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進充滿高貴典雅香味和木頭香氣的寢室裡，葛恩先是注意到地面，那鋪滿整個房間的紅毯上，用金色的毛線繡成的龍形圖騰。龍的頭雄赳赳氣昂昂地高抬，口中沒有噴火，翅膀在身體兩側大張，彷彿站在山崖上俯瞰塵世萬物的高傲姿態。
卡沙崙殿下的寢室很大，該說，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寢室怎麼會不大，在他正前方的是豪闊氣息的紅色沙發和玻璃桌，在左側則是一張大得誇張的——至少算是三人床。床的四個角落還有連接到天花板的挑高格架，是一張在皇室中可以見到的、最標準的國王床。
床單和枕頭此刻都散亂地隨便橫躺在上頭，跟葛恩想得不一樣。他原本以為國王的寢室應該要整齊俐落、乾淨無暇，但那些好像從起床過後就再也沒有動過的棉被讓他稍稍改了觀。
床的左側有小小的書桌和梳妝台，那裡應該就是卡沙崙殿下平時梳妝的地方，另外，皇室專屬的化妝師應該也是在那裡替我們的國王打理門面。在右側則是一張跟房間正中央的沙發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長椅，只是看起來沒有那麼舒適。
正對床的另一側除了沙發和桌子之外，還有一間風格跟皇宮內截然不同的浴室，用著大小不同的顏色石子砌成的小空間，裡面的地板還有些許水珠，少許的水出現在葛恩視線內的浴缸裡，那裡肯定就是國王平時沐浴的地方。
除了這些大型的陳設之外，還有許多立在櫃子上的擺飾和獎盃之類的東西，一邊的衣櫥半開，裡面還有葛恩上次在遭遇獅鷲獸時，看到的卡沙崙身上的裝扮——那些披風和盔甲、鎖子甲和披肩。
整個寢室雖然跟葛恩腦海中想像的畫面有部分出入，但差異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卡沙崙殿下平時若沒有外出，其餘時間就是在這裡度過的。
這裡，就是卡里卡斯的最高統治者，卡沙崙殿下的寢室。
……果然不乏高貴的氣息阿。
＊
注意到葛恩出現，卡沙崙翹著二郎腿在其中一張房間正中央的沙發上，此時身為人龍種族的國王只穿著輕鬆的布製戰袍遮蓋下半身，那是一種下半身專屬的衣物，用一條同樣為布製的束帶繫在腰間，在身體正前方和正後方各掛一塊長板型的布好遮掩重點部位，長度約到他的腳踝之上。
這種服飾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在布的遮蓋之下，穿著者在戰袍之下不需要再穿著一層像是「安全褲」之類的衣物。
其餘的部位，卡沙崙殿下則是毫不修飾的裸著，同時也露出自己上半身的胸肌。
葛恩有點錯愕的楞在原地，因為國王或是皇室等級的成員應該都要穿著一件又一件的豪華衣物，而不是這樣大喇喇地對隨便一個人類出自己身體的其他部位。
「卡沙崙殿下。」見到國王，葛恩立刻就在門邊單膝下跪，用敬語稱呼著王。
卡沙崙，挑了挑眉，葛恩沒看見他這個動作。「把門關上，在我的寢室內不必多禮。」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殿下。」
葛恩帶上了身後的門，來到了沙發換繞的玻璃桌邊，卡沙崙一腳還跨在另一腳上的看著葛恩正猶豫要在哪一張沙發坐下。最後男孩將提袋給放在一邊，選擇在卡沙崙對面的沙發。
葛恩一屁股坐上去時這沙發好像棉花糖一樣的陷了下去，但是有著驚人的彈性，表面刷著的麂皮摸起來就跟看上去一樣柔軟，他摸了摸沙發的質地，發現一旁還有幾個可愛的方形小抱枕。
他又注意到桌面上擺放的水果還有盛裝酒飲之類的器皿，但不敢探頭查看，因為對面有一雙眼睛正瞪著他。
坐定位置，葛恩在卡沙崙銳利的視線下開始著手準備起待會會用上的工具。他拿出了從書寫生涯開始就用得最上手的羽毛筆——黑鷹，還有一小瓶墨水和一本厚重的壓模書，將它們擺放在桌上。
卡沙崙在整個過程中除了密切的觀察葛恩的動作外，還對他的一舉一動充滿好奇，但是沒有表現出來。
等到準備就緒，葛恩轉過頭來，雙手合十的看著卡沙崙。
「小……小的已經就緒了，殿下。」葛恩支支吾吾的說著，跟國王單獨相處，面對面的狀況下他還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但請容我先對卡沙崙殿下致上最高的謝意……謝謝殿下，讓我免於坐牢的命運……」
卡沙崙橫躺在一邊沙發上的尾巴好像聽進去似的甩了兩下，他傾身向前，對著葛恩說：「不用謝我，我只是在做對的事情。我雖然同意你不必到地底去，但在你完成我交代的事情前，你仍是這裡的傭人。明白嗎？」
「阿……是的，葛恩明白自己的處境……。但殿下明確的意思是……？」
「書阿！」卡沙崙不耐煩的回應。「你會寫作，是吧，人類？正好我繼承了父位之後，還有好多事情想要弄清楚，但是國內的人對我似乎沒有好印象，在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前皇室的任何律法都頒布困難。既然是這樣……」
「我要你幫我寫一本自傳，人類。」他命令式的口吻說道，這種語氣就是所謂的王族口氣嗎？
葛恩消化了一下這番話，但感覺有些地方不太合理，於是他說：「殿下，恕小的直言，『自傳』這種文體應是紀錄一位已經有不凡成就或是人生歷練的人物，我聽聞殿下上任的年紀非常輕，恐怕——」
「有什麼問題嗎？」卡沙崙抬起頭，藍色的眼眸直視著葛恩。
「呃，這……」面對狀況，他難以啟齒，眼前是一位他說什麼，自己就非照著做不可的崇高人物。「呃——是，殿下……」
應答的同時，葛恩想起了那些會從宮廷中遠道而來到深山中找葛恩寫書的貴族和爵士，他們通常會為了封葛恩的嘴而多給他一些金幣，哪怕紀錄在書上的事蹟是修改過後的、加油添醋的、無中生有的……甚至是扭曲事實誣賴他人的，他都見過。
「看，你還是行的。」卡沙崙自信地說。
葛恩有點難過，他覺得與殿下的談話不應該是以這種咄咄逼人的方式開場，就算國王有國王的位置該表現出來的尊嚴，但也不應該強人所難阿！如果卡沙崙真的那麼年輕，而又強迫式的要葛恩榨出東西來寫在書上，那往後的進展將會步步維艱。
「那麼開始吧！」卡沙崙倏地說。
「呃——恐怕這樣是沒辦法的，殿下……」葛恩低聲的回應。
「為什麼？」龍回應，挑高眉頭表示對事件的不滿。
「因為……葛恩還沒有對殿下有充分的了解，自傳的撰書人和被撰者應該要有密切的關係，像是悉知對方的個性還有處事態度，或是長年與被撰者相處，下筆前的功課應以了解對方為前提……但是葛恩今天是第一次與殿下面對面談話，所以——」
「怎麼這麼麻煩阿？我是要你來幫我寫本自傳，不是要你來這裡囉哩八唆的！」說著他雙手抱胸，面露不悅。
卡沙崙突然提高語氣，嚇得葛恩身子往後縮。
「對……對不起……殿下，但是……這是自傳的前提……」
接著卡沙崙往後躺，背後的翅膀緊靠著沙發，雖然看向窗外，但抱在胸前的雙手和緊閉的嘴唇都表示著他的不滿，葛恩就坐在那兒，用大拇指和中指把玩著羽毛筆，不知道該怎麼辦，空氣中的尷尬和緊繃讓他非常不自在，男孩不是很習慣這種氛圍。
但是什麼都不做也不是辦法，葛恩開始在壓模書的幾個頁面上寫字，他寫得是一些往後會用到的標題欄位還有註記，畢竟之後還會用得上，與卡沙崙殿下的談話又進行得不是很順利，在種種阻礙之下，他現在也只能做這件事，如果突然起身，可能又會把眼前這位韌性的國王惹出好幾把火。
時間一分一秒的在流逝，但是寢室內的人事物可以說是完全沒有動靜，卡沙崙殿下好像正生著不明原因的氣，這讓葛恩其實有點自責，雖然他知道卡沙崙在外界有一個「暴君」的綽號，但壓根沒想到本人竟也這麼難相處，或者該說，是自己的期待太大了？
「殿下……？」
卡沙崙又翹起了腿，沒有理會葛恩的叫喚，依舊朝落地窗外的景色看去。
「本王的名字是卡沙德．卡沙崙，父王名賽拉吉亞．艾德溫德，母親是一名鄉下的女子，名為瑪莎……」
令葛恩訝異的，眼前這位難搞的國王開始緩慢地闡述起自己的生平還有家庭背景，只愣了一下子，葛恩馬上拿起事先準備好的小筆記本，開始寫下他認知中的重點。
卡沙崙說故事的過程中沒有太多表情，講話的口氣像是拿著一本再無聊不過的故事集逐字逐句的念，完全沒有情緒上的起伏和詞語修飾。在某些段落，當卡沙崙提起他兩個年長的哥哥和一個姐姐是如何英年早逝時，完全沒有半點的情緒失落和變化，那僵硬的表情甚至讓葛恩覺得這位國王是不是也像那些扭曲的貴族一樣在捏造故事。
卡沙崙繼續說著，偶爾換一換姿勢，但清一色都翹著腿。他提到自己從小在宮中的生活、還有自己的父王和母親爭紛的過程、他在訓練場打木樁人的經過、在一次的遊行中看見暴動的市民被當場處決的經驗、還有自己的哥哥姊姊欺負自己的瑣碎事件。
故事一多，葛恩感覺到自己的書寫之路終於步上正途，開始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下這些內容的摘要和卡沙崙提到這些時的語氣和表情變化，但是這個部分能參考的實在是太少了。
這位王還提到，他的母親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和喝得醉爛的父王大打了一架，之後有中間的調解角色出來處理；還有在某個夜晚自己的一位哥哥被刺殺的事件……
卡沙崙講了很多自己身邊的人的故事，但葛恩注意到，他卻鮮少提到自己，大部分的時間裡，他都說著自己看見了什麼東西、聽見了什麼的發生、闡述他人對於某某事情的看法，卻始終不提自己對該事情的意見。
也許真的是過於年輕的關係，但是卡沙崙殿下說出來的事蹟都不大能列入自傳這種文體裡，因為如果自傳要能講述一個人的生平，那主角之外的配角戲份就不能太重，這種喧賓奪主式的書寫方式不討人喜愛，且嚴重的偏離主題。
葛恩津津有味的接收著這些新奇的資訊，同時也為卡沙崙殿下的遭遇感到難過，原來他小時候，在王室裡面的地位最小，他的兩個哥哥前途都比他還要好、也比他更壯、更有抱負心，雖然他自己曾試圖證明自己也能獨當一面，但最後都以失敗收場。
而他的兩位兄長甚至會欺負他，在某些沒提到的小細節裡，葛恩長年寫書、聆聽的細膩心思可以分辨得出，哪些部分是卡沙崙刻意隱瞞、哪些部分是他隨便帶過，但背後藏有更深的意思。
他的紀錄速度慢下來，專注於觀察卡沙崙的表情，這位人龍說話時臉色不改三分嚴肅，嗓音沙啞，口氣略帶沉重，但是葛恩可以察覺到有某些地方布一樣，但是哪裡「不一樣」，就連他自己也都不太明白，但有股直覺告訴他，卡沙崙今天之所以能爬到國王這個位置，還另有故事。
等到卡沙崙殿下說完，他啜飲了幾口杯中的液體。此刻的天色也已漸漸暗下，葛恩手上的筆記本來來回回填滿了整整三頁，對此，男孩除了為收穫滿載感到滿意之外，同時也興起一股悲傷之情，但這股悲傷感來自說故事的人——那就是卡沙崙。
但他本人就坐在那，講完了落落長的故事卻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但他開口的速度和語氣都明顯趨於緩和。
「現在你知道我大概的故事了，能夠做事了嗎，人類？」他說。
「小的還需要一點時間整理這些資訊，不過沒問題的，殿下。」
卡沙崙哼了幾聲鼻音，沒再開口，卻不知所以然的沉思了起來。
葛恩想要說點什麼，但是在這個殿下剛講完生平的時間點，說出一丁點帶有主觀的評論都有可能得罪他，男孩努力地想著，要怎麼開口，才不會讓眼前的王感到被冒犯，但這很困難。
漸漸的，葛恩陷入一個莫名其妙的狀況之中，他開始觀察起卡沙崙殿下的外貌還有表情。他注意到殿下的頭上有一搓紅色的毛，沿著背脊長到他的頸子之後，所以龍有羽毛這個說法是真的囉？但是那怎麼看都像「頭髮」而非「羽毛」。
卡沙崙殿下的身材很結實，對於一個皇室的成員來說是相當難得的，就是因為皇室內的生活極盡奢華，所以看見身材標準的皇族才更困難，雖然人龍與生俱來就有迷人的身材，但對親眼見到的葛恩來說又是更驚豔的另一回事。
這樣的身材配上龍族的翅膀和尾巴，在一般人眼裡可能非常古怪，但葛恩在書寫之餘，其實是一位對奇幻生物有著獨特愛好的男孩，雖然看著殿下的身材想入非非確實不敬，但都像這樣一對一的在他的寢室裡了，著的又是露出身體百分之八十外表的衣裝，難免不去注意到這些小細節。
想著想著，葛恩的筆記本鬆了手掉落到地面，這才把卡沙崙——包括他自己的注意力拉回現實。國王好像不滿的瞟了他一眼，但沒有多說什麼。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有一位隨從冒險來敲了敲門，告訴國王殿下晚餐的用餐時間已到，才讓兩人完全的回過神來。
「今天到此為止。」卡沙崙說。
「是的……卡沙崙殿下。」恭敬的回應，葛恩開始收拾起他的文具。
男孩等到卡沙崙殿下終於起身，自己也才將皮股從沙發上拿開，在這裡坐了將近三個小時，但他不覺得臀部有絲毫痠麻，這大概就是過於高級的沙發的實質好處吧。
他主動的走到卡沙崙的身旁，單膝跪下，頭仰角的看著燈光下，卡沙崙的眼眸。接著葛恩禮貌的說：「謝謝殿下……今天的接納。也……謝謝殿下……對於一個像我這樣毫無地位……的人類百般的包容……」
「起身。」他說。
葛恩起身，他的身高大概比卡沙崙低個十公分左右，此刻視線平齊，但出於敬意，他沒有直視眼前這位國王。
「我說過，在這裡免禮。」說著，卡沙崙多愁善感的轉過頭去，看向一旁的角落，隱隱約約的臉紅了，但非常不明顯，葛恩甚至沒有察覺，他用很小的聲音說：
「也謝謝你，今天在這裡聽我的故事。」
葛恩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殿下？」
「行了。」說著，卡沙崙推著葛恩的背，催促著要他往門口的方向走去，此刻帕第已經在寢室半開的大門旁待命。
葛恩想到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問，急急忙忙地回頭。
「卡沙崙殿下！我們——」
卡沙崙背對著他，視線飄向窗外不知何處，只簡單地回了一句：
「明天，同樣的時間。」
創作內容
短文創作5-蜉蝣與星星VII (龍/BL)
【Guild Wars 2】系列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