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不見綠意,滯悶煙塵間,是槁枯灰暗的岩壁峻嶺,犀利尖削,嶙峋扭曲。
亂石空洞間,常磨著肅殺朔風的陰慘呼號,一聲聲若怨魂哮叫,在塵沙流轉下,淒厲穿入高聳木樁環繞的邊郊。
暘關營地獨有的秋景,從不存飄葉愁心,只有遍野肅殺吹落的深沉死寂
然而,暘關人明白,此地流淌的生意,要比市井喧囂蓬勃萬分。
他人說暘關風起沙礫,罕見人跡。
暘關人卻說飛石險象,恆藏軍心。
無論夏炎冬寒,春雨秋霜,有道軍律,存於暘關營地,在於兵士真心,似血脈動,如息吞吐。
而這一切,曾在一段戰火綿延的時期,達至巔峰。
那是個外族侵略的歲月。湑國先王體衰,邊疆諸國趁勢動亂,中央焦心王權落定,而放任那無傷大雅的侵犯。
雖未傷及根本,但短短時日竟也被奪去不少疆土,外邦士氣頓時高漲,更無忌憚,使朝廷不得不派軍遣將,給以眼色。
可朝中內鬥如火如荼,對於邊塞失血並不留心,因此將領來去不過虛應故事。
外城百姓承受狼煙蒙蔽叫天不應,本不願屈降的赤忠志氣,在烽火焚蝕下灰了心,剎時湑國疆界以著驚人速度向內縮形。
直至一名將領捲土降臨,邊關黎民徹底地絕望了。
一個年齡十七的小子,多麼年輕,黃毛小兒如何領兵,朝廷終究是棄了我等性命。
任誰都如此想法,甚至有人憐憫起這名少年將軍,此歲數正是男兒要起步騰達的年華,卻為掩飾權者卸責,而被派來衝鋒陷陣。
任誰都搖頭嘆息,尤其在少將第一場戰役失利後,眾民更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心。
只因這青年是唯一真正出征退敵的將領,但結局卻未帶來絲毫轉機。
他們怨不了這小伙,他還太小,能領兵作戰已勇氣可嘉。
況且撤兵時,看見那由城外騎進的少年將軍滿身血汙。
他們怨不了,即使這小子因重傷被送回那舒適的王都,
他們也不忍提出一句苛責。
正是此般無法怨懟的窒悶,引得他們如此哀傷。
但這是第一次,他們感覺出那令人厭惡的朝廷軍將,有了位與自己相似的人。
同樣的被犧牲者。
霎時,百姓竟生出那最無助的親切感。
同病相憐。
然而,卻比任何虛情討好更來的真切。
不久後,金戈殺響的邊城天際,又傳說有軍將要前來鎮守,百姓們已疲憊而不屑了,但聽聞是他們熟悉的那位,那心死間彷彿被挑起了絲絲雀躍波瀾。
至少軍潰城破,也許此者會陪他們至最終。
群人心裡突地有了點依靠。
但弔詭的是,少將不再迎兵殺敵,那少年成日待在營地,城民見不著人,更摸不定出兵時日。
關外鐵馬錚錚,百姓們驟然又變得風聲鶴唳,每一陣風起似乎夾融著熟識血腥,他們再一次反嘔的食不下嚥,夜不能寢。
城門隔著外國兵士嘻笑嘲諷,人民恐懼驚怕,一清二楚的人聲敲在耳側如人親臨。
他們不敢想像,但心中已不知輪迴幾次,那城牆破碎敵軍傾巢而入的殘暴景象。
為何將軍仍不出征,出城退兵哪怕輸陣,也不會令敵人離城如此近了。
為何?
將軍怕了。
與他們一樣的怕了。
他們不作猜想,篤定傳播。
畢竟,是個年輕小子呀。
貪生懼死,人皆有之。
他們沒有責難。
因他們深切明白,那位少年渴望活命的意念,與自己相同。
那神似畜生遭斬前,於廄舍內的膽戰不安。
在人的私慾下受迫捨命,渴望屠者慈心,卻只聽得霍霍刀音。
他們無能為力。
可欣慰的是,大敵在前,誰也逃不走。
他們不怪誰,都要成黃泉魂或階下奴,這裡沒有誰更可貴,包括那少年將軍。
一樣會是那卑微的結局。
於是,邊城居民似乎釋懷了。
在一場混沌朦朧的夜中,群民終於豁然而困倦的入夢。
難得和諧的關城,卻在隔日的一聲驚叫中重現恐慌。
看那城門緊闔,牆上空淨,一切與過往風雨欲來的寂靜並無二樣。
唯一不同的是,少去戰馬嘶鳴,缺了軍器鏗鏘,城民聽不見那熟悉的戎馬交集。
百姓於此曦明未露的陰暗中,在這敵軍環繞的殺戮裡,初次體會萬籟俱寂。
除了方才破空厲聲將他們由香夢推入了惡魘,再也沒有人聲。
很快,這座城也會如此寂靜很久,很久。
為何?
將軍逃了。
與過往將領一樣的逃了。
他們不予定見,忐忑禁聲。
城民僵硬的連嗚咽也無法了。
什麼也不想了,多說也沒用了,由始至終想與說全是多餘!
果然,從頭到尾該犧牲的,就是我等賤民。
被看做牲禮,被視為祭品,安撫我等,讓賜死變的心安理得。
廟堂江湖,竟將生死裁決的如此不公。
從晨間陰鬱到艷陽高照,由烈日當頭至夕陽餘暉。
百姓們死了般沉寂。
全城子民跪伏在城門前,看著那面木板何時轟然支解,他們將捨棄尊嚴,活著,成受人唾棄的敗虜。
霞光盡展,柔黃的日暮將天際雲袖編成悵然的衣襟,揮動淒情,如送別離鄉遊子,然此一別,卻是不再復返。
城民沒有一人敢去牆上探望,只願在有限中將此家園盡收眼底,但聽城門叩擊,他們願卑躬屈膝誠心開門,誰要進來,就是他們的主。
只因沒了希冀,尊嚴似乎也無意義。
一日眼見就要消沒,百姓們聽見城外馬蹄漸進而來,那恍如隔世的兵戈鐵響再度扣擊心音,他們跪的更低更沉。
指派兩名膽大但身殘的漢子去搬開那木棍門叩,在人馬斥喝逼近城牆前,門開了。
他們將頭齊齊垂掛,不見來者,直是大喊:
「恭迎我主,我等恭候多時。」
這亢聲高呼穿透全城,軍馬也驚動的高鳴浮動了,直到領頭那人高呼一聲,將馬繩一抽,馬才安分鎮靜。
那人即刻下馬,走至百姓前頭,將一老者扶起,喊聲:
「老人家,爾等的主是湑王,而非燕某,故莫行此大禮了。」
說完,百姓不及領會,便聽那人後方傳來一宏聲粗笑:
「燕小子,這暘關子民太是機靈了!看,竟也料得你夜襲得勝,敵兵真是夠蠢才讓你攻退了。」
「巖副衛,你實在無禮,怎可輕視將軍實力。」
「說得如此,太自以為是了!」
軍隊忿忿不平間,卻聽那中年壯漢嗤笑駁斥:
「呵,若敵將夠靈敏,便該明白對方軍力,自大癡了心,忘了這要點,才會不敢在遭襲時攻暘關,若敵人沒這蠢勁,燕小子靠的也只有運氣!」
一席話壓得滿軍鴉雀無聲,原還想此者可能是未免暘關人困窘而不敬,但此刻將戰役剖析分明是給將軍難堪,早知此者不滿少將年小,但也未料他竟這般直率。
雖兵士想再口舌,卻無言以對,只有那少年將軍冷面相向,沉聲道:
「巖副衛句句在理,可惜小子一詞便是無禮。以下犯上,該懲軍杖,然閣下幸運,恰逢勝仗。本將便不追究,但夜襲未眠,眾弟兄也累,牽馬回營一事便交由副衛代行!」
一句話牽動一人的面色由紅轉青,最後一字言畢後,那巖副衛當真徹底黑臉,回身觀看上千軍馬後,即是唇角抽搐,立刻下馬拜揖,囁嚅言詞:
「……將軍英明,小人賊語傷耳,但求開恩。」
軍士們看這者糗態,驀地解氣開懷,頃刻間全軍高聲譁然,直笑罵此者作賤自殘。
見著這場綿延笑鬧,城民眼神在昏暗的夜色裡緩慢覺醒了,困乏眼簾因震懾而撐的極開,目瞳滿是熠熠光彩,一抹水液射出爍閃。
忽地,一陣嚎啕哭叫,驟然渲染,百姓放縱哭喊,淚眼縱橫,拍地嘶啞。
他們翻滾癲狂,那涕淚噴灑很是淒慘,驚得兵士們不知所然,只有趕忙扶起人群,卻倏忽被環住雙腿。
就這樣,百姓跪倒在軍士足邊,不時啜泣,不時抽咽,但唇口從不停止開闔,直喊著:
「多謝,多謝……」
先前,為了生死而迫卸下尊嚴,爾今,他們完全的跪拜信服。
那一夜,暘關城哭聲響透那昏黑沙塵,激昂地,熱烈地,沖刷邊際所有物事的空虛,徹夜間,全邊關變的踏實而安心。
之後,這名少將步步為營,五年中未曾間斷在浩蕩邊塞的奔波,歷經數以百計的勝敗起伏,終於徹底將湑國疆土回歸從前。
音訊散灑全國,如外疆沙塵伴著狂風襲進王城,撩起一股震驚風波,因著那太年輕歲數創下的豐偉功績。
然而暘關人一點也不意外。
無論城兵平民,在那少年將軍第一次的勝利,他們便絕對相信並預料這樣的成就。
曾經是因救贖而盲從,此刻,這鐵錚錚戰果驗證他們所信無謬。
暘關子民忘不去,他們忘不去那一夜的奇蹟與恩情。
即便善忘可能讓他們一時不清眼前人像,但只需輕輕引喚,記憶中的激昂必像江水浸潤心間,令他們重回那日的感念。
群人看向眼前不再威風的男子,身穿低等官服,周身溢散憔悴頹敗,不知為何,就連站姿也看來奇怪。
眼神沒有曾經凜然清澈,反而蒙上一層孤苦深邃,尤其右眉那觸目疤痕,更將其人面目添增冰冷。
絲毫不見當年熱血奔騰的身影。
但,他分明還是燕將軍。
縱然增了傷疤,多了風霜,降了官階,少了鋒芒。
他們看見的,仍然是那一夜的燕少將。
暘關人同先前兵士那樣熱烈,燕瀟璇極是尷尬,可同樣的斥喝對懵懂百姓的功效不大,因此他人也只好莫可奈何的逕自行走。
百姓們並無阻止,反而乖順讓道,只興高采烈的遊行此人旁側,即便那者走的極快,也無人因此掃興離去。
「看燕將軍方向,這是要去軍營?」一名父老若無其事地攀談。
會如此猜測,是因他們正走在一條常人不會行經的道路,其所到目的僅有兩處,一是行館,另處便是館樓後遠方的暘關軍營。
老人之所以振奮地勾起話題,是希望藉此撫慰頹唐的將軍。
對於暘關軍營,他們大有自信,軍容井然,士氣沖天,最重要的,是那未曾懈怠的恆心守份。
他們想說,此般嚴明紀律,皆是燕將軍保下暘關後開啟,暘關城兵守法,為的是國家,更是想令他們的將軍歸來時,能隨時具備受他統領的能力與秩序。
百姓心性純樸,毫無城府,顧的是眼前,看不到太遠。
他們只想令將軍有所欣慰,並沒想到眼前男子處境為何,不知道此刻他們的擁戴對其是如何諷刺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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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久沒寫文,打起字真是特別生疏,文思這東西果然要多練呀! 這次的情節完全不在計畫,打起字來就失控,原本預定的場面又延後了!(真是毛病特多) 希望下次能稍微進入狀況呀啊啊啊!(吶喊)ORZ
話說這章一點耽美也沒有呀!標籤分類好心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