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征服王

49　征服王

「唔？」

敏銳地察覺到前方的地面開裂，軍陣最前方的伊斯坎達爾趕緊拉住韁繩，胯下的戰馬布賽法拉斯旋即一個大跳躍通過了逐漸擴大的裂縫。

只是，對一支正在衝鋒的軍隊而言，沙漠各處突然冒出的裂縫就和死神的招呼無二。即使其中有著眾多有識之士當機立斷招呼著身邊的同伴止步，裂縫也會立刻蔓延到他們腳下，吞噬掉他們第二次的生命。

「啊——！」「該、該死的……！」「……」

默默聽著身後將士們的哀號，伊斯坎達爾的表情卻是平靜的。他抿著嘴，駕馭著布賽法拉斯繼續衝鋒，跨越一個又一個斷崖，劍鋒直指遠處的敵人。

在他的後方，比軍陣還要更遙遠的地方，維瓦·維爾維特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般景象。

比起當時在王之酒宴上還要更加雄壯、威武的軍隊，以及那比起這支軍隊還要更加強大、壓倒性的力量……是我拖累了他嗎？要是Rider的Master是一位更加有才能的魔術師，這一仗是否能因此奪得勝利呢？

維瓦禁不住地想著。

假如，我不是他的Master的話——

他看著手背上一共三枚，完整的令咒，在心中下了一個決斷……

「——我以令咒命之！」

令咒的光芒在遙遠的軍陣之後閃耀。無非聽不見維瓦的話語，但他注意到依舊保持衝鋒態勢的伊斯坎達爾身上，陡然炸裂式地冒出的魔力——

而伊斯坎達爾透過令咒的聯繫，聽見了他那個膽小、懦弱，卻像他一樣胸懷巨大野心的Master，那仍然有些顫抖，卻堅若磐石的話語：

「Rider，替我取得勝利！」

「我再以第二枚令咒命之！」

「Rider，給我奪取聖杯！」

「我以最後一枚令咒命之！」

「Rider……去，征服世界——！」

伊斯坎達爾笑了。

用令咒下達這麼模糊的指令，其強制力幾乎可以說是零。但就在這個時刻，在這對主從之間，他們的意志指向共同的目標，他們的心靈共鳴著相同的夢想。

所以他相信，自己——無人能敵！

「來——肆虐吧！」

王之軍勢已經崩潰了，伊斯坎達爾僅剩的武器就是他信任的牛車。只見這名壯碩的漢子猛然自布賽法拉斯身上躍起，空中光芒一閃，神威車輪（Gordius Wheel）就出現在他的腳下。

在多年的好戰友目視下，伊斯坎達爾面上銜著無比張狂的笑容，駕馭著神雷，以最不可思議的速度向著遙遠空中的無非衝刺而去。

「蹂躪征服直達遠方（Via Expugnatio）！」

狂亂的雷電毫無保留地逸散。自從認知到自己的Master是一位才能不足的魔術師時，伊斯坎達爾就有意識地收斂著寶具的威勢。直到此時此刻，伊斯坎達爾身負三枚令咒補充的巨量魔力，終於不再限制自己，全力解放這瘋狂的閃電，直逼前方的無非！

就像二戰時的神風特攻隊，化身為人型飛彈的伊斯坎達爾氣勢洶洶地向著無非襲來。

這就是，征服王最後的榮光。

「真是的，怎麼感覺我好像壞人哪……」

無非搖了搖頭，輕嘆了一口氣：

「斷山嶽——霸氣輝煌。」

深紅的毀滅之光蟄伏於弒神者的劍身之上，隨著無非一揮，以劍芒的形式斬向對方。

——選擇無非當最終boss的話，他必然是超高難度糞Game裡的無解型魔王。

主從之間的羈絆，加上即使捨棄生命也要打倒敵人的決意，倘若無非是個識相一點的反派，在這裡就應該乖乖被打倒才是。

只可惜，無非不是反派。而他也一點都不會看氣氛。

「噗哧——」

弒神者的邪風粉碎了伊斯坎達爾的牛車，也粉碎了他征服世界的野望。

巨劍深深刺入伊斯坎達爾的胸膛，使他忍不住吐出一大口鮮血。

主人的靈核受創，其寶具王之軍勢建構的結界自然也煙消雲散。當眾人終於從那宛如地獄般的沙漠中回到「永恆遙遠之境界」這片更加荒涼的世界時，伊斯坎達爾已經從弒神者劍上滑落，重重地摔到了地面上。

「Rider！」

維瓦·維爾維特全然沒有想過自己會不會被對手「順便」殺掉，腦袋一熱便急忙向前跑到自己的Servant身邊，想扶他起身。

「小子……」

按住了維瓦的手，深知自己已回天乏術的伊斯坎達爾不讓他扶自己起來，而是就這麼倒在地上，用那斷斷續續的嗓音說道：

「……你……願意成為朕的……臣下嗎……？」

「我……」

眼淚潸潸而下，維瓦終於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撕毀他論文的肯尼斯的影像在腦海中掠過，維瓦突然發現自己已不再憎恨那個自己曾經厭惡無比，無數次打壓自己的天才魔術師了。

對……因為他不再需要了。

原來，維瓦·維爾維特，這個年僅十九歲的小魔術師，這個儘管有些懦弱，卻胸懷著偉大夢想，並堅持朝著目標邁進的年輕人——

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早就已經被他得到手了：

「認同」。

當那個曾經征服廣大土地、收穫人王所能擁有的最高榮耀的男人，那個曾經被維瓦視作永無交集之日、締造無上偉業的大帝，傻傻地對著世界地圖、對著他說「我們倆都是笨蛋」的時候，維瓦便已經下定了決心。

他想成為這名王者的臣下，追隨著他征服至星海的彼岸、世界的盡頭，追隨著這第一個認同他傻瓜般理想的人，那怕那個地方其實不存在也一樣。

所以他哭著，像個小姑娘似的嚎啕大哭著，說：

「我當然願意了！請讓我追隨著您，吾王——！」

「笨、蛋。」

伊斯坎達爾輕笑著伸手彈了維瓦的額頭，但已經行將就木的他竟虛弱得一點力氣也沒有。

「聽好了……給我……活下去……」

氣機愈發虛弱，然而那雙眼閃爍著的熠熠星光卻愈發光亮：

「活、下去……然後傳唱……傳唱，王的意志！……」

靜靜地，無非走近。

沒有理會儘管滿面淚痕仍盡力想表現出威嚴的維瓦，他隨意地將弒神者扔到一邊，蹲下來盯著伊斯坎達爾的雙眼。

「這就是結局了，伊斯坎達爾。嘛……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真是、可惜啊……」

無非愣了一下。

「……沒有……看見俄刻阿諾斯……」

無非嘆了一口氣，一掌狠狠地拍在對方的胸口，居然刺進了胸膛，緊緊抓住了他的靈核，一股魔力藉此傳了進去，暫時替他續了一命：「愚蠢的傢伙。我不是早就和你說過了嗎？給我好好地——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啊。」

伊斯坎達爾呆呆地看著無非，笑了起來。

「笑什麼？難不成我虎軀一震，你打算納頭便拜？」

「嘿……說這種話，還真不像是你啊。」

無非對他翻了個白眼，冷聲道：「你又懂我什麼？……算了，那麼我換個問題——」

「你的夢，醒了嗎？」

……夢？

對了……

自始至終，馬其頓的亞歷山大三世所追尋的事物……

他想要……到達世界的盡頭。

他想要看見無盡之海，俄刻阿諾斯。

所以即使他的大軍在印度河不得不鳴金，他的目光依舊望著東方。

三十歲就英年早逝的亞歷山大大帝，即使死後仍要追求著的夢想……

居然在現世，被一張地圖、一顆地球儀給打破了。

——地球，是圓的。

所以無盡之海，當然不存在。

真是可笑，花了這麼長時間、征服了這麼大片土地，遠征東方的大軍所追求的事物，居然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然而後悔嗎？不。

儘管結局是虛無，其過程中的所有辛酸、所有喜悅全都是真實的。

和麾下將士們的羈絆，也毫無疑問是耀眼的。

夢醒了嗎？不……

亞歷山大大帝，依然會在那沒有結果的夢中，持續征服。

那，才是伊斯坎達爾存在的意義。

「……」

伊斯坎達爾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夢醒了。你該清醒了。」

「……」

「曾經立誓要到達無盡之海的少年，該長大了。」

「……」

「王的意志，王的理想，你的將士們都看在眼裡。」

「……啊。」

「也正因此，你才要比他們更先甦醒。」

「……我……」

「也許你追求的是虛無的大洋，但——」

無非手臂一扯，Servant－Rider的靈核就被他從伊斯坎達爾的英靈之軀取出：

「你的將士們所追隨著的，卻是你。」

伊斯坎達爾瞪大了眼睛。

失去了靈核之後，身體正轉化為魔力之光漸漸淡去。然而他卻聽見了聲音。

——海浪拍打著岸邊的礁石。

曾經令他魂牽夢縈的景色，悄然蛻去了始終朦朧的迷霧，確實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大海，在低鳴。

低鳴著的，是心臟強而有力鼓動著的聲音。

「原來……原來啊……」

伊斯坎達爾又笑了。笑得像個孩子。

「俄刻阿諾斯……原來，朕所追求的一切，始終長存吾心……」

在意識留存的最後一刻，征服王是這麼低語著的：

「這洶湧的浪潮，是我聽過最美妙的聲音……」

●

Rider退場了。

當真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維瓦·維爾維特才發現自己居然和剛才還打生打死的對手獨處了——無非正捏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看。

明明身體止不住地顫抖，那雙眼卻盡是一片堅定。

「喂，小子……你在害怕？」

「是！」

……哈？這種事情原來是可以很驕傲地大聲說出來的嗎？

無非忍住了對他翻白眼的衝動，轉而問道：「那麼你想怎樣？為你的王報仇嗎？」

「不……」

維瓦深吸了一口氣，直直盯住了無非的雙眼：「吾王最後命令我，要活著、傳唱王的意志，傳承他的王道！」

「哦？有趣。」無非笑了笑：「嘿嘿，伊斯坎達爾啊，你這人雖然無趣了點，但召喚出你的這個Master卻出奇好玩啊！」

只見他肅了肅臉色，低聲喝道：

「既然你不打算報仇的話，就沒什麼好害怕的。給我抬頭挺胸站好！你是征服王的臣子，有義務維持王者的威嚴。

……還有眼淚的話，現在就趕緊流乾吧。」

維瓦吸了吸鼻子，大聲地回應：「是！」旋即仍留在眼眶中的淚珠隨聲而出，遺留下來的只有臣下對王上的自信與自豪。

——一夜之間，男孩成長為大人。

代價，是一代王者的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