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文婷小姐突如其來的要求，頓時驚慌失措。她那雙銳利的眼神，令我這時再次不敢和她對上眼。
「怎麼了？」
我不停地搓弄手指，扭捏地看著另一邊：「怎麼、怎麼突然這麼說呢？」
雖然我曾想過文婷小姐或許會給予我經濟上的援助，但我壓根兒沒想過她會想要和我們同居。這令我有些難堪，都已經三十來歲了，總覺得同居這個名詞，已經和我的學生時代一起消失在我的人生洪流了，怎麼今天卻突然冒出來？
文婷小姐似乎意會了些什麼，說道：「抱歉，這要求突如其來讓你有點嚇到了。其實，之所以想和你們同居有兩個原因。第一個當然是為了照顧孩子們，不論是生活上、經濟上，同居的效益都挺高的；第二個原因更單純，就是因為我原本的租屋處，租約月底就要到期了，我想續約但房東卻是硬生生地要加價。」
「可、可是……」我依舊不敢和她對上眼。
然而文婷小姐輕輕地把我一隻手拉到她身旁，把錢徐徐地放進我手中：「如果怕我們之間還不太熟沒關係，漸漸地就會熟了。」她接著看著坐在我們之間的阿和和小紫說道：「而且我不願自己在孩子們面前，僅僅只是張支票或是冷冰冰的提款機。」
我發覺到她的眼神，略顯悲傷，沒有平時露出的銳氣。
仔細想想我真是糟糕，文婷小姐這句話真是刺到我心坎哩，自婆婆和我談到她以來，我一直把她當作經濟上的援助，那便是她口中的支票、提款機。我竟然忘記她也曾做過母親，現在她只是想彌補，再一次做阿和的母親。我怎麼能忍心拒絕，倘若拒絕，不就正是只將她當作提款機來看待嗎？
「嗯……志成過世後，我沒什麼時間整理臥房，有點亂。」我雙手緊緊握住她給予我前的那隻手。「周末前，我會整理好的。」
「嗯，謝謝。」她再次露出那般可人的淺淺微笑。
也許我將要承擔我所擔憂的那些，但畢竟是我自己的抉擇，我不能有任何一聲怨言。為我好，也是為文婷小姐好。
「對了，我覺得我們互相稱呼名字好了，加上稱謂感覺挺生面的。」我作爭身子，睜著眼，喜孜孜地叫道：「文婷。」
「嗯、喔。」頓時她的語氣顯得有些遲鈍。「心、心怡。」
本來以為文婷會露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表情，但看上去挺冷靜的。不過我這樣也挺小孩子氣的，都當媽的還這麼少女情懷，真是有些罪過。
「媽媽，要吃餅乾嗎？」
同樣聽見阿和聲音的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他。然而阿和目光瞥向文婷，讓我不知作何反應，只能傻笑地看著阿和。文婷似乎見我有些尷尬，便有了舉動。
「這樣吧，分一半吃吧。」文婷從阿和手上接過餅乾，掰成兩半，將另一半遞給我，說道：「我們都是媽媽，不是嗎？」
「是啊！」我從她手中接過餅乾，內心有些雀躍。「不過稱謂看來要規定一下了，不然都不知道孩子們到底是叫誰。」
「阿和，都怎麼叫妳？」
「媽媽阿姨混著叫呢！不過很常都是阿姨。」我苦笑，阿和不說話，吃著餅乾。
「我都叫媽咪『媽咪』喔！」年紀大一點的小紫也想加入我們討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媽咪就是媽咪，阿姨妳就是媽媽好了。」
小紫天真無邪的發言，大大地化解了我的尷尬。我只能說小紫大概是我目前人生中最好的禮物了，我能做她的母親真是幸福。在認識志成以前的那段單親時間，也是小紫一直伴在我身邊，我才沒有想些多餘的事，平平安安、幸福地活到現在。小紫簡直是我的天使。
「好，當然沒問題。」文婷摸摸阿和的頭，輕聲地各指著自己和我說道：「阿和，以後就是『媽媽』和『媽咪』，知道嗎？」
「嗯……」阿和繼續吃著餅乾。
其實阿和不適應也是理所當然，一直到現在我和他的關係總是如初次見面那樣生疏。五歲的他，看似什麼都不懂，但其實什麼都懂，也許在他心中，他就只認文婷是母親也說不定。
我有些心寒，不過這也無可奈何。
我們都是每個人生命中彼此的插曲，有些時候，還是會協調不上，變出難聽的旋律，甚至是雜音，可就這麼無可奈何，聽起來像是老生常談，常常遇到，卻常常解決不了。人的互動也許真的有限，到頭來，可能有些人怪罪的是自己、有些人怪罪的是他人、有些人怪罪的是這個世界，怪罪什麼？怪罪不協調的音律和節奏都是因自己、他人或是整個世界而起的。
這些看似透過怪罪尋求真理的字句，其實各個都是謊言。
§
今天是文婷入住的日子，門邊已經紙箱成堆，我在家裡到處檢查，有無整齊乾淨，最後在臥房久留了一下。坐在床邊環顧四周，從今晚開始，我的枕邊又有人在了，衣櫃又會多了好幾件衣服，化妝台也許要換一個了，書櫃……不知道文婷有沒有看書的習慣。
啊，我和志成的相片，也許收起來比較好。放在書櫃的深處或是衣櫃的深處都好，雖然難過，但還是別讓文婷看比較適當。
我突然憶起我的學生時代，第一天和室友同住大概也是這種感覺，雀躍又緊張，然而現在對方是文婷，那位眼神銳利，話似乎又不多的文婷。事實上我相當好奇，以前她和志成在一起時，是怎麼樣哄阿和的，我實在難以想像她哄小孩的模樣。
「看來搬家公司比我想像中的要來得有效率。」這是我前去應門時，文婷劈頭的第一句話。
「妳那邊都處理好了？」
「是啊。」文婷呢喃道：「離月底明明不到幾天，房東要我付違約金，也真是夠好氣的了。」
文婷生氣的模樣也真是怪有趣的，像是在生悶氣。
「孩子們現在正睡午覺，這些紙箱我們待會再拆吧，怕吵到他們。」
「好。對了。」她將手中的紙盒遞給我。「我順道在路上買的草莓蛋糕，先拿去冰，我們待會一起吃。」
「怎麼好意思。」我不自覺地客套起來，但隨後忽然意識到這樣有些無禮，頓時不知做何反應，愣在文婷面前。
「客套什麼？」文婷露出微笑。「今後我們姑且算是一家人了。」
也許，是我誤會了，文婷可能是個表情豐富的人。即便她有著那種銳利的眼神，但是只要她莞爾一笑，轉瞬間讓人有了勇氣，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魔力。她的笑容化解我的尷尬，這讓我有些罪過，我竟是如此糊塗，待人處事還有待加強。
「我可以看看他們嗎？」文婷闔上大門。「我會盡量不打擾他們。」
「怎麼這次換文婷妳客套起來了。」我嘻笑道，或許這樣彼此就都抵銷了。「想看的時候都可以看啊！我們以後是一家人了，不是嗎？」
「嗯，妳說的對。」文婷語畢，拉著我的手步向孩子們的臥房，悄悄地打開房門。她的手相當細緻，感覺不太像是同樣當媽媽的手，然而被她握著卻有點安心感。
「一人一張床？」文婷繼續說道：「現在的孩子們真幸福。」
「那是志成要求的，他說這樣有助於孩子們獨立成長……」我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抱歉，突然提起他。妳應該不是很想聽到他的名字吧？」
「倒也還好。」文婷凝視著熟睡的孩子們。「他對我很好，我沒有討厭他的資格，反倒是我，欺騙了他、苛責了他。」
這就是我所恐懼的，我擔心和文婷相處，他和志成以前的事將在我面前表露無遺，到時我該以怎麼樣的態度去面對？我能接納過去的志成嗎？能接納過去的文婷嗎？還是這一切都是我想多了？
「這些事，我想以後再和妳說吧。」她回眸說道：「志成一定不曾和妳提過，依他那種個性，我不甚意外。只是一直對妳隱瞞，可能再這樣下去會不太好。我不希望我們彼此間有秘密，畢竟我們是孩子們的媽媽，得好好相處。」
「為什麼現在不能說了？」剛才的思緒讓我有些急切，語氣略帶緊迫逼人。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拍拍我的肩，朝客廳走去。「很快的，只是現在真的不能。」
我真的不懂，說是要讓彼此間沒有秘密，但卻要之後才能和我說，豈不是兩相矛盾。文婷可能還真的是個性格難以捉摸的人，我看著她走向客廳的背影，顯得落寞、孤獨。閉上眼，我似乎可以清楚看見，她正在汪汪大洋中划著船，徐徐地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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