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浮的夜很冷。明明正午的陽光讓人光是站著就想脫去上衣，夜裡颳起的風讓阿茲的鼻尖都麻痺了。阿茲將獵熊毛皮上的鈕扣全部扣起，讓自己踽踽前行的身影看起來像個怪異的巨大毛球。他對獵人鎮的第一印象沒有錯，看見風雪中出獵的獵人隊伍的確會感受到莫名其妙的視覺震懾。
「聖境」之上的天空被繁星覆蓋。點點星光組成的光帶，幾乎讓夜晚的高原變得可視。阿茲手中提著的油燈在他腳下的土地點亮一輪光圈，駝著他行李的矮壯高原短馬大概是對光線產生某種程度的依賴，貼近的側身不時碰撞他持燈的手。一人一馬，和一盞燈，在黑暗的地平線上緩行。滿天的星光對比乾燥大地上的孤獨燈火，讓阿茲興起詩意。他隨意拼湊了下腦袋裡最先浮現的幾個字句，考慮要不要把油燈掛到馬身上，借燈光書寫。當他為了尋找固定行李的繩索上有哪裡可以掛置油燈而側身時，身後的景象讓油燈差點脫手飛出。
他看到燈光。
嚴格來說，他從古浮出發不超過幾個小時，因此回頭時仍能看見城鎮裡的零星燈火其實並不奇怪。問題在於當他悄悄牽了短馬、備齊一定存量的補品，並選擇繞過大部分人住家的道路踏上前往高原中央的路途時，很仔細地確保沒有任何人看見他。所有人理應都睡得正沈。此時此刻，不應該有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打著燈在高原上奔馳。
沒錯，阿茲開始奔跑。
他沾口水熄了油燈，牽緊短馬的韁繩跨步跑著。冷風從原本的正面撲打臉鼻，變成側向捲起他久未修剪的頭髮和亂鬍。短馬本身就跑不快，讓牠們背負行李的效益遠大於將牠們當成坐騎。雖然阿茲帶上的行李距離超過短馬的負荷極限還有很大一段差距，但重點是牠們根本跑不快。
完蛋了。
有某個仁兄偏偏選在這個夜晚自夢中醒來，可能先去到貝哈的馬房裡，確認一夕之間從小丑變成罪人的外地人是否睡得安穩；並在發現他偷了一匹短馬和幾條肉乾後，持續猜測他是不是真的離開了城鎮；最後來到城鎮的最外圍向高原凝望，發現遠處的一個小小光點。
他甚至不需要在阿茲離開後不久便「碰巧」發現事實。強健的馬匹不費吹灰力就能趕上阿茲先行幾個小時取得的距離優勢。不，既然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趕上，那麼這點距離一點意義也沒有。
阿茲發現要說服自己這是個很不湊巧的巧合，需要一點技術。他欺騙自己從來沒有成功過。現在唯一的機會，就是趁追兵失去他蹤影的這段期間急轉彎，以相對的方位來彌補速度差距。不過他懷疑日出來臨前，自己能否將距離拉開到足以讓追兵看不見平坦荒原上蠢動的一顆毛球。
他在教團的建築熄燈之後還多等了一段時間才出發。黎明已經不遠了。
熄滅油燈讓他看不清眼前的道路。儘管高原上除了乾硬的泥土和稀疏的短草什麼都沒有，幾乎看不見自己的腳仍讓大步奔跑一舉變得驚險十足。阿茲因為不想讓貝哈蒙受更多損失而選擇牽走他的短馬，現在他只想狠踹自己的屁股一腳。他本來可以帶上真正的馬匹，反正大不了二十天後，他就會將牠物歸原主。
應該……會吧。
阿茲的肺已經開始感到灼熱，後方的燈火仍不斷迫近。追兵們不笨，他們善用人數優勢，打算包圍他。五盞燈火彼此散開，成一橫排推進。阿茲仍繼續跑著，但追兵的距離已經近到他能推算馬匹前進的速度。
他沒有機會。
他的腳步漸緩，除了因為肺部的痛楚讓他呼吸困難，也因為他開始能看見自己靴子上縫線的破損。
阿茲停下腳步，重重喘幾口氣。他不打算放棄，只是現下的情況逃跑已經沒有什麼作用。他伸手向短馬身上的行囊，挖出已經被壓在背包底層好些時間一把短刀。這只是一柄便宜的小刀，除了靠近刀背處淺淺的一道血槽看起來還頗有一回事之外，握著它並不會讓人燃起戰鬥的覺悟。它只讓阿茲突然開始回想自己上一次吃牛排是什麼時候。
阿茲沒有真正拿這把刀傷過人。幸好，他們不知道。
馬蹄鐵在乾燥的硬土地上敲出清脆的聲響，阿茲看著五名追兵在自己面前不遠處會合，然後緩緩騎近。想當然，他們都是教團的人，由最年長的牧師本人親自領軍。另外不是這麼想當然的，朵提也是其中一位。
朵提的臉色凝重。並非其他四名教團成員的臉色比較和氣，但這其中有決定性的差別。朵提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這種表情。
搞不好會是個可以利用的機會，阿茲為自己的觀察暫且下了註解。
牧師下了馬，年將六十的老人家把至今依然硬朗的身體歸功於每日的農活。他注視阿茲，向前跨一步。
「啊啊，我要是你就不會繼續前進，牧師。不對，我在說什麼，我就是我啊。而你是你。哈哈。」阿茲倏地開口。
「阿茲，你的胡鬧還有沒有終止的一天──」
「很抱歉，牧師。要是你想阻止我繼續胡鬧，得採取比辱罵更有效的方法。」
阿茲秀出原本藏在背後的短刀，刀面輕輕拍著自己的大腿。其餘四人之中有人倒抽一口氣，彷彿親眼見證了什麼天大秘密的揭露。牧師的身體誇張地抖動了一下。全心全意地發著怒，讓他看起有點像甜點被姊姊吃掉了的十歲小孩。
「暴力是不被允許的！」牧師尖聲叫道。
朵提臉上的神色一轉，看起來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她跳下馬。
阿茲評估一下情勢，決定再推一把。他假裝好笑地嘆了一口氣。
「說真的，你們以為力地是什麼地方？不是每個城鎮都像古浮一樣純樸。牧師，我從來都不想和你起衝突，因為你看起來像是個信仰非常堅定的好門徒。我是在警告你。」
「你這個愚蠢的懦夫！」
「哦，我倒不這麼認為。」阿茲繼續詭辯，「看看你們前方。我打算做的可是兩百年以來從來沒有人敢嘗試的創舉呢。」
「你這個……你……」
牧師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氣急敗壞的後退，氣急敗壞同時又有點傻眼地發現，他帶來的三個同伴都還呆呆坐在馬背上。看來他們也是倉促成軍，根本沒有思考追上他之後要幹什麼。
阿茲靜下心來支撐演技。將計就計到目前為止都還順利，但是這樣不夠。雖然目前的形勢向他這邊傾倒，只要對峙繼續持續下去，他們終究會發現阿茲傷害不了任何人。
畢竟他們不是壞人，只是一群笨蛋。
阿茲看向朵提。少女依然站在自己的馬旁謹慎地觀察。剛才她下馬的時候，臉上確實浮現了難以言喻的神情。阿茲確信自己沒有看走眼。
拜託，阿朵。無論妳打算做什麼，都請快一點吧。
兩個多月以來，阿茲從來沒有認真應付朵提。面對朵提過於理想的質問，他不是耍嘴皮子，就是開色情玩笑。因此昨天清晨的那一場混亂，他毫無徵兆地對她口出惡言……
雖然有點過意不去，但是這肯定讓她注意到了什麼。
她肯定已經注意到，自己一直以來在對付的不只是某個隨便的小丑。阿茲就賭在這一點上。他希望這會對她造成影響，比如讓她覺得自己某些程度上，與他產生了連結。
想想這真是個陰錯陽差得莫名其妙的賭注。但這是他僅有的了。
以牧師為首的四人似乎終於達成了共識。他們不再急促地交頭接耳，同時將注意力鎖定到他身上。阿茲感覺自己的身體一熱。他模仿記憶中獵人面對強敵時所擺出的戰鬥架式。面對熊的架式。雖然做出這個動作時手中應該拿的是厚實的獵刀，誇張的動作總算成功引起四人的另一陣退縮。
然後他看見朵提跨出腳步。她眉頭緊鎖、臉上卻毫無懼色，朝他筆直走來。少女包覆下頷的短髮被夜明前的冷風吹開，露出白淨臉龐上肅穆的覺悟。
「我們……對你做了什麼？」
她的聲音在顫抖。
噢。
阿茲反倒因為超出預期的效果而愣住。
她未免把自己投入得太過火了點。
但他還是把握住機會，迅速伸出左手，抓了少女的肩膀將她拉到自己懷裡，將刀口抵上她脖子。
朵提發出一聲驚呼。阿茲緊箝住她，感覺熱血猛烈衝擊頭側。他的鼻息因為無法掩飾的緊張與莫名高昂的情緒顫抖，一瞬間搞不清楚自己到底還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謝謝妳的關心，阿朵。」阿茲鼓起狠勁乘勝追擊。「把馬留下。等你們消失，我才會放她走。」
知難而退吧。這是信念的對決。他暗自懇求。
牧師顯然正面臨生命中最大的抉擇。他原本緊緊糾結成一團的五官彷彿終於疲勞，瞬間鬆開了。他用疲憊不已的聲音嚷道：
「你會害我們毀滅……你──」
然後他靜止，眼珠緩緩向上抬，彷彿有什麼東西正飛越他頭頂。
什麼？
阿茲一瞬間陷入不解。他觀察眼前的四人，然後明白他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自己身上。一陣有如浸入凍結湖水般的戰慄從他的脊椎竄下。
不要。
緩緩回身的同時，他在內心哭泣。
日出。
某個彷彿一直潛藏在他體內的黑影爆出，襲捲他的感官。幻覺與現實重疊，巨大的長影再次從地平線上站起。他的知覺混亂到無法分辨自己現在是站著、跪著、還是倒在地上，思考的餘力被轟鳴摧毀。
阿茲尖叫。
在巨大得難以負荷的孤獨、悔恨和恐懼中，他聽見大地崩解的聲音。
創作內容
力地──說書人阿茲(4)
力地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