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約定的最後一天。
「我想在妳身邊。」
她的聲音就像她的眼睛,透徹得不留餘地。
多久了?
抬手才發現錶沒戴上,我猛然向床頭的鬧鐘望去,找尋失去的時間感。
十二點十三分。
我靠著牆輕嘆,又不小心看到忘我了,闔上書,一邊伸直有些痠麻的腿,一邊感嘆金庸先生果然名不虛傳,原本只是好奇看看而已,沒想到從沒接觸武俠小說的自己,居然也被曲折離奇的故事深深吸引一頁頁翻下去,想知道究竟江湖恩仇糾結的複雜人物線要如何收攏作結。
每當遇到好書,老毛病管也管不了,腰後塞個軟墊,背抵著牆坐在床上,雙膝頂著一本書,擺好了習慣的閱讀姿勢就是與世隔絕,一投入劇情,回過神就像穿越一樣恍若隔世。
我歉然看向一旁已垂頭睡得香甜的孩子,雖然她說不用在意她就做平常我喜歡做的事,可是真的乾晾著她三、四個小時逕自投入在書中世界,我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恩唔......恩......」口袋大小的偵探小說早就孤寂地躺在一旁,她微微調整了姿勢但似乎沒找到舒適的角度,發出小動物般的可愛悶哼聲,柔和色澤的金色瀏海斜向一側,露出緊閉的眼、略略蹙起的眉頭。
看著她的睡顏,心底無法控制地一下子柔軟,我攬過她的肩,讓她的頭輕輕落在我的頸窩。
清新的薄荷香味、單薄而柔軟的纖細肩膀,她無害的氣息溫溫熱熱地輕噴在我的耳畔,滑嫩的臉蛋若有似無地蹭過我帶笑的唇角,彷彿我們本來就該如此相偎相依,隱約感覺到她身體忽然一鬆,我不禁收緊了手。
記得曾和另一個人這樣肩併著肩,那時也是捧著一本書,卻總無法平靜讀完。
他不喜歡閱讀,也禁不起沉悶無聊,約莫半小時,大大的手就會霸道地壓在我的書頁上,被強制抽離故事的我望向他帶著些傻氣的爽朗笑臉,還來不及無奈,雙唇就被封住說不出一句責備的話語。
青澀的愛情、青澀的吻。
當時不明白,那個有著濃眉大眼的男孩眼底的炙熱;而此刻,擁有細緻眉眼的女孩依靠在我身旁,我卻忽然懂了,胸口的每一刻怦然都在提醒自己心底有股感覺叫欲望,極力想要控制,但還是不自覺靠近,不自覺想在她的雙唇印上這輩子所有的親吻。
我想吻她、想擁有她,同時也害怕得到她。
不是沒談過戀愛,但第一次這樣患得患失,不像自己。
很久沒想起那段初戀。
和毅均交往的時候,總被熱情開朗的他帶著走,專注於眼前的喜悅悲傷,沒有餘力細想以後,對於還沒學會愛的兩人,好的壞的、相愛爭吵都是那樣無聲無息地到來,突如其來殺得我們手足無措,曾經以為自己擁有的全世界,倏忽之間就成了微不足道的、別人的故事。
當初付出的愛雖然不成熟,但也用盡全力,曾經無法想像生命裡失去毅均,可是現在呢?
我對小曦的愛又能夠擔保甚麼?
是的,我承認我愛她。
終於承認愛上她。
如果甚麼也不必管,我渴望擁有這個特別的孩子,一輩子呵護她。
因為愛她,更希望她幸福,我放不下的東西太多了,跟我在一起她不會幸福。
爸媽對同性戀的排斥已經是歧視的程度了,他們不可能接受,我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愛情和親情互相撕扯傷害,若在兩者之間選擇,即使再怎麼掙扎,小曦會被犧牲掉的機率太高太高了,要逼迫家人接受自己的任性,我知道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小曦揉揉眼睛,呆了半晌才醒過神,聲音聽起來還有些慵懶:「學姊,現在幾點了?」
「十二點半。」我淺淺笑著,順了順她睡亂的頭髮。
「出去吃還是我煮?」
「看妳。」
「出去走走吧。」
「好。」
我伸手抵擋太晃眼的光線,正中午的太陽曬得人發暈,她看起來卻精神奕奕。
大概是察覺我的目光,她側過頭來與我對望,明亮的眼睛閃過光,忽然一笑,隨即牽起我的手。
迎面剛好走來幾個嬉鬧的男生,有點面熟,應該是我們學校的,於是我歛下嘴角剛浮現的笑意,將手悄悄抽回。
「沒人在看我們。」她低聲說著,總是清冷的語氣難得地有些霸道,纖長的手指牢牢扣住我,「就算看到了,也不關他們的事。」
說的也是,我笑了笑,任由她牽著。
她是個話不多的孩子,專注某件事的時候更為沉默。
一頓飯吃完,也說不出我們究竟聊了些甚麼,只隱約記得......
眼前那對好看的眉輕凝,清澈見底的眼眸有藏不住的認真,微抿的唇帶著一抹嫣紅,她用食指指尖摩娑碗緣,接著小心翼翼地捧起瓷碗靠近嘴邊,碗面上蒸騰的熱氣因她的呼吸一瞬間紊亂,她啜了一口,眉頭一下子皺得更緊,似乎還是太燙。
我一手撐著頭,望向她可愛的小表情,忍不住嘴角上揚。
甚麼都不做、不說話,只是在她身邊,怎麼虛晃的每一秒都變得如此充實?
如果還有很多時間,能和她一起,去很特別的地方,製造很特別的回憶,一定會很有趣吧。
「接下來,還想做甚麼?」我笑著問她。
小曦搖搖頭,反問:「學姐呢?」
「第七天了,」我順了順她額前被風吹亂的髮絲,「妳都沒有想和我一起去哪玩嗎?」
她抓住我伸出的手,突然一笑,低頭親吻我的指尖,「與其說想和妳一起去哪玩,不如說想去哪都和妳在一起。」
頓了半晌,我才壓下心口的怦然,用剛被親吻的指尖捏住她的臉頰,「這句又是從哪學來的。」
「只是實話。」偏偏她又說得如此天真。
「好吧,那妳被我拐去天涯海角,都不能有怨言喔。」
「心甘情願。」
後來,我們去了海邊。
從市區搭33路公車,二十分鐘就可以看到海岸線,只有當地人才熟悉的海灘,附近幾乎沒有民宿或商店,觀光客不多,也因此純樸而寧靜。
原先就是港灣泥沙淤積才造成的海灘,不是如畫的白沙灣,漂流木橫亙在岸邊,幾艘廢棄的船隻卡在泥沙裡露出半截,這不能算是美麗的海岸,而環繞沙灘的樹林蓊鬱,也常令外地人看得見海水卻無從親近。
幸好小時候常跟朋友來玩,依稀還記得哪條小路可以走到海灘,牽著小曦,繞過幾處灌木叢,我們終於踏上鬆軟的沙地,望見眼前不遠處的一片蔚藍。
細沙隨著海風打在身上有點刺刺的,我把鞋子放在倒塌的漂流木上,赤腳踏進海水,淺灘的海水還是溫暖,每走一步水底的塵沙都被揚起,看不清水底所以我走得更加緩慢,一邊注意著腳下,一邊叮嚀小曦:「小心點喔,可能會有樹枝或貝殼之類的。」
沒聽見回答,於是抬頭看去,才發現小曦已經走到遠處,海水浸過她的膝蓋,但她似乎不打算停下腳步。
「小曦!不要再過去了!」我遠遠喊著她。
聞聲,她轉過頭,淺淺一笑,看向我的目光深遠,「學姐。」
她的笑,莫名讓我心頭一緊,再也顧不得腳下的泥濘,我艱難地拔起深陷的步伐,恨不得能跑向她。
明明一步步向她靠近,卻覺得她的笑容越來越模糊,有種要失去她的錯覺。
三步、兩步,好不容易碰觸到她的手,確實抓住她的那刻我才敢鬆懈下來,準備要展開笑,就被海底不知道是海草還是繩索的東西一絆,失去重心地往前撲去,一把將小曦抱著撞進了水裡。
「噗......哈......」些許泥沙衝進嘴裡,我吐了幾口水,口中還有點澀澀的、有點噁心。
「咳、咳......學姐妳沒事吧?」小曦扶著我的肩膀,讓我好好站穩,看起來她也吃了幾口海水。
「我沒事,只是......」我朝她乾笑兩聲,笑得有些尷尬,突如其來的一樁,我們倆都濕透了。
面對我的冒失,她臉上沒有絲毫怒氣,只是順手把她濕潤的金色髮絲往後撥,又拭去我臉上沾黏的沙,眼光直直望進我眼底,那雙比海水還透徹的眼眸裡全是溫柔。
我偏過頭,不敢看她太溫柔的眼睛,卻暼見她額角上還沒完全癒合的傷。
七天前,她擋在我前面,被玻璃杯砸出滿臉怵目的血紅。
我忍不住伸手輕輕撫過她額角上那道小傷口,心底一陣酸軟,語氣也不覺哽咽,「傷口沾到水了。」
她果然是個話不多的孩子,一句話也不說,就突然把我擁進懷裡。
被她緊緊抱住,我一時間手足無措,紅了臉也忘記要推開,只是愣在原地,感覺一開始貼上身體的冰涼,漸漸變得溫暖,她的體溫、她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氣,是那樣溫柔而令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