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 by chi
我們騎了半個時辰的路程,驢臉們在這一路上沒有多做什麼齷齪的事情,頂多吐了幾口痰、放幾聲響屁,然後張開缺牙的嘴大笑幾聲。
在太陽掛在天空中央以前,我們到了白色的巨石柱。一座吊橋連接河谷的兩端,我們排成一列、分次走了上去。
首先走上去的是爵士與他的白馬,還有牽著座騎的我。馬匹有點重量,吊橋發出讓人不安的聲響。不過我們總究是過了橋,長官派來的傭兵也下馬牽著座騎走了過來。
到了河谷的另一端,眼前是高聳入雲的巨塔門口──如果石壁上看來像是門的刻紋的確是這裡的入口的話。
「然後咧?」一個驢臉放下韁繩,走到門口刻紋的圖樣前方敲了敲,「芝麻開門?」
「我們等待,」畢芬爵士說道。「『祖父』不會怠慢他的客人。」
「老爺爺就老爺爺,還在那邊『祖父』、『祖父』的叫。」驢臉們莫名大笑起來。「要是他讓我們在大太陽底下曬得太久,我包準他沒好日子過。」
話才說完,壁畫便發出聲響。石門就這樣往外展開,帶頭的驢臉一臉驚慌,趕緊退到畢芬爵士的後面。
不久,一名帶著山羊鬍、頂著橘髮,又不完全是橘髮的男子走了出來。如果這是『祖父』,他比我想像還要年輕許多。他有著灰暗的綠色眼珠,眼神先是意味不明地望向我,再抬起視線與畢芬爵士對上。
「想必是甫田街的畢芬爵士吧?讓您在烈日下久等了。」男子不為眼前兵馬所動,平靜地說。
「正是,」畢芬爵士答道。「閣下可是『祖父』大人?」
「如您所言,我就是。」男子回答。「風塵僕僕趕來這裡,先進來喝杯茶吧?」
「那我們咧?站在外面曬大太陽?」驢臉發出不滿的聲音。
「不用擔心,我為每位都準備了飲水。」『祖父』似乎早準備好應付這些傢伙。「請進、請進。」
畢芬爵士下了座騎,吩咐我安置好他的白馬、再進來喝水。驢臉們倒是大剌剌地牽著他們的雜種馬進了這座巨塔,完全不顧這些馬匹在地上留下多少臭糞。
等我進了陰涼的塔內,還來不及讚嘆石廳的廣大、送上水袋的木人的機巧,便聽見爵士與『祖父』在廳中迴盪的對話。
──我希望──可以理解,在米德蘭城──法師們到來以前,單槍匹馬──『深淵』──極不明智──
──我可以理解──顧慮,但是士兵──及待進發了,我也沒──阻止他們
──您是受封──這次探查的領──的威信足以──
「──誰當那白馬郎是我們的頭了?」臉上鬍鬚還沾著水的驢臉頭子大聲喊話。「誰又准你這老頭擋我們的財路了?長官付錢要我們下去,我們就下去探探路子,不用等那些臭酸的法師。」
你們比法師還臭。
「你的水多謝招待,但是我們要出發了。弟兄們,走!」驢臉頭子大聲嚷嚷。「老爺爺,你最好告訴我們該往哪走,否則我準讓你沒好日子過。」
『祖父』沉默不語。
或許他正在默念什麼法術,準備給嚇嚇這些驢臉、給膽敢頂撞的他們一記教訓。
「如你所願。」他卻說了這樣的話,完全沒有大法師的威信可言。「我會領你們前往你們的目的地。」
這樣還稱作一個法師?作為嚇唬小孩入睡的睡前故事的主角竟然如此平靜地任毫無禮數的敗類扳倒他的主張?
「──賀亞達,牽我的馬來。」是畢芬爵士的呼叫。
「爵士,」我跑向我的主人,「你難道不訓斥他們嗎?」
「賀亞達,你不也是期待探險的人?」畢芬爵士苦苦笑著。「去牽馬吧,不要管老人的禮數了。」
**
我們來到深井之室的門口,地上還殘留著遭受撞擊而剝落的木屑。『祖父』舉起掛在胸前的小石頭,門縫與石子都發出了光。
木門接著便打了開來,日光從上方的洞口流瀉下來,廳堂的中央有個空洞,似乎就是爵士在出發前提到的『深井』。
大家都下了座騎,牽著馬走下階梯。『祖父』在我們下去以前,還關心地問說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得到的回應只有驢臉老大的濁痰。
我們愈往深處,頭頂上的陽光便益加微弱,腳下的石階便愈加原始、愈加濕滑,彷彿不是人造的階。有個驢臉差點滑倒,差點要掉到底下的深淵。
我們點起火把,戰戰兢兢地走到底層。這是一處彷彿辟成長廊的天然隧道,頭頂是彷彿尖錐的白石。隧道盡頭傳來滴水的聲響,以及地下泉水的奔湧之聲。
我們繼續行進。
接著我們走到一處十字路,我很難相信這地方不是人們挖出來的坑道。
「三條路,我們往哪走?」走在前方的驢臉站在十字路口問道。
右側的坑道這時傳來洶湧的水聲。
我看著前方的驢臉睜大眼睛,望向右側的坑道,雙腳開始顫抖,沾著痰的鬍子隨著嘴巴張大而下垂。他的馬不安地跺起腳步,掙脫主人握緊的韁繩,跑回眾人的這一邊。
留在原地的驢臉,最後被橫衝的洪流沖走。
起初人與馬都因為對水的恐懼躁動起來,但見到不曾往我們的方向奔來、反而往對面奔去的水流,大家也冷靜下來。
至於彷彿巫術的水流如何而來,沒有任何人提出這樣的疑問。
等到洪水退去,驢臉的老大便帶頭走向左邊的通道,完全不在乎同樣的地點死了一名同伴。洪水的巨響不再響起,他們也不再擔心地往左右方看。
接著帶頭的驢臉似乎是個耳朵靈敏的傢伙,遇到類似的狀況,他會站定諦聽,確定沒有異狀,再招手叫我們走向無水的一方。
滴水聲、洪水聲與馬蹄的聲音湊成一段詭異的音樂。
直到耳朵靈敏的傢伙讓隊伍在不是岔路的地方停了下來。
「腳步聲。從洪水步行出來的。」他悄聲說道,但細語仍像蚊子一樣令人不耐地飄過耳邊。
我們聽著濺起水花的步伐,在微光之中見到在左手處垂著怪異武器的人物。
耳朵靈敏的傢伙拔出彎刀,其他人也抽出他們的武器。爵士過了一會才理解為何持武,跟我一塊拔出長劍。
那個人在火光下現出真面目。
我們以為是怪異武器的東西,比起鐵匠製成的刀劍更為可怕。那是由多條大蛇組成的長鞭,蛇頭露出尖牙,蛇身則取代了那個人的左臂。還稱得上完好的右手與頸部,則像是被大蛇纏住一般,在邊緣流出噁心的黏液。
他繼續前進,現出他的真面目。
他是一個輪廓很深的老人,嘴巴微張、嘴角流著不知是口水還是蛇的黏液的透明物體。
他在火光可及的地方停住,嘴巴似乎很費力地想要張得更大。
我們不需要等他開口,就知道他是一個怪物,或是怪物手下的犧牲者。
這個與怪物脫不了關係的男子開口說話。
「膽敢擅闖的人哪,你們帶著四足的怪物闖入深淵的宮殿,主人要知道你們的理由。」這裡的洪水魔法果然有個主子,卻是個認不得馬的主子。
「我是榭芬國的騎士,受封於爐仔港甫田街的畢芬爵士。」習於禮數的爵士向前應答「我們想要走出這個迷宮,」
「那為何走進這個迷宮?」男子左臂交織的青蛇立起前身,像是在對老人耳語。「深淵的主人想知道這個答案。」
「我們來…找人。」
「找人?」巨蛇之手上彎抵住老人的額頭。「找什麼人?找過去的人?找未來的人?深淵知道很多。」
「那麼深淵知道我們要找的人嗎?十四歲,身體虛弱的少年。」
「深淵並不知道少年的來訪。」
「那麼……你的主人願意派人引導我走出深谷嗎?」
「我們僕從不會服務彼端的群眾,只能給擅闖者建議:速速離開。否則主人的大怒就會降臨。」
「我們對於擅闖主人宮殿的事情感到十分抱歉,可是主人難道不能好心送我們一程嗎?」
「恕難從──」
「──老頭,帶個路有那麼難嗎?」一個驢臉不知何時繞到男子的背後,用劍身抵向老人的頸口。
纏繞在男子右胸的蛇群鬆了開來。
我們發現它們並不是蛇,而是怪異的觸手。這些小手爬上驢臉的劍,讓他震驚地把劍摔到地上,接著跪倒在地。
眾多的觸口在劍上分泌汁液,慢慢地侵蝕劍身。我們不敢想像人體碰到這東西,究竟會怎樣。
「呃啊!」「濕火藥的!」見到男子已然空缺、僅剩骨架的上臂與肋旁,我們的口中迸出驚呼與穢語。
「別讓他挫了我們的銳氣!」三個驢臉一見情況不對,拿起武器向前保護失去武器的同伴。他們一股作氣向老人砍去,老人輕鬆地繞到一旁,抓住其中一人的腦袋。那顆腦袋馬上被老人的左臂溶解,成了黏答答的黃泥。
他的伙伴面面而覷,一齊往老人的左臂刺去。
老人發出一聲悲鳴,似乎是被命中要害的樣子。其中一人抽出了他的劍,雙手舉刃、要狠狠切開他的巨蛇之手。但是老人用蠻力掙脫了另一把劍,用雙手…如果稱得上手的兩具肢體將兩人都撞倒在地。
這時的敵人,正背對著我。
我想:該是終結這場混亂的時候了。
圍觀的驢臉們帶著驚恐的面貌看著怪物得逞,我如果不拔出自己的刀劍,結果可能是探險隊全員受到怪物追殺的敗逃之途。
於是我拔了長劍,劍柄然帶著鐵的冰冷觸感,我走出群眾,看著被壓制在地上的驢臉們用眼角偏光對我投注呼援的淚光。
不要質問我為何還不動手,我已經要做了。
我揮動劍身。
這……就像用大刀切開鹿胸的感覺。
一股腥臭的汁液從被我切斷的觸手中噴濺到我的臉上,黏黏的,讓我不禁擔心這是否會融掉我的臉。
倒在地上的兩人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的臉已經像是地下水泉的軟泥。
至於在他們身上的老人,真的只是個老人。只不過他的頭已經沒了,也不再有觸手護身,而只有乾枯的左手。
「喂,牽馬的小廝!」驢臉的頭子收起長劍,拿起水袋向我頓了一頓。「幹得不錯!」
雖然是來自傭兵,也不乏是個讚美。
驢臉老大並不打算安置他們死去伙伴的遺體,像是跨過森林中礙事的粗枝一般,跨過臉龐早已不成人形的身軀。
我們繼續行進,直到我們的鼻子在濕冷的洞穴中,聞到來自日光之下的空氣。
我們快速的走出洞口,發現隊伍處於一處深谷,像是巨大的鎚子使地面凹陷成這處積水的深窟。在深窟的懸崖旁有幾棟用竹子建成的房屋,看來在極限處地立命安居,對他們不是什錦困難的事情。
有幾個人正從上方走了下來。
驢臉老大舉起手勢,多數人便退到洞穴內,留下幾個看起來比較精明的手下。有幾人想探頭出去,都被驢臉倒大按回岩壁。
從上方走下來的人們似乎在談論什麼。
「──只要從甫田街往南走,就可以走到雲夢大澤了。」
這是噴火少爺的聲音。
「爵士,我認得那聲音,」我悄悄跟主人講話。「那就是我們要找的學徒。」
「哦?」主人一臉詫異,「去跟他說,我們是來接他回去的。」
「好。」
我於是從陰影中現身,大聲喊道:「瑟林少爺,我們來接你回家了。」
一名穿著女性長袍的少女先是一愣,接著往我這方向確認來者何人。接著便飛奔過來。
「亞旺!」他給我一個並不習慣的擁抱。「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你走進這裡的消息傳遍整個甫田街啦。」我望向後方的一對少年少女。「你在這裡還交了朋友、學女生穿衣服來了。」
「唬唬……」還有一隻不太歡迎我的白色獵犬。
「多虧他們的照顧,我的健康才能復原。」
「沒事真是太好了,讓我帶你跟你同伴到爵士前面與他會會。」我推推他的肩牓,他似乎有些畏縮,「不用擔心,執事的事情他沒有記在心上。」
我帶他們到白馬跟前,向他們介紹駐在騎士畢芬爵士。然而只有瑟林一人向爵士行鞠躬禮,其他兩人則不知道我們的禮數,面面相覷。
瑟林與爵士淺淺談到自己的狀況,爵士也說明了他的任務,他們決定就此回師,並帶上打算到我們的世界見見世面的孩子。
「既然少爺找到了,接著就是『探險』的時刻啦!」一聲口哨,洞裡的驢臉一湧而出,發出期待寶藏的貪婪呼聲。
瑟林與同行的少年少女害怕起來,想要退到上面去。但是耳朵靈光的驢臉讓劍出了半鞘,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但是小白狗可就看不懂這個威嚇了。他意圖以他的低吼嚇阻這股人潮,無法阻退黑壓壓的人潮。
「爵士老大你的任務完成了,現在換我們的任務了。」驢臉老大拔起劍來,其他驢臉也跟著動作,有些還騎上了馬。「把這兩個原住民綁好,就由馬蒙你跟牽馬小廝看著。」
小白獵犬開始咆吼,從上方擋住騎馬傭兵的去路,前頭的馬匹受到驚嚇,不時昂起前肢喝阻。
「嘖。」帶頭的傢伙坐得很不穩,於是下了馬,抽出他的彎刀。
我大概知道他要做什麼事了。
呼叫小白狗趕快離開的少年少女們也知道了。
「礙事的笨狗。」
只有小白狗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