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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墓 (The Disinterment) by H. P. Lovecraft and Duane W. Rimel

作者:幻滅之喜│2017-07-07 16:35:10│巴幣:11│人氣:242
掘墓 (The Disinterment)
由H. P. Lovecraft 及 Duane W. Rimel 共著
作於1935年9月
譯者:竹子
搬運:幻滅之喜





譯者聲明:
本譯者英語水平有限,多數採取意譯為主,不敢稱精準,只求忠實。精通西文、看過原版者自然可發現該版的誤譯不符之處,務必請一一指正;或有寫文高人,塑造氣氛之大師也請點撥一二,在下也誠惶誠恐,虛心受教。如發覺用詞怪異,描述離奇之現象雖當追究譯者責任也須考慮克蘇魯神話本身多有怪異修辭手法的問題。

所有自覺有疑問的譯句皆已列出,可供討論。

——————————————————————————————






我突然從一場恐怖的噩夢中驚醒過來,狂亂地注視著周圍的事物。這時,我看見朋友房間裡那座高大的拱形穹隆與滿是汙漬的狹長窗戶,令人不安的啟示猶如洪水般湧上我的心頭;接著,我意識到安德魯斯所希望的一切都已實現了。我仰臥在一張大床上,那些向上聳立著的床鋪立柱看起來高得讓人暈眩;房間四周的巨大書架上擺放著熟悉的書籍與古董——它們一直都擺在這座被我們兩個當成家的破舊石頭建築中的這處偏僻角落裡——許多年來,我已經見慣了這些東西。靠牆的一張桌子上立著一副設計與做工很古老的大燭台。平時懸掛的薄窗簾已經被替換成了灰黑色的帷幕。漸漸熄滅的燭火給帷幕籠罩上了一圈朦朧而昏暗的光輝。

我強迫自己去回想那些過去的事情,那些在我隱居進這座真正的中世紀城堡、閉門不出之前發生的事情。那並不是一些愉快的記憶,而當我回想起自己在找到現在的住處前躺臥的那張長榻時,我再度打了個寒顫——所有人都以為那張長榻將會是我的最終歸宿。我的記憶裡再度充滿了那些可怖的情形,這些情形曾逼迫我在真正的死亡與假定的死亡間作出一個選擇——如果我選擇後者,我的朋友,馬歇爾·安德魯斯,將會用一種只有他才知道的療法將我復活。整件事情始於一年前,那時我剛從東方回來,並極度驚恐地發現自己在外國旅行的時候染上了痲瘋病。在菲律賓照顧我那患病的兄弟時,我本該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會染上這種可怕的疾病;但是一直等到我折返回故鄉之後,疾病的徵兆才慢慢顯現了出來。安德魯斯最先發現了我的病情。他原本準備將這個消息盡可能長久地隱瞞下去;但與我倆熟識的朋友很快便泄露了這一可怖的事實。

於是,他們立刻將我搬進了我們的古老住所。它坐落在能夠俯瞰到整個破敗漢普頓的懸崖之上。我只能在那些發黴的大廳與古雅的拱形走廊之間走動,不得離開房屋半步。那段生活經歷讓人覺得毛骨悚然,黃色的陰影[註]始終籠罩在我身上。然而,我的朋友卻從未放棄信念,他一面留心防疫措施,避免感染上這種可怕的疫病;一面盡最大努力讓我的生活變得愉快與舒適一些。他是一個聲名遠播的外科醫生,不過也常遭到一些陰暗不祥的議論。但不論如何,他的名聲保證了我不會被任何當權者發現,更不會被扔在船上遠遠地送去別處去。

[註:the yellow shadow,應該是指痲瘋病。聖經在《利未記》中曾用頭髮稀疏變黃來辨認痲瘋病,所以痲瘋病(leprosy)也被稱為“the yellow leprosy”]

在隱居了將近一年後——八月下旬的時候——安德魯斯決定前往西印度群島旅行——他說,他準備去學習“土著”的醫療方法。在他離開的那段時間裡,房屋的雜役,年高德劭的西蒙斯,會繼續照料我的起居。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表現出反映病情加重的外部病癥;而這段不算痛苦,但卻告別了同伴,幾乎是完全私人的生活也讓我覺得樂在其中。在那段時間裡,我閱讀了安德魯斯擔任外科醫生二十年來收藏的許多典籍。同時,我也明白了他為何在本地有著最高的聲望,卻總會遭來一些可疑的議論。因為那些典籍闡述了許多與現代醫學知識幾乎沒有關聯、並且充滿幻想意味的主題:有些論文以與名不見經傳的文章記錄了可怕的外科手術實驗;有些記錄敘述了動物與人類的腺體在經過移植與激活後產生的奇異效果;有些帶插圖的小冊子嘗試研究腦轉移的手術;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正統醫生不會讚同的狂熱猜想。安德魯斯似乎對某些晦澀難懂的藥劑頗有研究;根據我勉強讀懂的少數幾本書來看,他花了許多時間研究化學領域的問題,並且還在尋找一些或許可以協助外科手術進行的新藥。現在回顧起這些研究,再聯繫上他後來做過的實驗,我發現這一切充滿了極其可怕的暗示。

安德魯斯離開的時間比我預計的要更長一些。十一月上旬,幾乎三個月之後[註],他才返回了故鄉;而當他回來時,我正急著要見他,因為我的病情終於發展到了會引起他人注意的地步。那個時候,為了不被他人看出端倪,我必須設法在絕對私人的環境下生活才行。然而,他的腦海裡裝滿了某些他在印度群島考察時萌生的新計劃,相比之下我的焦慮也顯得微不足道起來——為了實施這個計劃,他需要借助一種他從海地的一個土著“醫生”那裡學會的古怪藥物。當他向我解釋計劃中與我有關的部分時,我漸漸警惕;但從我的角度考慮,幾乎沒有什麽事情能讓我的困境變得更糟了。事實上,我不止一次考慮用一把轉輪手槍,或者從屋頂縱深跳向下方嶙峋巖石,來終結我的磨難。

[註:原文是 almost four months later,但是前文說是八月下旬走的,算來算去最多也就三個月。]

回來的那天,他就在光線昏暗的書房隔離區中為我勾勒出了整個恐怖計劃的大致輪廓。他在海地找到一種藥物——不久後,他就研制出了藥物的配方——任何服用這種藥物的人都會陷入一種極深的沈睡;這是一種非常深層,幾乎能夠偽裝成死亡,的昏睡——入眠者的所有肌肉反射,甚至就連呼吸與心跳,都會暫時處於完全靜止的狀態。根據安德魯斯的說法,他曾在土著那裡多次看到這種藥物的效果。少數土著甚至會一次昏睡上好幾天的時間,期間完全靜止不動,幾乎就像已經死亡了一樣。他進一步解釋說,這種假死狀態甚至能騙過所有的醫學工作者,哪怕他們使用最細緻的檢查方式也不會查出任何端倪。從目前已知的所有醫學法則出發,他會認定受到此類藥物影響的人已經死亡。此外,他還宣稱,目標的身體體徵與屍體完全一樣——甚至在長時間的案例中,服藥者還會出現輕微的屍僵現象[註]。

[註:rigor mortis 指人死後軀體逐漸變硬而僵直的過程。]

然後,他說,他將會復活我。我會被葬進自己的家族墓地——它坐落在我那座百年老屋附近,距離安德魯斯居住的老舊大屋僅僅只有四分之一英里。接著,他會採取一些恰當的措施。然後,等到我的死訊傳開,人們處置完我的遺產之後,他會偷偷地打開墳墓,將我再度帶回他自己的住處。我會繼續活下去,而這次冒險也不會帶來更糟的結果。這似乎是個恐怖而又大膽的計劃,但對於我來說,就算想要獲得一點兒不完全的自由,它也是我唯一的希望;於是,我接受了他的提議,但卻依舊充滿了疑慮與不安。如果我躺在墳墓裡的時候藥物失效了該怎麽辦?如果驗屍官發現了這個可怕的花招,讓我無法下葬,又該怎麽辦?在試驗開始前,一些可怕的疑慮侵擾著我。雖然死亡能夠讓我從詛咒中解脫出來,但比起這場黃色瘟疫,我更畏懼死亡;甚至當我看見死亡的黑色雙翼在我頭頂上久久盤桓不去時,我依舊害怕它。

幸運的是,我不必去擔心在觀看自己的葬禮與安葬過程時產生的恐懼。不過,這些事情必須嚴格地按照安德魯斯的計劃進行,甚至連隨後的挖掘工作也要聽從安德魯斯的安排;因為在服用了來自海地的毒藥後,我會進入一種類似癱瘓的狀態,接著再滑落進如同午夜般漆黑的沈眠裡。我在自己的房間裡服下了藥物。在將它交給我之前,安德魯斯告訴我,他會勸告法醫將死因寫成因神經緊張而導致的心力衰竭。當然,我的屍體沒有經過任何的防腐處理——安德魯斯預料到了這些事情——整個過程,到將我秘密地從墓地轉移進他的破舊莊園之前,總共花費了三天的時間。第三天下午,我被埋進了墳墓裡。接著,當天晚上,他又挖開我的墳墓,將我救了出來。他替換了新的草皮,讓墳墓看起來就和工人們離開時一模一樣。西蒙斯,在發誓保守秘密後,協助安德魯斯完成了這件陰森可怖的工作。

後來,我在自己那張熟悉而古老的床鋪上躺了足足一個星期。由於藥物產生了某種意料之外的效果,我的整個身體完全麻痹了,因此我只能微微移動自己的頭部。然而,我的感覺全都非常敏銳。等到第二個星期,我便能夠適量地攝取食物了。安德魯斯解釋說,我的身體會逐漸變得和過去一樣靈敏;但是,由於痲瘋病的存在,這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他非常熱衷於觀察和分析我每日的癥狀,並且經常詢問我的身體是否有感覺。

過了許多天,我終於能控制自己的部分身體了。又過了很多天,癱瘓的感覺才漸漸從軟弱無力的四肢上退去,讓我能感覺到身體原有的反應。期間,我一直躺在床上,注視著自己彷彿注射了一針永久麻醉劑的麻木軀體。但我的大腦和脖子卻非常健康、充滿活力;這讓我產生了一種徹底脫節的莫名感覺。

安德魯斯解釋說,他先喚醒了我的上身,而且也不知道我為何會出現全身癱瘓的情況;可是,他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這種情況,因為從一開始,他就對我的反應與刺激表現出了強烈得要命的興趣。在交談停頓的空隙,當他注視著長榻上的我的時候,我曾多次留意到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那是一種狂喜的得意神情,但奇怪的是,他從未大聲說出這種情緒;不過,我能擺脫死亡的折磨,再度恢復意識,讓他覺得非常高興。然而,再過不到六年的時間,我將直面身體內的恐怖疫病。在我等待身體恢復正常功能的單調日子裡,這片陰霾加劇了我的憂鬱與淒涼。但是,他向我保證,我用不了多久就能起身四下走動,體驗一種只有極少數人才體驗過的生活。然而,直到許多天之後,我才意識到這些話語所表達的真正的、陰森可怖的含義。

在這段被困在床上的痛苦時光中,安德魯斯與我漸漸疏遠起來。他不再將我當作一個朋友,更像是將我當作一件他用貪婪而嫻熟的手指掌控著的工具。我發現他有著一些出乎我意料的性格特點——一些卑劣、殘忍的例子,即便對陰沈的西蒙斯也是如此。這讓我感到異乎尋常的焦慮。在實驗室裡,他經常特別殘忍地對待那些活的實驗樣本,因為他一直在用這些樣本進行各式各樣的秘密實驗——為豚鼠與兔子實施的肌肉與腺體移植手術。此外,他還經常將那種新發現的麻醉劑用在一些與假死狀態有關的古怪實驗中。但是,他極少向我提起這些事情;不過老西蒙斯卻經常在閒言碎語時泄露出一些相關的信息。我不確定這位忠實陪伴我與安德魯斯的老僕人了解多少內情,但他肯定知道不少東西。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身體內漸漸出現了遲緩但卻連續不斷的知覺;這些恢復的癥狀讓安德魯斯對我的狀況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在照料我的時候,他依舊如故,似乎更多地是在冷淡地分析癥狀而非同情我的境遇。此外,他對於我的脈搏與心跳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熱切興趣。偶爾,在他興奮地做著檢查的時候,我看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對於他這樣一個嫻熟的外科醫生而言,這有點兒不同尋常——但他似乎忘記了我的注視。他甚至不允許我瞥一眼自己的全身;然而當自己虛弱地逐漸拾回觸覺之後,我覺得自己的身軀巨大而又沈重——起先,這感覺似乎有些陌生和笨拙。

漸漸地,我能再度使用自己的雙手與胳膊了;隨著麻痹的感覺漸漸過去,我感覺到了一種生理上的疏離感覺。這是一種全新的可怕感覺。我的肢體很難完成大腦給出的指令,做出的動作全都機械生硬,充滿了不確定性。而雙手則更加笨拙,我甚至不得不重新熟悉它們的工作方式。我覺得,這肯定是因為疾病已經進一步擴散到我神經系統裡的緣故。由於我兄弟的病情發展得很厲害,所以我不知道痲瘋病的早期癥狀是如何影響病人的,因此我也沒辦法判斷這一切是否正常;另一方面,由於安德魯斯一直在回避這一問題,所以我覺得還是對此保持沈默為好。

有一天,我問安德魯斯,我能否試著坐起來——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把他當作是自己的朋友了。起先,他極力反對這種行為;可過了不久,在提醒我裹好下巴周圍的毛毯,注意不要著涼之後,他同意了我的要求。這句提醒顯得有些奇怪,因為房間的溫度很舒適。由於,此時正值晚秋漸漸入冬的時候,房間一直都有著充足的供暖。由於我從未在安葬的牆壁上看到過日歷,所以我只能通過逐漸變冷的夜晚,以及偶爾透過窗戶瞥見的鉛灰色天空,斷定季節的變化。在西蒙斯溫柔的幫助下,我慢慢地坐了起來。安德魯斯站在實驗室裡,透過房門冷淡地看著我們的舉動。當我成功之後,他睨視的表情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些笑容,接著,他轉過身去,消失在了漆黑的走道裡。他無意改善我眼下的狀況。漸漸地,工作規律、常伴我左右的老西蒙斯也開始遲到,甚至偶爾會暫時離開,讓我獨處上好幾個小時。

改變姿勢後,那種脫節的可怕感覺變得更厲害了。裹在長袍的胳膊與腿腳似乎很難跟上大腦的指令。只要我的運動時間稍微長一點兒,大腦就會變得精疲力竭,難以繼續。我的手指笨拙得可憐,與內在的觸覺對比起來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我隱隱約約地覺得我已經被詛咒了,必定伴隨著這種由惡疾引起的笨拙度過自己餘下的日子。

從開始康復[註]的那個夜晚起,我便經常做夢。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我都倍受煎熬。我會從一些駭人的噩夢中驚醒過來,驚恐地大聲尖叫。而在脫離了睡夢之後,我甚至都不敢去思索那些夢境的內容。這些夢境包含了許多陰森恐怖的事情;例如夜間的墓園,悄聲走動的屍體,以及置身在刺目光亮與漆黑陰影組成的混沌之中的失落靈魂。那些幻覺真實令人恐懼,這讓我尤為不安:似乎某些內在的影響導致了那些陰森恐怖的情景——那些月光下的墓碑與滿是遊蕩死者的無盡墓道。我無法確定這些夢境的源頭;待到一星期之後,我變得慌亂不安起來,病態的念頭似乎自動擠進了我抗拒著的意識裡。

[註:原文是half-recovery,沒想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表示。]

那時起,我漸漸有了一個計劃,打算逃出這個活生生的地獄,回到那個已經將我逐出的世界裡。安德魯斯越來越不關心我的狀況。他似乎只關注我體內普通肌肉反應的恢復、發展與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確信他正在房門後面的那個實驗室裡進行著某些罪大惡極的事情——令人驚駭的動物叫聲時常會從那邊傳過來,可怕地銼著我疲憊不堪的神經。同時,我漸漸開始懷疑,在幫助我逃離被驅逐的厄運時,安德魯斯不光是為我著想,還摻雜進了一些他自己的可憎目的。另一方面,西蒙斯的照料工作也逐漸變少了。這讓我相信這個年長的老僕人也參與進了這起惡魔般的陰謀。對於安德魯斯而言,我已不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實驗中的一個物件;有時,他會站在狹窄的門道裡一面把玩著手術刀,一面懷著狡詐的警惕神情盯著我,這讓我覺得頗為厭惡。我從未在任何人身上看到過這種變化。他原本英俊的面龐變得滿是皺紋,長滿了鬍茬,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就好像是撒旦的小鬼在透過這雙眼睛注視著外面一樣。當他用充滿算計的冰冷眼神凝視著我的時候,我會劇烈地顫慄起來。這為我增添了一份決心,讓我越發肯定地相信自己必須盡快從他的奴役中逃離出來。

沈陷在夢境的狂亂裡,我喪失了時間的觀念,完全不知道日子過得有多快。白天的時候,窗簾經常遮罩著。裝在大燭台上的蠟燭為房間提供了些許照明。這是一個充滿了鮮活恐懼與虛幻的噩夢;不過,生活在這場噩夢中,我漸漸變得強壯起來。不過,當安德魯斯詢問我是否恢復身體的控制時,我總會謹慎地給出回應,掩蓋這一事實。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新的生命開始在我的身體裡激蕩——這是一種完全陌生的力量,但在即將到來的危機前,這是我唯一能夠仰仗的力量。

終於,一天晚上,當蠟燭全都熄滅之後,一道蒼白的月光透過黑暗的窗簾落在了我的床上,我決心爬起來實施自己的計劃。在好幾個小時內,兩個看管我的人都沒有發出什麽響動,因此我確信他們都已經在隔壁的臥室裡睡著了。我小心地除去了笨重的覆蓋,坐了起來,小心地爬下了床,來到了地板上。這個舉動讓我短暫地暈眩了了一會兒,一股虛弱湧進了我的身體。但力量最終還是回到了我的身體裡。我抓住了床柱,幾個月來第一次真正地站了起來。漸漸地,一股新的力量從我的身體裡湧了上來,於是我穿上掛在身邊椅子上的黑色長袍。那種在床上經歷過的、難受的陌生感覺又回來了;那種脫節的感覺,還有那種難以控制四肢做出相應動作的感覺。但在我虛弱的力量用盡前,我必須加快速度。懷著穿衣時的謹慎心態,我悄悄穿上了腳邊的舊鞋子;但我敢發誓那絕不是我的鞋子,它們非常鬆垮,完全不合腳,因此我覺得它們肯定是老西蒙斯留下來的鞋子。

意識到房間裡沒有什麽重物後,我來到被月亮投下的蒼白光芒點亮的桌子前,抓起了那支巨大的燭台,然後非常安靜地走向了實驗室的大門。

我的頭幾步走得非常生硬,很難控制好自己的身體。另一方面,在近乎漆黑的房間裡,我也沒辦法走得很快。當我來到門檻邊時,我向裡瞥了一眼,發現我過去的朋友正坐在一張寬大鬆軟的椅子裡;在他的身邊有一張矮櫃[註],上面擺放著各種各樣的瓶子與一只玻璃杯。在大窗戶透進來的月光中,他向後斜倚著靠背,油膩的面孔還殘留著喝醉後的傻笑。他的腿上擺著一本打開的書——那是他私人圖書館裡那些可怕著作中的一本書。

[註:原文是 a smoking-stand,一種西式家具,準確的翻譯過來是“煙灰缸架子”,一種類似方形茶几,但是又安裝有一個抽屜的小桌子。]

在一段時間內,眼前的境況讓我頗有些得意。這時,我猛地走向前去,用手裡的笨重武器敲在了他全無保護的頭上。隨著一陣沈悶的敲擊聲,他的頭迸出了一灘鮮血。這個惡魔癱倒在了地板上,頭破血流。雖然我用這種方式終結了他的性命,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懊悔。他在這間實驗室裡進行了許多巫術般的外科手術,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手術樣本此刻正若隱若現地散落在房間之中。這些樣本的完成與保存的程度各不相同,不過我相信,即便沒有我的幫助,已經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的靈魂已經爆裂了。安德魯斯在這種試圖延續生命的試驗與實踐中走得太遠了。而此刻,我已經恐懼地確信,就連自己也是他試驗用的一個可怕樣本。作為這樣一個試驗樣本,我有責任終結他的性命。

接著,我意識到,西蒙斯卻要難對付得多;的確,之所以會遇上沈睡不醒的安德魯斯,完全是因為我的運氣特別好而已。當我最終蹣跚著挪動到僕人的臥室門前時,我幾乎快因為精疲力竭而昏厥了。我知道,想要完成這一段煎熬需要用盡我剩下的全部力量。

由於是在建築的北部,老人的房間裡一片漆黑。但是當我走進門的時候,他一定看見了我的輪廓。他嘶啞地尖叫了起來,我站在門檻邊拿著大燭台朝著他的方向扔了過去。燭台砸中了某些柔軟的東西,在黑暗裡發出了一陣掉落的聲響;但那尖叫聲還在繼續。從那時起,所有的事情都變得朦朧和混亂起來。不過,我記得與他扭打在一起,然後卡住他的脖子,一點一點地將他殺死。在我將手卡在他身上前,他胡言亂語了許多可怕的事情——在我漸漸收緊的手指間,尖叫、哭求著我的寬恕。我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那個瘋狂的瞬間竟然爆發出了這樣強大的力量,能像殺死安德魯斯一樣,殺死他的同夥。

隨後,我從漆黑的房間裡退了出來,跌跌撞撞地走向了通往樓梯的房門,從中翻了過去,然後不知怎麽地來到了樓下。房子裡沒有燈,我唯一能看見的光亮便是從大廳狹長窗戶裡漏進來的月光。但是我依舊生硬地走上了冰冷潮濕的石板地面。行動帶來的可怕虛弱讓我幾乎昏迷過去。在黑暗裡摸索、爬行了彷彿好幾年後,我終於摸到了房屋的正門。

模糊的記憶與縈繞不去的陰影聚攏上來,在那條古老的過道裡嘲弄著我;過去,這些陰影是那麽的和藹可親,而現在它們卻變得怪異而又無法辨認起來。於是我跌跌撞撞在破舊的台階前坐了下來。我感到一種狂熱的情緒,而非恐懼。一時間,我坐在這座巨大石頭莊園的陰影裡,看著月光照亮的小路。我要沿著這條路回到屬於我祖先的房子裡。那兒只有四分之一英里遠。但這條路似乎很長,有一會兒,我甚至絕望地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走完這段路。

最後,我抓起了一塊死木,當作手杖支撐起身體,走上了彎彎曲曲的道路。在我的前方,那座我祖先生活過的古老宅邸正莊嚴地挺立在月光之中,彷彿只有幾十碼[註1]的距離。建築的塔樓幽靈般地高聳在閃閃發亮的光輝中,而那些黑色的陰影則投映在突出山坡上,彷彿正在變化搖曳,彷彿源自一座用虛幻事物修建起來的城堡。那兒還豎立著一座已有半個世紀歷史的紀念館;那裡庇護著我家族的老老少少[註2]。多年以前,自我搬去與發瘋的安德魯斯一同居住時起,那裡就一直荒廢著。在那個決定命運的夜晚,房子裡空無一人,而我希望它會一直荒廢下去。

[註1:原文是 a few rods away, rods是個舊時的長度單位,相當於5.5碼。]
[註2:原文是 a haven for all my family old and young,但是根據上下文意思,應該是用來安葬或紀念家族親人的地方。總之先按字面意思翻譯了。]

我費盡力氣終於抵達那座古老的建築;但我已經不記得旅途的最後一段是如何度過的。這時距離我的家族墳地已經很近了,在那些苔蘚覆蓋、破舊崩塌的石塊間,我尋找著自己渴望的湮滅。當我抵達那片月光照亮的地方時,舊時那種親近而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在這段怪異的日子裡,我一直不曾感受到這種情緒;而此刻,它卻以一種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向我襲了過來,折磨著我的心智。我靠近了自己的墓碑,同時那種回家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了;接著,隨之而來的便是那種脫節、分離的可怕感覺。這種我早已習慣了的感覺如同洪水一般再度湧了上來。終點已經臨近了,這讓我感到滿足;所以我沒有停下來去清理我的情緒。但不久之後,我所處的恐怖情形在自己面前完全暴露出來後,我才開始明白這種感覺的來源。

我憑著直覺認出了自己的墓碑;因為墓碑邊的草皮間的野草幾乎還未開始生長。我懷著熱切的心情匆忙地扒開了墳丘,將潮濕的泥土從移除雜草與根莖後留下的空洞裡挖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在這些充滿肥料的土地裡挖掘了多久,直到最後,我的手指終於碰到的棺材的蓋板;但那時我已經滿身大汗了,同時我的指甲也變成流血的無用鉤爪。

最後,我拋開了最後一點鬆軟的泥土,用顫抖的手指費力拖了拖沈重的蓋板。棺材蓋板微微挪動了一點兒;我準備將它完全地擡起來,而就在這時,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侵入了我的鼻孔。我恐懼地筆直站立了起來。難道哪個蠢貨將我的墓碑放在別人的墳墓上,讓我挖出了另一個人的屍體?我絕不會認錯那股可怕臭味。漸漸地,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惑籠上了我的心頭,於是我從墓坑裡爬了出來。只需看一眼新做的墓碑就明白了。這的確是我自己的墳墓……但是,哪個蠢貨會往裡面埋進去另一具屍體呢?

突然之間,一點兒不可言說的真相擠進了我的腦海。那種氣味,盡管充滿了腐敗的味道,卻似乎有些熟悉——熟悉得可怕……然而,我不能憑著這一個念頭確定自己的感覺。我頭暈目眩地咒罵著,再次跳進黑色的墓穴,借著一根匆忙點燃的火柴,將長長的棺材蓋板完全地打開了。接著,火柴的光亮熄滅了,彷彿有一只惡毒的手無情地摁滅了它。我手腳並用地爬出了那個可憎的深坑,在恐懼與險惡中驚聲尖叫起來。

再度恢復意識的時候,我正躺在自家古老宅邸的大門前。我肯定是在家族墓地裡見過那一面後,才爬到這裡來的。接著,我意識到快要黎明了,於是虛弱地站了起來,打開面前的古老大門,走進這座十來年從未有人踏入的建築。一種狂熱正在燒毀我的虛弱的身體,我幾乎無法站立起來,但我依舊設法穿過了光線昏暗、滿是黴味的房間,蹣跚地爬進了自己的書房——那座早在許多年前就已被我廢棄的書房。

當太陽升起時,我會走到墓地便那顆老柳樹下的古井邊,然後將畸形的自己投進那口井裡。這種在生命死亡後繼續生活下去的做法充滿了對神明的褻瀆,任何人都不應當目睹這一作為導致的結果。當人們發現我淩亂的墳墓時,我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麽,但這已經不會讓我感到煩惱了——我在這片可怖墓園中覆蓋探險的破舊石塊間看到了那副景象,並從中找到了毀滅自己的力量。[註]

[註:原文是but this will not trouble me if I can find oblivion from that which I beheld amidst the crumbling, moss-crusted stones of the hideous place. 那個if I can find oblivion……的用法有點兒古怪,在這裡列出來,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意見]

我現在知道安德魯斯為何會變得如此鬼祟秘密了;知道他為何會在我偽造了自己死亡後表現出那麽洋洋自得的可憎態度。他將我當作了一個樣本——一個展現他偉大外科手術技藝的樣本,一個證明他不潔巫術能力的傑作……我是一個濫用技術的墮落例子,一個只有他見過的例子。我不知道安德魯斯是從哪裡弄來了另一部分;但我懷疑那是他憑借海地的惡魔藥劑弄來的。至少,我不認識這雙多毛的手臂與這雙可怕的短腿……它們也與任何正常、理智的人類見識不盡相同。在我餘下的短暫生活裡,那種覺得自己會被另一部分不斷折磨的想法將會是我的另一個地獄。

現在,我只能渴望那個原本屬於我的東西;那個所有承蒙上帝賜福之人在死亡時都會擁有的東西;那個我在古老墓地中擡起棺材蓋板的那個可怖瞬間裡看到的東西——我渴望我那具腐爛皺縮、已經沒有了頭顱的身體。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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