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入)
「為什麼你就不能爭氣一點呢?」
這句話,不知道一次次地迴盪於耳邊多少遍了。
「他們人前人後把你說得多麼難聽,你難道不知道嗎?」
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語,一字一句刺入我的心坎裡。
「為什麼……為什麼你連一點反抗的意思也沒有?你怎麼會如此沒用!」
有多少次了?我心想著。有多少次,她哭著罵自己沒有出息?
首先是一連串苦勸,接著轉變為怒罵,然後是哀求。當她在看見我那張呆然臉孔的時候,她的眼淚不禁湧現了出來。
總是不願在人前示弱的她,竟然因為我得關係而當面哭了出來。
「整天只會喝酒和遊手好閒的……你究竟還會做什麼啊?」
她絕不是在挖苦或嘲弄我,而是述說出鐵一般的事實:無論面對多麼過份的冷嘲熱諷,甚至是極盡能事地欺侮,我都完全沒有試圖反擊,而是全部都默默承受下來。
逃避
逃跑
無止盡地逃下去。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人生只剩下躲避一途,再也不敢面對現實?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相信任何一個人?對著周遭一切都抱著懷疑的態度,人性變得不堪且醜陋,只剩下深深的猜疑?
又或者—
那個一副似懂非懂的半瓶子醋,表現得一事無成、半痴半癲的廢物……
那是我唯一的選擇嗎?
(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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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5年 12月25日
米蘭城外郊區
米蘭公國(Duchy of Milan)
義大利半島北部
當太陽從東方升起之時,金黃色的光芒斜斜地灑在露珠上,閃閃發亮,光彩奪目。天空上薄薄的雲霧讓光線變得柔和,鳥兒們也成雙成對地歌頌著神所創造美麗景色。
一片長滿綠草的美麗平原延展至視野最彼端—宛如五彩繽紛的油畫,無數色彩和微妙色調繪製的自然奇觀。
蔚藍的天空下,陽光像一縷縷金色的細沙,灑落在綠油油的在草地上。就連路邊的灌木叢及野花亦是紛紅駭綠,充滿欣欣向榮的氣息。這裡似乎處處充滿樹木的生命力。
綠葉成蔭、枝葉扶疏,是此地的最佳寫照。
碧藍的天空上,一隻翱翔於天際邊的麻雀在平原上方盤旋好一陣子後,決定找個地方落下稍作休息。
那是一隻馬的頭頂上……但那並不是真的馬匹。而是一座高達7公尺,由黏土所打造的巨大雕像。假使從遠方眺望,大概會看見一隻巨馬雕像聳立於萬里平原上,實在好不突兀。
小麻雀歪著頭,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果然,在大自然裡冒出這麼一個巨大人造物體,果然會散發一種不搭調的感覺嗎?
「哇,這不是幻覺……而是真的存在呀!」
此時此刻發出長聲讚嘆的,是一名年輕金髮少女。她繞著巨馬雕像跑來跑去,對於呈現於眼前的鬼斧神工感到無比驚嘆。
「這座馬雕像好大呀!」金髮少女張開雙臂,一臉興奮地喊道:「從好幾公里外就能夠看見它的身影,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特洛依木馬嗎?」
她一頭長髮紮成俏麗的馬尾,隨著輕盈的步伐上下躍動,無形散發出一股俏皮的氛圍。但髮束下方露出的白皙後頸,卻又勾勒出另一份成熟撫媚。
即便身上穿著顏色黯淡的粗布衣裳,金髮少女仍然豔動人。如洋娃娃般的五官精巧美麗,卻不過於美艷。豐盈的稻穗色髮絲,將那張白淨的鵝蛋臉點綴得更為秀麗動人。一雙碧藍色的眸子燦爛、耀眼,宛如夏日的地中海海面閃閃發光,也透露出純真無邪的稚氣。
金髮少女轉過頭看向隨行夥伴。她一邊指著巨馬雕像,一邊開口叫喚對方:「喂喂,吉安—吉安妮,妳看妳看!這裡竟然有這麼大一隻馬耶!」
但她上就發現自己音量高過頭,活像個興奮過頭小孩,所以馬上紅著臉瞥過頭。
被叫喚為吉安妮的夥伴輕笑了一聲,不過沒有嘲弄的意思。「這麼大一尊雕像,我不可能漏看啦。」她開口回答。
她就和金髮少女一樣,身上穿著毫不起眼的粗布裙裝,外頭還另外罩著一件披風,幾乎遮蔽住她的面容。
只不過,一張漂亮得讓人稱奇的臉蛋依舊自披風下若隱若現。濃密的酒紅色捲髮稍稍探了出來,在晨光的照耀下顯得艷麗十足。仔細一看,吉安妮的眉宇間透露出的一種敏銳的神態,而不像一般女人柔弱,甚至形容為俊俏都不為過。
宛如貴族般高雅,又具有獵犬的銳目—讓人不禁思考,究竟哪一個是與生俱來的,哪一個又是後天培養出來的?
「札拉,」吉安妮輕聲呼喚金髮少女的名字:「如果我說我認識雕塑出這具雕像的藝術家,妳會想認識對方嗎?」
「唉,真的嗎?」
這句話馬上就引起札拉的興趣。
「當然是真的。」吉安點頭回答:「事實上,我們正在前往拜訪他的路上。」
「我討厭你故作神秘,」札拉說:「你故作神秘的時候特別自大。」
「來吧,可別讓人家久等了。」吉安妮刻意無視那句話。
與巨馬雕像道別後,吉安妮與札拉兩人再度踏上鄉野道路。
這裡沒有任何指標,也沒有任何標示告知小徑通往何處。顯然要嘛你就是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不然就是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
走了一個多小時後,他們抵達一幢木屋的大門前。
這間房屋佔地廣大,大門口寬敞得足以讓一輛馬車進出。雖然沒有到破爛不堪的地步,但看在札拉的眼裡卻顯得有些殘破、有些荒涼,而且迫切需要重新粉刷一番。門前有幾隻野兔和松鼠來回奔跑,或者晃來晃去期待有事發生,不過在兩名少女接近時又全一哄而散。
「這房子看起來比較像是馬廄,而不是給人住的。」札拉眉頭一皺,老實說出感想。
「當然,因為它就是馬廄改裝的。」
「為什麼?」
「因為這樣空間才比較大。」
「為什麼需要龐大的空間?」
吉安妮凝視著札拉一會兒。
「幹嘛?」札拉沒好氣地質問對方。
「不,我只是在想……當初我為了辦些私事,決定徵求個自願者陪伴的時候,妳幾乎是立即自願跟來。可是妳完全沒有尋問我們要去哪裡,甚至幹些什麼。我應該形容妳單純呢?或者蠢得毫無警覺性?」
札拉一拳捶在吉安妮的肩膀上。
「痛!妳打我做什麼?」
「因為妳把人家說得像個笨蛋一樣。」
「難道不是嗎?」
「人家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嘛!」她紅著臉大罵:「妳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姐妹們只有在出任務的時候才被允許下山活動,而且活動地點又受到嚴格限制。現在這種自由行可不是天天遇得上的,所以我想都沒想就答應。再說了—」
「再說?」
「我有劍,所以不用擔心任何事情。」札拉挺起胸膛,並且信心滿滿地拍了拍掛在腰間的長劍。
「唉,我不是那個意思,札拉。多保持一點危機意識……」
「我有劍。」
「鬼打牆了!」
就在此刻,出乎預料的清脆、稚嫩嗓音自身後響起。
「那個……請不要擋路好嗎?」
兩人回過頭來,正好看見一名年輕男孩站在她們背後;對方擁有一頭紅色短髮,大大的眼睛與精悍的眼神,看起來像是剛踏入十三、十四歲的小少年。他的手上提了一只木籃子,裏頭裝著水果、麵包等食物。
「不僅說別人家像馬廄,還霸占著道路。多麼失禮的傢伙。妳這女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嗎?」男孩道,順便白了札拉一眼。
「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札拉反駁:「這房子的外表破爛得跟馬廄一樣,有問題嗎?」
「妳這個人真的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耶?而且脾氣還異常暴躁。該不會是住在黑暗又濕冷的地方待太久,導致情緒焦躁,連眼角的細紋更臻明顯了呢。」男孩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回敬。
「臭小鬼你說啥!」
「用妳這顆原始腦袋所能理解的的方式回答:就是妳老了。」
「你非得左一句右一句都跟年紀或老有關嗎?」
「唉呀,在意這種問題就代表說也有自覺了不是嗎?既然這樣就老實的承認吧,不要頂著那張臉招搖撞騙。」
「誰跟妳招搖撞騙啦!我才今年才十八歲啦,你管得著嗎?」
「那還真是可憐,十八歲就已經未老先衰了。真懷疑妳之後的人生究竟要怎麼渡過—」
「嘎!!!!!!!!!!」
吉安妮決定在他們倆的談話惡化之前插嘴。
「聽著,孩子。你絕對不會想惹這位姐姐生氣。」吉安妮警告對方:「她具有以一根小指頭就能夠把大熊打飛的力量。」
「我的確不弱,但這形容是不是太誇張啦!」札拉抗議道:「妳的意思是我跟熊一樣粗壯嗎,吉安妮?」
「我注意到她沒反駁小指頭那部分。」男孩裝作對吉安妮耳語,卻故意用札拉聽得到的音量說話。「也就是說,比大熊弱的對手,這位姐姐就能夠用一根小指頭打飛囉」
「正是如此。」吉安妮則信誓旦旦地點頭。
「喂!!!!!!!!」
此時,札拉緊握劍柄的雙手因為太用力而微微顫抖著,彷彿難以決定將眼前這男孩給砍死,還是為了社會公益將他掐死。
男孩聳了聳肩,若無其事說道:「好吧,回到正題。妳們兩個大老遠跑到這個地方,相信是為了見臭老頭,對吧?」
「臭老頭……啊,是的。」吉安妮很快地反應過來。「請問他在這裡嗎?」
「今天是妳的幸運日,大姐姐。」
「謝天謝地……」
「臭老頭?」札拉猛皺眉頭。「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臭老頭是我師傅啦,但我都叫他臭老頭—唉呀,妳是不是在想,年輕人轉移話題的速度之快,我老得快跟不上了?」
「就是這張嘴巴對吧?就是這張嘴需要被縫起來對吧!」
吉安妮趕緊上前擋在札拉和男孩之間,免得金髮少女一劍砍死對方。
「總、總而言之,可以帶我們進去找你師傅嗎?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他談談。」吉安妮問。
「沒問題。」
「謝謝。」
可是對話結束後,男孩卻仍處在原地不為所動。
「唉……」
吉安妮嘆了一口氣,並從口袋裡掏出一枚藥碗幣遞給對方。男孩笑臉盈盈地將藥碗幣放在嘴裡咬了一下,接著很快地讓它消失在自己身上某處。
「請讓我替兩位姐姐帶路吧……啊,叫我沙萊(Salaì)就行了,臭老頭都是這麼稱呼我的。」
「哈,這暱稱取得好極了!」札拉冷笑道:「沙萊的意思是小惡魔、不乾淨的小東西—多麼適合你的暱稱,我真該替你師傅拍拍手。快告訴我他是何許人物。」
「妳們剛剛在前來此地的路上,是否有看到一件驚為天人的巨馬雕像?那正是出自我師傅之手。」
「所以呢?」
「唉,妳竟然不曉得那隻巨馬創作者是誰?就連葡萄園農民都沒有這麼無知。」
「死小鬼—」
「冷靜點,札拉。」
為了不讓札拉與莎萊之間的衝突再度模糊焦點,吉安妮試著安撫金髮少女。
「沒見過世面的姐姐,就讓我大發慈悲地替妳解惑吧!」
與此同時,莎萊已經一臉驕傲地搶著說下去。
「我師傅的名字是李奧納多—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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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入)
我第一次見到李奧納多,是在一場婚禮上。
更精確地說,那是屬於我親愛的姐姐,以及那個人的雙重婚禮。
當時,我只管稱他為李奧納多—原因很簡單,因為那是他的全名!
有些時候,他會以來自佛羅倫斯的李奧納多自居(Leonardo the Florentine),用於區別他與其他同名者;只有在極為正式的場合下,他才會說出:「我是李奧納多·迪·瑟皮耶羅·達·文西(Leonardodi ser Piero da Vinci )。」
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思是李奧納多出生於文西城、身為皮耶羅先生之子。
當然,大多數人懶得報上一連串名號,就連出身高貴且家族地位顯赫的我都懶得說出口了,更甭說像他這樣的平民。
話題似乎扯遠了……
總而言之,李奧納多出席了我姐姐以及那個人的婚禮。
更精確地說,他是籌備婚宴表演項目的負責人之一。
李奧納多從我小時候開始便已經受雇於那個人名下,並在我的故鄉—米蘭開設工作室。當時我還只是個孩子,所以對這位藝術家並不熟悉。
直到1491年1月13日當天 (也就是婚宴日) ,我才深深體驗到李奧納多驚人的天分、技巧,以及想像力。
我還記得,當時我跟我的妻子坐在觀眾席前排。我門周圍都是達官貴人,府邸中貴賓與美人雲集—包括那個人在內。
不過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轉到表演上,並看見走上舞台的李奧納多準備將婚宴推向高潮。
「在此,我們祝福這兩對新人,也祝福他們擁有燦爛的未來……我已經覺得煩死了,能夠回去工作室嗎?」
台下頓時揚起一陣騷動,但我不禁噗哧一笑;李奧納多似乎很有個人風格,我猜想這便是藝術家的脾氣吧?
「我開玩笑的。總之,非常感謝今天大家齊聚一堂,祝福新人們永浴愛河,白頭偕老……主持婚禮真的很無聊呢,不覺得嗎?」
「臭老頭,你不要說著說著就夾雜真實想法啊!」
一名小男孩衝上台大罵,但馬上被其他人拉下去;他好像是李奧納多新收的學徒?
這時候,一顆巨大的半透明球體被推上舞台,它足足有兩層樓高。
「那是什麼東西啊?」「球?」「好大……」
正當我們眾人感到不知所云的時候,球體四周點起好幾支火把,將球體照得燈火通明。
「我的天呀,那是七顆行星嗎?」人群中有人叫道。
定睛一看,巨大的球體中確實有個七個大小不一的球體;它們分別是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月亮,以及太陽;也就是俗稱的七大行星。
而且不知是用了什麼機關,七大行星在巨大球體中繞著彼此優雅旋轉,彷彿憑空飄浮一般,按照黃道帶的軌跡轉動。再搭配上火光從不同角度照射,於球體的表面反映出朦朧的光芒使得這幅畫面看起來美不勝收。
「好美呀……」妻子望著球體,喃喃自語道。我似乎還可以看見她美麗的雙眸中,反射出火焰燿動的光芒。
不知為何,我的心中卻蒙上一層陰霾。
我非常想要相信,我的未來就跟舞台上的光球一樣,散發出燦爛的光芒—
然而在我心底深處,我清楚明白未來的道路將不僅稱不上順遂,甚至宛如在波濤洶湧的黑色浪潮上航行,隨時都可能翻覆而賠上性命。
「請問您覺得這場盛宴如何呢?」突然間,李奧納多開口詢問我,純粹是隨便抓個人講話。
「說點話呀,親愛的。」妻子也催促道。
此時此刻,在場眾人全都盯著我看—包括那個人在內。
「呃……呃哈哈……美、美麗,非常美麗。看起來就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啊哈哈哈哈哈……」我一邊傻笑一邊說出極其膚淺的感想。
見狀,賓客中有些人發出竊笑,一旁的妻子則發出極其失望的嘆息。但我的注意力全放在那個人身上,並且慶幸地發現他對我露出鄙視與同情的眼神。
慶幸……是嗎?
這就是我選擇的道路嗎?
我心想著。
這就是—我嗎?
(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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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5年 12月25日
米蘭城外郊區
米蘭公國(Duchy of Milan)
義大利半島北部
「拜託妳不要隨便亂揮舞那根殺人兵器,因為這裡擺滿了臭老頭珍惜到不行的垃圾。不要隨便亂碰任何用途不明的物品,發生什麼事情我可不負責任。也不要對著盆栽大小便……如果這裡有盆栽的話。假使妳們打開某個夾帶刀刃又會旋轉的機關,我會立刻奔向地平線另一頭,到時候可要跟緊我。」
一進門後,沙萊便對著吉安妮與札拉提出喋喋不休警告;這多半是因為此地雜物堆積如山,幾乎到達寸步難行的地步。
房內的牆壁上掛滿草稿和圖畫,地上佔滿半成品的雕塑物件,長桌上也擺滿一大堆造型奇特的……東西;有些是木頭打造,有些是金屬製品,難以從外觀判斷它們的功用為何。
他們三人穿梭於壅擠不堪的環境之中,每踏出一步都得極為小心。
札拉對每一件事物都流露出好奇的眼神,嘴裡不時發出「喔!」或「啊!」的驚嘆聲。吉安妮的目光則被某大量草圖吸引住。這些草圖上頭寫滿密密麻麻的筆記,她快速瀏覽了其中幾段:「鳥類飛行特點」、「翅膀與肌肉運動」、「透視解說」。
另外還有一些比較直白易懂的「我相信人類可以飛行。」以及「我想飛!」;然後馬上接著一句「吃你的飯!」。由於最後那句話的筆跡和前面完全不同,吉安妮猜測那是沙萊寫上去的。
札拉注意到牆角邊疊滿一大堆鳥籠,而且都是空的。她正想問沙萊那是怎麼一回事,卻聽見這個男孩高聲大喊起來。
「臭老頭,餵食時間到啦!聽見了就給我從老窩裡滾出來!」
「妳都是用這種態度跟師傅講話?」札拉問。
「他習慣這樣。」沙萊聳了聳肩,接著繼續喊道:「臭老頭,你再不出來我就要回家睡覺啦!話又說回來,你該不會睡著了?年紀越大不是應該睡越少嗎?看你這年歲應該連瞇個眼都不用!不不,眨眼睛都嫌浪時間啦!」
他越說越激動,只差沒對著屋內深處放屁。
「沙萊,你給我安靜一點。這麼吵害得我都沒辦法專心工作。」
一名蓄鬍的中年男子從雜物間走了出來。
那是一名面容憨厚老實的中年男子。他擁有中等身高、中等體重,猛一看還覺得他平庸無比,但菱角有形臉龐述說出這人年輕時肯定英俊過。
李奧納多.達.文西—他才剛踏入不惑之年,雙眼依然炯炯有神,閃爍出智慧的光輝。
「哈囉,臭老頭!」沙萊愉快地向師傅打招呼。「常做愛嗎?」
「嘴巴仍然這麼骯髒。」李奧納多伸手捏了捏男孩的臉頰,面色不悅地說道。「我從以前就很懷疑,你究竟用哪裡來的河水洗澡,如何保持得如此清新怡人?」
「因為我的思想比你酷多了。」
「唉,真搞不懂當初我為何會收留你當學徒。」李奧納多扶額嘆氣。
「因為人家最可愛了!」
沙萊將兩手的食指輕抵在臉頰上,眼眸眨呀眨地裝可愛。李奧納多見到後搖了搖頭,隨即又露出充滿慈愛的笑容。
「這倒是真的,你這頭誘人的小惡魔。」
「嘿嘿嘿。」
兩人相視一笑。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吉安妮的嗓音,闖入了只屬於這對師徒的空間。
「妳們是—」
李奧納多望向吉安妮與札拉,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們倆。
「李奧納多·達·文西先生,我有重要的事情想找你談一談,請問現在方便嗎?」吉安妮問道。
「很抱歉,如妳所見我正在忙。或許下次妳可以到米蘭城裡的工作室找我……」
「不可能。」吉安妮想都沒想就回答:「我不可能再回去那個地方—至少,在沒有你的幫助下。」
「這是什麼意思,小姐?」
吉安妮將斗篷往後一撥,向對方揭露出自己的完整樣貌。
一開始,李奧納多困惑地眨了眨眼,似乎搞不清楚對方用意何在。他仔細端詳吉安妮亮麗俊美的臉龐。接著,這名中年藝術家渾身僵硬,感到一股寒意突然湧上心頭。
「妳……妳難道是……」李奧納多說到一半便止住。
吉安妮透過深色的雙眸回望李奧納多,露出輕鬆的笑容。
「臭老頭,你怎麼看起來嚇傻啦?一副見到鬼的樣子。」沙萊狐疑問道。
「就某種意義上而言,我還真的看見鬼了。」李奧納多臉色蒼白地回答。
「所以說,這姐姐到底是誰?」他還是不懂。
「唉,你竟然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嗎?」札拉趁機說道。「就連葡萄園農民都沒有這麼無知。」
「……沒創意。」沙萊呢喃道。
***
吉安妮與札拉找了張椅子坐下後,李奧納多特別清空了他們面前的桌面,以便將全副精神集中在她們身上。
李奧納多湊向前來,兩隻手平放在桌面上。但是在他開口說話前,沙萊正好把午餐擺上桌;一塊香噴出爐的白麵包、帕馬森乳酪,兩顆梨子、由蘑菇、雞蛋、起司悶煮成的熱騰騰千層麵,以及一瓶本地出產的紅酒。
豐盛又健康的一頓飯,吉安妮心想。她注意到這裡頭完全沒有任何肉類,以一名不愁吃穿的藝術家而言還滿奇特的。
「謝謝你,沙萊……還有一包餅乾!你今天真是寵壞我們了。」李奧納多驚喜道。
「那是我買來犒賞自己的,臭老頭。容我提醒你,你正在減肥。」
「用我給的錢買點心犒賞自己?你這個貪吃的小偷。」
「我該充當媽媽,給大家倒酒嗎?」
「不不,這樣就夠了。反正我們也沒多的杯子。暫時就這樣。」
「有需要就叫我一聲,雖然我可能不會回應。」沙萊取走那包餅乾,轉身往大門口走去。
「他總是這副德性嗎?」札拉問。
「豈止這副德性,還死性不改。」李奧納多說:「自從這小惡魔成為我的學徒後,他總共偷了我五次錢。」
「那你幹嘛不把他趕出去?」
「因為他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惡魔!」
「啥?」
吉安妮敲了一下桌子,藉此拿回話題主導權。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邊吃邊聽我說嗎?」
「妳—呃,您說吧。」
「我就單刀直入要求了。」吉安妮道:「我希望能夠和米蘭公爵夫人見上一面。」
「米蘭公爵的夫人?」李奧納多小心翼翼道:「您指的是否為阿拉貢的伊莎貝拉(Isabella of Aragon)?雖然她已經算得上前米蘭公爵夫人了……」
「正是伊莎貝拉。」吉安妮說。
「我又如何能幫上忙呢?」
「每一年年尾,米蘭城都會舉辦過年宴會。而你總是為部分表演設計機關。當然。你也會收到幾張多的邀請函給名下的食客出席。我希望你能把其中兩張送給我,讓我可以進入米蘭城中的絲佛札城堡。」
「啊,是的……即將到來的年尾盛宴,米蘭公爵、公爵夫人以及各上流階層人士都會齊聚於絲佛札城堡,這之中當然也包括伊莎貝拉夫人。」
「平時她周遭戒備森嚴,我根本無法輕易接近。」吉安妮道:「這是一年中我能見到伊莎貝拉的唯一機會,而且我必須在今年見到她!」
「這沒有什麼困難的,反正我本來就很少出席宴會場合。我甚至還聽過一個傳聞,某些樸人私底下訂了個規矩,明白指出在看到我出現的時候都有權請病假,只因為我這人很難應付!」李奧納多說完後還哈哈大笑。
「這麼一來—」
正當吉安妮以為進展得意外順利時,李奧納多卻突然收起笑臉,神情瞬間轉為嚴肅。
「但是我有幾件事情想要確認,」他說:「而您的回答會直接影響到我協助的意願。」
吉安妮張嘴欲言又止一會,最後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你為什麼會選擇我呢?」李奧納多問:「你不怕我向任何人透露這件事情嗎?」
「正是因為我相信你不會做出這種事情,我才會選擇你。」吉安妮正色回答:「你是米蘭公國中唯一一位和宮庭核心成員如此接近,卻又和他們如此疏遠的人。到頭來,你是個絕頂的藝術家,而非狡詐的政治人物。」
「我確實投身於藝術之中,大多數時候全然不在乎政治權鬥。但我倒想問問看,您選擇在這個時間點回歸,又刻意前去找前米蘭公爵夫人見面。您究竟是想做些什麼?」
「你怕我傷害到米蘭公國嗎,先生?」吉安妮質問對方。
「米蘭公國是我的最大贊助者—尤其現任米蘭公爵本人。我目前擁有的人力、錢財、資源,全部都是他贈予的。我能不擔心他們的安危嗎?」
吉安妮苦笑一聲,說:「如果是這樣子的話,還請你請放心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會對米蘭公爵或夫人圖謀不軌。我說過了,我要找的只有前夫人伊莎貝拉一人。」
李奧納多直視吉安妮的雙眸,彷彿能夠用那一雙只屬於天才藝術家的眼睛看穿對方;而吉安妮也毫無畏怯迎上對方的目光。
「我相信您。您或許自認跟我不熟,但我曾經從旁看著您成長。我知道您其實是個溫柔、善良的孩子。只是……」
「只是?」吉安妮皺起眉頭。
「我對於您身旁這位夥伴,就不這麼確定了。」
李奧納多的視線落在札拉身上。
「怎、怎麼啦?」金髮少女微微傾首,滿臉困惑。
「妳叫什麼名字,孩子?」李奧納多問。
「札拉(Zara)。」金髮少女很快地回答。
「札拉……這名字並不常見。妳從哪裡來的?」
「札拉城,位於威尼斯共和國的東方領地。」札拉說完後,又嘟嚷了一聲:「果然很奇怪吧?用城市當名字什麼的……」
「完全不會。」李奧納多微笑道:「我偶爾會自稱為李奧納多.達.文西,代表我出生於文西城 (Comune di Vinci) 。只不過,近年來竟有人將其簡化為達文西!哈,這名稱本質上毫無意義,就只是個城市名字罷了!」
「我非常能夠理解!」札拉點頭如搗蒜。
李奧納多大笑起來,似乎放鬆了一些。
「我一眼就看出來妳是個特別的女孩。」他說。
「喔,此話怎講?」
「很簡單,因為妳有劍。」李奧納多說:「至少,一名普通女性不會在腰際掛著長劍走來走去。我這輩子只見過一個人這麼做,而她是這世代公認的女強人。那個女人的強大和危險和她的美貌是成正比的;就跟妳一樣,孩子。」
聽聞後,札拉臉上微微一笑。
「或許,女強人比你想像中還要多,李奧納多先生。她們只不過是躲藏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守護這個由男人和十字架建築的腐敗世界。」
李奧納多興味盎然地盯著金髮少女。
「妳在這又是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他問。
「我僅僅是來協助吉安妮,如此而已。」
「即使不擇手段也在所不惜?」
「請你放心,李奧納多先生。我不會隨便亂來的。就某方面而言,我和我的姐妹們跟你很相似。我們不管政治、不過度干擾列國城邦的紛爭。但如果有任何人想傷害吉安妮或阻止她,我會先搶先殺了對方!」
「妳交了個很危險的盟友。」李奧納多這句話是對著吉安妮說的。
「同時也是可靠的朋友!」札拉補充道:「半年前,吉安妮與我們共同奮戰,好不容易擊敗法蘭西王國的軍隊,將那些入侵者逐出米蘭……逐出義大利半島。要不然你親愛的贊助者可能還流亡在外,你又哪能好端端地在這悠閒過生活—」
札拉說到一半,李奧納多便舉起手制止她說下去。
「我說過了,我對政治毫不關心。我走的是藝術的道路。」
「而我也找到了屬於我自己的道路。」
吉安妮沉穩的嗓音,傳入他的耳裡。
「我深信能夠以現在這個形式保護我所在乎的人。也因為如此,我必須斬斷過去的連結、過往的所有一切。這樣子我的敵人便不能利用他們對付我,而我也能夠毫無牽掛地離去。」
「這就是為什麼妳必須見伊莎貝拉夫人。」李奧納多接著說:「她是唯一一位和妳過去有關係的人。至於斬斷的方法嘛,就只有妳本身最清楚了。」
李奧納多閉上眼,蹙眉陷入一陣深思。
過了好一陣子後,他發出一聲嘆息。
「好吧,我會叫沙萊把邀請函交給妳們。」
「非常感謝你的協助,李奧納多。」吉安妮深深低下頭去。
「快把頭抬起來,這我承受不起。」
他們又聊了一陣子,接著吉安妮與札拉才站起身向李奧納多道別。
「對了!李奧納多先生,我有個問題!」
不過在離去前,札拉轉過身來。
「我看見牆角那邊堆滿了空鳥籠,那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一堆忘了丟的垃圾罷了。」李奧納多回答:「我從市集商人那買下娛樂用的歌唱鳥,然後野放牠們回大自然。」
「那很花錢吧?」札拉驚訝地說:「買來就為了放走,不會顯得很浪費嗎?」
李奧納多耐心解釋給札拉聽:「人們總認為美妙的歌喉是鳥兒唯一的優點,所以將牠們關入籠子裡販賣,讓買家隨時都能夠在家裡聆聽鳥兒歌唱,豈有比這更能展現鳥兒的用途?」
他頓了一下,好讓札拉有時間消化剛才說的話。
接著,他的雙眸看向吉安妮。
「然而,卻沒有人想過天空才是牠們真正的歸屬。造物主賜予鳥兒的真正用途是飛翔。只有一邊飛翔,一邊歌唱唱的鳥兒才算得上完整。並不是只有對特定族群帶來利益,才是有用途的象徵……或許,人也是如此。」
由於後半句化為李奧納多嘴裡的喃喃自語,因此吉安妮與札拉並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