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高掛在半空。裴蒂與弗司妲一干人身上穿著由洛索達人提供的簡單衣裝與長劍，外面則披上了有獸毛點綴的黑色斗篷──儘管十分破舊，可對他們來說已是無上的恩典，甚至是其他奴隸渴望卻得不到的寶物。
城門口除了她們，那群昨日護送莉茵前來的精靈士兵們也站在那裡，他們圍著那輛沒有載人的馬車，一同面向坐在馬上，換了男裝的前法師兵團長。站在最前頭的士兵顯得十分尷尬。
「……真的不需要我們一同護衛嗎？莉茵大人。」他用手把頭盔夾在腰際，說話途中還瞅了站在身側的裴蒂一眼。
「我說了不用吧？」莉茵拉了拉自己身上披的斗篷，那跟裴蒂等人身上的相去無幾。「你們護送我的任務到這裡就結束了，接下來就把我寫的那封信交到錫安團長手中，如果他責怪你們，就說是我堅持要這麼做的。明白？」
「可是──」
「好了好了，我趕時間。」莉茵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然後駕馬離開了城門口。
裴蒂策馬到她身旁，望著身後那擺著臭臉的精靈兵，她低聲問：「為什麼不讓他們跟來？」
「很煩。」莉茵停在了弗司妲面前，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金色長髮，把它們全都塞進了斗篷裡。「而且我跟你們一起出去除了彰顯同盟，我還有些話想跟妳聊，但這種話題可不能讓一般兵聽到啊？」
裴蒂有點驚訝地眨了眨眼，但莉茵卻沒有多加理會，她望著在場所有的人類，儘管大多數人都配戴了一樣的裝備，可實際上能夠騎馬的也就少數幾個人而已，而且有的馬匹還有拖拉貨車的任務，所以他們大多數還是得一路步行至到裂河之地。
「各位日安，感謝四神賜與我們如此美妙的早晨。」儘管眾人臉上面無表情，可那種嫌惡的氛圍卻藏都藏不住，但莉茵仍瞞不在乎地繼續說：「那我也不廢話了。首先，我是精靈。同時也是我要求皮洛恩隊長讓『弗司妲』擔任護衛，原因也沒什麼，」她轉向裴蒂，笑道：「我信任妳們的隊長。」
一名騎士策馬上前，靈抓著韁繩，瑟薇安就坐在她前面，兩人均不懷好意地看著莉茵。
「是嗎？這任務在我看來就是讓我們去送死啊？」靈冷冷地說：「就讓我們這支小隊去探查獸人？真的沒有搞錯嗎？精靈。」
裴蒂蹙起眉頭，可在她打算出聲制止這種無意義、甚至會引發兩方決裂的諷刺時，莉茵卻搶先開口──
「因為人少，而且又是奴隸，到時候我們去亞人那邊再找幾個人充當護衛，妳覺得我們有沒有可能扮成『奴隸商』前去南境？」莉茵雙手一攤，將斗篷下的穿著嶄露無疑。「你們瞧？我身上穿的跟你們可都一模一樣，雖然到時候潛入時可能會要你們脫下那斗篷，但我保證，你們絕對不會餓肚子，亦或是受到其他種族的欺侮。」
靈似乎有點驚訝的張大雙眸，裴蒂望著莉茵。「妳在幫我們？」
「幫？不不不，這只是各取所需。」她笑著回答。
裴蒂迎上了靈那疑惑的雙眸，她清了清喉嚨。「總之就是如此，所有人出發吧。」
她對著坐在靈馬上的瑟薇安笑了一下，然後拉著韁繩，準備策馬繞過瓦安城的東城牆，南下前往裂河之地──矛尖城寨的所在。
在裴蒂走到牆邊時，她扭頭看向那面廣大的平原，以及遠處的森林。曾經，她生活的貧民窟就在那裡，不過如今已經被白袍衛士給摧毀了，以前認識的人若不是在自己麾下，就是隨盧本而去，再不然就是死在那場混亂之中。
而在更遙遠的時期，她也曾跟著隊長來到此處攻城，一同見證精靈魔法的神奇力量。如果不是親眼看過，裴蒂壓根不相信「風」居然能夠抵擋住砲彈，因為那實在太詭異了。
「懷念？」
莉茵的聲音闖入了她的思緒，裴蒂望入精靈那雙美麗的青藍色雙眸。「沒有。」
莉茵揚起了微笑。「妳還是不信任我？明明是救命恩人呢。」
裴蒂的內心湧現出一股怒氣，但她只是做了個深呼吸，強行把它壓下。「大人，儘管裂河之地離這裡不算遠，但這是他們第一次行軍，我想時間上……」
「沒關係，我不趕時間。」莉茵臉上仍舊掛著那讓人生氣的笑臉。「不過，假設連妳不肯信任我，那我們之間可能沒有辦法繼續合作哦？」
裴蒂抓著韁繩直視前方。其實莉茵說的沒有錯，她已經先向所有人示好，並將自己的計畫告訴了弗司妲──甚至包括自己在內的每個人。
可當自己看到那對尖耳、猶如四神下凡的美麗面容以及金髮時，裴蒂總是會想起被精靈奴役的那段時光。每天除了肉體上的凌虐與精神刺激以外，他們言語上的霸凌更是不曾間斷過，而這一切都使她沒有辦法全心全意地去相信精靈。
她做不到，這太困難了。
「妳還蠻固執的嘛？裴蒂。」莉茵笑盈盈地說。
「妳為什麼要這樣？」裴蒂發現自己連說話的語氣都在顫抖，韁繩也被自己抓得死死的。「拿『救命恩人』、『信任』，甚至是『懷念』來刺激我？妳到底──」
「我說的都是事實，不是嗎？」莉茵收起了笑臉，她冷冷地回應：「是我把妳放回了北境。我信任妳們，但弗司妲不信任我。而這裡在做為洛索達參戰的起點，我也參與過那場攻防戰，但看到妳的表情，難道妳要騙我說自己一點都不懷念？」
「懷念？妳要我懷念什麼？祖國滅亡嗎？」裴蒂的音量大了起來。「不要用妳們勝利者的角度去看待這場戰爭！」
然而，此話一出裴蒂便後悔了。什麼叫「用勝利者的角度去看待這場戰爭」？追根究柢，掀起戰爭的不是精靈，而是達莫奈特帝國、是莫迪恩皇──
是人類。
莉茵瞅了後頭的隊伍一眼，然後搖頭。「我看我們回城好了？既然連領導人跟我最基本的互信都做不到，那我覺得我們連潛入都有問題。」
裴蒂起初以為她是在嚇唬自己，可沒想到莉茵居然真的勒馬回頭，繞過了一臉錯愕的人類們，神態自若地朝著瓦安城北邊的城門走去。
不可以……裴蒂氣惱地吼道：「等等！」
莉茵拉著韁繩，然後回過頭來看著裴蒂。儘管兩人之間隔了一支約百人的隊伍，但她還是能感受到精靈冷漠的視線，它猶如一桿矛尖，冷硬地刺穿了自己的胸口。
裴蒂低下頭。「對不起，莉茵閣下。我對剛剛的失態感到十分抱歉，我──」
「裴蒂。」莉茵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誠實一點，我所謂的『懷念』指的並不是戰爭，而是人。」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自己抓著韁繩的手不語。
「而我懷念的也不是那場戰爭，而是『弗莉狄‧安翠』這個人。」莉茵策馬回過頭來，直視著裴蒂。「儘管互有利益，但人類與洛索達人確實有短暫的合作過，而那對於整場戰爭的走向自然不言而喻。這次南下，你們追求屬於自己的自由、我追尋自己的研究，在各自的利益下，我們唯一共同的目標是獸人，沒錯吧？」
「是。」裴蒂回答。
「雖然都是從艾蜜莉和潔絲那邊聽來的，不過聽說那時候弗莉狄和已故的瓦安閣下以『矛尖城寨』為籌碼擬訂了一項計畫。」莉茵眨了眨眼。「她們因為共同的利益而有了最低限度的信任，因為認為對方不會拋棄利益而背棄自己。但我們現在連這都做不到，那妳覺得有辦法繼續嗎？」
「我……」
莉茵誇張地嘆了一口氣。「裴蒂，如果我是其他精靈那也就算了，但我是我，我有自己的做法。如果連一個『會遵從命令而放走世仇的精靈』都無法信任，那這三方同盟才是真的沒有意義。」
她望著夾在自己和裴蒂中間的人群，從他們臉上看到了顯而易見的疑惑，但更多的是省思。莉茵嘴角揚起微笑。「這也是瓦安教會我的。」
裴蒂艱難地點了點頭，然後望著莉茵。「我明白了，莉茵閣下。謝謝妳。」
「沒什麼。」莉茵揮動韁繩，然後對著其他人大喊：「走吧！」
看著精靈駕馬從自己身旁走過，裴蒂悄悄地跟在她身後。腦海中不斷重複著剛才莉茵說過的種種。
沒錯，她明白這趟任務的重要性。無論是現今南方獸人的科技水平也好，或者是將三方同盟的穩固給表現出來也罷，這對目前隨時都可能被拋棄的她們來說實在太過重要。
然而，她卻因為自己過去的生活以及歷史，導致心理無法放下對精靈的仇恨和刻板印象──她差點就要因為自己的私心而毀掉整個計畫。
且做為弗司妲的領袖，推崇「應和非戰」的自己卻始終放不下那彷彿隨時會吞噬自己的恨意。也許盧本他們才是正確的？難道自己內心深處也是想用這種模式去證明嗎？
「吶，裴蒂。」莉茵的聲音傳來。
她抬起頭，如今部隊已經走到了瓦安城南方的隘口，這裡比起通往布爾德冰原的狼隘口還來得寬廣許多，左右兩側高聳的山壁邊坐落著小森林，儘管洛索達人會定期來這附近清理，但裴蒂還是覺得這兒比她以前來的時候更窄了。
「妳恨我們嗎？」她沒有回頭，逕自望著前方問。
裴蒂張開了嘴，但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其實答案很簡單，如果是做為人類的自己，那肯定是厭惡到不行，不過自己是弗司妲的領導，站在這個立場去想，她所能得出的答案也就是──
「我恨。」裴蒂靜靜地回答。
莉茵回過頭來，那雙美麗的青藍色眼眸透露著訝異。
但說謊也沒有意義，我剛剛的舉動已經……裴蒂眨了眨眼，語調平淡地說：「我剛剛甚至有拔劍的衝動，但我做不到。」
「為什麼？」精靈問。
「因為我肩上挑著很重的擔子，它壓得我拔不出劍來。」裴蒂勾起一抹嘴角，苦笑道：「所以即使恨，可為了人類的福祉，我只能忍。」
莉茵沉默了一下。「但妳追求的並不是這種『表面上的和平』吧？」
「什麼？」裴蒂一愣。
她輕笑了兩聲，伸手指著遠處的山壁。「有沒有在那裡看見什麼？」
裴蒂往莉茵手指方向望去，那邊同樣是一片山林，可倘若仔細去看，會發現樹下似乎有著數棟建築，有著被藤蔓攀附的木樁圍牆，很像是一座兵營──然後她馬上認出來那是什麼。
達莫奈特帝國的十六集中營，曾經關押亞人的地方。
「我們需要正視問題，然後去解開仇恨。」莉茵靜靜地說：「三百年了。人類與精靈之間的糾葛已經纏了三百年，我想也夠了，而現在也正好是個契機。」
「契機？」裴蒂問道。
「記得嗎？我在瓦安城說的。」莉茵領著部隊經過了那破救的十六集中營，路開始傾斜。「弗莉狄是『看見時代齒輪的人才』，無論用意是什麼，但我相信那時候的她確信『把裴蒂留下來會是正確的選擇』。」她回過頭來，微笑地眨眼。「人類陷入了覆滅的絕境，不得不依靠外族的力量才能復興。而我儘管已不再身負要職，但還是能提供幫助，就像現在這樣。」
裴蒂訝異地張開了嘴巴，內心不斷浮現靈在一開始問莉茵的那句話──她居然在幫助人類？
她們走出了林地，莉茵勒馬停了下來。眼前的視線在走出森林的剎那開闊了起來，部隊的人們能看見那撕裂了平原的河川、一年四季始終陰鬱的天空以及遙遠地平線那端的山脈黑影。
而在裂河之地中央有著一座都市。它四通八達，城牆周遭能看見許多人在走動，除了那些乘著馬車的商人和雇傭兵以外，更多的是穿著甲冑的士兵們在巡邏和維持治安。
「自由都市『伊瓦利堤』。」莉茵伸手拍著裴蒂的肩膀。「開放給各種族去商談、交易的中立都市，有許多沒有被貶為奴隸的人類商人也在那裡生活。」
「我、我不知道還有這座城市……」
「當然，無論做為奴隸也好、起義也罷，妳應該沒什麼閒暇的時間去關心這種東西吧？」她笑著說。
裴蒂望著伊瓦利堤，儘管仍因距離遙遠而不知道那些交談的人是哪個種族，但她卻明白那是自己理想的雛型。一個人類與其他種族都能平等交談、交易，不用再害怕會被欺壓的夢想雛型。
「總還是有一方先起頭，對嗎？」她抓著裴蒂肩上的斗篷，笑著說。
裴蒂迎上精靈的青藍色雙眸。「……對。」
「呵。」莉茵收回了自己的手，活動著肩膀，有些疲倦地說：「再往前走一會，我看今天可能得露宿野外呢？先叫他們準備準備吧。」
裴蒂點點頭。「好。」
然而在莉茵離開以後，她還是一直在看著那座自由都市。
一直靜靜地看著。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