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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塔下 (Under the Pyramids) by H. P. Lovecraft (with Harry Houdini)

作者:幻滅之喜│2017-06-26 21:56:17│巴幣:9│人氣:241
金字塔下 (Under the Pyramids)
由 H. P. Lovecraft 為 Harry Houdini 代筆
作於1924年2月
譯者:竹子
搬運:幻滅之喜



譯者聲明:
本譯者英語水平有限,多數採取意譯為主,不敢稱精準,只求忠實。精通西文、看過原版者自然可發現該版的誤譯不符之處,務必請一一指正;或有寫文高人,塑造氣氛之大師也請點撥一二,在下也誠惶誠恐,虛心受教。如發覺用詞怪異,描述離奇之現象雖當追究譯者責任也須考慮克蘇魯神話本身多有怪異修辭手法的問題。故如有考據黨希望詳細考證,可向譯者尋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討。

Death shall come on swift wings to him who disturbs the peace of the King
——KV62,Tutankham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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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神秘的事物總會彼此吸引。自從因為表演那些不可思議的壯舉而聲名鵲起後,我便聽說和經歷了不少離奇怪異的事情——而由於職業的關係,人們總是試圖將它們與我個人的興趣和行為聯繫在一起。在這些事情中,有些瑣碎無趣;有些引人入勝、充滿戲劇性;有些則會招來一段危險而怪異的經歷;還有一些事情更會讓我潛心展開大規模的歷史和科學研究工作。這當中的許多事情我都已向他人敘述過,而且今後也將一如既往地毫不諱言;但有一件事我卻始終不願提起,若不是這家雜誌的出版商從我的家人那裡聽來了一些模糊的傳言,又對我進行了一番盤問與說服,我決計不想再提起這件事情。

這段讓我至今依舊守口如瓶的經歷發生在十四年前,我非正式拜訪埃及的那段時候。我有許多理由不願再提起它。首先,我極不願意向數以萬計湧入金字塔的遊客們揭露一些他們顯然毫不知情然而卻又確鑿無疑的事實——開羅當局不可能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但他們卻一直在努力掩蓋真相。其次,我不喜歡敘述一段由我自己的奇妙想像占主導地位的古怪經歷。我所看見的——或者自以為看見的——一切顯然並沒有發生;那些東西應該發源自我在那段時候閱讀的那些有關埃及歷史與古文物書籍,而當時我身處環境也誘使我在這一主題上做出了許多無端揣測。不過,這種想像造成的刺激,在被一段實際經歷的恐怖事件所帶來的驚駭放大之後,無疑讓那個許久之前的怪誕之夜顯得恐怖至極。

1910年1月,在完成了英格蘭的演出後,我與澳大利亞的幾座劇院簽訂了巡演的合約。在這趟旅途到來之前,我仍享有一段可供自由支配的日子,而我決定將其間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去自己感興趣的地方旅行上;所以,在妻子的陪伴下,我愉快地橫渡過海峽登上了歐洲大陸,然後在馬賽搭上了開往塞得港的P.& O.馬爾瓦號客輪。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做了個決定,準備在最終動身去往澳大利亞之前,先去拜訪位於下埃及地區[註]的幾處重要歷史遺跡。

[註:埃及在前王朝時期,曾以孟斐斯為界,存在兩個獨立政權。其中位於尼羅河上遊南方地區的為上埃及,下遊北方地區為下埃及。後來,在習慣上仍用“下埃及”代指開羅及其以北的尼羅河三角洲地區。]

這是一段愜意的旅途,作為一個暫別舞台的魔術師,許多發生在我身上的趣事也為整段旅途增色不少。為了能享受一段寧靜的旅程,我本打算在旅行途中隱姓埋名;但當看到一個同行焦躁地試圖用一些尋常把戲取悅觀眾時,我違背了自己的意願,忍不住重覆了他的表演,並做出了些許超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給我的化名生活帶來了毀滅性的破壞。我之所以要提起這件事情,是因為它帶來了一連串的後果——當我在一船即將前往尼羅河河谷各個地區的遊客面前揭露自己身份的時候,我本該預見到其中一部分後果的。在那之後,我不論走到哪裡,都會被人認出來,而我與妻子所期望的那種平靜而又默默無聞的旅行生活也跟著被一同剝奪了。我原本想要通過旅行體驗那些新奇的事物,結果卻常常被一群民眾當成新奇的東西圍觀起來。

我們本指望能在埃及尋找到一些獨特、神秘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象,但當客輪抵達塞得港,乘客們紛紛乘坐小筏子離船上岸後,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們大失所望。我們看到了一片低矮的沙丘,還有一串串飄在淺水窪裡的浮筒,以及一座平淡無奇的歐式小鎮——除了一尊巨大的德•雷塞普斯[註]雕像外,幾乎沒有什麽讓人感興趣的東西。這讓我們迫切地想要尋找一些更值得我們度過假期的東西。在經過短暫的商量之後,我們決定立刻動身前往開羅與大金字塔,然後再北上旅行至亞歷山大港——不論這座古老的都市會呈現給我們怎樣一副古希臘-羅馬式的風格,我們都會從那裡搭乘客輪前往澳大利亞,不再多做停留。

[註:蘇伊士運河的設計與建造者。]

去往開羅的鐵路旅行尚算能夠忍受,而且只花了四個半小時。在抵達伊斯梅利亞之前,我們時常能在窗外看見蘇伊士運河。再晚些時候,我們還能從窗外那些修復後中王國[註]淡水渠上嘗到些許古埃及的風韻。接著,在旅途的終點我們看到了在垂暮之中閃閃發光的開羅;那好像是一群閃爍的星辰,但當我們抵達巨大的中央車站時,所有閃爍的星辰全都融合成了一片絢麗的光輝。

[註:the Middle Empire,應該是指埃及第11王朝至第14王朝,2055BC至1650 BC時期。]

然而等待我們的依然是沮喪與失望。除了擁擠的人群和他們身上的服飾之外,我們視野所及之處全然是一副歐洲的景色。一條普通尋常的隧道將我們帶到了一片擁擠著四輪大馬車、出租車與有軌電車的廣場。四周高大建築上的電燈將這座廣場照得璀璨華麗。我看見了那座不久前才被重命名為“美洲寰宇”的劇場,我曾徒勞地想要在那裡登場演出,後來卻只能以觀眾的身份出席。我們坐在出租車中沿著合理規劃出的曠闊街道一路飛馳,最終停在了在謝菲德酒店前;在飯店、電梯、以及隨處可見的英美奢侈品組成的包圍下,神秘的東方與悠久的過去似乎已經變得非常遙遠了。

但是,第二天,我們卻興致勃勃地沈溺進了彷彿一千零一夜般的氛圍之中;在蜿蜒曲繞的小路以及開羅那充滿了異國風情的天際線中,那個被哈倫•拉希德[註]統治著的巴格達彷彿又再度鮮活了起來。按著手裡的旅行指南,我們沿著摩斯基街一路向東,穿過以西結廣場,尋找到了本地人居住的區域。但是,不久之後,我們便被一個吵鬧的導遊手給纏上了。他自稱是這方面的行家——雖然後來發生的事情卻證明並非如此。我後來才意識到,我本該在旅館裡聘請一位有執照的導遊。那個男人面容修整,有著一副奇特的空洞嗓音,是個相對乾凈整潔的傢伙。他自稱“阿卜杜勒•里斯•勒•卓古曼”,看起來就像是一位法老,而且似乎在他那類人中頗有威信;但是,後來警察卻公然宣稱他們並不知道這個人,而且還告訴我們在他們這裡任何有些權力的人都可以稱為“里斯”,而“卓古曼”不過是當地的旅遊團領隊——“dragoman”——這個詞的拙劣的變體而已。

[註: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最著名的哈里發,在他統治時期,阿拉伯帝國盛極一時。《一千零一夜》裡生動地講述了許多與他有關的奇聞軼事。]

阿卜杜勒帶我們參觀了許多僅僅只會在書中,或是夢中才能看到東西。古老的開羅本身就是一本故事書,一場夢境——狹窄的街道組成的迷宮彌漫著芬芳的秘密;滿布阿拉伯式花紋的露台與凸肚窗相會在鵝卵石鋪成的街道;充滿東方風情的車水馬龍所組成的大漩渦中夾雜著奇怪的叫喊、劈啪作響的鞭子、咯吱前行的馬車、叮噹碰撞的錢幣、尖聲嘶鳴的驢子;多彩的長袍、面紗、頭巾與回教小圓帽組成了一個萬花筒;運水車與托缽僧,貓與狗,算命者與理髮師;除此之外,蜷縮在小室裡的瞎子乞丐正在發出的聲聲悲鳴,而一塵不變的深藍色天空所精巧描繪勾勒出的宣禮塔上則傳來了回教喚禮官[註]呼喊出的洪亮頌歌。

[註:伊斯蘭教中執行喚禮——即用阿拉伯語呼喚人們前來禮拜——的人]

那些搭著屋頂、更為安靜的集市同樣誘人。調料、香水、薰香、珠子、地毯、絲綢、黃銅——馬蒙德•蘇萊曼老人盤腿蹲坐在他盛黏膠的玻璃瓶前,而那些喋喋不休的年輕人則在一根老舊古典的石柱那凹陷頂端研磨著芥子——那是一根羅馬時期的科林斯式立柱,可能是從臨近的赫裏奧波里斯帶過來的,因為奧古斯都[註1]手下的三支埃及軍團中的一支曾駐紮在那裡。歷史的滄桑開始混合進了異域的風情。然後是清真寺與博物館——我們拜訪了這些地方,並努力讓自己心中那些對阿拉伯風情的迷醉不要屈從於博物館中那些無價珍寶所帶來的陰暗魅力。這本該是我們旅行的最高潮,當時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中世紀時期、阿拉伯世界歷代哈里發[註2]所留下的榮光之上——他們所修建起來的雄偉寺廟與陵墓在阿拉伯沙漠的邊緣構成了一片光輝燦爛、猶如夢幻般的大墓地。

[註1:羅馬的第一任皇帝]
[註2:舊時對伊斯蘭教國家政教領袖的尊稱]

直到最後,阿卜杜勒帶領我們沿著莫哈默德•阿里大街一路走向古老的蘇丹•哈桑清真寺[註1],來到有側塔護衛的阿布•阿爾•阿札布之門[註2]前。在這座大門之後,有著陡峭高墻的通道一直向上延伸到了雄偉的堡壘裡——據說薩拉丁用從那些已被遺忘的金字塔上開採下來的石塊修建起了這座堡壘。日落時分,我們爬上了陡坡,繞著近代修建起來的莫哈默德•阿里清真寺四下活動,並從讓人目眩的宣禮塔上俯瞰了神秘的開羅——那些精雕細刻的穹頂、纖細優雅的尖塔以及彷彿燃燒般的花園全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在距離城市較遠的地方是新博物館那羅馬式的穹頂;而在那之後——越過神秘莫測、孕育了世代王朝與亙古歲月的黃色尼羅河後——便是利比亞沙漠那若隱若現、充滿了險惡意味的綿延黃沙。那裡波瀾起伏、五光十色,因為充滿了更古老的秘密而顯得邪惡莫測。鮮紅的太陽逐漸低沈,帶來了埃及黃昏時分那嚴酷無情的寒意;而當它平穩地停駐在世界邊緣之上時,彷彿就像是赫里奧波里斯[註3]中供奉的神明——地平線之日,拉•哈拉克提[註4]——一般。我們看到它那朱紅色的火焰勾勒出了吉薩大金字塔那黑色輪廓——當圖坦卡門[註5]在遙遠的底比斯登上自己的金色王座時,這座金字塔已有一千年的歷史了。接著,我們意識到在那與阿拉伯世界有關的開羅所展開的旅行已經到此結束了,我們必須去一睹古老埃及的深邃秘密——那個處於黑暗年代、有著拉與阿蒙、伊希斯與奧西里斯[註6]的古老埃及。

[註1:在馬姆魯克王朝的蘇丹哈桑統治期間建造起的一組宏偉的建築群體,是開羅著名的清真寺之一]
[註2:Bab-el-Azab,一座修建於1754年土耳其帝國時期的城堡大門]
[註3:尼羅河三角洲的古城,在今開羅的北部,曾是古埃及太陽神的朝聖中心]
[註4:Re-Harakhte,或者Ra-Harakhte,它象徵著黎明時的太陽神,等同於Ra赫里奧波里斯供奉的太陽神]
[註5: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第十八王朝的法老,因數千年後其古墓曝光於世,成為最著名的法老之一。]
[註6:四位均是古埃及的神明,分別是
拉,Ra,古埃及赫里奧波里斯所崇拜的太陽神。
阿蒙,Amon,古埃及底比斯的主神,因底比斯的興起而成為國家的主神。
伊希斯,Isis,古埃及的母性與生育之神,荷魯斯之母。
奧西里斯,Osiris,復活、降雨和植物之神, 被稱為"豐饒之神"。他是文明的賜予者,冥界之王,在古埃及神話中執行人死後是否可得到永生的審判。]

待到第二天早晨,我們便動身前往金字塔旅行。我們搭乘著一輛維多利亞式馬車穿過了青銅獅子守護著的雄偉尼羅河大橋;駛過了有著茂密乳香樹叢[註]茲雷德島;然後又跨過了通向西岸較為矮小的英格蘭式橋梁。我們沿著河濱路,在成排乳香樹的遮蔽下,穿過了巨大的動物園,來到了吉薩地區的郊外——後來那裡又修建起了一條專門通向開羅的新橋。而後,我們沿著謝赫•阿爾•哈拉姆路轉向內陸,穿過一片郊外的曠地,並且看到了一些乏味無趣的水渠與衣裳襤褸的當地居民。直到最後,我們望見此次旅行的目的地隱約出現在了地平線上,劃開了黎明的薄霧,在路邊的水塘上構成了反轉的倒影。正如拿破侖對他手下士兵所說的一樣,四十個世紀的時光正俯瞰著我們。

[註:原文是lebbakh,我不太確定這種樹的確切名字,可能是指乳香樹。]

接著,道路開始陡峭地向上延伸,直到最後我們抵達了米納酒店與電車車站之間的中轉站。阿卜杜勒•里斯能幹地幫我們買到了參觀金字塔的遊覽券,而且似乎對那些擁擠、叫喊、粗魯無禮的貝都因人頗為了解。這些野蠻人居住在一個稍遠些的骯髒泥村裡,並且會頗為討厭地襲擊每一個旅行者,但阿卜杜勒•里斯卻能將這些貝都因人都阻擋住,讓他們保持在體面的距離上,不會貿然接近。這位導遊為我們弄到了一對相當不錯的駱駝,而他自己則騎上一頭驢子,並且將我們騎乘的動物交給了一群租金昂貴卻沒多少用處的男人與男孩的牽著。需要橫越的曠野其實非常狹窄,所以那對駱駝幾乎沒派上什麽用場,但這段頗有些麻煩沙漠旅行卻並沒有讓我們感到遺憾。

金字塔群坐落在一塊巖石高地上,與其南側緊鄰的則是許許多多帝王與貴族的墳冢。這些墳冢修建在孟菲斯——這座早已作古的首都——近郊,與金字塔一同位於尼羅河西岸,吉薩偏南的地界上。早在公元前3400年到2000年前,此地曾欣欣向榮一片繁華。大金字塔就坐落在現代公路邊——它由齊奧普斯,或者說胡夫法老[註1]修建,那四百五十英尺的高度垂直聳入雲霄。從它的位置向南,緊隨其後的便是第二金字塔。它由齊奧普斯的子嗣,法老齊弗林修建。雖然比大金字塔稍小,但由於所處的地勢更高,所以看起來甚至比大金字塔更加雄偉。而由法老美塞里努斯[註2]於公元前2700年修建起來的第三座金字塔則要比前兩座小得多。在巖石高地的邊緣,第二金字塔的正東方,豎立著巨大而可怕的斯芬克司雕像——不過,它的面孔可能被替換成了修建者,高貴的齊弗林法老的巨型肖像。這尊巨像緘默不言、面帶譏諷,卻睿智得超越了所有人類與記憶。

[註1:胡夫(2598BC-2566BC)古埃及第四王朝的第二位法老,齊奧普斯是希臘人對他的稱呼。]
[註2:Mycerinus,法老孟卡拉,齊弗林後的下一任法老,美塞里努斯是希臘人對他的稱呼。]

其他地方還有些較小的金字塔以及一些小金字塔被毀壞後殘存下來的遺跡,整個高地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陷坑,那裡面埋葬著階級次於王室的顯貴。這些陷坑上面原本修建著石室墳墓,或是在幽深墓道上方修建著石凳般的建築結構,就像其他那些在孟菲斯地區的墳墓裡發現的一樣——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的波納德墓室[註1]裡也展覽過這些東西。然而在吉薩,這些露在地上能看得見的東西早已被時間與搶掠者清掃乾凈了;只有那些被沙子填滿、或被考古學家清理出來的巖石墓道依舊證明它們過去還存在著。每個墓穴都連接著一個小的禮拜堂, 那些祭司或是親屬會在此獻上食物,並向那些盤旋翺翔著的卡[註2],或者說死亡的真義進行禱告。那些小的墓穴會在各自的石頭墓室或上層建築中設有附屬的小型禮拜堂,但金字塔中停設法老尊貴遺體的禮拜堂卻是一座獨立的神廟,每一個都在它相鄰金字塔的東面,並由一條堤道通向宏偉的入口禮拜堂,或是巖石高地邊緣的入口。

[註1:Perneb’s Tomb ,此人是一位古埃及法庭官員]
[註2:原文為Ka,被古埃及人視為生命的本質,在他們的觀念中卡是人所具備的幾個靈魂中的一個。]

連接著第二金字塔的入口紀念堂幾乎已被風沙給完全掩埋了。而今,它低陷在斯芬克司雕像東南面的地下,敞著自己的入口,露出一小部分的遺跡。一直延續下來的傳統將它稱為“斯芬克司神廟”;倘若斯芬克司的確象徵著第二金字塔的修建者齊弗林,那麽這種稱呼似乎也說得過去。但,早在齊弗林之前也曾有過一些與斯芬克司有關、而且讓人覺得頗為不快的傳說——可是不論它過去有著一副什麽模樣,法老都將它替換成了自己的面孔,好讓人們在望向它的時候不會感到恐懼。這座雄偉的入口神廟中曾出土過一尊由綠閃石雕刻而成的、真人大小的齊弗林雕像——如今它已被轉移到了開羅博物館裡——當我看見那座雕像時,頓時覺得肅然起敬。時至今日,我仍不敢肯定整座建築的挖掘工作是否已經完成了,但早在1910年的時候,它的主體結構還被埋在地下,而且在夜晚時候,神廟的入口還會被嚴嚴實實地堵起來。當時的挖掘工作由德國人主持,但後來戰爭,或者其他某些東西讓他們沒有繼續挖掘下去。考慮到我當時的經歷,以及某些在貝都因人中秘密流傳但開羅民眾卻並不知情、或是不願採信的謠言,我本該對這裡的發掘進展多留個心眼——尤其是那條被人發現古怪地並排放置著法老雕塑與一些狒狒雕像的橫向走道,還有走道裡的某口豎井——但我後來還是忘記了。

我們騎著駱駝路過了道路左側的木頭警舍、郵局、藥店和商店,然後匆匆拐了個彎,徑直奔向東南,沿著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彎道登上了巖石高地。直到最後,我們終於在大金字塔的蔭蔽下再度看到了茫茫的沙漠。而後,我們又騎著駱駝沿著這座宏偉石頭建築的基腳繞到了東面,俯瞰了下方散佈著小金字塔的河谷。陽光之下,河谷的東面那永恒流淌著的尼羅河靜靜閃耀著光亮,而河谷西面廣袤的永恒沙海也跟著泛出了些許微光。三座大金字塔陰森地聳立在近處,沒有任何遮罩,清晰地顯露出它們那用巨石構成的雄偉軀體。四下裡還殘留有一些巧妙而又合身的覆蓋物。在那個屬於它們的時代裡,這些遮蓋曾讓幾座金字塔顯得既完整又光滑。

不久,我們便向下走向了斯芬克司雕像,並在那雙不能視物但卻令人畏懼的眼睛所投下注視中安靜地坐了下來。在這塊巨大的石頭野獸身上,我們模糊地辨認出了拉•哈拉克提的符號,這個符號過去曾讓人們錯誤地以為斯芬克司雕像是某個較晚王朝留下的遺物;雖然黃沙已經覆蓋了巨大腳爪之間的石碑,但我們仍記得法老圖特摩斯四世[註]在上面刻印下的圖案,以及他在還是一名王子時曾做過的那個奇夢。也就是這個時候,斯芬克司面孔上若隱若現的微笑開始讓我們感到有些不快,並讓我們不禁想起了那些聲稱這個可怕怪物身下藏有地底隧道的神秘傳說。傳說稱這些通道一直向下,向下,向下,一直連接到無人敢提及的深淵——這些深淵牽連著某些遠比我們所挖掘到的埃及王朝還要古老的秘密,而且還與古老的尼羅河眾神中出現的那些有著動物頭顱的怪異神明們有著一種不祥的聯繫。那時候,這只是一個我在閒暇時刻自問自答的古怪問題,而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並沒有當即顯露出來。

[註: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第八位法老。傳說他年輕時曾在斯芬克司的頭上做過一個夢,夢中的斯芬克司告訴他,如果他能清理掉雕像身上的風沙並重新修復它,他就會成為下一任法老(當時斯芬克司已經被風沙掩埋到了脖子的部位)。圖特摩斯四世後來按照夢中斯芬克司的意願清理了風沙,並在斯芬克司兩爪之間安放了一塊石板以證明他王位的合法性——這也就是後世所稱的“夢碑(Dream Stele)”]

接著,其他遊客開始陸續趕了上來,於是我們繼續前進來到了東南面五十碼外、被沙子阻塞住的斯芬克司神廟。我之前已經說過,它其實是一座大門,神廟後的鋪道徑直連接著高地上第二金字塔中的墓室禮拜堂。當時,它的大部分結構還埋在地下,因此我們爬下了駱駝,沿著一條向下的現代通道抵達了它那鋪設著雪花石膏[註1]的通道,還有那由巨大立柱支撐起來的大廳。雖然如此,但我仍覺得阿卜杜勒與當地的德國隨從並沒有向我們展現所有的東西。在那之後,我們遵循著慣常遊覽金字塔高地的線路繼續前進,詳細參觀了第二金字塔以及它東面墓室禮拜堂所留下來奇怪遺跡;然後是第三金字塔和位於它南方的小型附屬建築以及位於它東面早已被毀壞的禮拜堂;接著是那些修建於十四、十五王朝的石墓與蜂巢結構;最後則是著名的坎貝爾墓[註2]——它那陰暗的豎井垂直下降了五十三英尺一直連接到一座不祥的石棺。我們拉著繩子經過一段頭暈目眩的降落之後,抵達了墓穴之中,接著一個幫我們牽駱駝的埃及人掃去了那些積累下來阻礙去路的沙子。

[註1:alabaster ,一種白色、可能帶條紋、非常光滑類似大理石的材料。另外這個詞本身也有條紋大理石的意思。]
[註2: Campell’s Tomb ,其實是 Campbell’s Tomb 。一座位於斯芬克司像旁,從第二十六王朝殘存下的墳墓。發現者霍華德•維塞以紀念當時的埃及領事英國陸軍中校科林•坎貝爾命名為坎貝爾墓。]

這時,從大金字塔那邊傳來的叫喊聲打擾了我們的清凈。一夥貝都因人在大金字塔邊糾纏上了一群遊客,聲稱願意帶領他們通向頂端,或是表演獨自一人攀上金字塔又爬下來的壯舉以炫耀自己的速度。據說登上金字塔再爬下來的最快紀錄是七分鐘,但許多健壯的酋長以及酋長之子向我們擔保,如果能慷慨地付上一些小費給予足夠的動力,他們能把這個時間縮短到五分鐘。但他們沒有得到這樣的動力。不過我們倒是讓阿卜杜勒領著我們登上了金字塔,並且因此目睹了一副前所未見的壯麗景象——那其中不僅有遠處閃閃發光的開羅,頭頂皇冠的堡壘,以及金紫色的群山背景,還包括了孟菲斯地區的所有金字塔——從北邊的阿布•羅瓦希[註1]到南面的達希[註2]盡收眼底。那座位於塞加拉[註3]的階梯金字塔清晰而誘人地聳立在遠方的沙漠中——它象徵了從低矮的石質墓室逐步演變為真正金字塔的歷史過程。緊靠著這座演化紀念碑的地方便是坡納伯墓[註4]——距離南方底比斯城圖坦卡蒙[註5]法老長眠的石頭河谷足足有四百英里之遙。純粹的敬畏再一次讓我緘默不言。這樣古老的景象,以及似乎聚攏徘徊在每一塊古老紀念碑上的秘密,讓我充滿了敬畏與一種其他事物不曾帶給我的廣漠感覺。

[註1:傑德夫拉金字塔的廢墟,這是胡夫之子及其繼任者所修建的金字塔。此塔原本的大小與第三金字塔(孟卡拉金字塔)近似,但如今只剩下一片廢墟。]
[註2:尼羅河西岸的一處古埃及皇家墓地。]
[註3:孟菲斯北面的一處古埃及墓地,此地的階梯形金字塔被認為是現存最早修建的金字塔。]
[註4:古埃及第五王朝一位法庭官員的陵墓。他身前負責為法老加冕的工作(古埃及的法官更類似禮儀人員)]
[註5: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第十八王朝的法老,由於他的古墓曝光於世以及有關詛咒的謠言,使他成為了最為著名的法老之一。]

攀登活動讓我們疲憊不堪,而那些行為舉止似乎全無品味體面可言卻又糾纏不清的貝都因人則讓我們感到厭惡。在兩種情緒的混合之下,我們放棄了通過狹窄的內部通道進入任何金字塔的想法,不過我們看到幾個強壯勇敢的遊客準備鑽進齊弗林那座最為雄偉的紀念碑,展開一段令人窒息的爬行之旅。待支付了酬勞與小費並遣散了當地的保鏢後,我們隨著阿卜杜勒•里斯頂著午後的太陽一同騎著駱駝回到了開羅——不過,放棄進入金字塔遊覽讓我們覺得有些後悔;這些通道的入口曾被匆忙地阻塞過,而某些沈默寡言、發現這些通道並在此考察的考古學家也曾試圖隱瞞它們的存在。當然,乍看下來,這些謠言似乎大多毫無根據;可想來奇怪,一直以來,當局總是禁止遊客在夜間進入金字塔,也禁止遊客進入大金字塔最底層的通道與地穴。或許後者是因為人們擔心某些心理精神上的問題——例如如果遊客們意識到自己正擁擠在一座巨大的實心建築之下,而且他們只能通過狹窄得只能容人匍匐爬行重返外界,那麽這可能會對他們的心理造成一些影響,更別提那些通往外界的隧道隨時都可能會因意外或是某些險惡的用心而堵上。不過這些目的地看起來是如此的奇異與誘人,讓我們不禁下定決心以後要盡可能地把握住機會再次造訪金字塔高地。然而對於我來說,這個機會遠比我所預料的要來得更早。

那天晚上,與我們一同旅行的幾個成員在白天繁重的活動後都有些疲倦,所以我一個人跟著阿卜杜勒•里斯外出散步。我們穿過了如畫般別緻的阿拉伯人居住區。雖然曾在白天看過這裡的景色,但我更願意細細品味這些沈浸在暮色中的小巷與集市——尤其當厚重的陰影以及圓潤的燈光交錯照映在它們那迷人魅力與奇妙幻影之上的時候。當地居民聚集而成的人群逐漸變得稀疏起來,但是當我們在蘇肯納貞——或者說銅匠集市上——遇到一夥狂歡作樂的貝都因人時,四周再度變得吵鬧和擁擠起來。他們的領頭人,一個蓄著濃密鬍鬚、傲慢地豎著土耳其帽的年輕人,注意到了我們;而且顯然認出了我那位能幹、但卻無比傲慢、舉止輕蔑的嚮導。那位年輕人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善意。我想,或許,他被嚮導臉上那種古怪地像是斯芬克司式蔑笑的表情給激怒了——我也時常生氣又好笑地注意到嚮導的這幅神情;或者,他也可能不喜歡阿卜杜勒那種空洞而陰沈的聲音。不論如何,辱沒先祖的言語交鋒開始變得激烈而又尖刻起來;不久,阿里•西枝——我聽到陌生人在不用其他諢名的時候這麽叫他[註]——開始用力拉扯起阿卜杜勒的長袍來。這個舉動很快遭到了反擊,進而演變成了猛烈的混戰。參戰者的兩方扔掉了他們虔誠珍愛著的帽子,倘若我沒有介入並拉開雙方的話,這場爭鬥甚至有可能發展到更加慘烈的境地。

[註:原句是as I heard the stranger called when called by no worse name]

起先,混戰的雙方似乎都不歡迎我的干涉。但是,我的堅持最終換取了他們的休戰。他們陰沈而好鬥地壓抑著自己的憤怒,打理好自己的裝束;接著,幾乎是在突然之間,他們擺出了一副在乎自己尊嚴的模樣,定下了一個關乎榮譽的奇怪約定——不久之後,我便從他們那裡得知這是一個在開羅有著悠久歷史傳統的習俗——約定的雙方會在最後一個夜間觀光客離開許久之後爬至大金字塔的頂端,然後通過一場午夜拳擊賽來解決他們之間的爭端。每一位決鬥者都能召集一位助手,而整場格鬥將在午夜開始,依照最文明的方式,按回合進行。這些計劃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首先這場較量肯定既獨特罕見又引人入勝;其次,光是想想於後半夜登上那座古老的石頭建築、在虧缺的蒼白月色中俯瞰著充滿古老風情的吉薩高地時所能看到的景象就足以耗盡我的每一分想像力了!於是,我向阿卜杜勒提出了要求,接著我發現他非常樂意將我召集為自己的副手;然後,整個前半夜我一直陪同著他前往城鎮裡那些最為無法無天的地盤,進出各式各樣的賊窩賭窟——主要是那些位於以西結區東北面的地界。阿卜杜勒在這些地方一個接一個地挑選組建出了一夥強大而又有著同樣目的的惡棍,並將他們當作了自己拳擊比賽時的靠山。

九點過後不久,我們這支隊伍便騎著一群毛驢出發了。這些毛驢的名字總讓我想起某些法老或是過去的一些遊客——像是“拉美西斯”、“馬克吐溫”、“J.P.摩根”還有“明尼哈哈”等等。我們慢悠悠地穿過了東西方風格混雜的街道迷宮,然後從由青銅獅子守護的大橋上跨過了桅桿林立、泥濘骯髒的尼羅河,接著冷靜地在乳香樹的陰影下慢跑在通向吉薩的大道上。整趟旅途花了大約兩個多小時的時間。直到最後,我們遇到了最後一批行興盡而歸的旅客,經過了最後一班返回城內的電車,然後伴著黑夜、過往以及那幽靈般的彎月繼續前進。

不久,我們看到了聳立在大道頂端的巨大金字塔群。它們看起來陰森恐怖,而且平添了一份陰暗而又古老的險惡意味——這是我在白日之下似乎不曾注意到的。即便是它們中個體最小的也透著一絲讓人顫慄的寒意——因為它下面埋葬的不正是生活在第十六王朝的尼托克里司女王[註1]麽?那位讓人難以琢磨的女王當初曾熱情地邀請了所有敵人在一座位於尼羅河下的神廟中共享盛宴,然後又放水淹死他們。接著,我想起了阿拉伯人口中那些關於尼托克里司的神秘傳說,也想起阿拉伯人會在某個月相下有意識地避開第三金字塔。托馬斯•穆爾[註2]在創作詩歌抱怨孟菲斯的船夫時,肯定垂頭喪氣地想起了她。

[註1:據稱為第六王朝的最後一任法老。她的歷史由希臘人希羅多德記載,但真實性存疑。洛夫克拉夫特在《異鄉人》中稱她統治著食屍鬼和其他恐怖之物。]
[註2:1779-1852,愛爾蘭文學史上傑出的愛國主義詩人]

“那地底的女神
居於陰暗寶珠之間,藏於榮光隱匿之處——
那金字塔中的貴婦!”


雖然我們來得很早,但阿爾•西枝與他的同夥卻趕在了我們的前面;因為我們看到了位於卡非•阿爾•哈拉姆的沙漠高地勾勒出了他們騎過來的毛驢的輪廓;從這開始,我們必須離開正常的大道,不再前往米納酒店,而是就此轉向一處靠近斯芬克司雕像的骯髒阿拉伯人營地——因為如果我們沿著大道繼續走下去的話,或許會被一些昏昏欲睡、算不上稱職的警察看到,並被阻擋下來。那些骯髒的貝都因人將他們的駱駝與驢子拴在了齊弗林寵臣的石墓上,然後我們被領著攀上了巖石,越過大金字塔前的沙地,爬上歲月模式的金字塔側邊。阿拉伯人都聚集在此。攀爬時,阿卜杜勒•里斯依舊給予了我一些幫助,雖然我並不需要。

正如大多數旅行者所知道的那樣,這座建築原本的尖頂早已被磨蝕掉了,只留下一個十二英尺見方、尚算平坦的平台。人群在這個奇怪的尖頂上圍起了一個方形的圈。稍後不久,沙漠中那面帶譏諷的月亮也開始從上空俯瞰睨視著這塊戰場——若不是缺了那些拳擊近台區的叫喊聲,這場戰鬥簡直和那些發生在美國二流運動俱樂部裡的搏擊沒什麽兩樣。但當我開始觀摩這場較量時,我覺得這裡面有著某些我們不那麽期望的東西;因為以我這雙略有些經驗的眼睛來看,這場拳擊賽中的每一次出拳,每一次佯攻,每一次防禦都貼著“拖延時間”的標簽。較量很快就結束了,儘管對於這種方式還有些疑慮,但當阿卜杜勒•里斯被宣布為獲勝者時,我依舊感到了一些專有的自豪。

調解過程顯然極其迅速。接著他們開始唱歌,稱兄道弟,痛快豪飲,甚至讓我很難想像他們之前還發生過吵鬧與爭鬥。更古怪的是,我發現自己似乎逐漸取代了敵人變成了他們的關注焦點;憑藉著我那一知半解的阿拉伯語,我覺得他們在討論我的舞台表演,以及逃脫任何手銬與拘禁的演出。他們的談話不僅顯示這些人出乎意料地熟悉我的作為,而且還有透著一種明顯的敵意,以及對我那些逃生表演的質疑。我逐漸意識到那些曾盛行埃及的古老魔法並沒有完全消失無蹤,某種離奇而隱秘的學識所留下的些許碎片以及綿延不斷的禮祭儀式在這些農夫與流浪漢中秘密地倖存了下來。而在這種沿襲風俗的影響下,一個古怪的“hahwi”,或者說魔術師,所展現出的高超本領往往會召來人們憤恨與爭論。我想起我那位聲音空洞的嚮導阿卜杜勒•里斯看起來多麽像是一位古埃及祭司,或者法老,或者那竊笑著的斯芬克司雕像……並不由得疑竇叢生。

接著,某些在頃刻之間發生事情證實了我的猜測,並讓我不由得詛咒起自己的無知無覺來——正是因為這種遲鈍,讓我參加了這場夜間活動,卻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他們逐漸揭露出來的、空洞而又惡毒的詭計。雖然看起來毫無徵兆,但阿卜杜勒無疑已經發出了某種難以察覺的信號,而整群貝都因人突然向我沖來;他們手持著結實的繩索,並且飛快地將我牢牢地綁了起來。不論是舞台上,還是舞台下,我一生中從未被人如此結實地綁住過。起先,我試著掙扎,但很快便意識到,沒有人能從這二十多個強壯的野蠻人面前逃脫出去。我的雙手被緊緊地綁在身後,膝蓋被筆直地綁著,手腕與腳踝則被堅固的繩索結實地綁在一起。接著他們將一塊令人窒息的破布塞進了我的嘴裡,並用遮眼布緊緊地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後,這些阿拉伯人將我扛在他們的肩頭上,開始搖搖晃晃地走下金字塔。我聽見我的前嚮導在奚落我,用他那空洞的聲音愉快地嘲笑著,並向我保證我那奇妙的“魔法力量”很快將會受到極大的考驗——雖然完成歐洲與美國人所提供的挑戰給予了我極大的自負,但接下來的考驗則會徹底地剝去這些驕傲與自負。他提醒我,埃及是個非常古老的地方;這裡充滿了隱晦的秘密與古老的力量,而那些沒辦法用手中裝置困住我的行家裡手是無法想像與理解這些秘密的。

我不知道自己被扛著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向哪個方向;因為身邊的環境讓我完全沒有辦法作出精確的判斷。不過,我知道他們走得並不遠;因為那些抬著我的人走得並不倉促,而且我被人抬在肩上度過的時間也令人驚異地短暫。這段令人困惑的短暫經歷讓我不論何時只要一想到吉薩與那塊位於它地界上的石頭高地就幾乎要不由自主地顫抖——因為,一想到遊客們每日經過的路線距離那些當時存在、現在也肯定存在著的東西是多麽的近時,我便覺得無比的壓抑與苦惱。

我將要提到的那些邪惡異狀並沒有立刻浮現出來。那些阿拉伯人將我放了下來,扔在一片沙地而非石頭上。然後,這些人用一根繩索綁住了我的胸口,拖著我走了幾英尺,將我拖到了地面上一個邊緣粗糙不平的開口邊。稍後不久,他們便開始粗魯草率地將我吊了下去。之後的經歷無比的漫長,彷彿耗費了千百萬年的時光,我只知道自己被吊著放進了一口從石頭中開鑿出來的豎井裡,並反覆而笨重地撞在不規則的石頭井壁上。我本以為這是高地上無數墓道中的一條,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下降的深度開始變得令人驚訝、乃至不可思議起來,這讓我覺得一片空白,完全無從推斷。

我就這樣被吊著向下降去,恐懼每一秒鐘都在加劇。我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在完全實心的巖石層中下降穿過如此遙遠的距離卻仍沒有抵達這顆星球的核心,也不知道為何人手搓成的繩索能夠將我放入這個位於地下、似乎無法及底的不潔深淵。但這些想法實在太過怪誕,所以相比起接納這些想法,去懷疑我那焦躁不安的感官反而要更加容易些。直到現在,我仍不能確定當時的情況,因為我知道當一種或多種感官被蒙蔽,或者當生活環境發生變化時,時間觀念會變得極不可靠。但我很肯定,直到那個時候,我還保留著些許邏輯清晰的自我意識;我的腦海裡有著一幅奇怪的圖像,它真實得毛骨悚然,但這可以解釋為某種缺少實際幻覺的大腦錯覺,至少,我沒有在這幅景象中加入任何由想像催生出的離奇幻象。

但並非是這些東西促就了隨後到來的暈眩感覺。那種可怕的折磨是逐漸積累起來的,而這種較晚顯現的恐慌最早則源於我下降的速度——在某個時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下降的速度正在可以察覺地加快。他們開始飛快放鬆那條彷彿無限長的繩索,讓我以瘋狂的速度向下墜去,狠狠地刮擦著豎井粗糙而狹窄的井壁。我身上衣服早已被撕成了破布,而且我覺得自己全身都在滴血,這種感覺甚至都蓋過了越來越劇烈、越來越折磨人的疼痛。一種幾乎無法分辨的不祥氣味侵入了我的鼻孔;那是一種因陳腐與潮濕而產生的臭味,令人毛骨悚然,卻又古怪地不像是我之前聞到過的任何味道。而且,在這種臭味之中卻又隱約夾雜著一絲香料與香薰的氣味,讓人有一絲被嘲弄的感覺。

接著,精神上的真正災難降臨了。這災難恐怖至極——任何清晰明確地表達都無法形容這種恐怖,因為那是一種精神與靈魂上的恐懼,沒有任何細節可以描述。那是夢魘中的癲狂,是一切邪惡與殘忍的總集。它來得非常突然,這種突然對我來說殘忍至極,簡直好似末日一般——前一刻我還苦惱地下墜著穿過彷彿生長著千萬牙齒的狹窄深井,而下一刻,我卻乘著蝙蝠膜翼翺翔在地獄的深淵中;自由地俯沖搖蕩過無邊無際、泛著黴臭的空曠世界;令人暈眩地飛升到凜冽蒼穹之巔,然後再讓人喘不過氣地俯沖向那片充滿了貪婪而噁心的虛空並且不斷吮吸著一切事物的天底…...上帝保佑,那撕扯著的狂暴意識原本會動搖我的心智,並且像是鷹身女妖般將我的心靈撕得粉碎,但我卻在那一刻昏迷了,而它們也全都因此被牢牢地關進了遺忘之中,不會再被記起!這段暫緩的歇息,雖然短暫,卻給予了我足夠的力量與理智去忍受接下來那些潛伏在前方、更加強烈與浩瀚的恐懼。



II




在怪誕地飛越過那個陰森的世界之後,我的意識恢復得非常緩慢。這個過程伴隨著無比劇烈的疼痛,並且充滿了離奇荒誕的怪夢——在那些夢境裡,我被堵上嘴巴、捆綁起來的窘境得到了奇怪的體現。當我經歷這些夢境時,它們明顯是非常清晰與細緻的;可當我擺脫了這些夢境後,關於這些夢境的記憶幾乎是立刻便變得模糊含混起來,並且很快褪色成一個由一系列可怖事件——不論那是真實的,還是想像的——拼接起來的大致輪廓。我夢見我被一只巨大而又可怕的爪子緊緊握著;那只披著長毛的黃色五指利爪從地面中伸了出來,將我碾在其中。而當我停下來去思索這只爪子究竟是什麽東西時,我覺得那似乎就是埃及。在夢中,我回顧起了這幾個星期所經歷的事情,並意識到某些遊蕩在尼羅河地區、極為邪惡與古老的巫術精魂正在一點一點,精巧而又難以察覺地引誘著我,讓我身陷囹圄;早在人類出現之前,它們就徘徊在埃及這片土地之上,而且當人類消失之後,它們仍會停留在這裡。

我看到了埃及的恐怖之處,還有它那令人反感的古老,以及它長久以來與墓穴以及崇拜死者的神廟所訂下的可怖盟約。我看見如同幽靈一般,長著貓、公牛、獵鷹以及朱鷺等動物頭顱的祭司排成的長長隊列;看見那些幽靈般的隊列綿延不斷地行進過地下迷宮與巍峨通廊下的寬闊大道——站在那巍峨通廊的邊側,凡人渺小得如同蒼蠅一般;我還看見這些長著動物頭顱的祭司向一些難以用文字形容的神明獻上無可名狀的獻祭。石頭巨像在無盡的黑夜中闊步前行,驅趕著大群長著男人面孔、咧嘴竊笑著的斯芬克司奔向蜿蜒的河岸——而這些不見盡頭的長河裡卻淤積滿了停滯不前的瀝青。而在那之後,我只能看見原始巫術那無人膽敢言說的兇狠惡意。它那黑暗而又沒有固定形體的身軀在我身後的貪婪地摸索著,準備隨時扼死任何膽敢通過模仿來嘲笑它的靈魂。我那沈睡的大腦裡上演了一場講述兇惡恨意與不祥追逐的情節劇。我看見埃及的黑暗靈魂將我挑了出來,用不可聽聞的低語呼喚著我;召喚、引誘我不斷行進,用一個阿拉伯風格的表象所散發出的璀璨與榮光帶領我步步向前,卻最後將我推進那些古老得會將人逼瘋的塋窟,推向它那顆早已死亡、深不見底的法老之心中所藏的恐怖事物。

接著,那些夢中的面孔逐漸顯現出了人類的模樣。我看到我的嚮導,阿卜杜勒•里斯——他穿著君王的長袍,臉上掛著那種曾顯露在斯芬克司面孔上的蔑笑。而我知道,那些容貌便是偉大的齊弗林的容貌,是他修建起了第二金字塔,是他將斯芬克司的面孔雕刻成自己的模樣,也是他建造了那座巍峨的入口神廟——而現今的考古學家們卻自信他們已經從神秘的黃沙與緘默的巖石中挖掘出了這座神殿的所有隧道。接著,我看到了齊弗林那雙修長、纖細、僵直的手;那雙修長、纖細、僵直的手與我在開羅博物館裡看到的那尊綠閃石雕像——那尊他們在可怕的入口神廟中發現的雕像——上描繪的一模一樣;同時,我不由得詫異為何當我在阿卜杜勒•里斯身上看到那雙手時,為何會沒有驚聲尖叫出來……那雙手!它們冷得令人毛骨悚然,它正在將我碾碎;那是石棺的冰冷與束縛……那無法再被記起的古埃及所帶來的寒意與壓迫……那就是黑暗、墳墓般的埃及……那黃色的爪子……他們低聲訴說著那些關於齊弗林的事情……

但在這個緊要關頭,我逐漸醒了過來——或者,至少,我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不像之前睡得那麽沈的狀態。我記起了那場發生在金字塔頂端的拳擊賽;記起了那些奸詐的貝都因人以及他們轉而襲擊我的情形;記起了那段被綁在繩子上吊放進無底石頭深淵的經歷;還記起自己曾被吊在繩子上瘋狂地搖晃,然後又一頭扎進泛著芳香與腐爛的刺骨虛空之中。我覺得自己正躺在一塊潮濕的巖石地板上。捆在我身上的繩索依舊緊緊地咬著我。周圍非常冷,而且我似乎察覺到一股非常微弱但令人噁心的氣流正在緩緩地掃過我的周圍。石頭豎井那參差不齊的巖壁給我留下瘀傷與創口讓我覺得疼痛難忍,而某些混雜在那一縷微弱氣流中的刺鼻味道讓這種疼痛轉變成了像是針扎或火燒般的刺痛。在這樣的情形下,僅僅一個翻滾的動作便足以讓我的全身伴著難以言喻的痛苦不斷地抽搐。當我翻身的時候,我感覺到上端傳來了一股拉力。這讓我意識到,那條放我下來的繩索依舊連接著地表。但我不知道是否還有阿拉伯人在上面拉著它;也不知道我在地下多深的地方。我只知道周圍是完全,或近乎完全,的黑暗;因為沒有任何月光能透過我的遮眼布;但我依舊不太願意相信自己的感官,也不願意根據下降時度過的那段漫長時光,得出我現在置身極深地底的推論。

不過,我至少知道自己在一個距離地表距離較遠的空洞裡,也知道空洞的正上方有一個從巖石裡鑿出來的開口。據此,我含糊地推測出這所囚禁著我的臨時監獄可能是掩埋在地下的齊弗林入口禮拜堂——也就是斯芬克司神廟——或許,我正躺在神廟中的某條內部走道上,不過上午遊覽此地時,導遊肯定沒有帶我經過這裡;倘若我能找到一條路回到被封閉的神廟入口,那麽我或許就能輕易地逃離眼下的困境。這個過程就好像是在一座迷宮裡漫無目的地遊蕩;但並不會比我以前經歷過的那些麻煩更加糟糕。逃亡的第一步便是擺脫掉捆在我身上的繩索,還有遮眼布與口塞;而這對我來說這並不是件困難的事情,因為在我漫長而又豐富多彩的職業生涯中,許多比那些阿拉伯人更加高明的專家曾試圖用任何已知的方法來禁錮住我,但卻從未能戰勝我的脫身技藝。

接著,我意識到那些阿拉伯人如果找到了某些說明我或許已經掙脫束縛的證據——例如他們手中握著的繩子發生了明顯的搖擺與攪動——那麽他們可能會等在出口前,準備好繼續攻擊我。當然,這種顧慮的前提條件是我的確被囚禁在齊弗林的斯芬克司神殿裡。即便我真的位於距離地表很遠的地下洞穴,頭頂上那個連通著外界的洞口——不論它藏在何處——也不會距離那個靠近斯芬克司雕像、現在經常被使用的神廟入口太遠;因為遊客所熟悉的區域非常有限,一點兒也不大。在白天那段朝聖之旅中,我並沒有注意到這樣的洞口;但我也知道,人很容易忽略那些處在移動沙丘之中的細小事物。當被綁著蜷曲地躺在巖石地面上時,我一心思索著這些事情,幾乎已經忘記了那段深入無底深淵、在洞穴中搖晃不定、最後讓我陷入昏迷的恐怖經歷。我此刻一心想著如何智取那些阿拉伯人,因此決定要盡快掙脫身上的束縛,同時也要避免在豎直方向上做出任何拉扯,免得泄露我正在試圖逃脫、或者至少可能試圖的逃脫的訊號。

然而,下定決心比實際行動起來要容易得多。在經過幾次嘗試後,我意識到自己幾乎不可能在不採取較大動作的前提下完成這項任務;接著,在一次有力的掙扎後,我開始意識到之前懸在上端的繩索開始滑落下來,逐漸堆積在了我的四周與身上——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顯然,貝都因人察覺到了我的動作,並且鬆開了繩子的末端;他們無疑是急著趕去神廟的真正入口,並準備在那裡兇狠地伏擊我。這個前景並不樂觀——但是,我過去曾毫不畏縮地面對過更糟的情況,所以此刻的我也不打算就此畏縮。但是,說到底,我首先必須要從這些捆綁中逃脫出來,然後才能依靠自己的智巧從神廟裡毫髮無傷地逃離出去。想來奇怪,在那個時候,我一直堅信自己就在那座靠近斯芬克司神像、用來紀念齊弗林的古老神廟裡,而且就在距離地表很近的地方。

但是,就在我冷靜地計劃脫身方案的時候,一件越來越恐怖、也越來越明顯的事實粉碎了這種信念,同時復甦了所有關於這個古怪深淵以及那些可怖神秘事物的原始恐懼。我之前說過,掉落的繩索開始堆積在我的四周與身上。但這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條自上方落下來的繩索在不斷地堆積,一直堆積到了任何普通長度的繩索都不可堆積到的高度。繩索下落的勢頭越來越快,直到後來簡直就像是山崩一般快速地坍塌下來。掉落下來的繩索不斷盤卷在我的四周與身上,很快便將我完全地淹沒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緊跟著,我的意識再次變得模糊起來,但我卻仍在徒勞地試圖擊退眼前這絕望而又無法避免的危險。我之前忍受了非人的折磨——現在堆積起來繩索又在逐漸碾碎我的呼吸與生命——但我所面對的威脅不僅與此,繩索那不合常理的長度所包含的深意,以及自知此刻身處地下未知無底深淵所帶來的恐懼同樣侵襲著我的神經。如此說來,我之前的確曾經歷過一段彷彿永無止盡地下降,也曾搖擺著飛越過充滿鬼怪的虛空;而現在,我必定正無助地躺在某個直通這顆行星內部的某個無名洞穴之中。這種終極恐怖突然得到證實時所產生的震撼委實讓人難以承受,因此,我再次陷入仁慈的昏厥之中。

我所說的昏厥並不是指那種喪失意識、沒有夢境的狀態。相反,我離開清醒世界後經歷了一連串恐怖得完全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夢境。老天!……要是我在踏上這片土地之前沒有閱讀那麽多的埃及考古學著作該有多好!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切黑暗與恐怖的源泉。第二次昏厥將許多景象灌注進了我那熟睡的心智,讓我不寒而慄地看清了這個國家,也看清楚了它包藏的古老秘密。某些可憎的意外讓我的睡夢發生了離奇的轉變,而這種轉變恰好暗合了那些關於死者,以及他們的靈魂與肉體離開這些更像是宅邸而非墓穴的神秘墳冢旅居在外的古老觀念[註]。幸好我已不記得自己在夢中是怎樣一副形體,我所能記得的只有埃及墓穴那奇異而又精緻的建築結構;以及那些令人駭然並且最終創造出這種建築結構的奇異教旨。

[註:此處原文為:through some damnable chance my dreams turned to the ancient notions of the dead and their sojournings in soul and body beyond those mysterious tombs which were more houses than graves. 但似乎這裡有錯誤,個人認為這句話應該表達的意思是“……,那些關於死者,以及他們的靈魂旅居在外而肉體逗留在這些更像是宅邸而非墓穴的神秘墳冢的古老觀念。”更切合古埃及的實際觀念。]

這些人所關注的只有死者與死亡。他們構想出了一種缺乏想像力的刻板方式來試圖復活這些屍體——這些古人懷著不顧一切的熱情將屍體製作成了木乃伊,然後將所有重要的器官全都保存在了屍體近旁的禮葬甕[註1]裡。此外,除了肉體,他們相信死者還需要另外兩個非常重要的元素:其中之一是靈魂,它在經過奧西里斯稱重與準許之後便會移居至祝福之地繼續生活[註2];另一個則是晦澀難解而又兇惡不祥的卡[註3],或者說“生命精華”,它以一種讓人驚駭的方式在上層與下層世界中遊蕩——它偶爾會進入被保存起來的肉體,吃下那些由祭司與虔誠的親戚放置在墓穴禮拜堂裡的食物;偶爾,就像人們所謠傳的那樣,它也會返回自己的肉體或是總被埋在肉體身邊的木頭替身中,令人厭惡地昂首闊步走出墓穴,前去執行某些極為令人嫌惡的差事。

[註1:又叫臟器甕,是一種用於古埃及喪葬習俗的壇子。古埃及人會將死者的重要臟器裝入壇中供來生使用。一套禮葬甕總共有四個,壇子的蓋子分別被雕刻成人、狒狒、胡狼與鷹的頭部,象徵著四個保護四種臟器的荷魯斯之子,分別用於保存死者的肝、肺、腸、胃]
[註2:古埃及人相信死者來到冥府後會接受死亡判官奧西里斯的審判。而審判的方式則是用稱量死者心臟的重量是否等於瑪塔(真理平衡與秩序之神)羽毛的重量,如果心臟的重量勝過羽毛的重量,那麽便被視為有罪,則靈魂會被噬魂獸吞吃,不能享受永生。否則靈魂就可前往奧西里斯的王國享受永生。]
[註3:原文為Ka,被古埃及人視為生命的本質。當Ka離開肉體時,人就會死亡。但即便死後,人的Ka仍可以通過進食與飲水得以繼續維持下去。]

這些屍體會在華美的包裹中安息數千年之久。在那些卡沒來拜訪的歲月裡,它們茫然地直視著上方,等待著某一天奧西里斯重新為它注入卡與靈魂,帶領著那些僵直的亡者軍團再度從他們長眠的沈沒宅邸殺出。那會是一個光榮的重生——但並不是所有的靈魂都會獲得這種嘉獎,不過也不是所有墓穴都能不受侵擾地保留下來,所以可以想見必然會有某些荒謬怪誕的錯誤,以及某些殘忍可怖的畸變。直到今天,阿拉伯人依舊會私下嘟噥著某些不潔的集會,以及某些在被遺忘的地下深淵裡舉行的不凈儀式——只有能飛行的卡與沒有靈魂的木乃伊才能夠拜訪那樣的深淵,並毫髮無損地返回來。

或許,最讓人顫慄得血液凝固的東西還是傳說中那些為了墮落的宗教把戲而創造出來的邪惡產物——那些模仿古代神祇,用動物的頭顱與人類的軀幹及四肢人工拼接起來的混合木乃伊。埃及歷史的每個時期都有著將神聖動物製成木乃伊的傳統,因為人們想讓那些神聖的貓、公牛、朱鷺、鱷魚等等動物有一天能在更偉大的榮光中返回現世。但僅僅只有在埃及逐漸衰落年代裡,人們才會將人類與動物混合進同一具木乃伊裡——只有在逐漸衰落的年代裡,當人們不再理解卡與靈魂所享有的權利與特權時,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沒有任何傳說會提及這些混合木乃伊的結局——至少沒有在公開的傳說裡提到過——但可以肯定的是,沒有哪個埃及考古學家發現過這樣的木乃伊。而那些在阿拉伯人中間流傳的謠言實在太過瘋狂,讓人難以相信。他們甚至暗示說,老齊弗林——斯芬克司雕像、敞開著的入口神廟以及第二金字塔的所有者——就生活在地下的深處,並且與食屍鬼女王尼托克里司共結連理,一同統治著那些既不是人也並非野獸的木乃伊。

我所夢到的就是這些東西——我所夢到的就是齊弗林以及他的配偶還有他麾下那支由混合死者組成的奇異軍隊,這也是為什麽我在意識到自己已忘記了“我”在夢中的形象後會發自內心地感到寬慰與高興。我所經歷的最恐怖的夢境牽涉到了白天我自問自答的那個無聊問題——當我注視著沙漠裡那座神秘難解的雄偉雕刻時,我曾納悶,那些靠近神廟的未知深淵會秘密地聯繫著怎樣一些東西?這個問題在當時顯得既天真幼稚又異想天開,而此刻卻在我夢裡增添了一份歇斯底里、精神錯亂的瘋狂意味……斯芬克司最早被雕刻出來時究竟象徵著怎樣一些可憎而巨大的畸形怪物呢?

我的第二次清醒——如果我當時的確從夢裡醒過來的話——留下了一段極度恐怖駭人的記憶。雖然我的生命裡充滿了絕大多數人不曾體驗過的驚險故事,但回顧我所有的經歷,除了緊隨其後發生的事情外,沒有什麽堪與這段記憶相提並論。我之前說過,繩索那難以想像的長度揭露出我正處在災難性的地底深處,而如瀑布般下落的繩索迅速地掩埋了我,讓我喪失意識昏迷了過去。可這個時候,隨著知覺的逐漸恢復,我意識到整堆繩索的重量已經不見了;接著,在翻身過來之後,我發覺自己依舊被綁著、塞著嘴巴、遮著眼睛,但某些東西已將那山崩般傾斜在我身上、讓我幾乎透不過氣的繩索堆給移走了。當然,我只能漸漸地體會這種情況所蘊含的深意;不過,我覺得自己的神經早給折磨得疲憊不堪,已經沒辦法再度體會這新至的恐怖了,不然我肯定會再度昏迷過去。我只知道,我孤身一人……並且與什麽東西一同待在這深淵裡。

在我能構想出什麽新的念頭繼續折磨自己的神經,或是繼續嘗試逃脫被束縛的困境之前,一些新的事情逐漸顯露出了端倪。疼痛不再像之前那樣嚙咬著我的手臂與腿腳,而且我似乎被大量乾涸凝結的血液包裹著。可我之前的創口與瘀傷絕不可能流出如此之多的血液。同時,我的胸腔似乎被戳刺了一百道傷口,好像某些極具攻擊性的巨大朱鷺啄出來的一樣。顯然挪走繩索的東西並不友善,而且它在我身上戳刺出可怖的傷口的時候,似乎被什麽事情給阻止了。然而,這個時候,我的感覺卻與正常的期望截然相反。我並沒有任由自己陷入絕望的無底深井,而是鼓起了新的勇氣,並且開始採取進一步的行動;因為這時我意識到這些邪惡的力量仍是有形的物體,在相同的情形下,一個無所畏懼的人依然會遇到這些東西。

依靠這種想法帶來的力量,我再次開始掙脫身上的束縛,就好像在聚光燈與群眾的歡呼聲中經常表演的那樣,用上我一生積累下來的所有技藝。我開始全神貫注地思索著那些逃生過程中的熟悉細節,而由於長繩已消失不見,我隱約開始重拾之前的信念,再次試著相信那些最恐怖的東西不過都是些虛無的幻覺而已,相信從來都沒有什麽可怕的豎井、無底的深淵,或是無限冗長的繩索。難道我不正在斯芬克司近旁的入口神廟裡麽?我無助地躺在這裡的那會兒,那些鬼祟的阿拉伯人是不是已經悄悄溜進來了?不論如何,我必須擺脫束縛。我要掙脫繩索站起來,拿掉塞嘴布與眼罩,用眼睛去捕捉從任何光源露出的點點微光。我甚至樂意與那些邪惡而奸詐的仇敵們打上一架!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長時間才擺脫這些累贅,但這肯定會比我在公開表演時花的時間長。因為我此刻受了傷,精疲力竭,而且之前昏迷的經歷也讓我覺得無比虛弱。當我最終重獲自由,摘除掉眼罩與塞嘴物的阻隔,並深深吸入一口凜冽、潮濕、泛著邪惡香味也變得更加可怕的空氣[註]後,我發現自己已經痙攣疲憊得無法立刻行動了。於是,我躺了下來,試圖暫時花一點時間伸展自己被彎曲與碾壓過的軀體,同時睜大眼睛捕捉任何可能的光線,期望能從中獲得些許自己所處位置的暗示。

[註:原文為taking deep breaths of a chill, damp, evilly spiced air all the more horrible,其中all the more horrible前面或後面似乎少了點什麽.. ]

漸漸地,我逐漸恢復了之前的力量與靈活,但卻依舊什麽也看不見。當我掙扎著站起來,努力凝視四周時,卻只能看到一片烏黑的虛無。就像我被遮著眼睛時所猜測到的一樣,這是一片曠闊的黑暗。我試著活動自己那穿在撕破的褲管裡、被凝結血痂包裹起來的腿腳,發現自己還能走動;然而卻不知道該往什麽方向走。顯然,我不該隨意走動,因為那可能會徑直遠離我應該尋找的出口;所以我停頓了下來,開始留意那股我一直能察覺到的,冰冷、腐臭泛著堿石味道的氣流。我意識到它的來源可能是深淵的出口,因此努力追蹤著這一點點地標,不斷地走下去。

倘若我有一盒火柴,甚至一只小手電筒該有多好;當然,我那經過劇烈搖晃、幾乎已被撕碎的衣服口袋早就漏光了一切有些份量的東西。當我小心地走在黑暗中時,那氣流變得越來越強,也越來越令人不快,直到最後我覺得這股氣流已經變成了一股由令人嫌惡的水汽組成的有形氣流從某些孔洞裡灌了出來,就像是東方傳說裡漁夫打開瓶子令妖精脫身時冒出的黑煙。東方……埃及……的確,這孕育了文明的陰暗搖籃同樣也是一口泉眼,正在不斷湧出不可言說的奇跡與恐怖。我越是思索這股洞穴氣流的成因,就越覺得焦慮與不安;儘管我之前認為它夾帶的臭味至少是一個通向外界世界的間接線索,但這時我開始清醒地意識到,這種汙穢的味道根本不是利比亞沙漠的清新空氣與其他什麽東西的混合物,也與外界沙漠的空氣沒有任何聯繫,從本質上說,這味道肯定源自更低處的邪惡深淵裡嘔吐出的某些東西。因此,我一直都走在錯誤的方向上!

但在經過片刻的思考後,我決定繼續前進,不再折返。周圍幾乎水平的地面完全沒有任何清晰可辨的結構,因此一旦離開這股氣流,我便失去了唯一的標記。相反,如果能跟上這股奇怪的氣流,我無疑會抵達某個洞口,然後便可以摸索著洞口周圍的牆壁走到這座雄偉大廳的另一端——除此之外,大廳裡再沒有任何可供導航的工具。我也清楚地意識到,這個方法或許會失敗。我意識到這裡並不屬於遊客所熟悉的那個齊弗林入口神廟。而且我有些訝異地覺得,或許連考古學家都不知道存在著這樣一個奇怪的大廳,或許那些好管閒事又心懷惡意的阿拉伯人為了囚禁我才將我偶然扔進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如果是這樣的話,這裡是否真的有通道連接著那個人們所熟悉的地下神廟,或是連接著外部世界麽?

的確,說到底,我有什麽證據能這裡還是入口神廟?那些最瘋狂的推測在一瞬間又折返回了我的腦海,我覺得那一系列印象組成的栩栩如生的混雜體——下降、懸吊在空中、那繩索、我的傷口以及那些怪夢——全都僅僅只是怪夢。或許這是就是我生命的盡頭?或這,如果這真的是生命盡頭的話不是更加仁慈麽?我沒法回答腦海裡的任何問題,但卻繼續前進,直到命運第三次將我擲向昏迷。這一次我沒有做夢,因為事情的突然性令我一時間拋掉了所有有意識或是無意識的想法。在某個地方,那些令人不快的氣流變得極為強烈起來,甚至形成了足以產生物理作用的實際阻力,而前方道路也出其不意的變成了向下的階梯。這種變化讓我突然一腳踩空,向下滾過巨大的石頭階梯,跌落進一個充滿了無盡可怖夢魘的深淵。

在這之後,我居然還能繼續呼吸,這簡直是對健康人類機體固有的強韌生命力的最好頌詞。每每回顧那晚,我總覺得這一次次的失去意識顯得有些滑稽;它們的連續出現就像是那個時候上映粗製濫造的電影情節劇中的一段段轉場。當然,或許這一連串昏迷根本就沒有發生;那晚地底夢魘裡的所有情景不過是我在長時間昏迷中經歷過的一個個怪夢——這次昏迷自我在驚駭中墜入深淵開始,直到我再度回歸外界空氣那極具治療功效的芬芳時才算結束。總之,直到最後,我在初升的太陽中發現自己伸展在吉薩的黃沙上,臥倒在偉雄的斯芬克司那張面帶嘲弄、被破曉曙光染紅的面孔前。

我更願意相信這種解釋,因此我很高興地聽聞警方發現齊弗林入口神廟的柵欄鬆開了,而且還在依舊被掩埋著的某個角落裡發現了一個通向地表的大裂縫。同樣,我也很高興地聽到醫生們告訴我,自己身上的傷口看起來全都是在扭打、捆綁、下降、掙脫束縛、從高處跌落——或許是跌進了神廟內部走廊中的一個陷坑裡——以及拖著身子來到外部柵欄並從它中間逃出去、等類似經歷時留下來的。……這真是令人安慰的診斷結果。然而,我知道,這其中還有某些東西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麽簡單。那段極限下降的記憶實在太過真實,讓人很難釋懷。而且也沒人可以找出一個阿拉伯人能合乎我對嚮導阿卜杜勒•里斯•勒•卓古曼所作出描述——那個嗓音空洞,看起來、微笑起來像是齊弗林法老的嚮導。

我已有些偏離了之前連貫的敘述——或許,我實在是徒勞地想要避開最後發生的事情;那件事情肯定全都是一場幻覺。但我已經許諾過會講完它,所以我不想違背這個承諾。當我跌下那段黑暗的石頭階梯後,再度恢復——或者,我覺得自己恢復——意識時,我又和先前一樣一個人待在黑暗裡了。狂風中的臭味,之前就已經很糟了,但這時讓人覺得如同地獄一般;然而,我早已熟悉了這股味道,此刻尚能泰然地忍受著。我開始暈眩地爬離腐臭狂風刮來的地方,並用我流著血的手摸索著用來鋪設曠闊路面的巨大石塊。期間,我的頭撞在了一個堅硬的物體上,而當我摸索著它的時候,我意識到那是一根立柱的基座——一根雄偉得難以想像的立柱——而立柱的表面則鑿刻滿了我能清晰觸摸感覺到的巨大象形文字。離開立柱之後,我繼續爬向前去,然後遇到了其他一些柱子。這些柱子之間的間隔寬得不可思議。而後,我的注意力突然轉移到了別的地方。我分辨出了一些東西,不過早在我意識到這些東西之前,它們一定已經在潛意識裡反反覆覆沖擊著我的聽覺了。

我聽到一些聲音從某個位於地底更低處的深淵裡傳了上來,那聲音清晰緩慢卻又頗有節奏,與我過去聽到的任何聲音都不盡相同。我的直覺告訴我它們無疑源自某種非常古老的儀式;而埃及古物學方面的閱讀經驗讓我將這些聲音與長笛、薩姆布克琴[註1]、叉鈴[註2]以及銅鼓[註3]聯繫了起來。在它們所發出的充滿韻律的笛聲、嗡嗡聲、喀嚓聲與打擊聲中,我感覺到了一絲不同於塵世間任何已知恐怖的驚駭——那是一種古怪地與個人的恐懼心理完全割裂開來的驚駭,甚至讓人客觀地為我們這顆小星球感到可憐——因為我們這顆小星球的深處埋藏著這樣的恐怖,而這樣的恐怖肯定就藏在那些彷彿潘神的狂歡盛會一樣的刺耳雜音[註4]後面。那些聲音逐漸增大起來,而我感覺它們正在逐漸接近。接著——願往後所有萬神殿裡的一切神明聯合起來將類似的東西排除在我的耳朵之外——雖然微弱而遙遠,但我的確開始聽到軍團行進時發出的可怖的、數千年前的踏步聲。

[註1:sambuke,實際上是sambuca,一種希伯來人使用的三角古豎琴]
[註2:sistrum,一種類似撥浪鼓的樂器,但發聲的部位由幾根可以滑動發聲的金屬條代替了鼓。古埃及人會在祭祀司生育和繁榮的女神Isis時會使用這種樂器]
[註3:原文為tympanum,這個詞在指樂器時一般是指定音鼓,但我不確定古埃及會有這種東西。]
[註4:原文為aegipanic cacophonies,其中aegipanic似乎是洛夫克拉夫特自造的詞,看起來似乎是like goat-footed Pan的意思。]

那些腳步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卻完美地按照著節奏一直行進過來,聽起來讓人覺得毛骨悚然。這些地心最深處的怪物肯定已經進行了數千年汙穢不潔的訓練……那些踩踏、敲擊、行進、闊步向前、轆轆滾動、隆隆行駛、匍匐爬行……所有都按照那些嘲笑著的樂器所發出的不諧韻律。接著……老天請將那些阿拉伯人傳說排除在我的腦海之外吧!那些沒有靈魂的木乃伊……那些遊蕩的卡集會在一處的地方……那群法老一般、存在有四十個世紀之久、被邪惡詛咒的死者……齊弗林法老與他的食屍鬼女王尼托克里司一同領著那些人與動物混合而成的木乃伊穿過了最深處的縞瑪瑙裂縫[註]……

[註:原文是the uttermost onyx voids ]

踏步聲漸漸地近了——當它們逐漸顯露出清晰的細節時,老天!請救我離開那些腳、爪、蹄、獸掌落地發出的聲音吧!此刻,在那惡臭的狂風中,我看見這條幽暗地底大道的無限遠處搖曳地亮起了一點微光。於是,我爬到了一根巍峨立柱的旁邊,躲進這根雄偉圓周的陰影裡,因為這樣可以或許能暫時避開即將到來的恐怖——避開那由千百萬只腳闊步前行,經過恐怖可憎古跡的巨大立柱,漸漸走向我的駭人恐怖。接著,閃爍的光點漸漸多了起來,踏步與不諧的刺耳韻律也逐漸變得令人作嘔地響亮起來。在搖曳的橘紅色光亮中,漸漸顯露出一幅讓人敬畏得呆若木雞的情景。我喘著氣看著眼前這幅足以征服任何恐懼與嫌惡、完全不可思議的奇跡景象。我看到無數巨大立柱的底座——單單是立柱的腰部就已超出了人眼的視線所能級的高度……僅僅是一根立柱的基座就讓埃菲爾鐵塔顯得既低矮又微小……無法想像的大手在這個陽光只存在於悠遠傳說裏的巨穴中刻下了那些象形文字……

我不該去看那些進行過來的隊伍。當聽到它們那咯吱作響的關節活動,那噴出硝石氣味的喘息以及那機械整齊的踏步時,我絕望地堅定了不去看它們的意志。現在想來,他們沒有說話是件多麽仁慈的事情……但,老天!他們那讓人瘋狂的火炬卻將陰影投在了那些巍峨立柱的表面。老天在上,請拿走它!河馬絕不該有著人類的雙手,更不該拿著火炬……人類也不該有著鱷魚的頭部……

我試圖逃走,但那些陰影、那些聲音、那些惡臭無處不在。接著,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半夢半醒的魘夢中常做的事情,於是開始不斷地對自己重覆道“這只是個夢!這只是個夢!”但這毫無用處,我所能作的只有閉上雙眼反覆祈禱……至少,我想我是這麽做的,因為當人處在幻覺中時,他根本無法肯定自己做了什麽——但我知道我只能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再回到所熟悉的世界。偶爾,我會試圖偷偷地睜開眼睛希望能分辨出這地方的其他特徵——但那裡只有帶著香料氣味的腐敗臭風,高不見頂的雄偉立柱,以及那些畸形恐怖事物投下的怪誕陰影。成倍出現的火把讓劈啪作響的火焰光芒變得更加明亮起來。這時我意識到,除非這個地獄般可怖的地方根本就沒有牆,否則我很快就能看到這座建築的某些邊界,或是可以用來確定方位的地標。但當意識到那裡聚集了多少東西時,我卻不得不閉上眼睛——我瞥了一眼,看見一個東西在莊嚴而平穩地在前進,可它根本就沒有腰部以上的身體!

這時,屍體們,或是死亡本身,汩汩地發出了一種彷彿吠叫的聲音,為眼下的氣氛——那彌漫著有毒的石腦油[註]與瀝青煙霧的陰森氣氛——插入了一場由雜合的褻神之物組成的鬼怪軍團所發出的整齊劃一的合唱。我的雙眼不聽勸阻地顫抖著睜開了,朝著那幅任何人類若不是在極度恐懼與精疲力竭的情況下根本無法想像的情景看了一瞬。我看到,那些東西儀式性地向著作嘔狂風吹來的方向排列起了縱隊。它們手中的火炬照亮了它們低垂著的頭……或是它們所擁有的頭……這些東西在一個噴出惡臭的巨大黑色洞窟前頂禮膜拜,那洞窟高得幾乎超過了我視力所能觸及的範圍。我看見兩條巨大無比的階梯呈直角地側立在洞窟的兩邊,而階梯的底端則隱沒在遙遠的黑暗裡。我無疑是從其中一條階梯上滾落下來的。

[註:一部分石油輕餾分的泛稱。無色透明或微黃色,有一種刺激性的特殊氣味。]

那個洞窟的尺寸與這些雄偉立柱頗為相稱——一棟普通大小的房屋會完全迷失在洞窟中,任何尋常大小的公共大樓都能在這個洞窟裡輕易地移進移出。它巨大得需要人移動自己的眼睛才能看全它的邊界……如此的巨大,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如此夾雜著芬芳的惡臭……在這敞開的巍峨門戶前,那些東西在扔著某些物件——根據它們的姿勢來判斷,那顯然是一些犧牲,或者某種宗教儀式上的貢品。齊弗林便是它們的首領;面帶蔑笑的齊弗林法老,或者說阿卜杜勒•里斯,頭帶著金色的雙重冠[註],用死者那空洞的嗓音吟誦著無窮無盡的咒語。在他的側旁跪著美艷的尼托克里司女王,我有一瞬間看到了她的側臉,並注意她的右臉已被老鼠或其他食屍鬼吃掉了部分。當我看清楚它們究竟將什麽東西當作貢品扔入惡臭洞穴,或是拋向可能棲居其中的神明時,我再次閉上了眼睛。

[註:埃及統一後法老所佩戴的特殊王冠。相傳法老美尼斯統一了上下埃及後,為了表示埃及成為一個整體,於是用將上埃及的紅色王冠與下埃及的白色王冠組合成了新的王冠,也就是後來的雙重冠]

這場儀式如此的盡心竭力讓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位隱匿起來、接受它們頂禮膜拜的神明一定極其重要。他會是奧西里斯、伊希斯、荷魯斯、或者阿努比斯[註]?抑或某個更加重要、更加超然、卻完全不為世人所知的亡者之神?的確有傳說稱那些可怕的聖壇與巨像全都是為一位早在一切已知神明被世人崇拜之前就已出現在埃及的未知神祇而豎起的……

[註:後兩位神明分別是
Horus,荷魯斯,王權的守護者,為奧西里斯與伊西斯之子,是古埃及的天空之神,右眼為太陽,左眼為月亮。
Anubis,阿努比斯,埃及神話中的亡靈的引導者和守護者,同時也與木乃伊的製作有關係。在最早的神話中阿努比斯是最重要的亡者之神,但在中王國時期這一地位被奧西里斯取代。]

於是,我下定決心再度睜開眼,繼續觀看這些莫可名狀之物全神貫注地舉行它們那陰森的崇拜儀式。然後,我的腦海裡浮現起了一個逃亡的念頭。這座雄偉大廳非常昏暗,而那些立柱間布滿了厚重的陰影。那一堆只會出現噩夢裡的東西全都專注於在狂喜的膜拜之中,我勉強有可能爬到一條階梯的最遠端,然後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爬上去;相信命運與技能可以將我送到上端的平地上。我不知道,也沒有仔細地思索過,自己到底在哪裡——甚至,有一會兒,我為自己在夢中如此嚴肅地計劃一次逃跑計劃而覺得好笑。我不是正身處在齊弗林神殿————那個世代被人稱為斯芬克司神殿的地方——下方某個隱匿的未知底層麽?我沒辦法推斷,但我決定活著並意識清醒地爬上去,如果我的智慧與肌肉能做得到的話。

我蠕動著腹部,開始焦急地爬向左手邊那條階梯的根部。因為在兩條階梯中,它看起來更可能爬上去。我無法描述爬行過程中發生的事情,或是爬行的感覺,但想像一下我必須一直盯著那些在風中搖晃的邪惡火炬光芒好避開光亮地區不被發現的情景,或許就能猜出我的境況。我說過,階梯的底端在非常遙遠的陰影中;而且它沒有任何回旋地一直上升到了巨型洞穴頂上那個高得讓人暈眩的護欄平台上。這成為了我遠離那些作嘔人群,繼續爬行的最後一段旅程。但即便那場景在我右邊很遠的地方,卻依舊讓我覺得不寒而慄。

最後,我終於成功地爬到了階梯的腳下,並開始向上攀去;一路上我都緊貼著牆壁,並在牆上看到了極為令人膽寒的裝飾與雕刻。那些怪物則一直懷著專注、乃至狂喜入迷的興趣緊盯著鼓出惡臭的洞穴,緊盯著那些它們拋在洞前大道上的褻神貢品——這讓我感到頗為安全。雖然那條由巨型斑巖石塊修建起來的階梯既巨大又陡峭,彷彿是為了巨人的雙腳而準備的一般,但向上攀爬的過程卻並不是一段永無止境的經歷。新發現帶來的恐懼連同著運動撕扯傷口帶的二次疼痛讓這次攀登變成一段讓人隱隱作痛的記憶。我原本打算只要一抵達洞穴上方的平台,就立刻沿著任何可以從那裡通向上層洞穴的階梯繼續攀上去;絕不再多看一眼那些位於下方七十或八十英尺處、曲膝匍匐的畸形腐肉——然而,當我幾乎就要爬到階梯頂端的時候,下方那由屍體與死亡交織成的汩汩咯咯的大合唱突然開始反反覆覆地歡呼雷動起來。這些突然增大的合唱依舊遵循著儀式固有的旋律,所以並不是我被發現的警報,因此我也停了下來,小心地爬到欄杆上,向下俯瞰過去。

接著,我看到有個東西從那座令人作嘔的洞穴裡探了出來,撲住了之前供奉在入口前的那些可憎貢品。而那些可怖的怪物正為此歡呼雷動。即便從我所在的高處看下去,洞裡的東西也頗為巨大而笨重;這是個覆著長毛的淡黃色東西,並且有著強壯有力的動作。它尺寸大約有一只大號的河馬那麽大,卻有著非常奇怪的形狀。它似乎沒有脖頸,五個毛髮蓬松、相互獨立的頭部並成一排突出生長在一個近似圓柱形的身軀前端;第一個頭很小、第二個則要大得多,第三第四個最大,而第五個又相對要小一些,但卻沒有第一個那麽小。每個頭部的前端都刺出了非常奇怪的觸肢。那些觸肢是彎曲的,似乎非常堅硬。它們貪婪地罩住了洞穴面前極大一堆難以形容的食物。偶爾那東西會昂起身子,偶爾則會以一種非常奇怪的方式倒退著回到自己的洞穴裡。它的運動方式是如此地不可思議,讓我入迷地盯著它的一舉一動,希望它能再從我身下的巨型巢穴走出來一點。

然後,它真的走出來了……它真的走出來了!當我看到那一切時,我立刻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逃上了身後通向高處的階梯;在沒有視線、也沒有邏輯理性的指引下,毫不留意地跑過難以置信的巨大台階、爬上階梯、奔過傾斜的路面。我肯定將所有一切都歸為夢境世界裡的情景,不需要任何的證實。那肯定是一場夢,否則我根本不可能在黎明時分發現自己正躺在雄偉的斯芬克司雕像前的吉薩沙漠中,在那張面帶嘲弄、被破曉曙光染紅的面孔所投下的注視中大口呼吸。

老天!在這個有太陽庇佑的早晨的之前一天,我曾問過自己一個無聊的問題……這尊斯芬克司雕像最早被雕刻出來時究竟象徵著怎樣一些可憎而巨大的畸形怪物呢?——那是巨大的斯芬克司!老天!不論是不是夢境,我都會詛咒那那幅景象向我揭露的最終恐怖——那是無人知曉的亡者之神,它在未知的地底深淵裡舔著自己巨大下頜,等待著那些不應存在的無魂怪誕獻上令人毛骨悚然的佳肴……那五頭怪物出來了……那和河馬一樣大小的五頭怪物……那個五頭怪物——僅僅只是它的前爪……

但我得救了,而我知道這只是個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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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坪圳氏共和國人
所以..........被人降到地下道驚魂?

05-23 11:51

幻滅之喜
差點被獻祭.jpg05-23 12:00
坪圳氏共和國人
那手法很粗糙~~

05-23 13:32

我要留言提醒:您尚未登入,請先登入再留言

3喜歡★Ed0911091204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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