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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之物 (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 by H. P. Lovecraft

作者:幻滅之喜│2017-07-21 22:03:53│巴幣:13│人氣:1027
門外之物 (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
作於1933年8月
譯者:竹子
搬運:幻滅之喜


譯者聲明:
本譯者英語水平有限,尤其翻譯時不便上網查閱,不敢稱精準,只求忠實。精通西文、看過原版者自然可發現該版的誤譯不符之處,務必請一一指正;或有寫文高人,塑造氣氛之大師也請點撥一二,在下也誠惶誠恐,虛心受教。如發覺用詞怪異,描述離奇之現象雖當追究譯者責任也須考慮克蘇魯神話本身多有怪異修辭手法的問題。故如有考據黨希望詳細考證,可向譯者尋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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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沒錯,我的確將六顆子彈送進了我最好的朋友的腦袋,但我仍然希望通過這份陳述說明我並沒有謀殺他。起初,你們會說我是個瘋子——比我在阿卡姆療養院單間裡射殺的那個人更加瘋狂的瘋子。然後,一些讀者會思考每一段敘述,將它們與已知的事實進行對比,然後捫心自問:在見識了有關那一恐怖事物的證據——那個位於門階上的東西——後,我還能相信什麽呢?

當初,我覺得自己所經歷的瘋狂故事只不過是些瘋癲的胡話。即便是現在,我也會問自己是不是被誤導了——還是我根本就沒有發瘋?我不知道答案——但其他人也會談論一些有關愛德華與亞西納•德比的怪事,甚至就連冷淡麻木的警察們也沒辦法解釋那位駭人的訪客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們支支吾吾地試圖編造出一套理論將一切歸結為被解雇的僕人炮製出的恐怖玩笑或警告,可是他們也從心底裡知道,真相要遠比這些事情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難以置信。

所以,我說我沒有謀殺愛德華•德比。更確切地說,我為他復仇了,並且為這個世界清除了一頭可怕的怪物——如果它存留下來,它將會為整個人類帶來無數的恐怖。在我們每日行走的道路近旁有著某些充滿陰影的黑色地帶。偶爾,某些邪惡的傢伙會開辟出一條通道穿過這些黑暗地帶。這個時候,那些知情的人就必須不計後果地予以鏟除。

我與愛德華•皮克曼•德比自小相識。他比我小八歲,卻非常早熟。那個時候他才八歲,而我也只有十六歲,但我們已經有了許多的共同點。他是我見過的最為傑出的少年學者。七歲的時候,他寫了一首內容陰鬱、充滿幻想、甚至還有些病態的詩,讓他身邊的那些家庭教師倍感驚訝。私家教育以及嬌生慣養的隱居生活或許在一定程度上也導致了他的早熟。在小的時候,他的身體有些虛弱,這讓溺愛孩子的父母頗為擔心,因此他們一直將他牢牢地留在身邊。他被禁止在沒有護士照看的情況下外出,也極少有機會與其他孩子一同無拘無束地玩耍。這些事情無疑讓那個孩子的內心生活變得神神秘秘、稀奇古怪起來,而各種各樣的幻想也就變成了他通往自由的康莊大道。

不論如何,他在少年時就掌握了淵博而又奇異的學識;儘管我比他年長得多,但他輕鬆寫下的那些作品也讓我感到著迷。在那個時候,我比較偏好那些風格有些怪誕的藝術作品,而且我發現這個比自己更加年輕的孩子罕見地擁有著一顆志趣相同的心靈。我們兩個全都熱愛那些陰暗而又令人驚嘆的事物,這無疑是因為我們倆都生活在一座日益衰敗、隱隱有些讓人恐懼的古老小鎮裡——這座小鎮即是受到女巫詛咒同時也充滿了民間傳說的阿卡姆。在那兒,那些堆擠在一起、鬆垮塌陷的複折式屋頂與逐年崩落的喬治亞式欄杆在經歷過好幾個世紀後依舊憂鬱地聳立在陰沈低語的密斯卡托尼克河河畔上。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將興趣轉移到了建築學上,同時也放棄了為愛德華所創作的那些魔鬼詩篇繪製一份插圖本的想法,但是我們的友誼卻並沒有因此受到損害。小德比的奇特天份得到了顯著的發展。在他十八歲那年,他收集整理了許多噩夢般的抒情詩,然後出版了一本名為《阿撒托斯及其他恐怖》[註1]的小冊子,並因此引起了大規模的轟動。他還曾與惡名昭彰的波德萊爾派詩人賈斯廷•傑弗里[註2]有著密切的書信往來。此人曾編寫過《巨石的子民》[註3],並且在1926年拜訪了一座位於匈牙利境內、聲名狼藉的不祥村莊後尖叫著死在了一家瘋人院裡。

[註1:title Azathoth and Other Horrors]
[註1:Justin Geoffrey]
[註2:The People of the Monolith ]

另一方面,由於始終過著嬌生慣養的生活,德比在自力更生與處理實際事務方面卻沒有太大進展。他的健康狀況已經好轉,但過度寵愛的父母也讓他習慣於像個孩子似的依賴他人;他從未獨自旅行過,也不會自己做決定,更不願承擔任何責任。不難想見,他沒法適應商業事務與職業生涯中的複雜鬥爭,但是充裕的家境還不至於讓他陷入悲劇的境地。成年之後,他依舊有著一張讓人容易猜錯年紀的少年面孔。金髮碧眼的他有著孩童般的新鮮膚色;他費盡千辛萬苦才留起了一撮其他人能夠分辨出來的小鬍子。他的聲音非常輕柔,而嬌生慣養缺乏鍛煉的生活也讓他顯出幾分少年人特有的豐腴,卻又不像早熟的中年人那樣大腹便便。他長得很高,如果不是因為害羞而顯得有些孤僻與書生氣的話,那張英俊面孔會讓他成為一位非常引人注意的風流紳士。

每年夏天,德比的父母都會帶他出國,而他很快就抓住了歐洲思潮與歐式表達方式的皮毛。他如同坡一般的天賦越來越偏往頹廢主義的方向,而其他那些藝術家般的敏感與渴望也逐漸在他體內生根發芽。在那些日子裡,我們進行了大量的討論。當時,我已經從哈佛畢業,正在波士頓的一家建築師事務所裡學習。再後來,我結了婚,並最終回到了阿卡姆從事自己的職業工作。我定居在索通斯托街的家庭農場裡,自我父親由於健康原因從弗羅里達州搬到阿卡姆後,我的家族就一直生活在那裡。過去,愛德華幾乎每晚都會來拜訪我,後來我漸漸也將他當成了家庭裡的一分子。不管是按門鈴還是叩門環,他都遵循著一套特有的規律,這套方法後來甚至都演變了一種真正的暗號;因此在晚飯過後,我總會靜靜聆聽那段熟悉的訊號——先是三聲的輕快叩擊,然後稍稍一頓,接著又是兩聲。不過,我不會這樣頻繁地拜訪他家,而且我每次去他家時都會嫉妒地看到他那不斷擴充的藏書室裡堆滿了神秘晦澀的書卷。

德比在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完成了學業,因為他的父母不願意讓他去外地求學。他十六歲的時候進入了大學,並且在三年內完成了學業,主攻英語文學及法語文學,並且在除了數學與科學以外的所有科目上都得到了很高的分數。他很少與其他學生來往,可是卻經常羨慕地看著那些“膽大妄為”或是“自由奔放”的傢伙——他會模仿他們“機靈”的膚淺言辭,模仿他們毫無意義的諷刺手勢,同時也希望自己能像他們一樣,有膽量去嘗試那些引起非議的行為。

但他真正成功做到的事情只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熱衷於秘密魔法學識的狂熱愛好者,因為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圖書館一直都是個非常著名的地方。過去,他在面對那些古怪和幻想的事物時總是淺嘗輒止,但到了那個時候,他開始鑽研起了那些真正的符文與謎團——那些傳說中的古老過去為子孫們所留下的指引與謎題。他讀過許多書,例如可怖的《伊波恩之書》,馮•容茲的《無名祭祀書》,以及阿拉伯瘋子阿卜杜爾•阿爾哈茲萊德編著的禁書《死靈之書》,但他從未向自己的父母說起這些事情。我的兒子——我的獨子——出生的時候,愛德華已經二十歲了。得知我借用他的名字將新生兒起名為愛德華•德比•厄比頓後,他顯得非常高興。

二十五歲的時候,愛德華•德比成了一個學識淵博的人,一位遠近聞名的詩人與幻想家。可是缺乏社交與責任心的生活讓他的作品裡充滿了模仿與過分的書生氣質,這拖慢了他在文學方面的發展。我可能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因為我發現他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充滿了各種極其重要的理論話題;而他也需要我,因為我能為任何他不願意告訴父母的事情提供建議。他一直過著單身生活——倒不是因為他喜歡這種生活,只是他天性害羞,不夠活潑,而且還被父母細心地保護著——另外,在參與社會活動時,他也僅停留在最淺薄、最敷衍的表面。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候,他由於健康問題以及根深蒂固的膽怯性格被留在了家中。我去普拉茨堡當了個軍官,但卻從未去過大洋彼岸。

時間一年年過去。在他三十四歲那年,愛德華的母親過世了,而他也因此患上了某種古怪的心理疾病,如同廢人般過了好幾個月。他父親把他帶去了歐洲,不過,他沒費多少力氣就擺脫了窘境。在那之後,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種怪誕的興奮,彷彿部分地擺脫了某種看不見的束縛。雖然已經步入中年,他卻開始與那些更加“激進”[註]的大學生們混在一起,並且參加了某些極度瘋狂的舉動——他還被狠狠地敲詐了一次(錢是我借給他的,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父親注意到他參加了某些事務)。有些私下傳播的謠言說那些瘋狂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學生極端的古怪。甚至還有些傳聞提到了黑魔法,以及一些沒人會相信的事情。

[註:原文是“advanced”]



II




在他三十八歲那年,愛德華遇到了亞西納•韋特。我猜,那時候她大概只有二十三歲;並且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學裡學習一門有關中世紀玄學的特殊課程。我朋友的女兒曾在金斯波特的霍爾學院裡與她見過幾面,但那個姑娘通常會躲著韋特,因為她有著非常古怪的名聲。她是個有著深色皮膚、身材小巧、模樣漂亮的女人,卻有著一雙特別鼓凸的眼睛;那些特別敏感的人會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因為她的表情讓人覺得不太自在。不過,普通人之所以會躲著她,主要還是介意她的身世與言論。她來自印斯茅斯的韋特家族,而我們那兒世代流傳的許多陰暗傳說都提到了破敗雕敝、幾乎荒廢的印斯茅斯,也提到了生活在那裡的人們。有些故事說,那兒的居民在1850年做過幾筆非常可怕的交易;還有些故事說,這座荒廢的漁港裡還生活著幾個古老的家族,而這些家族裡的成員都帶有某種古怪的、“不太像人類”的特徵——只有守舊過時的北方佬才能想像出這樣的故事,也只有他們才會懷著適當的敬畏情緒反覆提起這樣的故事。

亞西納的問題更嚴重,因為她是伊佛雷姆•韋特的女兒——是上了年紀的伊佛雷姆與一個總是帶著面紗的不知名女人生下的孩子。伊佛雷姆住在印斯茅斯鎮華盛頓街上的一座已經部分倒塌的大宅裡。見過那地方的人說,那座屋子的閣樓窗戶常年釘著木板,而且每到傍晚,裡面就會傳來奇怪的聲音(不過阿卡姆人總是避免去印斯茅斯)。大家都知道這個老頭曾是位令人驚訝的魔法學徒,還有些傳說宣稱,他能夠依靠自己的意念在海上召喚,或是平息,一場風暴。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見過他一兩次,那個時候他恰巧來阿卡姆查閱一些大部頭的禁書。我很討厭他那張留著亂糟糟鐵灰色鬍子、好像是狼一般的陰沈面孔。後來,他把女兒送進了霍爾學院,並且執意要求讓學院的校長擔任女兒名義上的監護人;可就在他女兒進入霍爾學院讀書之前,他就因為瘋病死掉了——而且他死時的情形特別古怪。不過,亞西納曾病態地渴望效仿她的父親,有時候,她看起來像極了她的父親。

當愛德華與亞西納相識的消息流傳開後,我那位女兒與亞西納同校的朋友便反覆談論了許多奇怪的事情。亞西納似乎總在學校裡擺出一副魔法師的模樣;而且她似乎真地能夠完成某些非常令人困惑、同時也非常不可思議的壯舉。她自稱有能力召來雷暴,但那些貌似成功的案例基本上都需要依賴某些神秘的預測竅門。動物們明顯都很厭惡她,而且她只需要用右手比劃幾個動作就能讓任何一條狗狂吠不止。偶爾,當她斜眼睨視、想要用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眨眼嚇唬自己的同學,或是根據自己的處境說出某些充滿風情的挑逗嘲諷時,亞西納就會表現出一些非常特別的知識,或者說出某種非常特別的語言,對於她這樣的年輕姑娘來說,這可是件非常古怪——也非常令人驚異——的事情。

不過,亞西納最特別的地方還在於她能夠對其他人施加奇怪的影響。有許多事情都證明了這一點。毫無疑問,這個姑娘是個天生的催眠師。她會古怪地凝視著自己的同學,讓被凝視的人清晰地體驗到一種人格轉換的感覺——就好像被凝視的人暫時轉移進了魔法師的身體裡,能夠從房間對面看見自己真正的身體,看見自己瞪著一雙向外鼓凸、閃閃發亮的眼睛,流露出一種怪異的表情。亞西納時常談論自我意識的本質,並大膽宣稱意識是獨立於身體的存在——或者,至少不依賴身體裡的生命活動而存在。不過,自己是個女人的事實讓她覺得非常生氣;因為她相信男性的大腦擁有某種獨特的、能夠造成深遠影響的宇宙能量。她曾經明確地表示,如果有一顆男人的大腦,她對於未知力量的掌控將會媲美並且超越自己的父親。

愛德華在一場在某個學生宿舍裡召開的“知識分子”聚會上遇見了亞西納。結果,第二天他來找我的時候口裡念叨的全是亞西納。他覺得這個女人既有趣又博學,讓他覺得非常著迷。此外,他也特別喜歡她的模樣。在那之前,我從未見過這個年輕姑娘,也只能隱隱約約地回憶起一些與她有關的零星印象,但我很清楚她是誰。愛德華如此抬舉她讓我覺得有點兒遺憾;但我沒有說任何讓他泄氣的話,因為我知道那只會讓他愈發地迷戀她。不過,他說他並沒有向自己的父親提起這個姑娘。

隨後的幾個星期裡,我從小德比那裡聽到的事情幾乎全都與亞西納有關。其他人也紛紛談論起了愛德華在步入中年後卻突然對女人大獻殷勤[註]的舉動,但他們一致認定愛德華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他那個年紀的人,也一點也不合適為他的古怪女神擔任護衛。雖然愛德華有點兒懶惰與放縱,但他的啤酒肚並不明顯,而且他的臉上完全沒有皺紋。另一方面,亞西納卻有著早熟的魚尾紋——那是她經常運用自己強大意志的結果。

[註:原文是Edward’s autumnal gallantry]

在這段時間裡,愛德華曾帶著那個女孩來拜訪過我,而我也立刻意識到這場感情並非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那個姑娘始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並且流露出一種幾乎只能在掠食動物眼裡才能看到的神色,我覺得他們之間肯定存在著一種難捨難分的親密關系。沒過多久,德比的父親也找到了我。對於老德比先生,我一直抱有幾分欽佩與尊敬。他聽說了一些傳聞,知道自己兒子找了個新朋友,並且從“那個孩子”口裡巧妙地探聽出了事情的真相。愛德華打算迎娶亞西納,甚至已經開始在郊區物色新的住處了。這位老父親知道我的意見能對他兒子造成巨大的影響,因此他想請我破壞這段愚蠢的戀情;但我非常遺憾地表達了自己的顧慮。真正的問題並不是因為愛德華的意志太過軟弱,而是因為那個女人的意志太過強大。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已經將他所依賴的對象從自己的父母轉移到了一個新的、更加強大的形象上。對此,我們已經無能為力。

一個月後,他們舉行了婚禮——根據新娘的要求,婚禮由一位太平紳士[註1]主持。德比先生接受了我的建議,沒有提出反對;他,我的妻子,我的兒子,還有我全都參加了這場簡短的儀式——而婚禮上的其他客人全都是些大學裡來的放縱而任性的年輕人。後來,亞西納買下了坐落在海爾街[註2]末端,位於鄉間田野裡的克羅因謝爾德老莊園[註3]。但是,在搬進那座莊園之前,他們計劃先去印斯茅斯做一段短期旅行,因為他們要從那邊捎帶上三個僕人以及一些書籍與家居用品回來。可能愛德華與他的父親都沒料到,亞西納之所以願意留在阿卡姆不再返回故鄉,是因為她私下裡希望能夠離大學,圖書館還有那群“飽經世故”的傢伙更近一些。

[註1:原文是justice of the peace,一種源於英國,由政府委任民間人士擔任的榮譽職位,主要從事維持社區安寧、防止非法刑罰及處理簡單的法律程序等工作。]
[註2:原文是High Street]
[註3: the old Crowninshield place ]

當愛德華度完蜜月再度拜訪我時,我覺得他有些不一樣了。亞西納讓他刮掉了那撮稀稀拉拉的小鬍子,但變化並不止這些。他看起來更加沈穩,更加體貼了。過去,他會為了表達孩子氣的反叛而習慣性地嘟起嘴唇,可如今,這種動作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幾乎毫不做作的憂傷神色。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歡這種改變。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時的他比過去更像是個正常的成年人。或許這樁婚姻是件好事——但是這種依賴對象的改變會不會逐漸中和[註]他之前的心態,並最終讓他養成負責任的獨立心態呢?來拜訪我的時候,他是隻身一人,因為亞西納很忙。她從印斯茅斯帶來大批書籍與器具,正忙著將它們收拾進克羅因謝爾德莊園的房屋與庭院內。當他說起那個地名的時候,德比打了個寒顫。

[註:原文是neutralisation]

她那位於印斯茅斯小鎮上的家是個讓人覺得頗為不安的地方,但那個地方的某些東西教會了他許多令人驚異的事情。得到亞西納的指導後,他迅速掌握了大量隱秘的知識。此外,亞西納計劃了許多實驗,其中不乏大膽乃至具有顛覆意義的想法——德比在談論這些東西時有些拘束——但他願意相信她的能力與目的。跟他們一同回來的三個僕人非常古怪——其中有一對年紀大得嚇人的夫婦,他們曾服侍過老伊佛雷姆,並且偶爾會神神秘秘地提起那個人以及亞西納已經死去的母親;另一個僕從是位皮膚黝黑的年輕少婦,她有著一張怪異的面孔,而且似乎永遠散發著一股魚腥味。



III




接下來的兩年裡,我與德比的見面機會越來越少了。偶爾,兩次熟悉的三加二式敲門聲之間可能會相隔上兩個星期的時間;而且他來拜訪我——或者,越來越頻繁的情況是我去拜訪他的時候——他也不太願意去談論那些重要的話題。在談論神秘學研究的時候,他總是遮遮掩掩;可是在過去,他總是願意非常細緻地討論這些問題。此外,他也不太願意去談論自己的妻子。結婚後,那個女人明顯老了許多。在那個時候,她似乎成了兩個人中更年長的那一個。她的面容裡顯露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專注和堅決,而她的整個外貌也似乎透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可憎感覺。我的妻子與兒子也都有著相同的感受,因此我們逐漸停止了與她的來往——有一次,愛德華如同孩童般口無遮攔的時候,他告訴我們亞西納很慶幸我們沒有再去拜訪她。偶爾,德比夫婦也會進行長途旅行——他們口頭上說是去歐洲,但愛德華有時會悄悄透露出一些偏僻得多的旅行目的地。

在他們結婚一年後,愛德華身上發生的變化漸漸變成了人們的談資。不過,那都是些相當隨意的閒聊,因為這些變化全都是心理層面的改變;但是,這些閒聊也給出許多有趣的觀點。根據人們的觀察,愛德華雖然天性軟弱,但他偶爾也會流露出與平常時候格格不入的表情,或是做出與以往截然相反的舉動來。舉個例子——過去,他根本不會開車,而那段時間裡,人們有時會看見他開著亞西納那輛馬力強勁的帕卡德[註]在克羅因謝爾德老莊園的車道上進出往返,動作熟練得就像是個老手,甚至在遇到複雜的交通狀況時也能表現出與平常完全不同的技術和信心。這種情況似乎總發生在他剛從某個地方旅行回來,或是正準備旅行去某個地方的時候——至於他為什麽要旅行,則沒人知道,不過他最喜歡走印斯茅斯路。

[註:Packard,二十世紀初的著名美國汽車制造商,現已破產。]

奇怪的是,這種轉變似乎並非全朝著令人欣慰的方向發展。人們說,在那些時刻裡,他特別像自己的妻子,或者說特別像老伊佛雷姆•韋特——可能是太過罕見的緣故,這樣的他似乎總讓人感到有些不太自然、不太正常。有時候,在以這種狀態過了幾個小時後,他又會無精打采地平躺到汽車的後座上去,讓一個明顯是雇來的司機或技工接替他繼續開車。他的社交活動越來越少,而參加這些活動的時候(我或許該說,包括他拜訪我的時候),他最常表現出的模樣就是過去那副優柔寡斷的樣子——那種不負責任的孩子氣甚至比過去更明顯了。亞西納的臉明顯衰老了許多,而愛德華——除了那些非常特別的情況外——實際上卻更加放鬆了,甚至表現出一種誇張的幼稚心理,雖然他的臉上偶爾也會閃過一絲新流露的憂傷或理解的神色。這真是件令人非常困惑的事情。此外,德比家族幾乎斷絕了與那些大學裡的浪蕩子們有關的一切聯繫——我們聽說,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太惹人討厭,而是因為他們此時行進的研究已讓哪怕是最麻木的頹廢派人士都覺得驚駭不已。

婚後的第三年,愛德華開始坦白地告訴我,他覺得有些恐懼和不滿。他會在無意間說出“走得太遠了”之類的話,或者隱晦地提到需要“拯救他的身份”。起先,我忽視了這些談話,但後來我開始謹慎地向他問起一些問題,因為我回憶起了一些事情,我朋友的女兒說亞西納能夠對學校裡的其他女孩施加催眠般的影響力——那些學生會覺得自己待在她的身體裡,從房間對面看見自己的模樣。這些問題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覺與感激。還有一次,他嘟噥著說,自己要與我嚴肅地談一談。

也就是在這段時候,老德比先生過世了——後來,我很慶幸他在這時候過世了。愛德華曾為此感到心煩意亂,但卻並沒有淪落到精神崩潰的境地。結婚後,他極少有機會探望自己的父親,因為亞西納吸引了他的注意,讓他把自己的全部親情都投入到了她的身上。有些人覺得他面對噩耗時表現太麻木不仁了——特別是在人們注意到他開車時變得越來越得意與自信後,這種看法就更加明顯了。他想搬回德比家族的老宅子,但亞西納堅持要留在克羅因謝爾德莊園裡,因為她已經非常習慣那兒的生活了。

不久後,我的妻子從一個朋友——少數幾個還沒和德比家族斷絕來往的人之一——那裡聽說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天,她去海爾街的盡頭拜訪這對夫婦,卻看見愛德華帶著古怪自信和幾乎是獰笑的表情開著汽車飛快地沖了出去。在按過門鈴之後,她見到了那個令人厭惡的少婦僕人,而那個少婦告訴她亞西納也不在家;不過,在離開前她擡頭看了一眼房子。而在愛德華家書房的一扇窗戶邊,她瞥見了一張匆忙縮回去的臉——那張臉上充滿了痛苦、挫敗以及失去重要事物後的絕望神情,讓人心生難以言喻的哀傷。那是亞西納的臉——想到她平日裡那副盛氣淩人的面孔,那情形實在有些不可思議;而且拜訪者發誓說,在那個瞬間裡,那雙從面孔的眼眶裡向外凝視的悲傷朦朧眼睛正是可憐的愛德華的眼睛。

再後來,愛德華拜訪我的次數略微增加了一點兒,而他的暗示偶爾也會變得實際具體起來。雖然我們都生活在充滿傳說的古老阿卡姆,可他所說的一切依舊讓人難以置信;而且當他懷著一種誠摯而又充滿說服力的態度隨意地透露出那些陰暗的學識時,人們甚至會開始擔心他的心智是否正常。他提到了許多事情,例如某些在偏僻地點舉行的恐怖集會;位於緬因州森林中心的巨大遺跡,以及遺跡下方通往黑暗秘密深淵的巨大樓梯;能夠讓人穿透無形的牆壁,前往其他時空的複雜角度;還有通過可怖的人格交換前往某些偏遠禁忌的地點,其他世界以及別的時空連續體進行探險的方法。

偶爾,他也會展現出一些讓我特別困惑的物件來佐證某些瘋狂的暗示——那些物件大都有著難以捉摸的顏色與令人困惑的材質,它們與我聽說過的任何東西都不相同,而那些瘋狂的曲線與表面讓人想像不出任何的用途,也不遵循任何可以想像得到的幾何學。他說,這些是些“來自外面”的東西;而他的妻子知道該如何拿到這些東西。偶爾——總是在模棱兩可的可怖低語中——他會提到老伊佛雷姆•韋特,那個他過去偶爾會在大學圖書館裡看到的男人。但他從未具體說明這些暗示,但似乎總是圍繞著某個特別可怕的疑問:那個老巫師是否真的死了——精神層面和肉體層面是否都已經死亡。

有時候,愛德華會在揭露這些秘密的時候突然止住話頭。因此我懷疑亞西納是不是在遠處探知到了他的談話,並且通過某種未知的、如同心靈感應一般的催眠術讓他中止了談話——她曾經在學校裡展現過這一類的能力。我敢肯定,她已經有了疑心,覺得愛德華向我透露了一些事情,因為隨著時間漸漸流逝,她開始用一些有著神秘魔力的眼神和話語阻止愛德華去拜訪我。想要拜訪我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雖然他會假裝去往其他的地方,但某些看不見的力量依舊阻礙著他的行動,或是讓他漸漸忘記了自己的目的地。他通常只有在亞西納離開後才會來拜訪我——有一次,他還古怪地說,要等到“用她自己的身體離開後”才可以拜訪我。而且,她事後肯定會發現愛德華偷偷拜訪我的事情——那些僕人會監視他的出入——但她顯然不想做出太激烈的舉動。



IV




那年八月,我接到了一封來自緬因州的電報。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結婚有三年多了。當時,我已經有兩個月沒見到愛德華了,不過卻聽說他外出“辦公”去了。照理說亞西納應該與他一同出行,但一些機警的傳聞說,屋子二樓那個掛著兩層窗簾的房間裡躲著一個人。也有人看見幾個僕人在採購東西。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車桑庫克鎮上的治安官發電報告訴我,有個衣衫襤褸的瘋子跌跌撞撞地跑進樹林,胡言亂語,尖叫著需要我去保護他。那是愛德華——他只能回憶起自己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和地址。

車桑庫克地處緬因州最荒涼、最隱秘、最杳無人跡的森林帶附近,你需要開車狂躁地顛簸上整整一天時間,穿過一系列奇妙而森然的風景,才能抵達那兒。我在農鎮的一個小單間裡見到了愛德華。他的狀態正在瘋狂與冷漠間搖擺不定。他立刻認出了我,並且開始朝我滔滔不絕地喊出一連串毫無意義而且有點兒前後矛盾的詞語。

“丹——老天在上!滿是修格斯的大坑!走下六千級台階……所有令人憎恨的事物中最令人憎恨的東西……我永遠都也不該讓她領著我,現在我發現我在這個地方……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個出現在聖壇上的形狀,還有五百個在嚎叫……那個帶著帽兜的東西嗚嗚地說‘康莫格!康莫格!’——那是伊佛雷姆在巫師聚會上的秘名……我在那兒,她答應我不會帶我去那兒的……一分鐘前我還被鎖在書房裡,然後我就到了那裡,而她帶著我的身體走了——在那個完全褻瀆神明的地方,那個不潔的深坑,那個黑暗國度發源的地方,看守者守護著大門……我看見一只修格斯——它改變了形狀……我沒法承受……我不會承受……要是她再把我送到這裡來,我就要殺了她……我會殺了那東西……她,他,它……我要殺了它!我要親手殺了它!”

我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去安撫他,不過他最終還是平靜了下來。第二天,我在村子裡為他找了件體面的衣服,然後帶著他踏上返回阿卡姆的旅途。當歇斯底里帶來的狂躁完全消退之後,他漸漸平靜了下來;不過,當汽車經過奧古斯特的時候,他開始低聲嘀咕了起來——似乎城市的風景讓他聯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記憶。顯然,他不想回家;考慮到他似乎對自己妻子抱有某種荒誕的謬見——而且這種謬見無疑是經由他在催眠狀態下切實經歷的某些磨難而產生的——因此我覺得他還是不要回家的好。所以,我決定讓他跟我住上一段時間;不管亞西納會不會因此感到不滿。此外,我還會協助他離婚,因為基於某些心理因素的考慮,對他而言,繼續這樁婚姻簡直就是自殺行為。當汽車再度駛進開闊的田野後,愛德華停止了嘟噥。我繼續駕車前進,任由他在我身邊的座位上點頭打盹。

日落的時候,我們飛馳著駛進了波特蘭。這個時候,愛德華又開始嘟噥了。他的聲音比之前清晰了許多,因此我也就聽見了一連串有關亞西納的瘋癲胡話。那個女人顯然給愛德華的精神狀態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因為他編造了一整套有關她的幻想。愛德華鬼鬼祟祟地咕噥說,他目前的困境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她正在一步步掌控他,而且他知道,將來的某一天,她不會再鬆手了。即便是現在,她也只會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有可能放鬆對他的控制,因為她還沒法長時間控制他。她經常帶著他的身體去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參加不可名狀的儀式,同時將他留在她的身體裡,反鎖在樓上的房間中——但是,在某些時候,她會失去控制,於是他就會發現自己突然回到了原有的身體裡,置身在某個偏遠、恐怖甚至是無人知曉的地方。有時她能重新掌控住他的身體,但有時候,她也會失敗。他經常被留在某個地方,類似我找到他的那種地方……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從遙遠得令人恐懼的地方自己尋找路線回家,並且拜托其他人開車載他一程。

然而,最糟糕的是,她控制他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她想要變成一個男人——變成一個完整的人——這就是她想控制他的原因。她發現他有著久經鍛煉的大腦與軟弱的意志。總有一天,她會將他擠出去,帶著他的身體永遠消失——變成一個像是她父親那樣偉大的魔法師——而他會被困在那具女性的軀殼裡,那具甚至都不完全是人類的軀殼裡。是的,這個時候他已經知道有關印斯茅斯血統的事情。那兒的人與從海裡來的東西做了某些交易——非常可怕……而老伊佛雷姆——他知道那個秘密,當他變老的時候後,他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讓自己繼續活下去……他想要永生……亞西納會成功的——有過一個成功的例子了。

當德比嘟噥這些東西的時候,我轉過頭去細細打量了他一番,想要證實之前仔細觀察時得到印象,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改變了。諷刺的是,他似乎比以前更健壯了——他的體格變得更強壯了,身體的發育也更正常了,那種由於懶惰的習性而導致的病態懶散也不見了。就好像被嬌生慣養了一輩子的他終於開始真正積極而又正確地開始鍛煉身體了,我猜亞西納所展現出的力量肯定觸動了他,迫使他一反常態地保持警惕,進行運動。但是,在這個時候,他的心智正處於一種非常可憐的狀態;因為他正在嘀咕了許多瘋狂、誇張的胡話,其中談論到了他的妻子,黑魔法,老伊佛雷姆以及一些甚至能夠說服我的秘密。他不停地重覆著一些名諱——過去,我在瀏覽那些被視為禁忌的典籍時曾見過這些名諱——而當他絮絮叨叨地嘀咕起這些東西的時候,某種蘊含在神話方面的一致性——以及令人信服的連貫性——偶爾會讓我覺得不寒而慄。他一次又一次地頓住,彷彿為了鼓起勇氣去揭露一些恐怖的最終結論。

“丹,丹,你不記得他了嗎——那雙瘋狂的眼睛,還有不加修飾從不變白的鬍子?他曾經看過我一眼,我永遠不會忘記。現在她也那樣看著我。我知道那是為什麽!他在《死靈之書》裡找到了那東西——那符咒。我現在還不敢告訴你是哪一頁,但等我敢告訴你的時候,你去讀一讀就明白了。那時候你就會知道是究竟是什麽東西吞噬了我。在,在,在,在——從身體到身體到身體——他想要永生不死。生命的光彩——他知道如何打破聯繫……在身體死亡的時候,它會短暫地閃耀一會兒。我會給你些暗示,你或許能猜到。聽著,丹——你知道我妻子為什麽一直要那麽痛又苦愚蠢地使用左手來寫字?你曾經見過老伊佛雷姆的手稿嗎?當我看見亞西納匆匆留下的某些字條時,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怕得發抖嗎?

“亞西納……真的有這個人嗎?他們為什麽大多覺得老伊佛雷姆肚裡有壞水?為什麽吉爾曼斯會低聲談論他發瘋後被亞西納鎖進鋪設好的閣樓房間裡時高聲尖叫的模樣——那就像是個受驚的小孩——有其他人去過那裡嗎?老伊佛雷姆的靈魂被關起來了嗎?誰把誰關起來了?他為什麽要花好幾個月的時間去尋找有著心智優秀卻意志薄弱的人呢?他為什麽會抱怨說自己有個女兒而不是個兒子?告訴我,丹尼爾•阿普頓——那個褻瀆神靈的怪物可以任意地擺布尚未成人、意志薄弱、深深信任著他的女兒,那座充滿恐怖的房子裡究竟發生了怎樣的、魔鬼般的交換?這種改變是永久性的嗎——就和她最後會對我做的一樣?告訴我,那個叫做亞西納的東西為什麽會在疏忽大意的時候寫下不一樣的字體,所以你不能說那筆跡……”

接著,事情突然出現了變化。愛德華的胡言亂語逐漸變成了一種尖細而又高亢的叫喊,隨後又突然機械地閉上了嘴。回想過去,我記得在我家的時候他也會突然中斷某些自信的舉動——那時候,我就隱約懷疑是亞西納通過某種不可思議的心靈感應用自己的精神力量中斷了他的舉動,令他保持沈默。但是,這一次卻完全不同——而且,我覺得,這一次要比以往恐怖得多。在那個瞬間,我身邊的那張臉扭曲到了幾乎難以辨認的地步,與此同時,一陣顫抖傳過了他的整個身體——就好像,他的整個身體,器官,肌肉,神經與腺體正在重新調整成一個完全不同的姿勢,完全不同的緊張狀態,甚至完全不同的人格。

我這輩子都不會說出那當中最讓我恐懼的是什麽;然而一股噁心與嫌惡淹沒了我——我感覺到了徹底的陌生與反常,讓我的身體變得僵硬和麻痹——我握住方向盤的手變得軟弱、遲疑起來。我身邊的人似乎不像是個交往了一輩子的老朋友,更像是某種從外層空間闖入的外來者——某種匯聚了未知而又險惡的宇宙力量,讓人覺得極度可憎的焦點。

我只猶豫了片刻,可幾乎在同一時刻,我的同伴抓住了方向盤,迫使我與他交換了位置。這時,天色已暗,波特蘭的燈光早已被我們甩在了身後,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眼中的光彩卻非同尋常;因此我知道他現在肯定處在那種古怪的亢奮狀態——完全不像平常時候的他——有許多人都注意過這件事情。這個時候,疲倦的愛德華•德比一面差遣著我,一面搶過了我車裡的方向盤——對於他那樣一個從不堅持自己意見,也從未學過開車的人來說——這真是一件古怪而又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這正是那個時候發生的事情。他沈默不語,而深陷在莫測恐怖中的我很慶幸他沒有開口說話。

借著比迪福德鎮與索科鎮的燈光,我看見他的嘴唇緊緊閉著。那雙眼睛裡的光芒讓我不寒而慄。他們是對的——在這種情緒裡,他看起來像極了他的妻子,還有老伊佛雷姆。人們都不喜歡表現出這種情緒的傢伙,而我能想見其中的原因為何——那種情緒裡明確流露出了某些如同魔鬼一般、極不自然的東西,而在聽過愛德華的胡言亂語後,這種兇險邪惡的感覺就變得更加明顯了。我與愛德華•皮克曼•德比交往了一輩子,但身邊的這個人卻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是某種來自黑暗深淵的闖入者。

開進漆黑的路段後,他才開始說話。而當他說話的時候,我聽到了完全陌生的聲音。它比記憶中的聲音更低沈、更堅定、更果斷;而它的口音與發音方式也出現了根本性的變化——不過,這聲音讓我隱約、模糊同時也非常不安地想起了某些說不清楚的東西。我覺那種口吻裡帶著一絲發自內心而且極端真切的嘲諷——這不是愛德華習慣模仿的那種浮誇做作、無聊顯擺的假諷刺,而是某種冷酷的、根本性的、自然而然甚至隱含邪惡意味的嘲弄。讓我驚訝的是,我居然鎮定了下來,並且迅速聽清楚那些令人心慌的低聲細語。

“我希望你忘掉我反抗的事情,阿普頓,”他說。“你知道我的精神狀態,我猜你能體諒這樣的事情。當然,我極度感謝你能讓我搭便車回家。

“還有,你必須忘掉我可能對你說過的那些有關我妻子的瘋狂故事——以及一切有關的事情。這是因為我在某個領域過度用心了。我的處世觀裡充滿了各種離奇的想法,而當我的心智精疲力盡後,它就會炮制出各種各樣全都是幻想的具體念頭。從現在開始,我會休個假——在一段時間裡,你可能不會看到我,你也不必為此責怪亞西納。

“這趟旅行有點兒奇怪,但真的非常簡單。北部的森林裡有一些印第安人遺跡——立著巨石,還有之類的東西——圍繞這些東西會有許多民間故事。亞西納和我都在尋找這些東西。那是一段很困難的搜尋,所以我似乎有點兒昏頭了。等我回家之後,我會找人把車送回來的。一個月的放鬆應該就能讓我重回正常了。”

我不記得自己在那場對話裡究竟說了些什麽,因為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同座帶給我的那種令人困惑的怪異感覺。想要從極度恐怖前逃避躲開的念頭無時無刻不在加強,直到最後,我實際上已經歇斯底里地渴望這段旅途快快結束。愛德華沒有放開方向盤,樸次茅斯和紐伯里波特飛快地從車窗邊閃過,而我也很樂意看到汽車以這種速度繼續飛馳下去。

抵達高速公路繞過印斯茅斯通往內陸的路口時,我隱約有些害怕司機會拐進荒涼的海岸公路,穿過那個令人憎惡的地方。可是,他沒有這麽做。他駕駛著汽車飛快地穿過了羅利與易普威治,徑直沖向我們的目的地。我們趕在午夜之前回到了阿卡姆,那時候克羅因謝爾德老莊園裡的燈還亮著。愛德華下了車,匆匆忙忙地再一次表達了他的感激之情。隨後,我懷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古怪感覺獨自駕車回到了家中。這是一次可怕的旅行——然而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我沒法準確地說出它到底可怕在哪裡——此外,聽到愛德華宣布說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會再拜訪我後,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遺憾。



V




隨後的兩個月裡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傳聞。人們經常看到處於亢奮狀態下的愛德華,並且紛紛表示這種情況變得越來越常見了。另一方面,亞西納幾乎謝絕了所有的訪客,即便只有少數幾個人願意拜會她。在那段時間裡,愛德華只來過我家一次。那天,他開著亞西納的汽車趕過來,做了一次簡短的拜訪,想要索回一些過去借給我的書籍。那輛車還是他自己及時地從緬因州先前停車的地方開回來的。那天,他正處在那種全新的亢奮狀態中,並且只說了些無關痛癢的客套話就告辭了。很顯然,在這種情況下,他無意與我討論任何事情——甚至我注意到他甚至都不願勞神在按門鈴時使用那種三加二式的暗號了。就如同那天傍晚坐在車裡時一樣,我又產生了某種微弱、難以解釋卻又無比深刻的恐懼;因此,對我而言,他的匆忙離去反倒成了極大的解脫。

九月中旬的時候,愛德華消失了一個星期。一些頹廢的大學生有時會故意提起這件事情——暗示說愛德華是去拜見了一個惡名昭彰的邪教頭目,那個人在不久前剛被驅逐出了英格蘭,並且在紐約設立了他的總部。另一方面,我依舊無法忘記那趟奇怪的緬因州之旅。我所目睹的那場轉變給我造成了極其深刻的影響,我發現自己會一次又一次不自覺地嘗試解釋這件事情——試圖弄清楚它讓我極度恐懼的原因。

但是那些有關克羅因謝爾德老莊園的傳聞卻遠比其他的故事更加的離奇——據說那裡面偶爾會傳出些哭泣的聲音。那種抽泣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個女人,一些比較年輕的人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像是亞西納。但只有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人們才有機會聽見這些聲音,而且那些哭聲偶爾還會被掐住一般突然哽住。有人認為應該找人來調查一下這件事情;然而突然有一天亞西納出現在大街上,並且與許多熟人進行了愉快的交談——她為自己近期閉門謝客的舉動感到抱歉,同時順帶提到她家有一個從波士頓來的客人患上神經崩潰與歇斯底里的瘋病——所以,要求調查的聲音也就不了了之了。雖然沒人見過那個客人,但亞西納的現身讓人們很難再閒話些什麽。隨後不久,某些人又私下傳說有一兩次是一個男人在哭泣,這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

十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聽見前門響起了熟悉的三加二式門鈴聲。親自打開門後,我發現愛德華站在門階上。與此同時,我發現他又恢復到了之前的那幅樣子——自那天與他一同駕車從車桑庫克返回,聽他胡言亂語之後,我還沒見過這幅樣子的他。他不斷抽動的臉上顯露著某種混雜的表情,在那種表情裡,恐懼與喜悅占據著同樣的分量。待他進門之後,我在他身後關上了門,而他鬼鬼祟祟地回頭張望了一眼。

步履蹣跚地跟著我走進書房之後,他向我要了些威士忌安撫自己的神經。我沈住氣沒有去問他,只是等著,直到他覺得可以開始說想說的話為止。最後,他用一種哽咽的聲音冒險說了些話。

“亞西納已經走了,丹。昨天晚上,僕人們出門之後,我們倆聊了很久。我要她保證不再折磨我。當然,我有某些——某些我從沒有告訴過你的超自然抵禦方法。她必須認輸,但氣得嚇人。她打包去了紐約——直接走出去,搭上了8:20去波士頓的車。我猜人們會說閒話,但我沒辦法。你不需要說這其中的麻煩——只要說她長途旅行做研究去了。

“她可能和一個信徒待在一起,她有一群可怕的信徒。我希望她去西面,然後和我離婚——不論如何,我要她保證離我遠一點。那太可怕的了,丹——她偷走了我的身體——把我擠出去——把我關起來。我安靜地等著,假裝讓她得逞,但我必須留心。只要我足夠小心,我就能計劃好,因為她沒法自如地弄清楚我的想法,也沒法細緻地看透我的心思。她只能感知到我正在醞釀某種全面的反抗情緒——而且她一直覺得我孤立無助。從沒想過我能勝過她……但我知道一兩個能起作用的咒語。”

愛德華回頭望了一眼,又喝了些威士忌。

“今天早晨,等那些該死的僕人回來後,我把他們全都打發走了。他們表現得很失態,問了些問題,不過最後還是走了。他們和她是一樣的——印斯茅斯人——而且他們都是一夥的。我希望他們能別再煩我——他們離開的時候在笑,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副樣子。我必須盡可能地多找回些父親以前的老僕人。我已經搬回家去了。

“我猜你以為我瘋了,丹——但阿卡姆的歷史應該已經暗示了許多事情,足夠佐證我告訴你的東西——還有我將要告訴你的東西。你也曾經見過一次轉變——在你的汽車裡,在那天從緬因州回來我告訴你亞西納的事情之後。那時候,她抓住了我——把我從身體裡拖出來。我記憶裡關於那段汽車旅行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我已經鼓起勇氣,準備好告訴你她究竟是個怎樣的魔女。那時,她抓住了我,一瞬間,我就回到了屋裡——回到那個書房裡,那些該死的僕人把我鎖在了裡面——困在那個惡魔的身體裡……那甚至都不是人類的身體……你知道,和你一起開車回來的肯定是她……那個藏在我身體裡,折磨著我的野狼……你應該已經知道差別了!”

愛德華停頓下來的時候,我打了個寒戰。我已經見識過了那種不同——不過,我能否接受一個如此瘋狂的解釋呢?可是,我那心煩意亂的訪客卻變得更加瘋狂了。

“我必須自保——我必須自保,丹!否則她就會在萬聖節那天永遠地占據我——他們會在車桑庫克外舉行一場女巫集會,而獻祭會解決這些事情。她會永遠地占據我……她本來會變成我,而我本來會變成她……永遠……太晚了……我的身體本來會永遠被她占據……她本來有機會變成個男人,真正的人類,就和她盼望的一樣……我猜她本來打算除掉我的——趁我還在她過去的身體裡時,殺掉我,該死的,就好像她之前做過的一樣——就好像她,或者他,過去做過的一樣……”

這時,愛德華的臉扭曲得愈發可怕了。隨著他的聲音漸漸壓低成竊竊低語,他的臉也貼了上來,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你肯定明白我在車裡向你暗示的東西——她根本不是亞西納,而是真正的老伊佛雷姆本人。我在一年半以前就懷疑過這件事,但現在我知道了。一不留神,她的筆記就會暴露這一點——偶爾,她會在草草寫下一張便條,筆跡就像是她父親的手稿,一筆一畫都是——有時候,她還會說一些除了像是伊佛雷姆那樣的老人才會談起的事情。當他覺得自己快死的時候,他就變成了她的模樣——她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個有著合適大腦,意志又足夠脆弱的人——他永遠地占據了她的身體,就好像她打算對我做的一樣。他把她送進了那具老身體裡,然後毒死了她。難道你沒看見老伊佛雷姆的靈魂無數次透過那個魔女的眼睛望向外面嗎……還有當她控制著我的時候,從我的眼睛裡望向外面?”

喃喃低語的他漸漸有點兒窒息了,於是停下來喘了口氣。我什麽也沒說,然而待他再度開口的時候,愛德華的聲音已經正常多了。我覺得,他是個該送進精神病院的病人,但我不想做那個將他送進醫院的人。或許時間以及離開亞西納後的自由生活能夠讓他恢復正常。我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會想再去涉獵那些病態的神秘學了。

“往後我會告訴你更多事情——現在我必須休個長假。我會告訴你一些被人們視為禁忌的恐怖,那都是她告訴我的——即便是現在,古老恐怖中的某些東西還在一些偏遠的角落裡腐爛滋生,一小部分可怕的祭司讓它們存活了下來。有些人知道一些有關這個宇宙的事情,那是任何人都不應該知道的秘密,他們還會做一些任何人都不應該去做的事情。我曾經深陷在那裡面,但現在都結束了。我今天就去燒掉那本該死的《死靈之書》,如果我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學的圖書管理員,我還要燒掉所有剩下的書。

“但是,她現在沒法再控制我了。我必須盡快離開那座被詛咒的房子,在家裡安頓下來。我知道,假如我需要幫助,你肯定會幫忙的。那些魔鬼似的僕人,你知道的……還有,如果人們對亞西納的事情太好奇的話。你看,我沒法把她的地址告訴他們……然後就會有某些人組成幾群搜尋小隊——某些教團,你知道的——然後他們會誤解我與亞西納分手的原因……他們中的某些人有著古怪得該死的主意和方法。如果事情有變,我知道你會站在我這邊——即便我必須告訴你許多足夠嚇壞你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讓愛德華睡在了一間客房裡。第二天早晨,他似乎鎮定些了。為了協助他搬回德比家族的舊房子,我們討論了一些可行的安排,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浪費時間,立刻做出改變。第二天晚上,他沒來拜訪我,不過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我與他頻頻會面。我們幾乎沒有討論任何稀奇古怪或者讓人不快的事情,而是將談話的重點放在了一些比較輕鬆的方面——例如,德比家族老宅的整修工程,以及愛德華承諾的,第二年夏天陪同我兒子與我外出旅行的計劃。

我們幾乎沒有討論任何與亞西納有關的事情,因為我發現這是個特別讓人心神不寧的話題。當然,那段時間裡社會上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小道消息;不過,對於居住在老克羅因謝爾德老莊園裡的那個古怪家庭來說,這不是什麽新鮮事。但是,有一件事仍讓我覺得耿耿於懷,這件事情是愛德華的銀行代理無意間說出來的——他說,愛德華會定期向住在印斯茅斯的摩西、愛比嘉•薩金特還有尤妮絲•巴布森寄去支票。這聽上去像是那些面目猙獰的僕人們正在敲詐愛德華——然而,他沒有向我提起這件事情。

我希望夏天——以及我兒子在哈佛的假期——快些到來,那麽我們就能與愛德華一同去歐洲。不久,我發現他恢復正常的速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快;因為他偶爾表現出的興奮神情讓人有種歇斯底里的感覺,而他的恐懼與絕望也表現得太頻繁了。十二月份的時候,德比家族的老宅完成了整修,然而他卻將搬進去的日期一推再推。雖然他非常厭惡——似乎又有些害怕——克羅因謝爾德莊園,可是他卻又古怪地甘願忍受它的奴役。他似乎不願意拆除家具,並且編造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來推辭自己的行動。當我指出這些問題後,他顯露出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他父親手下的老管家以及其他必需的家庭僕人都在那裡。有一天,那位管家告訴我,愛德華偶爾會在房子裡四處搜尋什麽東西,尤其會去地窖裡尋找。他覺得,這種舉動讓愛德華看起來離奇古怪、不太正常。我懷疑亞西納是不是給他寫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書信,但管家說他們沒收到她寄來的任何信件。



VI




接近聖誕節的時候又出了件怪事。那天晚上愛德華上門來拜訪我,卻在突然間精神崩潰了。當時我正將話題引向第二年夏天的旅行,而他突然尖叫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顯露出一種令人驚駭、無法遏制的恐懼——那是一種無比強烈的恐慌與嫌惡,只有噩夢裡的地下深淵才能給一顆心智正常的大腦帶來如此強烈的刺激。

“我的腦袋!我的腦袋!老天,丹——它在拉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在敲打——在撕扯——那個魔女——即便是現在——伊佛雷姆——康莫格!康莫格!——修格斯的深坑——呀!莎布•尼古拉斯!孕育千萬子孫的山羊! ……

“火焰——火焰……超越身體,超越生命……在泥土裡……啊,老天啊!……”

待他停止那些瘋狂的舉動,逐漸沈淪進一種呆滯的麻木後,我將他拉回到椅子上,然後往他的喉嚨裡灌了些酒。他沒有反抗,只是繼續蠕動著嘴唇,就像是在對自己說話。隨後,我才意識到他正試圖對我說些什麽。於是,我往下腰,把耳朵湊近他的嘴,想要聽清楚那些微弱的詞句。

“又來了,又來了……她在嘗試……我應該知道的……沒有東西能阻止那種力量;距離不行,魔法不行,死亡也不行……它來了一次又一次,多數是在晚上……我不能離開……太可怕了……啊,老天,丹,如果你能像我一樣知道它有多可怕……”

他不省人事地昏了過去,我連忙用枕頭支撐住了他,讓他陷入普通的昏睡狀態。我沒有叫醫生,因為我知道醫生會說他的神智出了問題。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讓事情順其自然。愛德華在午夜時分醒了過來,因此我將他安排到了樓上的房間裡,但他在第二天清晨就離開了。他走的時候很安靜,沒有驚動任何人——後來我給他家打了個電話,他的管家說,他一直在書房裡煩躁地來回踱步。

在那之後,愛德華很快就崩潰了。他沒有再來拜訪我,但我每天都會去他家看望他。他總是坐在自己的書房裡,盯著空氣,顯出一幅正在聆聽什麽的異樣神色。偶爾,他會神智正常地進行交談,但交流的話題總限制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只要有人提到他的麻煩,或者將來的計劃,或者有關亞西納的事情,他就會表現得極度激動甚至發瘋。他的管家說,每到晚上,他就瘋得嚇人,在這種情況下,總有一天他會傷到自己。

我與他的醫生、銀行代理以及律師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討論,最終決定帶著內科醫生和兩位同行裡的專業人士去看望他。然而,在詢問完第一批問題後,他就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讓人覺得頗為可憐——那天晚上,他們用一輛廂式客車將不斷扭動掙扎的愛德華送進了阿卡姆療養院。我承擔起了監護人的職責,並且每周會去看望他兩次——他會在療養院裡瘋狂地尖叫,害怕地竊竊私語,或者充滿恐懼地壓低聲音不斷重覆例如“我必須做——我必須做……它會抓住我……它會抓住我……在那下面……在那下面的黑暗裡……媽媽……媽媽!丹!救我……救我……”之類的句子,每每聽到這些話語,我都幾乎要落下眼淚來。

沒人知道他有多大希望能夠復原;但在這件事情上,我盡量保持樂觀的態度。如果愛德華能出院,那麽他肯定需要一個家,因此我將他的僕人都安排進了德比家族的老房子——我敢確信,他在神智正常的時候肯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處置克羅因謝爾德莊園,也不知道該如何清理那座房子裡的複雜佈置還有那些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收藏品,所以我決定暫時不去管它們——我要求德比家的僕人們每周過去給主要的房間做一次掃除,並且命令爐工在掃除日裡生一堆火。

聖燭節[註]前夕,最終的噩夢降臨了——而預示這場噩夢的卻是一縷虛假的希望曙光,這真是殘忍的諷刺。一月下旬的一天早晨,療養院打電話來通知我,愛德華的神智突然恢復了。他們說,他的連續性記憶受到了嚴重的損害;但他肯定是個神智清楚的人了。當然,他肯定還需要留院觀察一段時間,但這個結果應該沒有什麽疑問。如果一切順利,他肯定能在一個星期內重獲自由。

[註:每年的二月二日,天主教用來紀念聖母瑪利亞的節日。]

沈浸在喜悅中的我匆匆趕到了療養院,可當一名護士將我領進愛德華的房間後,我卻迷惑地站住了腳步。房間裡的病人站起來迎接我,伸出他的手,同時露出了禮貌的微笑;但我立刻發現他正處在那種古怪的亢奮個性中,這與他原有的性格特徵格格不入——我發現他表現出的這種幹練個性讓人隱隱有些害怕,而且愛德華也曾發誓說這種情況其實是他妻子的靈魂侵占了他的身體。他有著同樣的銳利目光——就像是亞西納與伊佛雷姆——還有同樣的堅定嘴唇;當他說話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的聲音裡彌漫著同樣的冷酷諷刺——那種深沈的諷刺散發著潛在的邪惡氣息。這個人曾於五個月前駕駛著我的汽車在夜色中飛馳——這個人曾上門進行簡單拜訪卻忘掉了老式門鈴密碼,還讓我感到模糊的恐懼,隨後便消失無蹤再也沒有露面——而現在他給我帶了同樣的感覺,那是一種褻瀆神明的陌生怪異與難以言喻的強烈恐怖。

愛德華和善地談到了出院的安排——即便他最近的記憶出現了明顯的缺失,可我什麽也做不了,只能對他的話表示讚同。然而,我覺得這其中有某些地方出了岔子,可怕而又不可思議的岔子與異樣。這件事情裡有著某種超出我理解的恐怖。這是個神智正常的人——但他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愛德華•德比嗎?如果不是,他又是誰,是什麽——愛德華又在哪裡?應該繼續監禁他,還是釋放他……或者應該將他從地球上徹底根除嗎?這個傢伙所說的每一句話裡都透著幾分極其可怕的諷刺意味——而那雙像是亞西納的眼睛更讓某些例如“進行特別嚴密的監禁換取提早釋放”的句子帶上了幾分特殊而又令人迷惑的嘲弄意味。我肯定表現得非常難堪。能夠匆匆脫身讓我感覺非常欣慰。

那天和接下來的一天裡,我一直在絞盡腦汁思索這個問題。究竟發生了什麽?究竟是怎樣的心智在借著愛德華臉上那對怪異的眼睛向外張望?我的心思全花在這個隱約有些可怕的謎團上,因而放棄了所有的日常工作。第三天早晨,醫院打來電話說恢復的病人一切正常,而到了傍晚,我幾乎陷入了神經崩潰的境地——我承認自己就處在那樣的狀態下,雖然其他人會發誓說這種狀態完善了我隨後看到的幻覺。關於這一點,我沒什麽可辯白的,但不論我得了什麽瘋病,都不能讓所有的證據得到合理的解釋。



VII




第三天夜晚,直接而又強烈的恐怖突然降臨到了我的面前,給我的精神擔上了牢牢緊錮而且永遠也無法擺脫的陰鬱恐懼。事情是從午夜前的一通電話開始的。我是家裡唯一一個起床接電話的人,因此我睡意朦朧地拿起了書房裡的聽筒。可是,似乎電話那頭沒有人。於是我準備掛上電話,回床睡覺,可就在這時我的耳朵聽到電話那頭似乎傳來了一絲非常微弱的聲音。是不是有人費力地試圖說話?我側耳聽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聽到了一種像是液體鼓泡的聲音——“咕嚕……咕嚕……咕嚕”——這些聲音似讓人乎古怪地聯想起了某些模糊不清、難以理解的詞語和音節。於是我問,“是誰?”但得到的回答只有。“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我只能假設這聲音是無意義的噪音;卻又覺得可能是設備出了問題,只能接收不能發送訊號。因此我加了一句,“我聽不清。你最好掛掉電話,先打給查號台[註]。”緊接著,我聽見對方掛斷了電話。

[註:原文是Better hang up and try Information.]

我也說過,這發生在午夜之前。後來經過追查,這通電話是從克羅因謝爾德老莊園打過來的,不過這時候距離僕人打掃屋子的日期已經過去半周的時間了。我會稍微透露一些他們在房子裡發現的東西——他們發現一間偏僻地窖儲藏室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還看到了一些足跡,泥土,匆匆搜刮過的衣櫃,電話上令人困惑的痕跡,還有被人笨拙使用後留下的文具,此外所有東西上都黏附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惡臭。警察們,那些可憐的傻瓜,自以為是地構想出了他們的理論,直到現在還在搜尋那些被解雇的邪惡僕人——但那些僕人已經在眼下的騷動中逃之夭夭了。他們說這是一起針對往事的可怕報復,而我之所以被牽扯其中是因為我曾是愛德華最好的朋友,也是給予他忠告和意見的人。

蠢貨!——難道他們覺得那些粗俗的小丑能仿冒出那樣的筆跡?難道他們覺得是那些小丑導致了後來發生的事情?難道他們看不見愛德華身體裡的變化?就我個人而言,現在的我已經完全相信愛德華•德比告訴我的一切信息。在生命的邊界之外還有著某些我們從未想像過的恐怖事物,有時候,人類的邪惡窺探會將它們召喚到我們的世界裡。伊佛雷姆——亞西納——就是將他們召喚來的魔鬼,他們已經吞噬了愛德華,而現在他們正準備吞噬我。

我能確信自己是安全的嗎?那些力量在肉體形式的生命消亡之後依舊存活了下來。第二天下午,等我從虛脫狀態恢復過來,能夠條理清楚地行走與說話後,我去了一趟瘋人院,用手槍射殺了他。這是為愛德華著想,也是為了這個世界著想,但如果不將他火化,我又怎麽能確信呢?他們留著那具屍體讓不同的醫生進行愚蠢的屍檢——但我說過,他必須被火焰燒成灰燼。他必須被火焰燒成灰燼——在我開槍的時候,他已經不是愛德華•德比了。如果他沒有發瘋,那麽我就會瘋掉的,因為我也許就是下一個。但我的意志沒有那麽薄弱——而且我知道那些恐怖的東西正在試圖動搖我的意志,但我不會讓它們得逞的。那是一條性命——伊佛雷姆,亞西納還有愛德華——現在又會是誰呢?我絕不會被驅趕出自己的身體……我絕不會與那個待在瘋人院裡,被子彈終結性命的巫妖交換靈魂!

但是,讓我試著條理清楚地敘述完這段最終的恐怖經歷。我不會去談論那些警方始終不願理睬的故事——例如,剛過兩點的時候,有至少三個路人在海爾街上遇見了一個矮小、怪誕而且散發著臭味的東西;還有某些地方留下了一個獨特的腳印。我要說的只是兩點鐘時發生的事情。那個時候,一陣門鈴和叩門聲驚醒了我——門鈴和門環都響了,它們遲疑不定地交替響了起來,像是敲門人陷入了某種軟弱無力的絕望境地。不論是門鈴聲,還是門環聲都在試圖模仿愛德華過去使用的那種三加二的暗號。

我從熟睡中爬了起來,腦子卻陷入了一片混亂。愛德華就在門前——他記著老的密碼!那個新的人格肯定不記得密碼……難道愛德華突然又恢復到正常狀態了?他到這裡來為什麽會表現的這樣緊張和匆忙呢?他被提前釋放了,還是從療養院裡逃了出來?我一面思索著,一面穿上袍子,走下了樓梯。或許他恢復了本來的自己,再度變得胡言亂語、舉止暴力起來,於是醫院方面撤銷了釋放他的決定,迫使他絕望地逃向自由。不論發生了什麽,他已經是過去那個好愛德華了,而我要幫助他!

我打開門,走進了榆木拱門下的黑暗裡,這時一股惡臭得無法忍受的狂風幾乎將我刮倒在地。噁心的感覺讓我呼吸困難,在那個瞬間,我勉強看見有個矮小、駝背的人站在門階上。叫門的人應該是愛德華,但這個矮小難聞的齷齪傢伙是誰?愛德華怎麽有時間離開呢?在開門之前,他不是剛按過門鈴麽?

拜訪者身上穿著一件愛德華的外套——外套的底端幾乎拖到了地上,雖然還卷著袖子,但袖子依舊蓋過了他的手。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壓得很低的垂邊軟帽,而他的臉上也蒙著一條黑色的絲巾。我搖搖晃晃地走向前去,那個人發出了一種類似液體聲音,就像是我在電話裡聽到的一樣——“咕嚕……咕嚕……”——與此同時,他遞給我了一張穿在長鉛筆一端,寫得密密麻麻的大張紙片。雖然那種病態而又不可思議的惡臭讓我覺得頭暈目眩,但我依舊抓住了那張紙片,並且試圖接著門道的燈光看清上面的內容。

毫無疑問,那是愛德華的筆跡。可是,既然他能來我家門前按門鈴,又何必要寫張紙條給我——而且紙條上的字跡為什麽這樣難看、潦草而且搖搖晃晃呢?但在昏暗模糊的光線裡,我什麽也看不清楚,只得退到大廳裡。那個小矮子機械地跟著走了幾步,然後在內門的門檻前停了下來。這個古怪信使身上的臭味實在叫人毛骨悚然,所以我開始祈禱自己的妻子不會因此驚醒過來,下樓查看。(我的禱告最終沒有白費。感謝上帝!)

然而當我開始閱讀紙片上的內容時,我覺得自己的膝蓋軟塌下來,眼前一片昏暗。再度醒來時,我正躺在地板上,而我那因為恐懼而僵直的手依舊緊緊地抓著那張該死的紙片。那張紙片上寫著:



“丹——去療養院殺了它。消滅它。它不再是愛德華•德比了。她抓住了我——那是亞西納——她在三個半月前已經死了。我說她已經離開的時候,我其實說了謊。我殺了她。我必須這麽做。那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但我們周圍沒有其他人,而且我也在自己的身體裡。我看見一只燭台,於是用燭台砸死了她,她原本會在萬聖節時永遠地占據我。

“我把她埋在父親地窖的儲藏室裡,壓在一些舊箱子下面,然後清理掉了所有的痕跡。那些僕人在第二天早晨起了懷疑,但他們不敢將這樣的秘密告訴警方。我把他們打發走了,可是天知道他們——還有教團的其他人——會做些什麽。

“在一段時間裡,我覺得自己一切都好,然後我發現有東西在我腦子裡拉扯。我知道那是什麽——我應該記在心裡的。像她那樣的靈魂——像是伊佛雷姆的靈魂——已經部分獨立在肉體之外,只要肉體還存在著,靈魂就能保持下去。她抓住了我——讓我與她交換了身體——抓住我的身體,然後把我送進她那具埋在地窖下的屍體裡。

“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那就是為什麽我要精神崩潰,必須被送進精神病院裡。然後,事情發生了——我發現自己卡在黑暗裡——卡在亞西納漸漸腐爛的屍體裡——卡在地窖的箱子下面,我把她埋下去的地方。我知道她肯定在我那被關進療養院的身體裡——這是永久的變化,因為萬聖節已經過去了,獻祭會發生作用,即便她不在那裡——她現在理智清醒,準備好要將一個威脅放進這個世界。我要孤註一擲,不惜一切代價挖出一條路來。

“我己經沒辦法說話了——我沒法打電話——但我依舊能寫字。我會設法彌補一下,把最後的遺言和警告帶給你。如果你還在乎這個世界的和平與安寧。就去殺掉那個魔鬼。看著它被火化掉。如果你不這麽做,它還會一次次活過來,從一個身體到另一個身體,永遠繼續下去,而我沒法告訴你它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別去擺弄黑魔法,丹,但是魔鬼的生意。永別了——你是個很好的朋友。警察願意相信什麽,就告訴他們什麽——我非常抱歉把你拖進這一切。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得到安息——這東西維持不了多久了。希望你能讀到這些東西。殺掉那個東西——殺掉它。

你親愛的埃德



我是後來才讀完了這張紙的下半部分。因為在那天晚上我剛讀到第三段末尾,就已經昏了過去。而當我看見、聞到那個堆在門檻上,正被暖空氣侵襲著的東西時,我再度昏了過去。那個信使已沒有了動靜,也沒有了意識。

第二天早晨,管家在大廳裡看到那個東西。他沒有昏過去,他神經要比我更堅強些。相反,他還打電話報了警。等他們過來時,我已經被安頓到了二樓的床上,但那——大塊東西——還躺在前一天晚上倒下來的地方。人們紛紛用手絹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他們最後在那堆屬於愛德華的混雜衣物裡找到了一些幾乎已經液化的恐怖景象。當然,其中還有些骨頭——以及一個有些向內凹陷的頭骨。經過牙齒的比對,他們確定那是亞西納的頭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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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3 篇留言

繪畫至上
有點鬼片的感覺0.0

07-21 22:11

幻滅之喜
你會不會看太快啦XD[e31]
我做這個校對都看好久...07-21 22:14
繪畫至上
就往下看阿,可惜某個倒楣孩子還是再見了

07-21 22:24

坪圳氏共和國人
一下深潛者家鄉一下又是塞倫女屋所在~~~~結果兩個都沒有 原來是靈魂轉移跟天啟一樣~~~

05-24 15:31

幻滅之喜
當深潛血脈的巫師施展奪舍大法......[e28]05-24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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