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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頂天家族 二代目歸來 伍 有馬地獄

作者:ƸӜƷ│2017-06-24 17:56:32│巴幣:2│人氣:270
伍 有馬地獄

說起貍貓與溫泉之間的因緣,要追溯到太古時期。
在我還是小毛球時,有馬溫泉的熱潮曾席卷整個貍貓界。那時,貍貓們成群結隊相約前往有馬。相傳六甲山山腳下的有馬溫泉早在《日本書紀》[1]里就有記載,因溫泉上方繚繞的湯煙[2]聞名遐邇,是豐太閣[3]也泡過的名湯。
自從犒勞旅行去過有馬溫泉後,八阪平太郎就深陷有馬的魅力中無法自拔,還制造了“盤踞有馬久宿不歸”的大事件。去帶他回來的貍貓一只接一只地也被溫泉迷住了心竅,成了不歸貍。再這樣下去,京都的貍貓很有可能都會被有馬溫泉拐跑。這時候,單槍匹馬深入敵陣,將所有貍貓統統帶回來的正是家父!這些貍貓回來後,誘使他們流連忘返的六甲山山腳的湯煙也跟著他們飄了回來,再度讓整個京都淪陷。於是有馬溫泉的名聲在京都越來越響亮。
回到糾之森的父親渾身冒著熱氣。打著將平太郎他們帶回來的名號,肯定也趁機享受了有馬溫泉的滋味。
路過糾之森的紅玉老師,盯著父親的臉哼了一聲。
“……泡過溫泉了吧,總一郎。”
“是的,真的非常舒服。”
“不像話!”
“咦?老師討厭溫泉嗎?”
“那種東西泡多了會變癡呆的。”
的確,溫泉泡多了會讓人迷失自我。
像一個毛茸茸的氣泡一般飄在溫泉里,湧上來的熱氣與自身的貍氣完美融合,不禁墮入忘我的境界。流之不盡的熱水——面對如此奢靡的盛情款待,我們貍貓界致以由衷的敬意。
啊,“極樂之地”就在溫泉!
十月中旬,以澱川教授的失蹤事件為契機,我潛入了有馬溫泉。
今年八月末,澱川教授離開了今出川的研究所,被調到花脊[4]的實驗林研究站。
這實驗林在人跡罕至的深山里,只有一個簡陋的組裝小屋,沒水、沒電、沒燃氣。只有一個叫鈴木的研究生追隨教授來到這里。我每次來看他們,都覺得他們已經逐漸脫下文明的外衣,退化到開始制作竹槍與野豬作戰的地步。在這座未開發的實驗林里,他們像被送進新大陸的開荒團一樣,過著最原始奔放的生活。
我第一次來這兒拜訪時,澱川教授邊用野外煤氣竈煮竹葉茶招待我,邊向我講述他調職的原委。
“這次因為準教授[5]栽贓嫁禍,我被踢出了研究室。”
八月下旬,結束了在印度尼西亞的冒險旅行,抱著像小山一樣多的可疑研究材料回國的澱川教授,突然被人舉報性騷擾。他對這件事完全沒印象,十分突然地被系里的人權委員會傳喚。這場舉報如空中樓閣般,完全建立在模糊的事實與模糊的推測上,毫無確鑿的證據。但不知何故委員會完全不接受教授的任何反駁,系主任和副校長也早早地跑來研究室趕教授走。副校長跟教授說話時,眼神明顯閃躲。他說:“我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在這件事的風波平息之前,你去花脊專心做研究如何?”澱川教授頓悟:“這是一場陰謀啊!”
根據研究生鈴木的證言,在澱川教授去印度尼西亞出差期間,一個自稱“星期五俱樂部代理人”——身穿紅襯衫的可疑怪人,跟系主任他們一起拜訪了準教授,幾個人在房間里密謀了大半天。那個身穿紅襯衫,接受星期五俱樂部密令來訪的男人,顯然就是天滿屋。
“絕對是星期五俱樂部在背後搞鬼!成人的世界真可怕啊。”澱川教授說。
“那你打算舉旗投降嗎?”
“你在說什麽?為了保護貍貓不被下鍋,星期四俱樂部決不能解散!”
這種擺明了要讓你知難而退的做法,反而激起了澱川教授的鬥誌。九月,星期五俱樂部在圓山公園的“月山”料亭集會,澱川教授又往他們的宴會廳里扔了許多“廢止貍貓火鍋”的傳單。不僅如此,他還逐個登門拜訪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向他們灌輸對貍貓的熱愛。星期五俱樂部的這場陰謀可說是毫無作用,白忙活了一場。
就這樣十月匆匆過半。
某天早上,我久違地來花脊實驗林探望教授,組裝小屋里卻不見教授的蹤影。我喝著竹葉茶,眺望著遠方秋日艷陽下金燦燦的芒草平原,等著教授回來。不久,鈴木忽然現身了,他手里拿著弓箭和在森林里抓到的野鳥。據他描述:今天早上,那個穿紅襯衫的怪人現身,帶走了澱川教授。
鈴木抓著還在撲騰的野鳥說:“教授托我給你傳話,說今晚星期五俱樂部在有馬溫泉有聚會。”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我為了救出澱川教授,坐上了前往有馬溫泉的列車。
我從河原町坐阪急電車到三宮,再從三宮換私鐵到有馬。
從神戶電鐵有馬溫泉站的檢票口出站後,我沿著有馬川向前走。暮色撩人的山間,佇立著一排排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氣勢恢宏如軍艦一般。巍然聳立於左邊山上的,正是當年讓八阪平太郎他們淪陷的溫泉旅館“有馬兵衛向陽閣”。
當樹上的葉子微微染上紅色時,溫泉街就進入了旺季。
匯聚了土特產店和巴士中心的溫泉街一角,有一棟掛著“溫泉預約中心”招牌的建築物。這棟爬滿常春藤的建築物二樓,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廳。我點了杯奶昔,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透過窗外的常春藤,悠閑地望著下面人來人往的溫泉街。
望著眼前的風景,我心里卻在盤算著另一件事。星期五俱樂部年末要吃貍貓火鍋。現在十月已匆匆過半,估計快到要抓貍貓的時候了。為解決後顧之憂,他們想方設法讓澱川教授屈服,結果適得其反。於是他們改變作戰計劃,經過深思熟慮後選擇使用懷柔政策。為了腐化教授的叛逆精神,俱樂部打算讓教授舒舒服服地泡著溫泉,品嘗各種山珍海味,最後淪陷在美女的甜言蜜語中。如果是那樣的話,有馬的確是個絕佳的場所。
“澱川教授,你一定要堅持住啊!”我想。
這時候,我聽到有誰在輕喚我的名字。
擡頭環顧四周,店內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客人。吧臺對面放了一臺老式的顯像管電視機,店主正專註地看著近畿地區降雨情況的天氣預報。忽然,我桌上的銀色糖罐搖晃起來,從里面傳出一個聲音:“餵,看這邊!”我跟糖罐結過仇嗎?好像沒有吧。“這是什麽玩意兒?”當我準備用手指去彈糖罐時,那個聲音突然大叫:“混蛋!別碰我。”——原來是我的前未婚妻海星藏在里面。
“你在這里幹什麽?”
“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海星仍舊一副吵架的口吻說道,“難道要一一向你報告不成?”
“這里可是有馬溫泉啊。”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自從夷川早雲從京都消失後,負責掌管偽電氣白蘭工廠的海星就異常忙碌,連她一向自豪的柔順茸毛都無暇打理,經常一副亂糟糟的模樣。擔心她身體狀況的金閣和銀閣,絞盡腦汁才想出約她來有馬溫泉度假的主意。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這對傻瓜兄弟太無能,才累得海星心力交瘁。不過哥哥們難得的體貼也讓她內心備感溫暖。就這樣,她久違地休了假,跟著哥哥們一起來了有馬。但是這會兒,金閣和銀閣卻早早地在溫泉旅館里醉得不省人事,海星只好一個人來溫泉街散步。
“我可不像你,每天都是休息日。”
“我也不是來玩的,我來這里是為了阻止星期五俱樂部的陰謀。”
“這不就跟來玩差不多嘛,別說得那麽冠冕堂皇。”海星接下來的話更過分,“還是說,你是特地千里迢迢跑來這里跳火鍋的?”
“你當我是傻瓜啊,哪有人會把溫泉和火鍋搞錯?”
“我是說,就你那樣,遲早掉鍋里。舒舒服服地泡在溫泉里醉生夢死,結果不知不覺中,就跟白菜什麽的一起被煮了。——這不正像你這種傻瓜幹出來的事嘛。”
“你能不能別胡說八道?!”
“你到現在不還是對著那個半天狗暗送秋波嗎?”海星哼了一聲說道,“跟吃貍貓火鍋的家夥眉來眼去,這是腦子正常的貍貓會幹的事嗎?真讓人生氣。二代目要是早點結果了那女人,就沒這麽多事了。”
“說話小心點,弁天大人也在有馬。”
弁天自五山送火那晚之後,就盡量避免與二代目接觸。
弁天顯然很在意二代目,我當然不會蠢到當面戳穿這一點。弁天有兩種逆鱗,一種是即使觸到也無傷大雅,另一種卻是觸到必會大發雷霆,叫我小命不保的。二代目的事明顯屬於後者。我以一介貍貓的身份常伴其左右,如果連這點都看不透怎麽能活到現在。
我不經意地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的溫泉街,發現弁天竟然就在我眼下轉悠。她進了馬路對面一家古樸的土特產店,像只美麗的蝴蝶在花叢中飛舞一般,看這看那地挑選商品。弁天一身浴衣的打扮,仿佛能從她的後頸處聞到溫泉的清香。她手里拿著名叫“有馬鐵炮水”的飲料,渴了就舉起來對著瓶嘴豪飲。這副旁若無人的颯爽英姿,不僅迷倒了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連路過的溫泉遊客們也紛紛被她的美色斬殺,於是土特產店門前屍橫遍野。
我猛地起身對海星說:“我要走了,你別跟來。”
“不準命令我!”海星生氣地回應道。
我下了臺階走進溫泉街,一路尾隨星期五俱樂部的人。
只見他們一行人——弁天走在最前頭隨意四處閑逛,而星期五俱樂部的眾人屁顛屁顛地緊跟在她身後。他們一會兒有說有笑地穿梭在普通民宅的後街;一會兒走過長長的石墻,不經意地擡頭看看從墻頭探出來的百日紅。再轉悠到溫泉寺院內,欣賞一排排莊嚴肅穆的獸頭瓦。我跟著他們,在因湯之花[6]而染成金黃色的石階上爬上爬下,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有馬溫泉地處山間腹地,分布著許多像迷宮一樣交錯的細長坡道。這些縱橫在一排排房屋間的細長小道,早早就隱沒在黃昏中,令小小溫泉街的一角變得無限深邃起來。在迷宮的各個角落,隱藏著金之湯[7]與銀之湯[8]的泉源,它們在秋日的暮色下升起裊裊的白色湯煙。
不久,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走進一條兩邊都是雙層木造建築的窄路。他們進了一家小店,在里面挑選碳酸煎餅和竹編工藝品。我躲在佃煮[9]店的陰影處監視他們,突然聽到我前面的紅色郵筒里傳來海星的嘀咕聲,“這幫家夥還真悠閑。”
“你快回自己的旅館去。”我說。
“待會兒再回去。”
弁天好像在挑選碳酸煎餅,有四個男人圍在她身邊。
那個像遊牧民族一樣彪悍的男人,是經營酒店的毗沙門天;笑得臉都要融化了一樣的男人,是在大阪某銀行擔任要職的惠比壽;在店門前瞇著眼睛欣賞溫泉街風情的年輕男子,是先鬥町料亭“千歲屋”的店主大黑天;那個正興奮地不斷將碳酸煎餅塞給弁天,長得像豹一樣的男人,是健康食品公司的社長福祿壽。
“沒看到壽老人啊。”我說。
“那是誰?”海星問。
“星期五俱樂部的首領,背叛他就會被流放地獄。連弁天大人都敬他三分,所以那人絕非等閑之輩。”
“你嫉妒了吧?”海星瞎說道。
星期五俱樂部買了很多碳酸煎餅後,再次返回溫泉街。弁天把買的東西都交給男人們拎著,自己一個人腳步輕快地走在最前面。
不久,他們爬上有馬溫泉地區深處的高崗,遠離喧囂的溫泉街。俯視腳下,是一片錯綜排列的磚瓦屋頂和曬臺。只見遠處的有馬川沿岸,鋼筋混凝土的賓館大樓林立,感覺像是遙遠的另一個城市。黃昏中,樓群開始逐漸亮起燈光。
星期五俱樂部的人來到一個看起來像荒廢療養院的地方。
從大門口可以看到里面一棟類似市政府廳舍的三層建築,但院內路面雜草叢生,玄關前的灌木似乎也無人打理,肆意生長,十分茂盛。玄關的玻璃門內一片漆黑,混凝土的建築物里沒有一絲燈光。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有說有笑地走進大門。
“你準備潛入這種地方嗎?”海星在我背後吃驚地問。
“你快點回旅館去!舒舒服服地泡個溫泉,把屁股泡暖和了。”我說。
我藏在玄關前的灌木叢中窺探里面的情形,然後拉開玻璃門偷偷溜進屋內。
玄關處褪色的綠拖鞋散亂一地,走進昏暗的大廳,里面充滿了塵埃與黴菌的味道。右側無人的服務臺一片狼藉,左手邊褪色的沙發對面放了一臺老式顯像管電視機。這里看起來簡直是一片廢墟。
穿過大廳,走到底右轉,步入一個長廊。沿著長廊向前走,發現一間寫著“宴會廳”的房間從半開著的門里透出光亮。
我變成一只小老鼠,小心翼翼地鉆進去。
這個房間十分寬敞,大到可以讓鯨魚在里面打滾,窗戶上掛著緊閉的暗紅色窗簾。光滑的地板中央,孤零零地豎著一塊漆黑的屏風。屏風前放了一個燭臺,燭臺上點著一根蠟燭。一個胖墩墩的男人穿著浴衣背對著我盤腿坐著,從葫蘆里不斷往外倒酒喝。
那個男人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矢三郎嗎?你過來。”
看到他的臉,我的心咯噔一下揪了起來。在我眼前的,居然是變成人類模樣的父親。我一時間忘了自己變成了老鼠,竟然立起來僵在當場。男人晃著葫蘆笑著對我說:“好久不見了。”我從老鼠變成人類,一動不動地盯著燭光下男人的臉。
“……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父親啊,你不認得我了?”
奇怪的是,這人身上一點父親的味道都沒有。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是關於八阪平太郎他們長期滯留有馬回京都後的逸聞。由於浸泡溫泉太久,他們全身的毛都變得滑溜溜的,身上的貍貓氣味也完全消失了。氣味消失對貍貓來說,如同失去身份證明。他們被其他貍貓嘲笑“像幽靈一樣可怕”,備受排擠。所以在恢複氣味之前,他們一直夾著尾巴做貍。
泡溫泉泡到身上的貍貓味都沒了,並且還熟悉父親生前變成人的模樣——這樣的貍貓,世上只有一只!我瞪著冒牌父親說道:“原來你一直藏在這里啊,早雲。”
“……被你看穿了嗎,厲害啊。”
冒牌父親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將葫蘆里的酒倒進杯子遞過來,“喝一杯吧。”我靠近他接過酒杯,當著他的面將里面的酒倒掉。
早雲露出無恥的笑容,轉向背後的屏風。
那塊被搖曳的燭光照亮的屏風,正是我在菖蒲池畫師家看到的地獄繪。遠觀時畫面一片漆黑,但凝神細看,可以看到在黑暗深處,燃燒的紅色地獄業火[10]一撩一撩地吐著火舌。側耳傾聽,甚至能聽到被無情砍碎的亡靈們痛苦的哀鳴,以及惡鬼獄卒們揮刀的聲音。
“不愧是壽老人收藏的地獄繪。”早雲說,“是不是都能感覺到地獄吹來的風?”
早雲凝神望著地獄繪,我站在他身後伺機偷襲。
夷川早雲身為貍貓,卻與鞍馬天狗及弁天聯手,將家父推下星期五俱樂部的鐵鍋。他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據說他盡情揮霍從偽電氣白蘭工廠帶出來的財產,雲遊各處的溫泉地。今天在這里讓我碰到,就是他的末日!我一定要把他捆回京都,讓他在父親的靈前跪個三天三夜,然後拔光他屁股上的毛扔到鴨川里。
但早雲對我的憤怒絲毫不以為意。他從葫蘆里繼續往外倒酒,嘟噥著“提前慶祝一下”又舉杯豪飲。
“背叛者布袋和尚被除名了,星期五俱樂部里空出一個席位。就在今晚,俱樂部將迎來一位新成員。你猜會是誰?”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早雲瞥了我一眼,不出聲地笑道:“不知道嗎?就是我夷川早雲啊。”
聽到這話我驚得目瞪口呆。
不知從哪兒又吹來一股腥風。
“一只貍貓竟然要吃貍貓火鍋?別跟我開這種惡俗的玩笑。”我說。
“吃又怎麽樣!事到如今我已決定不做貍貓了。”早雲憤然丟出一句話,“是誰把我逼到現在這個地步?!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突然,早雲伸手一揮,熄滅了燭光。
寬敞的宴會廳瞬間陷入黑暗,我立即向後一跳與早雲保持距離。我豎起全身的毛,凝神感知周圍的動靜,但偏偏早雲身上的氣味都被溫泉洗掉了,他像融入黑暗一般隱藏了自己的蹤跡。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似乎聽到早雲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以為他走遠了,但突然又覺得那聲音近在耳旁,令人毛骨悚然。
“我那偉大的哥哥啊,用畢生精力阻礙我的前途,可憐的我一直被他欺淩,最後還被逐出貍貓界。既然如此,我只好在這異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別胡說八道,處心積慮將父親趕出這個世界的,不正是你嗎?”
“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矢三郎。”夷川早雲在黑暗中嘲笑道,“你們也會跟我一樣,走上相同的路。”
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猛撲過去,卻什麽也沒抓住,雙手只撈到虛無的黑暗。
突然黑暗中吹來一股腥風,下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的鼻尖已經貼在地獄繪的屏風上。燭光明明已經熄滅,而我在剎那間卻看到了地獄閃爍的紅色業火,還聽到如地鳴般的巨響,從炙熱的世界里吹來的腥風,讓我喘不過氣來。
“想嘗嘗地獄的滋味嗎?”早雲突然出現在我耳邊呢喃道,然後在我背後用力一推。
我試圖用兩手撐在地獄繪上,但奇怪的是,我的雙手就這樣穿過屏風,伸進了黑暗中。我盯著黑暗深處閃爍的地獄業火,甚至連驚訝的時間都沒有,就這樣跌進屏風的地獄繪里。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站在腥風肆虐的荒原上。
眼前像火星地表一樣的紅褐色大地一直延伸到遠方地平線。頭頂廣袤的天空一片漆黑,既沒有太陽,也沒有星星和月亮。周圍零星地插著一些銹跡斑斑的鋼管。不知從哪里照射出朦朧的紅光,完全分不清晝夜。
“餵——有人在嗎?”我叫道。
荒原上沒有人應我,只能聽到遠處的地鳴聲。
沒辦法,我只好向附近紅褐色的巖石山走去。順著坑坑窪窪的石階往上爬,迎面飄來一陣惡臭,熏得我鼻子都歪了。這味道就像把幾千只死掉的小龍蝦扔進一個大坑里,再打進了幾千只臭雞蛋,攪拌混合後散發出來的強烈惡臭,能把人熏出眼淚來。
越過巖山,我來到一條像是流淌著石油一樣的黑河河邊。
向河對岸望去,銹跡斑斑的街道沿著黑河,連綿起一座詭異的長城。街道上的一切都像是用廢鐵拼接起來的,從一排排煙囪里不斷噴出濃煙和業火,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更可怕的是,整條街道如活物一般不停蠕動。再仔細看,發現有巨大的齒輪和活塞在運轉,無數廢鐵相互傾軋發出的噪聲,越過黑色的河面傳過來。
“這到底是個什麽地方?”我困惑不解。
沿著黑河走了一段路,發現左手邊有個小小的車站木屋。#p#分頁標題#e#
候車室里只有燈泡形單影只地亮著,完全不像有人的樣子。正面是通往站臺的檢票口,右手邊是個立食拉面屋,掛著印有“天滿屋”的金黃色暖簾。
我越過賬臺,走進店內。
這里好像停業很久了,沒有照明的廚房里覆蓋了一層黏糊糊的黑色汙物。角落里怪獸骨頭一樣的東西堆積成山。架子上放著半個西瓜那麽大的海碗。
掃了一眼廚房的墻壁,一張褪色的弁天的照片映入眼簾。應該是她剛進星期五俱樂部時的照片吧,還是一個溫柔稚嫩的少女模樣。看到這張照片時,我耳邊響起天滿屋曾說過的話,“她對我來說,的確是高不可攀。”
架子上的海碗開始哢嗒作響,地鳴聲越來越大。檢票口對面,一輛純黑的蒸汽列車駛進站臺,發出巨大的蒸汽噴鳴聲。緊接著,我聽到車門相繼打開的聲音。周圍一下子變得喧鬧起來。數量驚人的厲鬼湧出檢票口。
看到眼前這一幕,我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掉進了地獄。
“可惡的早雲,竟敢這麽害我!”
我藏身賬臺中,變成一個腰間圍著毛皮、肌肉發達的赤鬼。要是在這里被獄卒抓住,扔進貍貓地獄就慘了。
一個年輕的女青鬼走過來,敲了敲賬臺。
“餵,你,給我來碗拉面。”
我戰戰兢兢地探出頭對她說:“對不起,這里不營業。”
“是嗎,太可惜了。天滿屋大叔他怎麽了?”
“不知道去哪兒了。”
“啊,蜘蛛絲!可惡,這家夥果然順著蛛絲逃跑了。”女鬼咋舌道,“我可喜歡吃大叔做的拉面了,真可惜。”
這女鬼穿著一身滿是汙漬和燒焦痕跡的工作服,幹枯的金發綁在腦後,倦怠地將肘部支在賬臺上,撫摸著從金發中拱出來的小小犄角,模樣甚是可愛。她腰間紮著像鎖子甲[11]一樣的皮帶,上面掛著大大的榔頭、扳鉗之類的工具。
“那麽……你在這里做什麽?”女鬼問道。
“我進來看看這里還能不能做生意。”
“那你就繼續開拉面店啊,我可是特意來吃的。”
從列車上下來的厲鬼排著長隊走出車站,女鬼似乎看到了熟人,“喲!”舉手跟對方打招呼。對方開口提醒她:“別在那兒磨蹭了,時間快到了。”女鬼開朗地回應道:“是是,我知道了。”
“接下來有什麽活動嗎?”我試探性地問她。
“咦?你不知道嗎?”
“抱歉,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難道是從焦熱地獄[12]過來的?還是無間地獄[13]?”
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只好敷衍道:“差不多吧。”
“那你也受了很多罪啊。”女鬼似乎一切了然於心地說,“我是從鍋底爬上來後,成為技師的。初來這里,你肯定嚇了一跳吧?”
“是啊。”我說。
“這就是傳說中的工業革命,真是個動蕩的時代啊。”女鬼說著開始上下打量我,“你看上去……是如今罕見的肌肉型呢,不錯。”
我也不知道她覺得哪里“不錯”,只能低頭道謝。我這身肌肉其實就是紙老虎,靠一身貍貓毛撐著。
“你去的話,說不定能贏。”
女鬼捅了捅我毛茸茸的胸口,吹了聲口哨,“這可是個揚名立萬的好機會啊,走,我給你帶路。”
女鬼帶著我出了車站,跟隨著厲鬼隊列向前走。
漆黑的天空下再度響起那個如地鳴一般的聲音。
這女鬼非常熱情,一會兒跟我科普厲鬼與亡靈混雜的內陸地獄還很落後;一會兒又說你要也是從地獄最底層爬上來的,就一定要去學學蒸汽機的相關知識,不然趕不上地獄工業革命的浪潮;還說毛皮短褲雖然過時了,但你卻保持自我不盲目追逐流行,非常有男子漢氣概!她還熱心地告訴了我許多事情。真是世間到處都有熱心腸啊。
這時女鬼突然停住,指向右前方的天際。
只見那邊漆黑的天空裂開了一個明亮的小洞,從洞里垂下一根光亮的蛛絲。
“那就是蜘蛛絲。佛祖‘慈悲為懷’吊根蛛絲下來好玩,可苦了我們。”
我們跟隨隊伍進入荒原,逐漸看到很多臨時搭建的小屋和材料堆放場。地面不斷噴出蒸汽,周圍一片煙霧繚繞。“這里馬上要變成開發區了,還會開發溫泉。”女鬼感慨地說道。
穿過地獄的新開發基地,再次進入空曠乏味的荒野。只見前方聚集了眾多厲鬼,他們不斷發出歡呼聲。據女鬼說,天上的仙女偶爾會從天而降跟厲鬼們玩相撲。我們撥開一排排厲鬼走上前去,看到荒野中央用土堆起了一個相撲場地,厲鬼們正在上面跟傳說中的仙女決鬥。
眼前正在跟肌肉發達的青鬼交鋒的,是一身浴衣打扮的弁天!
她依次將進入相撲場內的厲鬼放倒,輕松得就像在玩翻畫片一樣。她每放倒一只厲鬼,相撲場周圍的厲鬼們都會發出歡呼。敗下陣來的厲鬼羞愧地笑著,老老實實地將亂蓬蓬的頭伸向弁天。弁天將厲鬼的角哢嚓一下折了放入懷中,就像撿到橡子的孩子一樣笑得十分開心。
“雖然角馬上就能長出來,不過那還是很丟臉吧?”女鬼捅了捅我的手臂說,“你也上去挑戰一下嘛,反正輸了也沒啥損失,萬一贏了就賺大了。”
於是我就這樣上了相撲場,對著弁天行了一禮。弁天的臉上略帶潮紅,她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圍在場外的厲鬼們發出巨大的歡呼。
“我是小鬼矢三郎。好久不見,弁天大人。”
我撥開亂糟糟的頭發對弁天拋了個飛眼,弁天露出吃驚的神色。這時她已察覺到,眼前這個腰間圍著毛皮的赤鬼其實是只紙老虎,隆起的肌肉下藏了一只毛茸茸的貍貓。
我大吼一聲沖上前去抓住弁天。
她反手圈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輕聲說:“竟然追到這里來了,你打算葬身地獄嗎?”
“其實,我是被叔叔踢進地獄繪的。”
“真受不了你,竟然蠢成這樣。”
弁天咯咯地笑著,兩手抓起我高高舉起,在空中骨碌碌地打轉。
圍觀的厲鬼們跺著腳大笑起來,將紅褐色的地面跺得如太鼓般咚咚直響。隨著大家“哇!”的一聲高呼,弁天一把將我拋向空中。
我離紅褐色的地面越來越遠,漆黑的天空逐漸向我靠近。
我輕盈地一轉身,俯視著在蒸汽霧靄中騷動的厲鬼們,還看到帶我來這里的女鬼。難得她熱情地告訴我許多事,不打聲招呼就走實在抱歉。我朝她揮了揮手,“嘭”的一聲變回毛茸茸的真面目,女鬼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看著我。
弁天從相撲場翩然飛起,輕輕接住了我。
“我偶爾會來這里收集鬼角,順便活動活動筋骨。真是個不錯的運動呢。”
“托您的福,我終於可以回到塵世了。”
“我看你啊,在地獄中應該也能活得很好。”
“沒這回事。啊,我是如此眷戀塵世。”
弁天在漆黑的空中滑行,越過仿佛流淌著石油的黑河。
飛到這個高度,我終於可以一覽地獄的全貌。
這里像一個碾磨亡靈的臼。
如京都盆地般大小的巨臼,周圍被黑河環繞。它的內側是被炙熱與鋼鐵支配的世界。這塊不斷擴張的工業地帶,所到之處皆是滾滾的黑煙與熊熊業火。地面噴發出的蒸汽,升到空中變成了黑雲,然後下起陰郁的酸雨。
黑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無數的機械被蒸汽機註入生命,不間斷地運作,發出令人膽戰的聲音。豎立的鋼鐵形成針山,蠕動著就像一只搖晃的巨型刺猬;排列整齊的鐵錘像巨人手臂一樣反複敲砸;帶著無數鋸齒的複雜齒輪,像成堆的蟲子般蠕動著。
我剛才還在奇怪,為什麽這里的一切事物都泛著淡淡的紅色,現在才發現,原來是因為就連這連綿的黑雨也無法洗凈亡靈飛濺的血沫。從天空向下望,滿是芝麻般大小的亡靈。
“我們要穿過地獄底端了。”
弁天的臉被業火照亮,熠熠生輝。
“你暫時屏住呼吸,那臭味很有殺傷力。”
她朝著臼底漆黑的豎洞飛速下降。
這里正如女鬼說得那樣,是還沒有進入地獄工業革命的黑暗深淵,亡靈與獄卒混在一起叫人難以分辨。我和弁天好像在穿過一個惡臭與黑暗混合的混沌空間,我雖然屏住呼吸緊閉雙眼,但可怕的聲音依然不斷從耳邊傳來。被砍碎的亡靈們的淒慘叫聲,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個地獄的巨臼底部,彼此融合在一起。於是,整個世界就變成了一聲巨大的慘叫,自萬物起源響徹至天地毀滅。
這時候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進入地獄之後,一直在耳畔不斷響起的地鳴聲的真相。
忽然,四周恢複了寧靜。
多虧了弁天,我才能從地獄繪中脫身,關於這一點我非常感激她。但是我尾巴上的毛被地獄業火點著了,驚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大叫著“好燙好燙”在漆黑的宴會廳里打滾,費了半天勁才把火撲滅。而弁天卻在一旁無動於衷地圍觀火燒毛球,真的好過分。
“明明是只貍貓還要鉆地獄,這就是懲罰!你好好反省吧。”
“又不是我自己喜歡才鉆進去的。”我說著開始在黑暗中搜尋早雲的氣息,“……咦,早雲不在這里了?”
“宴會已經開始了吧。”
“在哪里開?”
“壽老人的電車里。”
弁天走到窗前,一口氣拉開緊閉的黑色窗簾。
炫目的光芒頓時照亮了整個宴會廳。
只見秋日黃昏中,弁天所說的“壽老人的電車”,正光輝璀璨地佇立在荒涼的庭院中央。它像是將三輛睿山電車摞起而成的,大得驚人。他們到底用了什麽樣的魔法才把它搬到庭院里來的?電車周身塗滿紅色的油漆,就像剛拆封的玩具一樣亮錚錚的。從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內溢出橘色的燈光,整部電車就像一盞大紅燈籠照亮了夕陽下的深淵。車頂還有竹林和露天浴池,裊裊升起的白色湯煙,向著黑藍色的天空飄散而去。這麽宏偉又愚蠢的交通工具,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變成人類的樣子,將弁天折起的地獄繪屏風扛在肩上。
我們拉開玻璃門走進庭院,朝壽老人的電車走去。庭院周圍無人打理的樹木長得十分茂盛,在電車燈光的照耀下,院內的紅葉顯得格外嬌艷。
這時,從車頂上裊裊的白色湯煙中,星期五俱樂部成員紛紛探出頭來。
“哎呀,弁天小姐終於來了。”
“洗個澡就可以開宴會了。”
“這露天浴場真的好棒!”
弁天朝他們揮了揮手,從前方的車門上了車。
電車一層是一間類似書齋的房間,里面幾乎被日本、中國及西洋的書畫古董淹沒。房間中央放著一張西式寫字臺,一位體格強健的老人穿著和服,坐在寫字臺前看書。
他就是星期五俱樂部的首領——壽老人。
不愧是威震京都的大高利貸商人,這房間中的藏品也相當有格調。泛著黑光的紫檀木架子上,擺放著各種墜飾和陶瓷器。從天花板上垂下一幅山水畫掛軸,畫中是巍峨的群山與竹林。就算是隨意擺放的一個小茶壺,拿去也能讓貍貓古董店顏面盡失。
“我回來了。”
弁天走近壽老人的寫字臺,從懷中取出手帕包好的鬼角,嘩啦啦地統統倒進桌上的陶瓷香爐里。“哎呀這是……”壽老人頓時眉開眼笑,捏起一個鬼角放在指尖,借著車內的燈光觀賞,鬼角看上去就像晶瑩剔透的淺色糖果。
我把地獄繪的屏風立在窗邊,壽老人疑惑地看著我。
“我叫矢三郎。”我低頭行禮。
“您還記得他嗎,去年年末在先鬥町的千歲屋里見過。”弁天說,“他是個非常有趣的孩子。”
“有趣就好。”壽老人微笑道。
“我在地獄里偶然碰到他,他說是被夷川踢進去的。”
“什麽?!”壽老人驚訝地說道,表情卻相當愉快,“早雲那家夥,簡直跟惡鬼一樣!”
“能在地獄中碰到也是一種緣分,能不能讓這孩子一起參加宴會?”
“既然是弁天的請求,我想應該不會有人反對吧。”
壽老人從寫字臺前站起來,走到我身邊,“你一定經歷了相當恐怖的事情吧。”他一邊對我說,一邊註視著地獄繪。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地獄繪,但這次我的手踏踏實實地觸到紙面,並沒有被吸進去。
“通往地獄的大門,不會一直敞開。”壽老人說道,“不過能從畫里回來的人沒幾個,能若無其事地自由穿梭其中的只有弁天。你說弁天是不是比地獄繪更可怕?”
“我聽到了哦。”弁天笑著說。
壽老人對著菖蒲池畫師添筆的佛像,雙手合十。
“因為這幅畫實在太可怕了,我委托畫師幫我添筆畫了佛像進去,最近才再次回到我手中。有了佛像,我終於能心平氣和地欣賞這幅地獄繪了。”
“您也害怕地獄嗎?”我問。
“……怕啊,就像在看自己的五臟六腑一樣。”
此刻,壽老人的白發輕輕飄動,就像吹拂著地獄之風一般。他的側臉像天狗一樣,有種飽經風霜的滄桑感。他長年君臨星期五俱樂部,將幾十只貍貓納入腹中,就算生出一兩條尾巴也不足為奇。
“兩位,在宴會開始前去露天浴場沐浴一下吧。”壽老人挺直身體,吸了吸鼻子說道,“地獄的臭味會敗了酒興。”
我們從壽老人寫字臺側面穿過,來到車輛的後方,順著螺旋樓梯上了第二層。
二層是鋪著深紅色絨毯的西式房間,桌上已經擺好了宴會的餐具。三層不知為何是個大浴池,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交通工具。
我們終於來到三層電車的車頂。在落日的余暉中,隨風搖曳的竹林在裊裊的白色湯煙中若隱若現,看起來宛如彼岸的風景。一條小徑穿過竹林,它的盡頭有一間竹子搭成的更衣室,穿過更衣室就是一個大大的露天浴場。金色的溫泉水似乎是從有馬某溫泉的某個泉源引過來的。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都泡在濁湯[14]里,他們擡頭望著夜色漸深的秋日天空,嘴里不斷贊許“極樂啊極樂”。為了趕緊把一身的地獄惡臭洗幹凈,我撲通一下跳進含有硫酸鹽的濁湯里,跟他們打招呼道:“打擾了,我是矢三郎。”
頭上包著毛巾的毗沙門天看到我,“這不是星期四俱樂部的矢三郎嘛。”大大的浴池中煙湯氤氳,他透過煙湯朝對面的人說道,“餵,澱川,你的同伴來了。這樣星期四俱樂部和星期五俱樂部就匯聚一堂了。”
我看到澱川教授靠在巖石上神情陶醉。這個明明是被綁架過來的人,看上去卻逍遙似神仙,小臉兒紅通通的,手里還拿著咖啡牛奶的瓶子,盡享泡湯之樂。我靠近澱川教授,在渾濁的黃金泉水下面跟他握了握手。
“被露天浴場和咖啡牛奶收買了嗎?”
“以為靠這點小恩小惠就能收買我,那就大錯特錯了!不過,這露天浴場真不錯,咖啡牛奶在這種地方喝,才能品嘗到其真正的美味。”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我要在宴會上給他們來場激情演講。”
“事到如今這麽做還有意義嗎?”
“看我破釜沈舟拼一把吧。”
看到我和教授在竊竊私語,大黑天嚷道:“你們能不能別在這里謀劃什麽鬼主意?可別忘了今晚吃的是和解宴啊。”
“我還沒決定要和解。”
“你這個人啊,真是固執。”大黑天嘆氣,“大家在一起開開心心的不好嗎?”
惠比壽也泡得滿臉通紅,像極了煮熟的章魚。他壞笑道:“今晚我們還要迎來新的布袋和尚。”
秋風吹散了湯煙,我看到將下巴也浸泡在濁湯里的夷川早雲驀地坐起身子。“真是不錯的溫泉啊。”他嘴里這麽說,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我,簡直像是想把我吃掉一樣。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被自己踢進地獄的侄子竟然這麽快就活著回來了,而且還闖入星期五俱樂部的露天浴池。我得意地沖他露出滿臉笑容,還裝模作樣地伸出手說“初次見面”。當著人類的面又不能與我相互揭穿身份,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早雲,只好不情不願地跟我握了下手。
“你怎麽這副表情?”我嘲諷道。
“沒什麽,鹽水進了眼睛而已。”早雲冷冷地說。
“不過,據說這里的硫酸鹽泉水有奇效,無論心腸多黑都能給洗白了。”
我說著開始攪動起泉水玩。並且打定主意,只要能讓可惡的叔叔不爽,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哎呀,太陽完全落山了。”大黑天挺身靠在巖石上說。
秋天的太陽落得很快,深藍色的夜空已閃爍著點點星光。在這有馬溫泉的腹地深處,耳邊能聽到的,就只有竹林伴著秋風搖曳發出的沙沙響聲,以及咕咚咕咚的泉水聲。不知道是誰,透過飄散的煙湯,擡頭一顆一顆地數著星星。“這溫泉泡著真舒服。”又不知道是誰感嘆道。
我那被地獄的風景嚇得揪成一團的小心臟,不知不覺中也放松下來。
溫泉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望著裊裊上升的白色湯煙,泡在熱乎乎的水里,身心都變得柔軟起來。大家對立歸對立,此時此刻卻都只想舒舒服服地泡在這里直到地老天荒。我忽然想起海星說的話,“不知不覺中,就跟白菜什麽的一起被煮了。”溫泉就是一口大鍋,不分敵我地把我們統統都煮化了。
這時,有聲音從背後傳來。
“各位,水的溫度如何?”
我回頭一看,弁天正裸身沈入溫泉中。
我仿佛在見證維納斯的誕生一般,看著她將美腿伸進水中,泉水隨即泛起金色的水泡,我似乎還聽到了來自天界的華美樂章。美女與溫泉,乃天下無敵的組合,“極樂之地”就在溫泉!弁天高興地說“這溫泉不錯”,她雪白的手臂在空中伸展,被金色泉水滋潤的肌膚光滑如玉,看起來仿佛連骨頭都是由黃金打造而成的。
我陶醉於如此聖潔崇高的畫面,沒發現自己一直大張著嘴呆望著她。
“餵餵,你的欲望太赤裸裸了吧。”背後傳來毗沙門天生氣的聲音,“雖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此刻你能不能忍一忍?”
我回頭一看,原來其他男人都齊刷刷地背對著弁天。
我們全身暖烘烘的,出了浴池穿上浴衣,再披上暗紅色的寬袖棉袍。一行人像一個溫泉療養團一樣,順著螺旋樓梯走下來。
二樓的宴會廳里,套著純白罩衣,一身侍者打扮畢恭畢敬地出來迎接我們的,是那個從地獄歸來,號稱不死之身的幻術師天滿屋。天滿屋對我拋了個飛眼,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喲,矢三郎,又見面了。”
“天滿屋,你還活著啊。”
“想要本大爺翹辮子,除非世界末日。”
“那你又回來當壽老人的手下了?”
“再次回歸走狗生活。也不知道是因為我太有才了,還是老大性情不定反複無常,反正膚淺的我是猜不透老大的想法。”
二樓的宴會廳里有壁爐和古典立鐘。房間中央放了一張黑亮的長桌,閃閃發光的銀色餐具整齊地擺在桌上。黑暗的車窗上映照出枝形吊燈的奢華光芒,令房間變得更加絢爛。#p#分頁標題#e#
我們在桌前就座等待宴會開始,不久,壽老人從書齋上了樓,以一派王者之風在首席就座。
壽老人舉起葡萄酒杯,宣告宴會正式開始。
“今晚,很高興迎來新加入的布袋和尚,以及星期四俱樂部的諸位。希望大家能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幹杯!”
晚宴以酒精為燃料,馳騁於秋日的漫漫長夜中。
圍在黑亮的長桌前有說有笑的毗沙門天他們,恐怕做夢也沒想到,共進晚餐的還有兩只貍貓吧。夷川早雲帶了很多偽電氣白蘭過來,大方地招待在場賓客,博得滿堂喝彩。
看著長桌對面談笑風生的夷川早雲,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家父下鴨總一郎被親弟弟早雲陷害落入鐵鍋的時候,我們兄弟幾個還是一群毛都沒長齊的小毛球。但是我們這幾個無奈沒能繼承偉大父親血統的孩子,早晚有一天也會羽翼豐滿,到時候我們會做好萬全準備,對你這只狡猾的貍貓揮下正義的鐵拳!
“夷川先生看起來很高興嘛。”我說。
“能加入大名鼎鼎星期五俱樂部,對我來說是無上的光榮啊。我自然高興。”早雲說。
“星期五俱樂部要大啖貍貓火鍋呢,說不定哪天你就長出尾巴來了。”
聽我這麽一說,早雲露出猙獰的笑容。
這時候,澱川教授正忙著征服眼前的美食。他此時默不作聲,其實是在醞釀宣揚貍貓愛的激情演講。沈默有時是為了更猛烈的爆發。
“澱川先生簡直是巨人的胃口啊。”天滿屋邊撤盤子邊說,圍在桌旁的人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像天滿屋這樣興高采烈地服侍賓客,忠實履行侍者職責,才更叫人害怕。他曾因觸怒壽老人被流放地獄,如今卻若無其事地跑回來,暗中陷害澱川教授。真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怪人。況且,這怪人還得罪了弁天,從弁天冷冷瞥他的眼神就能看出,她打從心底里討厭天滿屋。
“天滿屋,你下次打算什麽時候再背叛壽老人?”弁天問。
“我哪敢啊!”天滿屋害怕地縮成一團,“我已經吃夠苦頭了。”
“可是你滿臉寫著——我最近還會造反!”
“您就饒了我吧,弁天大人。”
席間,弁天這邊為壽老人倒上葡萄酒,那邊將毗沙門天他們迷得神魂顛倒,還不忘招呼澱川教授,順便再將天滿屋使喚得團團轉。抽空還能對我和早雲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就差在臉上寫,“區區一介貍貓,在這種地方幹什麽?”
大家酒興方酣宴會達到高潮之時,夷川早雲出聲道:“我來為今晚加點助興節目。”
他拿出一個藍色的玻璃瓶,裝滿水的瓶底沈著一塊圍棋子大小的石子。他將浴衣的袖子挽起取出石頭,還特地用餐巾仔細擦拭。弁天探頭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石頭,說道:“哎呀,好可愛的小石子。”天滿屋拿來一個青瓷碟子放在桌子中央,早雲將擦幹的小石子放進碟子里。
“大家瞧瞧這塊石頭。”
我們都將身體探向桌子,頭挨著頭仔細觀察碟中的石子。
表面看上去,它就像河邊隨處可見的灰石子。大家盯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麽端倪。
“好像也沒什麽特別……”毗沙門天嘟囔道。
“等等!”大黑天突然叫道,“是水!水從石頭里流出來了。”
經他這麽一說,我發現石頭旁邊的確出現了小小的水滴。很快水滴逐漸變大,從石頭的表面流下來。只見清澈的水滴接連不斷地湧出。
我想伸出手去摸石頭,被早雲一掌拍開。
“這東西是在鴨川源頭找到的,叫龍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往外冒水,非常神奇。據說這石頭當中棲息著小龍,天龍作亂之時石頭的力量會更強,還會出現各種不可思議的現象。今晚,我就將它敬獻給壽老人。”
“你不用特意準備禮物。”
“哪里哪里,我只是聊表心意,請您一定要笑納。”
早雲說著露出狡黠的笑容。為了讓自己進入星期五俱樂部的事能板上釘釘,他竟然光明正大地賄賂壽老人,真不愧為一大惡棍。
早雲本以為壽老人會興高采烈地接受這塊小石子,沒想到壽老人轉手就將石子放到弁天手里。
“這塊龍石就送給弁天吧。”
“哎呀,這樣好嗎?”弁天輕輕歪著頭。
“既然是送給我的,那麽我再送給誰是我的自由。”壽老人說完,用可怕的目光盯著早雲道,“你說是吧?”
早雲沒料到會變成這樣,只好一個勁兒地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有馬溫泉的夜深了,大家都迷醉在偽電氣白蘭之中。
不久毗沙門天站起來,興致勃勃地提議:“各位,讓我們為新的星期五俱樂部成員——夷川氏幹一杯!”大家表示贊同,紛紛起身舉起酒杯。
就在這時,胸懷貍貓愛的巨人——澱川教授終於燃起反擊的狼煙。教授在長桌一端將餐盤敲得當當作響,“我反對!”
坐在他對面的壽老人用銳利的眼神瞪了一眼教授,“你說什麽?”
“我有話要對夷川說!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早點放棄加入星期五俱樂部,吃貍貓火鍋什麽的實在是太野蠻了。”
夷川早雲被教授出其不意的攪局搞得措手不及,但馬上就出言譏諷:“但是澱川先生,你應該也吃了不少吧?”
的確如此,這話讓人毫無反駁的余地。
毗沙門天等人也隨聲附和。
“是啊,澱川,你可比我們吃得還多。”
“而且你已經被除名,有什麽權利反對?”
“什麽事都要反對,是詭辯社出身的人的壞習慣。”
“你有馬溫泉也享受過了,咖啡牛奶也喝了,美味佳肴也吃了不少,到最後來說我們野蠻是不是臉皮太厚了?我們都這樣盛情款待你了,你就不能老老實實讓步嗎?”
在一片責難聲中,澱川教授卻沒有絲毫怯意。
“我的確泡了露天溫泉,喝了咖啡牛奶,美味佳肴也吃了不少,但這是兩碼事。為什麽呢,因為泡溫泉、喝咖啡牛奶、享受美食,這一切只是忠實於人的欲望,而貍貓火鍋則是關乎愛的問題。”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都哭笑不得地嘆氣。
“又——開始了,詭辯家。”
“理論你已經說得夠多了。”
“還有,請你別到處散布奇怪的傳單了,看著都丟人。”
“澱川你不吃貍貓火鍋是你的自由,但是我們吃貍貓火鍋也是我們的自由吧。為什麽要把你的愛強加給我們?”
澱川教授英勇地起身,舉起右手展開熱辯。
“為什麽?因為愛本身就是強加於人的。世上哪有說得清道得明的愛?心懷美食,跨越萬里之路;心中有愛,超越任何道理。我將自己對貍貓的愛強加給諸位,是要喚起各位內心深處貍貓愛的覺醒。的確,我吃過貍貓,那是我當時愛的方式。但是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我現在能做的事,就是作為貍貓愛的傳道士,顛覆星期五俱樂部的惡俗傳統。你們不是說我吃過貍貓火鍋,沒有權利對你們指手畫腳嗎?那我就再次重申,我不是在說服各位,我是在感化各位!”
他這番義正詞嚴的演講,連身為貍貓的我都被鎮住了。這份愛太過沈重,結果沒有一個人被感化。長桌周圍的星期五俱樂部成員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這種思想太危險了,我們可不能被牽著鼻子走。”惠比壽呻吟道,“冷靜點,澱川,你最好早點懸崖勒馬!”
只有托腮聆聽的弁天,感慨地微笑道,“愛是沒有道理可言的……教授最想表達的,是這一點吧?”
“沒錯,弁天!看來只有你最懂我。”
這時壽老人靜靜地舉起手,一股攝人的氣魄像電流一般在長桌周圍擴散開,宴會廳里頃刻間變得鴉雀無聲。壽老人笑了笑,對長桌對面的澱川教授說:“看來你是不會收手的,對吧?”
“絕不收手。”澱川用洋溢著貍貓愛的英俊臉龐點頭道。
“我跟澱川家祖孫三代,都能圍著火鍋相談甚歡。事到如今只能說緣分盡了。”壽老人說完,盯著教授厲聲叫道,“天滿屋!”
天滿屋無聲無息地靠近澱川教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教授綁在椅子上。接著從有馬簍[15]中拿出一個紅色的不倒翁,放在澱川教授頭頂上。
“他們要幹什麽?”我還一頭霧水時,就聽到背後傳來哢嗒哢嗒機械旋轉的聲音,回頭一看,我驚呆了!壽老人一臉冷漠地轉動著德國制空氣槍的輪盤。我們瞪大眼睛看著槍身亮光一閃,壽老人就這樣雙肘支在桌上瞄準目標,毫無預警地開槍了。“啪!”——幹澀的槍聲在車內響起,澱川教授頭上的不倒翁被打飛了。
錯愕的毗沙門天等人嚇得趴倒在地,“等等,壽老人,您不要沖動!”
“再怎麽樣也不能開槍打人吧?”
“會流血的!會出人命的!”
壽老人嘴里嘲笑教授,“你不是胸懷舍身成仁的貍貓愛嗎?”手上已經開始裝填第二彈了。天滿屋心有靈犀地飛速在教授頭上放了第二個不倒翁。他們就像正月的打年糕組合,配合得十分默契。澱川教授臉色蒼白地怒視著空氣槍的槍口。
壽老人再次瞄準不倒翁,放言道:“這可都是鉛彈,我會打到你求饒為止!”
澱川教授被人強壓著玩效仿威廉·退爾[16]的遊戲,作為星期四俱樂部的同誌,我怎麽能袖手旁觀。我毫不猶豫地爬上桌子,擋在壽老人和澱川教授之間,舉起雙手大叫道:“請等一下!”壽老人將槍口朝向天花板,瞇起眼睛問道:“你想幹什麽,矢三郎?”
“我有話要對澱川教授說。”
我站在桌子上看著澱川教授。被綁在椅子上的教授,頭上頂著不倒翁,茫然地望著我。
“作為星期四俱樂部的成員,我的確與你很親近。”我開始對教授傾訴,“但說實話,你那套貍貓愛的說辭我聽得耳朵都長老繭了。我跟著你也就是想蹭吃蹭喝而已,無論是拉面還是壽喜燒,法國菜還是意大利菜,雞肉火鍋、甲魚湯還是河豚火鍋……有魅力的是那些美味佳肴,不是你。但你請我吃再多好吃的,我也無法認同你扭曲的愛。我受夠了!今天借這個機會,我要跟你徹底決裂。”
“你怎麽……”澱川教授喃喃自語,“不要說這麽傷感的話。”
“我在這里正式宣布退出星期四俱樂部,與澱川教授一刀兩斷。我決定今後把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當自己人,下次澱川教授再用這種莫名其妙的論調騷擾各位,我一定會阻止他!就當是我之前助紂為虐的贖罪吧。啊啊,我受夠了這種詭辯的強加之愛!我有自己愛的方式!”
待我一口氣說完,毗沙門天等人起身歡呼鼓掌為我喝彩。與其讓粗暴的壽老人舉著空氣槍血濺會場,不如盡量把氣氛炒起來息事寧人。
“還是你這孩子腦子清醒啊。”
“是啊是啊。”
“幹得好!二十一世紀新青年!”
星期五俱樂部成員亂糟糟地一陣起哄。而桌子那邊,澱川教授露出一副令我心疼的哀怨表情。他痛苦地看著我,“你在說什麽?”教授大叫,“你跟我不是同伴嗎?我們在一起聊了那麽多貍貓是何等可愛的話題。”
“……其實,我對貍貓火鍋也很感興趣。”
“你說什麽!”澱川教授尖叫道。
“大談吃也是一種愛的,不正是教授你嗎?我完全贊同這種想法。回想起來,去年秋天我接受弁天大人的盛情邀請,來星期五俱樂部參加宴席。自那以後,我腦海中沒有一刻不在想著貍貓火鍋。不顧世人鄙夷的眼神,勇於挑戰吃貍貓火鍋這種惡俗的食物,這種反叛時代潮流的浪漫行為,讓我憧憬不已……”
我越扯越遠有點剎不住車,心中大叫不妙。這時候,一直淡定圍觀的弁天突然開口說出一個驚人的提議:“那你也加入星期五俱樂部不就行了?”
弁天環視四周,看著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我們,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比任何人都錯愕的是夷川早雲。他離開桌子呆立在那兒,這出人意料的提議對他來說簡直是場噩夢。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交頭接耳,偷偷揣測長桌另一端壽老人的態度。壽老人將槍口對著天花板,閉目沈思。
忽然,弁天擡手打了個響指,“天滿屋!”
“來了。”天滿屋鄭重地搬來一個梧桐木箱和一瓶紅玉波特酒。
弁天催促我從桌上下來,然後從梧桐木箱里取出一個東西放在桌上。在枝形吊燈的奢華燈光下,閃耀著褐色光輝的,正是紅玉老師的飛天鍋爐引擎。
“弁天大人,這是……”
我不由得叫出聲來,弁天瞪了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閉嘴!”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都一臉驚訝地湊過來圍觀,弁天打開紅玉波特酒的瓶蓋,將酒咕咚咕咚倒進鍋爐里。
剛才還閉著眼睛沈思的壽老人慢慢站起來,將空氣槍放在一旁探出身子,眼睛閃閃發亮地盯著弁天手里的東西。
不久,車內發出巨大的轟隆聲,三層電車開始上升。
只見連接地下的水管——用來將有馬泉源的泉水引來屋頂露天浴池——從電車脫落閃過窗外,璀璨耀眼的金色泉水在空中飛濺。毗沙門天靠近車窗向外一看,嚇得發出悲鳴,“餵,飛起來了!”其他成員也紛紛貼著窗子向外看。
三層電車從療養院的後院浮上天空。從車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山間盆地中整個有馬溫泉的夜景。隨著電車越升越高,遠處以六甲山為首的群山山影,以及大海沿岸燈火通明的神戶市也映入眼簾。壽老人也靠近窗邊向外看,發出滿足的感嘆聲。
弁天就這樣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著大家吃驚的模樣。
“這是我和矢三郎,獻給壽老人的禮物。”
“……過大花甲[17]時,這倒是個不錯的慶生道具。”
壽老人說完,轉頭看向我。
“你就作為新的‘布袋和尚’加入吧,歡迎來到星期五俱樂部。”
我看向弁天,她將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噓”的動作,像是禁止我說任何話,又像是在撩撥我,“有種你就拒絕啊。”
不久燃料用盡,三層電車開始逐漸下降,再次著陸在療養院後院。大家因太過震驚陷入了短暫的沈默。
很快,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走過來一一與我握手。
夷川早雲直到這時,才消化了剛才那個可怕的事實。他像無法呼吸一般憋得臉色發青,用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的眼神瞪著我,緊握的雙手因憤怒而顫抖,額頭青筋暴起,就差沒露出尾巴了。
“這算什麽,這到底演的是哪出?!”夷川早雲怒吼道。
車內一下子鴉雀無聲,大家都遠遠地躲著暴跳如雷的早雲。
“怎麽了夷川?”壽老人問,“你有什麽異議嗎?”
“這實在是太荒唐了!今晚不是迎接我加入星期五俱樂部嗎?”
“計劃趕不上變化。”
“但是!但是!選誰不好為什麽偏偏是這家夥?!”早雲憤怒地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我,嘴上唾沫橫飛,“你們對弁天的偏袒也令人發指!你們被這家夥騙了,大家都被騙了。他根本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大壞蛋!”
壽老人無動於衷地說:“正合我意,我的興趣就是多養幾條走狗。”
早雲再也無力反駁,他逐步後退,怒視著桌邊的眾人。大黑天一臉抱歉地伏下眼瞼,毗沙門天說:“看來這次是有緣無分了。”天滿屋拍了拍早雲的肩膀,小聲說:“打起精神來,以後有什麽困難盡管找我商量。”早雲憤然揮開他的手。
“把龍石還給我。”早雲說,“既然你們這樣對我,還送你們禮物我豈不是太蠢了!”
“……那個我已經送給弁天了。”壽老人說。
“到我手里的東西就是我的。”弁天將龍石置於掌心。
“就是這樣,夷川。”壽老人答複他。
他們竟然將狗屁不通的歪理說得如此坦然。
夷川早雲被他們的厚顏無恥驚呆了,“你們這幫妖怪!”他跺著腳大叫,“時至今日,我滿足了你們多少無理要求!你們能收購這個療養院是托誰的福——難道不是我嗎?今晚的偽電氣白蘭是誰準備的——是我!為了這次敬獻的貢品,我還特地跑到巖屋山的深山里挖掘龍石。我是為誰吃了這麽多苦?我比那邊只會嘿嘿傻笑的矢三郎努力千萬倍!”
早雲目露兇光地盯著我。
但壽老人這時卻給他潑冷水,反問道:“那你說你這又是為了什麽?為什麽處心積慮地想加入星期五俱樂部?”
早雲被這句話噎得啞口無言。他眼中的兇光消失了,嘴巴無力地張著,臉上血色盡失。“我只是……想用正義的鐵錘……打擊那些可惡的貍貓……”
“鐵錘?你想當厲鬼嗎?”
“鐵錘……打擊……”早雲痛苦地喘著粗氣喃喃自語。
早雲的突然轉變讓我無法抑制內心的恐懼。
他這副樣子,就好像被地獄的熊熊業火燒盡了毛茸茸的靈魂,只留下一片死灰。他身上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燒了。站在那里的,是一只茸毛悉數被地獄之火燒盡的,光禿禿的貍貓。被貍貓界流放,生無可戀地揮霍全部財產在溫泉地巡遊。對早雲來說,加入星期五俱樂部向貍貓界複仇,就是他茍活於世的唯一希望。
早雲突然“哇”地大叫一聲掀翻桌子,晚餐的殘羹撒了一地。
“矢三郎,我走到哪里你都要妨礙我!”
早雲跳過來抓住我的脖子,將我按倒在地。周圍的人想要把我們拉開,但是憤怒成狂的早雲兇相畢露,不斷往我身上壓。他惡狠狠地湊過頭來,鼻子貼著我的鼻子,唾沫橫飛地宣泄著憤怒,“無論做什麽事總有人妨礙我。”他大叫道,“本以為大哥死了一切都會改變,沒想到還有你們!”
因憤怒而內心扭曲的早雲滿臉通紅,他開始膨脹,額頭冒出犄角。
“別變身!”我叫道,但是早雲此刻已聽不進任何人的話。
早雲越變越大,瞬間變身成頂到天花板的巨大赤鬼,抓著我到處揮舞。他踩著撒了一地的殘羹和餐具怒吼。枝形吊燈被打碎了,玻璃碎片四濺,車內落入黑暗。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們個個嚇得臉色蒼白,四下逃竄。
早雲抓著我撞向車窗,我差點不能呼吸。這時,我聽到壽老人尖叫一聲“天滿屋!”緊接著,傳來德國制空氣槍哢嗒哢嗒的聲音。
“別開槍!別開槍!”我聲嘶力竭地喊道。
伴隨著“啪!”一聲幹澀的槍響,早雲發出可怕的咆哮聲,震得三層電車都在晃動。
抓著我的鬼手消失了,我滾落在滿是玻璃和餐具碎片的絨毯上。待我慢慢爬起來時,早雲早已不見蹤影。壽老人點起一盞小油燈,車內如龍卷風過境一般一片狼藉。成員們松了口氣,癱坐在窗邊。
“沒想到他竟然是個妖怪。”大黑天心有余悸地說。
壽老人望向漆黑的窗外呢喃道:“厲鬼也時有出沒。”他的臉上雖然帶著笑容,但僵硬的笑臉卻掩蓋不住內心的憤怒,“溫泉底下便是地獄。”#p#分頁標題#e#
我出了三層電車跑到後院,尋找夷川早雲的蹤跡。
我借著車窗透出的光亮,在草地上摸索。血跡還很新,一滴滴延伸到荒蕪的灌木叢深處。我循著血跡往前走,回頭一看,只見壽老人的三層電車悄然佇立在那里,散發著朦朧的光。想想自己曾置身其中,仿佛就是一場夢。
“早雲,你在哪兒?”我對著灌木叢深處小聲呼喚。
這時,我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這有馬之地離京都好遠啊,仿佛隔了一條銀河。
早雲的話在我心中回響——
“既然如此,我只好在這異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自我懂事以來,父親就是貍貓界的頭領偽右衛門,夷川早雲也已然是偽電氣白蘭工廠的領頭人。就算還是小毛球的我們,也能看出父親與早雲關系惡劣。但如果再往前追溯,在早雲還是糾之森的一只小毛球那會兒,應該也曾跟父親一起無憂無慮地玩耍過。在山中四處亂竄尋找野槌蛇,一起下將棋,每天在紅玉老師門下學習……那時的他們,應該也和我們幾兄弟一樣相親相愛。到底是什麽讓他遠離貍貓界,落得如今這般下場?
我摸索著來到灌木叢深處。
三層電車的燈光已經照不到這里,周圍是寒冷的黑暗。在露天溫泉泡得暖烘烘的身體正在逐漸變涼,不知不覺間怎麽變得這麽冷了。
現出原形的夷川早雲毛茸茸的,倒在地上。
聽到我靠近的腳步聲,早雲發出痛苦的喘息。
“想看我的下場就盡管看吧,看來我連成為厲鬼的才能都沒有。”
我想伸手去摸他,他立刻發出猛獸般的低吼威嚇我。他的側腹流了很多血,德國制空氣槍的子彈似乎打穿了這只老貍的腹部。
我不顧早雲的威嚇,上前按住他的傷口,雙手立刻沾滿鮮血。
“英雄也好梟雄也罷,我們最終不過是只毛球。”早雲呻吟道。
“別死在這種地方,我帶你回去。”
“……你父親的大仇終於報了,你該更高興才對。”
讓我深感意外的是,夷川早雲變回貍貓後的模樣羸弱不堪。完全沒有攜帶萬貫家財,在溫泉地養尊處優該有的樣子。他屁股上的毛硬邦邦的,幹癟的屁股輪廓清晰可見。倒在我眼前的,不過是只寒酸的瘦貍。很難想象他曾是名震京都的魁首夷川早雲。那張毛茸茸的側臉,竟有些許父親的影子。
“快起來啊,叔叔。你現在這樣也太淒慘了。”
奇怪,我的眼中竟然泛起淚光。
至今為止我心中不斷積累的對夷川早雲的憤怒,就像蒲公英被風吹散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對此十分焦慮。曾經那般愛憎分明的情感,怎麽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呢?
很快早雲開始大聲呻吟,滿是血水的鼻子在黑暗中泛著亮光。
他睜大的眼睛不斷閃爍著,不知道在黑暗深處看到了什麽。很快,這雙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三層電車的光亮,看不到這遠離故鄉的有馬之地的寒冷黑暗。就連不斷阻礙他野心的可惡侄子,他也看不見了。
此刻,早雲似乎看到了,從混亂的現世彼岸射向他的新的光芒。
“我夷川早雲,這就去造訪冥途。”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英雄也好梟雄也罷,我們最終不過是只毛球,終要毛歸天際。
我跪在一動不動的早雲身旁,無力地垂下頭。
寒冷刺骨的深秋夜晚,早雲的身體逐漸變冷,我的身體也跟著變冷。
雖然我一直希望將早雲逼到絕境,但從來不曾期盼過這樣的結局。到最後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想要什麽樣的結果。我只知道自己很悲傷。明明是父親的仇敵死了,我卻像自己的父親死了一樣在哭泣。
忽然,樹下的陰影深處傳來一個聲音。
“躺在那里的……是我爸爸嗎?”
我擡起頭,驚訝得忘記了呼吸。過了好久才開口問道:“是海星嗎?”
“矢三郎,你為什麽要哭?躺在那里的是我爸爸吧?”
“他被天滿屋擊中了。”
“受了很重的傷嗎?”
“啊……不過,已經不再痛苦了。”
海星陷入沈默,我也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我終於明白海星為什麽來有馬了。她應該是暗中得知早雲在有馬,所以才借故休假悄悄地來找父親吧。
“能不能讓我跟爸爸單獨待一會兒?”不久,海星輕聲說,“謝謝你,矢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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