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理想

45　理想

自從無非拋下迪爾姆德和間桐櫻，自己一個人跑到別處偷閒之後，櫻對遊戲廳的熱情頓時就消退殆盡。

沒有無非在身邊的話，總覺得做什麼事情都沒勁。

櫻敲完地鼠之後，原本想繼續玩格鬥機台的心情不知為何消亡。她感到一陣心慌，忍不住回頭一看，見迪爾姆德還待在原處，才安心地鬆了一口氣。

「無非哥哥呢？」

櫻雖然幾乎和這個不苟言笑的俊美叔叔沒說過幾句話，但她也知道面前這人與自己的無非哥哥關係匪淺。要想知道那位亦師亦父的男人的行蹤，找他問一定不會有錯。

本來眼觀鼻、鼻觀心，雙腿釘在原地一動不動，差點沒當場神遊天外的迪爾姆德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才確認是間桐櫻找自己搭話。於是他思考了片刻，斟酌了一下用字，道：「吾王嗎？……他說有事要做。在下也不太清楚吾王所在何處——」

「這樣啊。」櫻呆了一下，旋即掠過他走出遊戲廳的大門，「我去找他。」

「……咦？哇，櫻小姐，請等等我！」

●

愛麗絲菲爾越來越不對勁了。

自從Assassin退場，其身為從者的靈魂被「小聖杯」吸收後，愛麗絲菲爾就日漸虛弱起來。而在昨晚的戰鬥中確認了Caster的身亡後，這般狀況更是加劇。儘管有Saber的「遺世獨立的理想鄉」（Avalon）持續地替她穩定身體狀況，但百密一疏，Saber不可能時刻待在對方身邊替她使用寶具啊！

明明是走在平地，愛麗絲菲爾卻有如踩空了一階樓梯似，一個踉蹌就要倒下。Saber一驚，趕緊湊上前扶住了她。

「啊……謝謝妳，Saber。」

被對方扶住近三秒後，愛麗絲菲爾的表情才從一種難以形容的呆滯回神，慶幸又後怕地看著Saber點點頭，算是感謝她的出手相救。

Saber緊緊鎖著眉頭，一邊將她扶向路旁，一邊祭出「遺世獨立的理想鄉」替她治療，憂心地問道：「愛麗絲菲爾——妳的狀況越來越糟糕了。」

「是啊。」愛麗絲菲爾只能苦笑。

承載著「小聖杯」的愛麗絲菲爾的命運，原本就應在集齊了全部七騎英靈的時候宣告終結——不，既然區區一個Assassin的魂魄都需要封印住五感中的一感才能夠勉強維持自己，也許不用全部七騎，只需要四至五名Servant的魂魄，就能夠直接摧毀掉名為「愛麗絲菲爾」的人格，使她化為稱作「小聖杯」的死物吧。

Assassin之後是Caster，即使只是用想像的，Saber也能理解體內塞了兩縷殘魂——Servant，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魂之分體——究竟會對身體造成多少負擔。

然而再怎麼理解，Saber也想不出任何方法替愛麗絲菲爾分擔她的痛苦。本質上她是戰士、王者，而不是她曾經厭惡透頂的魔術師。該如何解決？Saber只能並不驕傲地表示自己一無所知。至少她還得以藉劍鞘舒緩一下對方的苦楚吧，這是僅有的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真是的，別露出這種表情哪。」

愛麗絲菲爾笑著摸了摸Saber的臉，在對方的攙扶下站穩。

「——為了丈夫的理想獻身。那就是我作為愛因茲貝倫的人造人、作為切嗣的妻子的命運。我從很早之前就明白了。」

切嗣的理想……嗎？

Saber苦澀一笑。即使自始至終都相信著愛麗絲菲爾的話語，想要信任名為衛宮切嗣的男人的品行，昨晚那混亂得令天下無雙的亞瑟王有些暈眩的場景，至今仍令她感到困惑、懷疑。

「——衛宮、切嗣。」

夢迴昨夜，一把壓抑著怒火的聲音自Saber的喉頭傳出。

她無法想像若非「聖王」無非及時介入，在切嗣和臟硯操弄下的Lancer與其Master的命運究竟會如何？使用即使在所有計謀中也是最下作的方式，切嗣綁架了敵人的妻子要挾對手以謀取勝利。

這已經不僅僅是上兵伐謀的程度了，這是對自己Servant的不信任，是對Saber胸懷的騎士道的汙衊，也是對這場神聖戰役的藐視。

「現在我總算明白，你是個毫無道義之人。原本相信就算道路不同，目的還是一樣的我實在是太愚蠢了……」

在無非挾著迪爾姆德、肯尼斯和索拉屋離開後，切嗣依舊沉默不語。早在最初，這個男人就深知自己絕不可能和面前的這位英靈在任何方面合得來。

「回答我，切嗣！你追尋萬能的許願機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憤怒，然而那語氣卻近乎哀求。成為亞瑟王的阿爾托莉雅·潘德拉岡如今已放棄了曾經纏繞在內心深處的執念，尚存於世的英魂所求無他，不過是守護召主，為他們帶來榮耀的勝利。那怕相性再差，Saber也深信著切嗣胸懷救世的崇高理想。

然而如今的切嗣所展現出的手段與他的理想簡直是背道而馳。難道他連自己的妻子也要欺騙嗎？難道他所託付給聖杯的其實是更加黑暗、下流的某種理想嗎？

Saber不相信——或者說，不願意相信。

「……」

切嗣疲倦的雙目中帶著厭煩。那是猶如俯視狂吠野犬的冷漠，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用語言相互理解的絕交。

「切嗣，你……」

比起震驚，更多的卻是哀愁。守護不列顛的亞瑟王本以為心靈已經堅定，她卻訝異地發現自己如今內心滿是迷茫。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守護愛麗絲菲爾、要守護切嗣直到最後，如今自己這種難以掩飾的敵意究竟該如何應對？

對於這個主人，自己恐怕也只有兵戎相見了吧——Saber冷靜地冷漠地想道。

「即使我的劍贏得了勝利，若要將聖杯託付給你的話……」

劍欄之戰的落日在眼前閃過。Saber緊緊咬著牙。

愛麗絲菲爾看著自己的丈夫，不知為何她感覺自己和對方的距離陡然拉遠了好多、好多。搖搖頭，將這種「錯覺」拋諸腦後，愛麗絲菲爾肅著臉蛋說道：「切嗣，對不起，但我覺得你這一次必須要好好說明清楚。」

「啊……」

有別於面對Saber的冷漠，切嗣在將目光移向愛麗絲菲爾時，那對疲倦而蒼老的雙眸中竟閃過了一絲膽怯。這個男人乾澀著喉嚨道：「說起來，這是愛麗你第一次看見我『殺人』的方法哪。」

愛麗絲菲爾注意到了他眼裡的情緒，心中一驚，旋即又冷靜了下來，低聲道：「……切嗣，你這話不應該和我說的……」

「——不，我和那個自許高貴的騎士王無話可說。」

巧妙地避開了愛麗絲菲爾責備的眼神，切嗣如死屍般的雙瞳瞪著Saber：「所謂的騎士，不就是被榮譽和光輝所左右的殺人者嗎？」

「你……！」Saber一噎，怒目而視：「不許你這麼侮辱騎士道！」

切嗣冷冷嗤笑：「騎士道無法拯救世界，以前如此，現在也是。那些傢伙，將戰場上的行為自顧自地分辨正邪，表演地好似有著尊嚴。殊不知，自古至今，有多少胸懷熱血的年輕人被這些所謂『英雄』大人編造出的傳說蒙騙，一個個前仆後繼地遠赴戰場受死？」

「這才不是蒙騙！即使攸關性命——只要是人類的行為，就必須要有不可侵犯的原則和理念。無論如何絕不可失去大義！否則無盡的戰火終將讓世界化為煉獄！」

Saber義正詞嚴地反駁。卻見切嗣輕搖腦袋，嗤之以鼻：

「愛麗，你看見了嗎？——這位騎士大人，居然認為戰場比地獄好……」

切嗣猛然瞪大眼睛，那雙眼中充斥的不再是Saber過去幾日能見到的冷酷，而是前所未有的悲憤！只聽他高聲怒號：「開什麼玩笑！不管在什麼時代，戰場都是如假包換的地獄啊！戰場上沒有希望，只有無盡的絕望——那種建築在敗者的絕望之上，名為勝利的罪孽。只要人們不去懺悔、不去自身行為的愚昧，那名為戰場的地獄才會持續不斷的上演！」

總是存活在期望與榮耀之中的亞瑟王被震懾了。衛宮切嗣這個男人，想必也曾被這名為戰場的地獄不斷折磨，才能從那對眼睛中看出這等滔天的怒火與悲痛。

「可是！可是啊！早自石器時代開始，人們就從未醒過——因為英勇無比的英雄大人，總是能身先士卒，以華麗動人的英雄傳說掩蓋住戰場的血腥和一切的罪！因為蠢貨們的意氣用事，總是不願意承認流血犧牲本身就是不可否認的邪惡！

——那怕堆砌出一座又一座的屍骨之山，人類的本質仍裹足不前。」

大概早在這次於冬木發生的戰爭伊始，切嗣雙眼中飽含的憤怒便忍無可忍地炙燒著以英勇果敢為榮的英靈們的身姿了吧。

創造英勇之人、憧憬英勇之人——所謂英靈。切嗣的雙眼，正飽含著對人類史本身創造出「英靈」此一概念的憎惡。

「我要贏得聖杯，拯救世界。」

一字一句，切嗣的語氣鏗鏘有力。

「只要人類的生存方式仍舊不變，犧牲便不可避免。既然如此，那麼我要讓冬木市成為最後一次流血的戰場。」切嗣平淡的表情登時多了一絲扭曲，「正義是無法拯救世界的——如果邪惡是和平的最後一步，那麼我很願意背負起『此世全部之惡』。」

……

切嗣的作法是錯誤的。

那怕Saber能如此堅定的回應，她卻不可質疑切嗣的理想。

那是何等純粹，祈求和平的冷靜與冷漠。

倘若這場聖杯戰爭中存在著一個最適合奪得聖杯的Master，衛宮切嗣毫無疑問地正是那名天選之人：毫無私慾，以公道証心，妄想以凡人之姿拯救蒼生，所以他渴求著聖杯，渴求著足以扭轉一切的奇蹟——

然而那是錯誤的。

以罪惡之身祈求和平？那只會增添更多的罪。

曾經身為「正確的奴隸」的Saber心知肚明：她明知道切嗣是扭曲的、是錯誤的，明知道胸中滿溢了難以抒發的憐憫，卻也無可奈何地自覺無能為力。

如果話語無法改變他……

攙扶著愛麗絲菲爾的同時，Saber的雙眼閃過了一絲不忍和決絕。

我也只能，狠狠地打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