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女孩

        那年盛夏。

        女孩坦白了。

        對深愛自己的女人坦白。

        「我——。」

        女人站到女孩面前，驚愕、憤怒也無法徹底形容她的感受，世界支離破碎。

        一切的一切——逐漸崩毀。

        雙頰滾落斗大的淚珠，女孩徬徨無助地站在門邊握緊雙拳，顫抖著。女人迅速抄起床邊的手機，撥出號碼。

        底下的客廳，男孩與男孩的家人正等待著，等待女孩及女人下樓。

        女人結束通話後，又是一次痛罵，女孩淚水如洩洪般不停落下，赤裸的腳掌被自己滑落臉頰的淚水浸濕。她後悔當初為何要那麼做，為何當初那麼放縱自己，為何要讓自己落得如此下場。

        她在心底譴責自己、辱罵自己，可這又有什麼幫助？事情發生了。

        就是發生了。

        一連串的痛斥重重摔在女孩早已支離破碎的心上，使他的心靈更加殘破不堪，女人收拾好情緒、整理儀容，把女孩趕出門讓她下樓進入客廳。男孩見女孩臉色蒼白、雙眼紅腫還不停落下淚水，急切的想上前抱緊她。

        但他的家人不允許。

        過些時候，女人穩定的腳步聲讓女孩好不容易沉澱下的情緒再次翻攪，她站在客廳中央忍著淚，等待女人出現在自己面前。

        見到女人的男孩家人立刻起身，朝女人遞出許多禮物，但女人接下後僅是嫌惡的把它們放到旁邊，看也不看。象徵友好的禮物變成是憎惡的代言，男孩的母親嚴厲的辱罵男孩，他面對女人彎下身，致出最深的歉意。

        女人——女孩的母親依然不領情。

        她示意女孩、男孩及男孩的家人坐下，蹙起的眉頭從女孩坦承的時候便一直皺著。女孩聽著大人們嚴肅的談論，全身虛脫無力，低頭看著大理石地板，一口大氣也不敢吸。

        男孩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專注的看著女孩，他想把她擁進懷裡好好安慰，可女人銳利的目光直盯著他，他無法做出任何動作——與女孩相像的面容正譴責著自己，男孩心底滿是羞愧。

        門外有輛機車呼嘯而過，停在了女孩家門前，女孩的祖母開了門踏進客廳，女人立刻起身讓出位置，表現得既著急又無助。

        女孩害怕著所有人，絕望的黑洞早已將她吸入深淵，裡頭有的僅是一片虛無，沒有任何人事物，在那的只有最深沉的黑暗。現在的她只想衝進廚房，舉起銳利的刀刃刺進自己纖細白皙的頸項，或堅強跳動的心臟，或自己的腦袋。

        大人們交談時，她腦海中縈繞的不是深愛自己的男孩——而是死。

        各種殺死自己的方法。

        即使大人們問著自己問題，女孩也只是茫然的回答，腦中無法思考任何事。她的靈魂早已遠離狹小的客廳，飄到未曾有人探索的祕境，在那尋求快樂。

        等到大人們討論完以後，時間早已過了一小時，女孩的阿姨看著女孩，臉上不帶任何一絲情緒。女人也一樣，但與阿姨不同的是，女人有說話。

        「去住妳阿嬤家。」平淡的語氣讓女孩感到非常心痛，但做錯事的人是她，她也無法怨恨任何人。

        男孩在臨走前握住女孩的手，擔憂地看著她，女孩失神的看著他，眼角再度落下一顆晶瑩的淚水。

        在女人的驅趕之下，女孩奔上樓梯，抓了個後背包開始往裡塞進自己的衣物，她看著男孩在生日時送自己的布偶，酸楚在心中不斷襲擊著她。她悄悄地關上門，抱緊布偶，放聲大哭，懷中的布偶儼然成了離去男孩的替身。

        大肆發洩後的女孩臉色和雙唇發白，毫無血色可言，她把布偶放回原位不捨的看了一眼，拭掉臉上殘留的淚痕。然後打開房門背起背包下樓。

        她如同傀儡，聽從著大人的話，一是上車、二是下車、三是吃飯。看似美味的午飯在她送入口中後，食而無味，現在女孩不論吃什麼都只有苦——心中的苦。

        抵達祖母家的她馬上被祖母叫去房內躺著，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聽。

        暑假在這時早已過了一半，她像是被監禁在祖母家般度過一日又一日，醒來——吃飯——睡覺——不停重複。

        距離開學的日子愈來愈近，女孩也開始感到煩躁。

        她擔心著要是有人發現她的不對勁，她該怎麼辦？

        女孩不停思索一個合理的解釋卻腦中一片空白。

        ◆

        開學日這天。

        女孩缺席了。

        她與女人身處離學校不到五百公尺的大醫院手術房，護士指引著她更衣，穿上手術袍的她對手術這件事毫不畏懼，畢竟她對於死亡這件事，沒有任何感觸。

        女人心疼地坐在一旁的椅上，難掩心底的焦慮，她目送女孩進入她不能進去的手術房深處後坐到外頭的家屬等候室，等著女孩動完手術回到她身旁。

        清晨的醫院並沒有很多人，手術房也是一樣的情形，女孩手上打著點滴坐在等候區等待，整間隔離區內僅有幾名護士和一名年老的長者而已。

        不曉得過了多久，或許十分鐘，或許半小時，護士終於呼喚女孩的名字。

        她跟著護士進入她將要動手術的手術房內，躺在病床上，一旁親切的醫師不停在她耳邊低語，讓她放鬆心情。女孩靜靜的看著潔白無瑕的天花板，情緒這東西彷若被阻擋在手術房外頭。

        靜默——暖意入侵。

        刺麻的快感襲上腦門。

        一片黑暗。

        ◆

        再次恢復光明後，女孩瞪著同樣潔白的天花板，開始整理混亂的思緒。

        最後用狂亂的思緒歸納出結果，她做了手術，殺害一個小生命的手術。

        名為墮胎的手術。

        恢復室的護士見她醒後急急忙忙奔到她身邊不斷詢問她問題。

        「妳記得自己是誰嗎？」

        「妳剛剛做了什麼手術？」

        「是誰陪妳來的？」

        「有沒有感覺哪裡不舒服？」

        女孩有聽過，有些手術過後的病人會因為麻醉藥內的刺激成分失去記憶，要是可以的話——她情願變成失憶的那人。

        護士扶起她時，女孩感覺到下體傳來劇烈的疼痛，既然會疼痛，那也代表她不是在做夢，這所有一切都是真的，是現實。

        是她不願面對的現實。

        出了醫院後女孩回到祖母家，躺在床上，她的母親在一旁照料著她。在女孩坦承真相以後她的母親也明白——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再怎麼埋怨、斥責也沒有用。這樣想以後，女孩的便開始吐露自己的想法，女孩聽完以後淚水再次潰堤，這一個月間，她哭了無數次。

        有好幾次她都哭到身心累了、淚水乾了。

        經過一天好好的休息後，女孩隔天到了學校，不熟悉的同學、教室、老師都讓她感到害怕，唯一帶給她撫慰的是……自己的朋友和她在同一個班級。

        相當了解女孩的朋友一見到女孩，就立刻把她拉到一旁。

        「妳怎麼了？」擔憂的問句敲擊女孩的耳膜。

        「去動了個小手術。」她淡淡地回答，她早已決定要如何告訴別人自己的狀況。

        「什麼手術？」朋友焦急的問。

        「沒什麼，只是子宮內長了顆良性腫瘤罷了。」她掛上名為『微笑』的面具，決定把這件事徹底封存在心底深處，即使是再好的朋友，甚至是閨蜜。

        她也絕不會提起。

        這年……她十六歲。

        ◆

        過了一年後，女孩偶然間想起自己做過的蠢事，痛心不已，她幽幽對無人的空氣開口。「我殺了一個人。」

        「我殺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角滑落淚水，潛藏在心中的痛無人能理解，過去她曾想把孩子留下，但現實卻一次又一次抨擊她。

        「但我不能為了孩子葬送自己的未來。」她用手掩著面，滑跪在地不停哭泣，這是她這一年來哭得最痛的一次。

        「我知道我很自私……」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她內心最深沉的感受，罪惡感、悲傷、痛苦，各種負面情緒摻雜在一起形成一道漆黑的河流，將她捲在其中。

        「但是孩子……請相信我……」

        女孩放下手，拭去淚水，望著璀璨的星空，道出自己最想說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