蓋滿灰塵的箱子。看起來,強烈的地震將那些箱子全都搖晃了下來。偶爾出現的立柱上雕刻著巨大的符號或文字,預示著書卷的種類和子類。

我曾在一個打開的隔間前停頓了片刻。因為我看見一些特製的金屬箱子還在原來的位置上,被無處不在的沙塵包裹著。隨後,我爬了上去,想辦法取出了其中一只較小的箱子,將它放在地上進行了一次仔細的檢查。它上面標記著那些隨處可見的象形文字,但是字符的排列方式似乎有些許的異樣。鎖住箱子的鉤形扣件完全難不倒我。我輕而易舉地打開了依舊光潔無銹、仍能繼續使用的蓋子,取出了存放在裡面的書籍。如我所料,那是一本約二十英寸長、三十英寸寬、兩英寸厚的書,有著一張薄薄的、能夠從上端打開的金屬封面。雖然歷經了無窮的歲月流逝,那些用纖維編織的堅固頁面似乎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懷著某種揮之不去而且正在漸漸喚醒的記憶,我仔細研究了那些顏色古怪、用刷子畫上去的文字符號——它們既不像常見的曲線象形文字,也不像是人類已知的任何字母體系。然後,我意識到那是一個被囚禁的異族精神所使用的語言。在夢裡,我對它略有了解——它來自一顆較大的小行星,而那顆小行星是某顆遠古行星的碎片,它上面保存了許多先前行星上的生命與知識。與此同時,我也回憶起檔案館的這一層是專門用來存放地外行星卷宗的地方。

停止繼續審視這份讓人難以置信的檔案後,我才注意到手電筒的光線已經開始變暗了。於是,我飛快地裝上了總是帶在身邊的備用電池。然後,借著更明亮的光線,我重新開始興奮地飛奔起來,穿過錯綜複雜、無窮無盡的過道與走廊——不時地辨認出一些非常熟悉的架子。我的腳步聲很不協調地迴響在這座長久以來只有寂靜與死亡的地下墳窟裡,而那些聲音讓我隱約覺得有點兒煩亂。一個個足跡全都留在了身後那些千百萬年來無人行過的灰塵上。而一想到那些足跡就讓我覺得不寒而慄。如果那些瘋狂噩夢曾告訴過我任何真相的話,那麽在這之前肯定沒有人類的足跡踩踏在這些早已失落的道路上。我不知道自己瘋狂奔跑的終點在哪裡。不過,某些擁有邪惡影響的力量一直在牽引著我茫然的意識,發掘出已被埋藏的回憶,因此我隱約覺得自己並非在漫無目的地亂跑。

我來到一條向下的斜坡邊,然後順著它跑向了更深的地方。飛奔中,我經過了一層層樓層,卻沒有停下來去探索它們。我昏亂的腦海開始出現了某種節奏,並且讓我的右手也跟著那節奏一同抽搐起來。我想要打開某個東西,而且我覺得自己知道需要打開它所有旋轉與擠壓。那就像是有著密碼鎖的現代保險櫃。不論是不是夢,我曾經知道打開它的方法,現在也知道。夢——或者潛意識裡的片段神話——為何能夠教會我一個如此瑣碎、如此細緻、如此複雜的細節?我一點兒也不想去解釋這個問題。我已經拋掉了所有條理清楚的想法。因為,這些無名的廢墟給我帶來了令人駭然的熟悉感覺,而面前的一切與那些只有夢境和片段神話才暗示過的內容恐怖地吻合在了一起——如此來說,我的整段經歷難道不就是一個毫無道理的噩夢麽?也許,在那個時候——以及在如今這些神智健全的時刻——我心中最根本的信念就是:我根本沒有醒過來,而整座被埋葬的城市也只是一些高燒的幻覺而已。

最終,我來到了建築的最底層,沖向了斜坡的右側。出於某種捉摸不透的原因,我盡量放輕了腳步,甚至不惜減慢了速度。在埋藏得最深的最後一層裡存在著某個我不敢穿越的地方。而當我靠近那裡的時候,我回憶起了自己所害怕的東西。那僅僅是一扇被金屬條加固密封的活板門而已。但現如今,那裡已經沒有守衛了。一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並且踮起了腳尖——在經過那個有著類似天窗的黑色玄武岩地窖時,我也做了完全相同的事情。我感覺到了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流,就像是玄武岩地窖裡感受到的一樣。其實,我一直希望自己能走向另一個方向。至於我為什麽必須選擇這一條路線,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來到空地上後,我看見那扇活板門完全敞開著。隨後,我再度走向了那些架子,其中有個架子下累著一堆顯然是不久前才掉落下來的箱子,上面覆蓋著薄薄的塵土。我瞥了一眼那個架子前方的地面。與此同時,一股新的恐懼牢牢地攫住了我,然而我一時間卻沒弄明白其中的原因。幾堆掉落在地上的箱子並不是什麽新鮮事,這座黑暗無光的迷宮在千百萬年的歲月裡經歷了無數次地質劇變的摧殘,而且每一隔一段時間,上方垮塌的建築就會在這裡激起震耳欲聾的回響。然而,直到即將穿過那片空地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為何會感受到如此劇烈的驚駭。

我害怕的不是那堆箱子,而是地上的灰塵。在手電筒的光芒中,那些灰塵似乎有些異樣——有幾塊地方的灰塵看上去要比其他地方更薄上一些,似乎在許多個月前,有什麽東西曾擾亂過那些灰塵。但我還不是太肯定,因為即使是那些看起來薄一些的地方也積累了很厚的灰塵;然而那些看起來不太均勻的灰塵似乎展現出了某些可疑的規則輪廓,這讓我覺得格外的焦慮。而當我將手電筒的光束靠近其中一處可疑的地方時,我一點兒也不喜歡自己看到的東西——因為那種灰塵裡存在規則輪廓的感覺變得非常明顯了。那好像是幾行複雜的印痕——每三個印痕為一組,每個都大約有一平方英尺。而單個印痕又由五個直徑三英寸、近似圓形的小印痕組成,五個小印痕中,一個在前四個在後。

這幾行一英尺見方的印痕似乎延伸向兩個不同的方向,就好像是有什麽東西走到某個地方,然後又折返回去了一樣。它們非常的模糊,甚至可能是我的錯覺,或是某些偶然事故造成的;然而我覺得它們經過的路線卻透著某種模糊而且難以言明的恐怖意味。因為這些印痕的一端正落在那堆不久之前才翻倒下來的箱子前;而在它們的另一端則一直延伸向那扇透著陰冷潮濕氣流的活板門。那扇沒了守衛的活板門如今正敞開著,而它的下面則是無法想像的深淵。



VIII




這時候,那種奇怪的沖動展現出了根深蒂固、勢不可擋的力量——它征服了我的恐懼心理。我看到了那些疑似腳印的可怖痕跡,並且聯想起與它們有關的駭人夢境。在這種情況下,絕對不會有什麽合乎理性的動機能夠驅使我繼續前進。然而我的右手——即使因為恐懼不斷顫抖——仍舊在有節奏地抽動著,渴望著找到並打開某一個鎖。在意識到這些事情之前,我已經經過了那堆不久前才倒下來的箱子,踮著腳一路小跑過滿是灰塵沒有腳印的走道,朝著某個地方走了過去。我似乎很熟悉那個地方,這種熟悉的感覺甚至到了病態的程度,讓人害怕。我腦裡不斷地湧現著各式各樣的問題,而這些問題的起源以及相互之間的關聯我卻僅僅才開始猜測。我在想:人類的身軀能不能搆到那個架子?人類的手能否完全掌握記憶中數億年前的開鎖方法?那個鎖是否完整如初?是否還能使用?而當我漸漸意識到一些事情後,我又想:我該對——或者我敢對——那個我希望又害怕發現的東西做什麽?它會證明某些超越人類正常觀念、足以粉碎大腦的可畏真相麽?或者它僅僅只會證明我是在做夢?

然而,就在腦子還在思索這些問題的時候,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我將電筒咬在嘴裡,開始向上爬去。突出在外的鎖扣很難提供有效的支撐;但和我之前預料的一樣,櫃門已經打開的隔間派上很大的用處。在攀登的過程中,我既利用了那扇不太靈活的櫃門,也利用了隔間的邊緣,並且盡量避免了太大的噪音。踩在櫃門上沿,保持住平衡後,我將身子努力向架子的右側傾斜,達到了一個剛好能搆到目標鎖扣的位置上。由於攀爬太過費力,我的指頭已有些麻木了,因此在剛開始解鎖的時候,手指顯得有些笨拙;但我很快就發現人類手指的生理結構完全能夠勝任這項工作。此外,記憶裡的動作也強化了它們的活動。那一系列錯綜複雜的神秘動作通過某種方式穿越了未知的時間鴻溝,準確地重現在了我的腦海裡,每個細節都分毫不差——我只摸索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聽到了一聲哢嗒。那聲音是如此的熟悉,讓我更感到驚駭,因為我根本就未曾有意地期待過它的出現。緊接著,伴隨著一陣非常微弱的咯吱聲,金屬櫃門緩緩地打開了。

我精神恍惚地看著櫃子裡的那一排灰色箱子,心頭湧起了一種完全無法解釋但卻異常強烈的情緒。隨後,一只我的右手剛巧能夠搆到的箱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而當我看清楚它上面的曲線象形文字時,不由得痛苦地顫抖起來。這種痛苦遠比單純的恐懼更加複雜。然而,即便抖個不停,我依舊在拖動箱子時傾瀉而下的沙礫塵土中將它取了出來,同時盡可能安靜地將它慢慢移動到身邊。這只箱子的與我之前搬動過的那只箱子差不多,約有二十乘十五英寸,可能稍微更大些,厚度剛剛超過三英尺,上面鑄造著一些包含曲線數學圖案的淺浮雕。我倉促地將它塞進了身體與架子間的空檔,然後摸索著上面的扣件,並最終鬆開了掛鉤。接著,我擡起了蓋子,將這個重物挪到了自己的背上,然後用掛鉤鉤住了自己的衣領。解放雙手後,我笨拙地爬下了架子,最終回到了滿是灰塵的地面上,準備進一步仔細檢查自己的戰利品。

我跪在滿是沙子的灰塵中,將箱子翻轉過來,擺在了自己面前。雙手顫抖得厲害。一方面,我不敢將箱子裡的書卷拿出來,另一方面,我又非常渴望自己能夠將它拿出來——同時也覺得某些力量在逼迫我這樣做。漸漸地,我意識到了自己所尋找的東西,而這個念頭令我呆若木雞。如果那件東西真的在箱子裡——如果我沒有在做夢——那麽它蘊含的深意已經遠遠超越了人類心智所能承受的範圍。而最讓我痛苦的是,在那個短暫的瞬間,我覺得自己周遭的一切並非是一個夢境。身邊的所有東西都真實得讓我毛骨悚然——而且,當我再度回憶起那個場景時,它們依舊真實得讓我毛骨悚然。

最後,我還是顫抖著將那本書從箱子裡拿了出來,然後著魔地盯著那些留在封頁上、依舊記憶猶新的象形文字。它們似乎還保持著最初的原始狀態,而那些曲線組成的符號彷彿催眠般牢牢地把握住了我的目光,就好像我真的能夠閱讀它們一樣。事實上,如今我已經不敢發誓說自己實際上完全沒辦法閱讀它們——也許,憑借著某些轉瞬即逝的可怕記憶,我可能真的看懂了它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花多長時間才能鼓起勇氣去翻開那張薄薄的金屬封面前。但是,我妥協了,並且為自己找了個台階。我從嘴裡取出了手電筒,關上了開關,節約剩下的電池。接著,在一片黑暗裡,我鼓起了勇氣,最終翻開了封面。最後,我的確將手電筒的光亮掃過了翻開的書頁——同時也進一步下定決心,不論自己看到什麽,都必須克制住情緒,不發出任何聲響。

我只看了短短的一瞬,然後幾乎立刻癱軟在地。不過,我還是咬緊了牙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隨後,在吞噬一切的黑暗裡,我慢慢地癱倒在地上,將手放在了自己的前額上。那正是我所預料的東西,也是我所畏懼的東西。要麽我當時在做夢,要麽時空已經變成了一個笑話。[註]我當時一定在做夢——但是,我能夠驗證自己的判斷,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麽我就能夠將這個東西帶回去,展示給我的兒子。雖然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東西在無法穿透的陰暗裡圍環繞著我旋轉,但我依舊覺得頭暈目眩。那一瞥帶來的追憶與想像激起了無數純粹恐怖的景象與念頭,它們蜂擁而至,將我擠在其中,蒙蔽了我的感官與意識。

[註:time and space had become a mockery。]

我想起了那些出現在塵土裡,疑似腳印的痕跡,同時為自己呼吸時發出的聲音戰慄不安。隨後,我再次迅速地開關了手電筒,並且借著轉瞬即逝的光亮看了一眼翻開的書頁,就好像毒蛇的獵物在注視著捕食者的眼睛與毒牙。然後,在一片黑暗裡,我用笨拙的手指合上了書,將它放回了容器裡,然後合上了蓋子,鎖好了那個奇怪的掛鉤。這就是我必須帶回外部世界的東西——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如果這座深淵真的存在的話——如果我,以及這個世界,真的存在的話。

至於我是什麽時候踉蹌著站起來,開始沿路返回的,我已經不太確定了。說來古怪,作為一種測量我與普通世界分離長短的方法,在地下度過的毛骨悚然的幾個小時裡,我甚至沒有看過一次手錶。我一隻手拿著手電筒,另一隻手拿著那個不祥的箱子,踮起腳懷著一種無聲的恐慌情緒經過了不斷送出冷氣的深淵,還有那些疑似腳印的痕跡。當踏上無窮無盡的斜坡後,我漸漸放鬆了警惕,但卻始終無法擺脫一絲焦慮的情緒——當我從上方沿著斜坡走下來的時候,我還沒有這麽焦慮過。

想到要再度經過那座比城市更加古老的黑色玄武岩地窖,再想起那些從沒有看守的深淵裡湧出的陰冷氣流,我就覺得非常恐懼。我想起了那些讓偉大種族們感到害怕的東西,那些依舊潛伏在下面——非常虛弱,並且逐漸衰亡——的東西。我還想到了那些由五個圓形拼成的腳印,還有那些牽涉到這類腳印的夢境——還有與腳印有關的怪風和哨音。然後,我又想起了現代土著們的傳說——它們也提到了可怕的狂風與無名的地下廢墟。

在路上,我認出了一個雕刻在牆上的符號,知道自己應該進入右手邊的樓層。接著,在經過先前查看的另一本書後,我回到了那座有著許多拱門岔路的圓形地下室。進入那個地方後,我立刻認出了來時的那條拱道,然後徑直拐了進去。隨後,我意識到剩下的路會難走得多,因為檔案館以外的建築大多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倒塌。身邊的金屬箱子給我帶來了額外的負擔,而且我發現當自己踉踉蹌蹌地行走在各式各樣的碎石岩屑間時,保持安靜就變成了一個越來越棘手的難題。

隨後,我來到那堆幾乎和天花板一樣高的石堆面前。過來的時候,我在石堆上挖出了一條狹窄的小道。但再度穿過通道讓我感到無比的恐懼;因為之前經過通道的時候,我弄出了不少聲響,而此刻——在看過那些疑似腳印的痕跡後——我最懼怕的就是聲音。另一方面,隨身攜帶的箱子也大大地增加了穿越狹窄裂縫的難度。但我依舊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攀上了那堆阻塞物,接著把箱子塞進了前面的裂縫,然後咬住手電筒,勉強擠進了那道縫隙。和之前一樣,我的背脊又忍受了一回鐘乳石的折磨。然而,當我試圖抓住箱子的時候,它向前摔了下去,在石屑堆積成的斜坡上滾落了一小段距離,並且制造出一陣令人不安的嘩啦聲,同時激起了一陣回音。我被嚇出了一身的冷汗,並且立刻猛沖出去,一把抓住它,確保不會造成更多的響動——但就在片刻之後,我腳下滑動的巨石卻突然制造出了一陣空前的喧囂響動。

這陣響動即是我厄運的根源。無論錯誤與否,我覺得自己聽到遠在身後的那個世界對這聲響動做出了可怖的回應。我覺得自己聽到了一聲尖厲的哨音。那聲哨音不同於世界上的任何聲響,而且完全超越了言語可以描述的範疇。那可能只是我的想像。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麽接下來的事情簡直就是個冷酷無情的諷刺——因為如果不是這聲哨音激起了我的恐慌情緒,接下來的事情也許永遠都不會發生。

實際上,在那個時候,我已經陷入了徹底的狂亂。我抓住了手電筒,無力地抱起箱子,不顧一切地向前跳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留下一個瘋狂念頭,迫切地想要逃出這些噩夢裡的廢墟,回到那個遙遠的、有著沙漠與月光的清醒世界。當我抵達那個頂部已經塌陷的巨大空穴,開始攀爬那座聳入無邊黑暗的碎石山丘時,我幾乎都沒有認出那個地方。在爬上陡峭斜坡的時候,我在犬牙交錯的巨石與碎屑間反覆擦撞了好幾次。然後,更大的災難降臨了。當我盲目地試圖穿過山丘頂端的時候,完全沒有預料到前方突然向下的斜坡。於是,我腳下一滑,然後卷進了一場毀滅性的崩塌裡。下滑的大堆石塊發出了炮擊般的巨大聲響,引起了一系列驚天動地、震耳欲聾的回音,穿透了黑暗洞穴裡的空氣。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從那場混亂裡脫身的,但我保留了一些短暫而片段的意識——記得自己在一片喧囂中沿著通道飛奔、跌倒、攀爬——而手電筒與箱子則都還在我的身邊。然後,當我即將踏進那座讓我倍感恐懼的遠古玄武岩地窖時,徹底的瘋狂降臨了。當崩塌的回響漸漸平靜下來後,迴蕩在通道裡的聲響逐漸變成了一種恐怖、詭異的哨音——就像我之前覺得自己曾聽到的聲音。這一次我絕對沒有聽錯——而且更可怕的是,那種哨音並不是從後方傳來的,它就在我的前面。

在那個時候,我可能大聲尖叫了出來。我隱約記得自己狂奔過那座遠古之物留下來的,如同地獄般的玄武岩地窖。那些可憎的詭異的哨音從下方無底的黑暗裡湧出來,穿過沒有守衛的敞開通道,在我的耳邊呼嘯。此外,我感覺到了風——不僅僅只是陰冷潮濕的氣流,而是一種猛烈、淩冽、彷彿有意識的狂風。它們從那些發出汙穢哨音的可憎深淵裡狂野地噴湧而出,席卷整個地窖。

我記得自己在各式各樣的障礙裡奔跑跳躍。狂風組成的洪流與尖厲的哨音時刻都在增強,它們邪惡地從下方與身後的空洞裡湧上來,似乎充滿惡意地在我身邊卷曲纏繞。然而,在我的身後,那些狂風產生了古怪的作用——它們沒有推著我前進,反而在阻礙我的步伐。此時,我已經顧不上保持安靜,弄出了一連串的聲響,翻過一大堆石塊組成的障礙,再度回到了那座通向地面的建築裡。我記得自己瞥見了那座通向有許多機器的房間的拱門,還看到了那條通向下方的斜坡——我幾乎失聲大哭起來,因為另一扇活板門肯定也在兩層之下的深淵裡敞開著。但我沒有哭,我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著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夢,而且我很快就會醒來。也許我還在營地裡——也許我還在位於阿卡姆的家裡。這些希望支撐起了我的神智,我開始登上了通向更高層的斜坡。

當然,我知道前方還有一道四英尺寬的裂縫等著我去跨越,但其他恐懼帶來的折磨讓我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有多麽可怕。直到快走到裂縫邊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了問題。在下坡的時候,要越過裂縫自然很容易——但現在這個時候,我走在上坡路上,被恐懼牽繞著,筋疲力盡,抱著金屬箱子,還有那些魔鬼般的狂風在背後拖拽,我還能輕易地躍過那條裂縫麽?直到最後一刻,我還在思考這些事情,同時也想到了那些可能潛伏在裂縫下方黑暗深淵裡的無可名狀的存在。

手裡搖晃著的手電筒正在變得越來越暗,但當我靠近那道裂縫的時候,一些模糊的記憶提醒了我。身後淩冽的狂風與讓人作嘔的尖叫此刻變成了一種仁慈的罌粟,麻痹了我對於前方深淵的恐怖想像。然後,我漸漸意識到更多的哨音正從我的前面湧來——可憎之物如同潮水般從想像不到、也無法想像的深淵裡蜂擁而出,穿過裂縫,向我襲來。

此刻,純粹的夢魘的精華降臨到了我的面前。理性已經死亡——所有的東西都被忽略了,只有逃跑的動物本能還在生效,我僅僅掙扎著猛沖過斜坡上的碎石,彷彿前方根本沒有深淵一般。然後,我看到了裂縫的邊緣,並且使出了身上的每一分力氣,不顧一切地躍向對岸。瞬間,由可憎哨音與純粹的、能夠觸碰得到的有形黑暗所組成的瘋狂喧鬧漩渦吞沒了我。

這就是那段經歷的終點,到目前為止,我只能回憶起這些。之後的感覺完全是變幻不定的夢囈。在一系列荒誕奇異、支離破碎的妄想中夢境、瘋狂與記憶瘋狂瘋狂地融合在了一起,與真實沒有半點關聯。我覺得自己毛骨悚然地向下墜去,穿越無數里格彷彿有知覺的黏稠黑暗。還有一片噪音組成的喧囂——它們完全不同於我們所知道的、出現在地球上的任何生物或物體所發出的任何聲音。那些早已休眠的原始感官似乎恢復了活力,向我描繪出了那些漂浮著的恐怖事物所居住的深坑與虛空,並把我領向不見天日的懸崖與海洋,領向那片從未被光明照亮過的陸岸,與那些位於陸岸之上、由無窗的玄武岩巨塔組成的擁擠城市。

原始地球的秘密與它那無從追憶的亙古歷史在我腦中閃過,但那既不是圖像也不是聲音。有些東西就連我之前做過的最狂野的夢境不曾展露過一分一毫。從始至終,潮濕水汽的冰冷手指一直牢牢地抓著我,一點點地吞噬我,而那種可憎的怪誕哨音則如同魔鬼般尖叫著,壓倒了身邊黑暗漩渦裡交替變化的死寂與喧囂。

在那之後,還出現了關於夢境裡那座宏偉城市的景象——那不再是一片廢墟,而是我所夢見的那個樣子。我再度回到了那個錐形的非人身體裡,混在偉大種族與其他被囚禁的異族精神中,看著它們攜帶著書卷在寬闊的斜坡與高大的走道中上上下下。然後,這些景象上還重疊著一系列令人恐懼、轉瞬即逝、完全看不見的感覺——其中有絕望的掙扎,扭動著擺脫那些呼嘯狂風的糾纏觸手,如同蝙蝠般瘋狂地飛過半凝固的空氣,在旋風肆虐的黑暗中狂躁地掘進,以及在倒塌的巨石上踉踉蹌蹌、蹣跚前進。

那當中曾閃過一個奇怪而又模糊的景象——我隱約看見一團模糊、彌散的淡藍色光輝漂浮在頭頂上。然後,我夢見被風追趕著不斷攀登、爬行——蜿蜒蠕動著穿過一大堆雜亂的碎屑,進入彷彿正冷嘲著我的月光中。而在我的身後,那些廢墟開始在可怖的風暴中逐漸滑落崩塌。正是那令人發狂的月亮投下的單調邪惡光線最終讓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再度回到了那個客觀實在的清醒世界。

我匍匐在地,抓著澳大利亞沙漠裡的沙子。喧鬧的風在我的身旁尖叫著。我從不知道我們星球的表面會有那樣的狂風。我身上的衣服已被扯成碎布,而我的全身都是大片的淤青和擦傷。完整的意識恢復得相當緩慢,我也說不清楚真正的記憶是在什麽時候變成了錯亂的夢境。那裡似乎曾有過一堆巍峨的巨石,一個隱藏在巨石之下的深淵,一段來自過去的駭人啟示,還有一個噩夢般的恐怖終結——但這其中有多少是真實的呢?我的手電筒不見了,那個我曾經發現的箱子也不見了。真的有這樣一個箱子——或者深淵——或者巨石堆成的小丘嗎?我擡起頭向後望去,卻只看到荒漠裡綿延起伏的荒涼黃沙。

惡魔般的狂風已經平息了,如同真菌般的圓漲月亮泛著微紅的光亮沈向西方。我搖晃著站起來,開始跌跌撞撞地走向西南方向的營地。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難道我僅僅是在沙漠裡崩潰了,並且拖著被夢境折磨的身體穿越了數英里綿延不斷的沙地與半掩石塊?如果不是,那麽我怎麽才能承受這一切,並繼續活下去?因為,在這種新的疑慮裡,我所有的信念——那些堅信是神話創造了我的虛妄夢境的想法——再度瓦解在了之前的可憎疑惑中。如果那個深淵真的存在,那麽偉大種族也曾存在過——而它們恐怖地穿越無限寬廣的時間漩渦,降臨占據其他軀體的故事也不再是神話或噩夢,而是可怕的、足以粉碎靈魂的事實。

難道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都是真的?難道在患上失憶症後的那段陰暗而又令人困惑的日子裡,我真的被帶回了兩億五千萬年前的史前世界?難道我現在這具身體真的曾被一個來自遙遠過去的可怖異類精神占據過?難道我曾被這些蹣跚蠕行的恐怖囚禁過,真正了解過這座被詛咒的巨石城市在全盛時期的模樣,並且蠕動著與我交換的那個存在的可憎身軀行走在那些熟悉走廊裡?難道二十多年來一直折磨著我的夢境完全是駭人記憶的產物?難道我真的曾和那些來自時空中我永遠無法觸及的角落的精神們交談過,曾學習過宇宙裡自亙古到未來的各種秘密,並且寫下了我這個世界裡的歷史,並存放在那些巍峨檔案館的金屬箱子裡?難道當各種各樣的生物在這顆行星飽受時間磨蝕的表面上延續著它們的數千萬年的進化歷程時,另一些存在——那些有著瘋狂的旋風與尖叫的哨音的可憎遠古之物——真地正在那些黑暗的深淵裡徘徊等待著,並且慢慢衰弱退化?

我不知道。如果那個深淵是真的,我經歷的一切真的,那麽希望將蕩然無存。如果是真的,那麽在這個人類世界之上將永遠存在著一層超越時間之外,不可思議的陰影在嘲笑著我們。但是,感謝老天,沒有證據證明這一切是真實的,證明它們不是那些由神話催生的夢境裡的新篇章。我沒有帶回那個本可以當作證據的金屬箱子,而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人發現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走道。如果這個宇宙的法則是仁慈的,那麽永遠都不會有人發現那一切。但我必須將我看到——或者我覺得自己看到——的東西告訴我的兒子,並且讓他從心理學家的角度判斷我經歷的真實性,並且將這份敘述傳達給其他人。

我之前曾說過,這些年折磨我的夢境背後隱藏的可怖真相絕對與我覺得我在那些被埋沒了的宏偉廢墟裡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實有著密切的關聯。然而就此寫下那個關鍵的啟示,對我而言仍舊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不過,沒有讀者會猜不到其中的真相。當然,它與那本躺在金屬箱子裡的書卷有關——就是那個埋藏在數百萬個世紀以來從未被擾動過的塵土裡,並被我從那個早被已遺忘的藏身處中拖出來的箱子。自人類出現在這顆星球上以來,從未有人見過那本書,也從未有人碰過那本書。然而,當我用手電筒閃過它上面的時候,我看到那些用奇怪顏料書寫在被歲月染黃的脆弱纖維織物上的文字並非是任何地球早期出現過的無名象形文字。寫在那上面的全是我熟悉的字母符號,全是由我親手所書寫的英語詞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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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餘塵
很棒

05-14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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