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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呢喃 (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 by H. P. Lovecraft V~VIII (完)

作者:幻滅之喜│2017-06-21 00:55:04│巴幣:22│人氣:1155
暗夜呢喃 (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
作於1930年9月
譯者:竹子
搬運:幻滅之喜




譯者聲明:
1、本譯者英語水平有限,多數採取意譯為主,不敢稱精準,只求忠實。精通西文、看過原版者自然可發現該版的誤譯不符之處,務必請一一指正;或有寫文高人,塑造氣氛之大師也請點撥一二,在下也誠惶誠恐,虛心受教。如發覺用詞怪異,描述離奇之現象雖當追究譯者責任也須考慮克蘇魯神話本身多有怪異修辭手法的問題。故如有考據黨希望詳細考證,可向譯者尋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討。

願舊日支配者安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萬歲!

搬運:因此篇文長遠超巴哈發文容量上限,故分為二篇發放,此處為V~VIII章,共VIII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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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接著,九月八日星期六下午,我又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非常乾凈整潔,而且是用打字機打印出來的。它與以往的來信形成了奇怪的反差,同時也讓我逐漸冷靜了下來;這封充滿了安慰與邀請的怪信必定標誌著偏遠群山裡的恐怖事態出現了極其重大的轉變。和先前一樣,我將根據自己的記憶完整引述這封信的內容——基於某些特殊的原因,我盡可能地保留了來信的風格。這封信蓋著貝洛斯福爾斯的郵戳。此外,寄件人的簽名和信件正文一樣是打印出來的——那些剛學會用打字機的新手經常犯這種錯誤。不過,信件的正文卻非常準確,不太像是初學者的作品;於是,我推測埃克利過去肯定使用過打字機——或許是他在大學裡的那段時候。雖然這封信勉強地撫平了我的情緒,讓我微微放鬆些,但在這種放鬆之下卻仍潛伏著一絲不安的感覺。如果在驚恐萬分的時候,埃克利還是清醒正常的,那麽現在這樣鬆弛鎮定下來後,他是否依然神志健全呢?另外他所謂的“關係改善”……究竟是什麽?整封信所表達的觀點與埃克利以往的態度出現了截然相反的對立!總之,這就是那封信的大體內容——仍舊是我根據自己那引以為傲的記憶力仔細謄寫下來的結果。

佛蒙特州,湯森鎮
1928年9月6日,星期四

我親愛的威爾馬斯:

我很高興地通知你,你不必再為我寫信告訴你的那些傻事感到焦慮了。我說的“傻事”主要是指那些擔心受怕時寫下的胡言亂語,而不是之前敘述的奇異現象。那些異象全是真的,而且也非常重要;但我錯就錯在採取了一個非常不恰當的態度來應對它們。
我記得自己之前曾在信裡說那些奇怪的訪客正在與我溝通,並且試圖與我進行對話。昨天夜裡,這種語言上的交流變成了現實。在得到某些信號後,我同意讓那些圍在外面的傢夥派遣一個信使進入我的房子——我簡要說明一下,這個信使是人類。他向我講述了許多你和我甚至都不曾想像過的情況,同時也清楚地證明了一件事——我們完全曲解誤讀了這些這些外來者在地球上保持秘密殖民地的意圖。
那些邪惡的神話曾敘述了它們帶給人類的禮物,也提及了它們希望在地球上獲得的東西,但這似乎全都是一些對寓言的愚昧誤解——創造和傳播神話的人並不了解這些寓言,因為它們是另一種文化背景與思維習慣下的產物,而這種文化背景與思維習慣和我們所想像過的任何事物都完全不同。而我的看法,和那些無知農民與野蠻第安人所作出的猜想一樣,亦遠遠地偏離了事實的真相。那些過去曾被我認為是病態、可恥而且極不光彩的事情,實際上是非常值得敬畏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光榮的。它們大大地擴展人類的思想疆域——但人類面對完全陌生的異類時永遠會覺得憎惡、恐懼與畏縮,而我之前的偏見就完全是因為這些恐懼情緒在作怪。
現在,我為我在夜間沖突時中對這些怪誕而又不可思議的生物所造成的傷害感到惋惜和懊悔。要是我在一開始就同意與它們進行和平而理智的對話該有多好!但是它們忍受了我的惡意,它們的情感與我們非常地不同。它們在佛蒙特州尋找代理人時非常不幸地找上了一些地位卑微的人類——例如,已故的沃爾特•布朗。他使我對它們產生極大的偏見。實際上,它們從未故意傷害人類,反而常常被我們無情地錯怪與窺探。有一夥惡人組織了一個不為人知的教團,代表著某些來自其他位面的可怕力量,致力於追蹤並傷害它們——如果我告訴你這些人與哈斯塔和黃色印記有關,以你淵博的神秘學識應該會明白我的意思。對了對付這些襲擊者,外來者們採取了非常激烈的警戒措施——但這並不是在對付人類。順便一提,我聽說我們丟失的許多信件都是被那些懷有惡意的邪教密使們偷走的,外來者沒有參與此事。
至於人類,這些外來者僅僅希望我們能與它們和平相處,不要打擾它們;此外它們也希望能與那些有智慧的人建立更融洽的關係。由於我們的發明與設備大大擴展我們的知識領域與活動範圍,使得外來者們越來越不可能在這顆星球上秘密地維持必需的前哨,所以在兩個族群間建立融洽關係是絕對必要的。這些外來生物渴望能更全面地了解人類,也希望能讓人類中的一部分哲學與科學界的權威更好地了解它們。在相互了解和交換知識後,所有的危機都會煙消雲散。我們會建立起一種令所有人都會滿意的關係。不要相信那些它們試圖奴役或腐化人類的想法,這完全是荒謬可笑的念頭。
作為改善種族關係的起點,那些外來者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我作為它們在地球上的首個發言人——畢竟我已經相當了解它們了。昨天夜裡,我學到了很多東西——學到了許多最令人震驚、最能拓展人類視野的事實——接下來它們還會通過口頭或者文字的方式告訴我更多東西。目前,我還沒提出前往外層空間旅行的要求,但往後我可能會希望去外層空間看一看——它們會使用某些特殊的方法協助我完成這樣的旅行,所帶來的體驗會超越迄今為止的一切人類經驗。我的房子將不會再受到包圍。所有一切都將回歸正常,而我也不需要再飼養那麽多的看門犬了。現在,我不再恐懼,現在我已經獲得了知識與思想奇遇帶來的豐富回報——在過去,只有少數幾個人曾分享過這一切。
這些外來的生物可能是所有時空中最奇妙的有機生命體——它們屬於一個橫跨宇宙的種族,但相對於它們,其他的同種生物都僅僅只是些退化的亞種。這些生物更像是植物而非動物,如果這些術語真地能用來描述那些構建它們的物質的話。它們有著某種類似真菌的結構;不過,它們含有一種類似葉綠素的物質,並使用一套非常奇怪的營養系統,這使得它們與真正的莖葉真菌[註1]完全不同。事實上,這個物種是由另一類物質形式構成的,與已知我們已知世界中的任何事物都完全不同——這些東西有著完全不同的電子振動頻率。這就是為什麽雖然我們眼睛能看見這些生物,但卻無法使用已知世界裡的普通相機為它們拍攝下照片的原因,它們無法在膠卷或平板相片[註2]上成像。然而,如果有相應的知識,任何一個出色的化學家都能調配出一類照相用的感光乳劑來記錄下它們的影像。

[註1::cormophytic fungi,可能指蘑菇一類真菌]
[註2:在膠卷出現之前,攝影技術曾使用的感光平板來拍攝照片。]

在整個種族中,它們這一族群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它們能夠以純粹肉體的形式穿越冰冷、真空的星際虛空,而其他一些亞種則只能依靠機器的協助,或者依靠某些奇怪的外科手術式轉換,來實現這種壯舉。在它們的種族中只有少數族群像佛蒙特州族群一樣生長著那種能在以太裡起作用的膜翼。一些外來者族群居住在舊世界[註]裡的一些偏遠群山中,但那些族群是通過其他方法抵達地球的。表面上看,那些種群更類似動物這種生命形式,而且也與我們所認識的物質有著相似的構造——與佛蒙特州族群相比,它們更像是平行進化的產物,而非有著密切親緣關係的同類。佛蒙特州族群的腦容量比現存的其他族群都要大,但這並不意味著居住在我們山區裡的有翼種就是進化的最高階段。它們通常用心靈感應來交流,但是它們也有基本的發聲器官,通過一點小手術(因為它們在手術方面有著不可思議的造詣,所以接受手術在它們看來只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就能粗略地模仿那些依舊使用語言的有機體生物所使用的語言。

[註:相對於美洲新世界而言的稱謂,東半球,歐亞非三洲,尤指歐洲。]

它們有許多殖民地,距離離我們最近的主要聚居地是一顆我們尚未發現的、幾乎沒有光亮的行星。這顆行星位於太陽系的最外緣——在海王星之外,是太陽系中的第九顆行星。正如我們推測的一樣,它就是某些古老、禁斷的著作中神秘暗示過的“猶格斯”;隨著外來者與人類的關係逐漸改善,我們身邊的世界很快就會奇怪地關注起這個地方來。倘若天文學家對這些思潮足夠敏感,他們就會發現猶格斯的存在——如果外來者希望他們發現它的話——對此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驚訝。當然,猶格斯只是一塊踏腳石。而這些生物中的大多數都聚居在一些有著奇異系統的深淵中——那些深淵完全地超越了全人類想象力的最遠邊界。在我們看來,時空統一體即是整個宇宙的,但在那個屬於它們的、真正的無垠裡,時空統一體只是一顆渺小的原子。而現在,和這無垠世界一樣浩瀚的學識終於向我敞開了。自人類出現以來,擁有過這一切的人不會超過五十個。
起初,你可能會以為我在胡言亂語,威爾馬斯,但你最終會感激我的,因為我偶然發現了這個無比巨大的機會。我希望盡可能地與你一同分享它。為此我必須要告訴你成千上萬件事情——這沒法寫在紙上。過去,我警告過你不要來見我。但現在一切都安全了,我很高興能親自廢止那一警告,並誠摯地邀請你。
總之,在大學的新學期開始前,你能否展開一次旅行?如果你能的話,那將是一段愉快得不可思議的旅程。帶上那張唱片和所有我的信件作為協商用的材料——在拼湊起龐大故事的全貌時,我們會用得上它們。你也可以把那些用柯達相機拍攝的照片一並帶過來;因為在最近這一段刺激的生活裡,我似乎遺失了所有的底片和照片。不過,我必須要為這些通過摸索與試探而得來的材料填補上許許多多的事實——我得為這些增補準備一個多麽龐大的構想啊!
不要猶豫——現在已沒有人監視刺探我了,而你也不會遇到任何反常或是令你不安的事情。如果你願意過來,我的車會在布拉特爾伯勒車站前接你——準備好待上盡可能長的時間,並且期待我們整夜整夜討論那些超越所有人類想像的事情。當然,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因為這件事情還不能透露給思緒混亂的公眾。
開往布拉特爾伯勒的列車服務相當不錯——你能在波士頓拿到一張時刻表。你可以搭車波士頓-緬因州鐵路系統的列車到格林菲,然後換乘短途列車抵達布拉特爾伯勒。我建議你搭乘下午4:10分從波士頓開出的那趟列車。這輛車會於傍晚7:35分抵達格林菲,而晚上 9:19分便會有一輛車離開當地,於晚上10:01分抵達布拉特爾伯勒。只要是工作日,你便能搭上這些列車。請把日期告訴我,我好讓車等在車站外。
請原諒我用打字機寫信給你,你也知道,最近以來我的筆跡抖得越來越厲害,而且我覺得自己也無法繼續進行長篇累牘的書寫工作了。我昨天在布拉特爾伯勒買到了這台新的日冕牌打字機——它用起來似乎非常不錯。
靜候回音,希望能盡快見到你還有那張唱片與所有的信件——當然還有那些柯達照片。

預致謝意
亨利•埃克利

寄:阿爾伯特•N•威爾馬斯先生
馬薩諸塞州,阿卡姆
密斯卡托尼克大學

我拿著這封出乎意料的怪信反覆閱讀了好幾遍,並且仔細地斟酌了信中的內容。我沒辦法恰當地描述閱讀和斟酌時產生的複雜情緒。我曾說過,在讀過信後,我立刻便放鬆了下來,同時卻又隱約覺得有點兒不安。但這樣的表述僅僅是對於我內心複雜感覺進行了一個粗淺的描述。我內心的思緒紛亂錯雜,而且大多模糊不清,其中既有寬慰和放鬆,也有不安的擔憂。首先,與這封信到來之前的一系列可怕情況相比,事態出現了幾乎截然相反的發展——埃克利的情緒從十足的恐懼變成了冷靜的得意,甚至開始有些欣喜若狂起來,這種閃電般的變化實在太過徹底了,簡直前所未聞!不論那個夜晚披露出了怎樣令人寬慰的秘密,我都很難相信單單一天的時間就能讓一個人的內心觀點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況且這個人在星期三的時候才寫了最後一封語氣瘋狂的簡報。有一會小兒,一種相互矛盾的不真實感讓我開始懷疑這些來自遠方的信件所講述的整段奇異故事是不是某種半虛幻的夢境——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在腦海裡構想出來的。然後,我又想到了那張唱片,於是變得更加迷惑起來。

這封信似乎與我所預期的任何發展都截然不同!而當我細緻分析起自己的感受時,我意識到它由兩個截然不同的方面構成。一方面,我承認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埃克利始終都是個頭腦清楚、神志正常的人,但在這種前提下,這種根本性的變化本身卻顯得太快、太出乎預料了。另一方面,埃克利在風格、態度甚至語言習慣上的變化也遠遠超出了正常和可預料的範圍。這個人的個性彷彿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種變化實在太過劇烈,倘若我承認他在寫下兩封來信時均是神智正常,那麽我就無法調和他表現出的兩種對立態度。他在選擇用詞與拼寫習慣等等方面都發生了非常微妙的變化。我對於敘事文體的風格有一種學術性的敏感,因此我能意識到他在最普通的反應和回應節奏方面出現了深刻的分歧。顯然,能讓一個人發生如此顛覆性改變的情緒劇變或真相揭示必定是極端強烈的!然而,另一方面來說,這封信似乎又很有埃克利自己的特點。信中同樣有著過去那種探尋無垠的熱情——過去那種只有學者才會有的求知欲。我不止一次——或者說我每時每刻都在——懷疑這其中有個仿冒者,或者某個懷有惡意的代理人。那麽這些邀請能證明這封信的真實性麽?畢竟這表示對方願意讓我親自檢驗這封信的真假。

星期六晚上,我沒有休息,而是坐在椅子上,思索著隱藏在這封信背後的徵兆和奇跡。在過去的四個月裡,我的大腦一直都被迫面對著接踵而至的恐怖想像,如今我終於從這些想像產生的痛苦中解脫了出來,在一系列懷疑和相信中,開始著手研究起這封令人吃驚的新材料來。這讓我再度重覆了早前在面對這些奇事時經歷過的大部分思想活動。等到入夜很久之後,強烈的興趣和好奇開始漸漸取代了先前那種由困惑和不安組成的情緒。不論瘋狂還是理智,不論是骨子裡的轉變還單單只是放鬆的結果,埃克利的確對他所從事的危險研究有了迥然不同的看法;某些情況的變化在極短的時間內消解了他的危險處境——不論這變化是真的或僅僅是幻想——並且為他展現了某些全新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宇宙圖景,同時也賜予了他超越常人的知識。見到他這封信時,我對於未知的熱情被突然點燃了,那種極力地試圖突破知識邊界的想法觸動了我。擺脫那些令人瘋狂、令人厭倦的時空邊界與自然法則——與廣博的外部世界取得聯繫——接近那些黑暗的、深不可測的、有關無窮與終極的秘密,這些事情的確是值得拿個人的生命、靈魂與理智進行冒險!況且,埃克利說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危險了——他邀請我去拜訪他,不再像過去那樣警告我遠離他的居所。想到他將會告訴我的秘密,我就感到興奮——坐在那間不久前還被圍攻過的偏僻農舍裡,身邊放著那張可怕的唱片和那一摞寫著埃克利早前推論的信件,與一個之前還在談論外層空間來的密探的男人促膝長談,這種情景實在有著一種幾乎令人瞠目結舌的魅力。

因此,星期天早晨,我給埃克利發了封電報告訴他,如果他方便的話,我將在下個星期的星期三——即九月十二日——前往布拉特爾伯勒與他會面。我接受了他的大部分建議,僅僅在選擇出行路線的問題上沒有聽從他的意思。坦白說,我並不希望自己在夜深時分抵達佛蒙特州內那一片謠言四起的地區;所以我沒有選擇他建議的列車,而是在打電話到火車站查詢了時刻表後,自行設計了另一套路線:我準備早起搭乘早上8:07分的列車抵達波士頓,然後趕上9:25 分前往格林菲的列車,最後於中午12:22抵達格林菲。這趟列車正好與一趟開往布拉特爾伯勒的列車相接,讓我能在下午1:08分抵達布拉特爾伯勒——這時間比夜晚10:01 分與埃克利會面並與他一同乘車進入那片重巒疊嶂、深藏無窮秘密的山區要合適的多。

我在電報裏簡述了自己的行程安排,並且很高興在晚上回覆過來的電報中得知這一計劃得到了未來的東道主的讚同。他的電報內容如下:

滿意計劃,星期三一點八分接站,勿忘唱片、信件與照片,勿透露目的地,期待偉大啟示
埃克利


為埃克利送電報的人確認我發去的電報已被簽收——這個過程勢必要依靠正式的信使,或是已修復的電話系統,將電報內容從湯森鎮傳達到他的家中——這樣以來,潛意識裡那些縈繞不去的疑慮遍煙消雲散了。我不再懷疑這封令人迷惑的信件究竟是何人所寫。這讓我倍感安慰——事實上,我幾乎無法形容自己放鬆到了什麽地步;因為所有的疑惑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不過,那晚我睡得很沈很安穩。而接下來的兩天裡,我熱切地為這趟旅行做著準備。



VI




按照計劃,我於星期三踏上了前往佛蒙特州的旅途。我在隨身的行李箱裡裝滿了日用必需品與科學資料——其中包括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唱片、所有的柯達相片以及埃克利寄來的全部信件。應埃克利的要求,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此行的目的地;因為我意識到即便事態已經出現了的令人最為欣慰的轉機,這仍是一件極度私密的事情。與某些來自外層空間的陌生存在展開有智性的實際接觸——即便我這樣受過訓練、已有些準備的人想起這件事情時也不由得茫然無措、呆若木雞起來;那麽,誰知道它會對大批毫不知情的門外漢造成怎樣的影響呢?我在波士頓坐上了換乘的列車,開始了向西的長途旅行。隨著火車離開我所熟悉的區域,進入那片我幾乎一無所知的土地,恐懼與熱愛冒險的期盼在我心中不斷翻騰,而我自己也不知道,這二者之中究竟誰更占上風。沃爾瑟姆市—康科德—艾爾鎮—費茨伯格市—加德納—亞索爾鎮—

我的火車抵達格林菲時晚點了7分鐘,不過換乘的北上快車也延後了發車時間。倉促登上換乘的列車後,火車轟隆作響地駛進了午後的陽光裡,向著一片我經常在信裡讀到、卻從未涉足過的土地。而我也漸漸產生了一種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奇怪感覺。我知道火車正載著自己駛向一片完全不同的新英格蘭土地;在此之前我一生的所有時光都是在更加都市化與機械化的南部及沿海地帶裡度過的,但那這片土地卻比我生活過的城市原始得多,並且完全顯露著更加古老的氣息;這是一塊祖輩生活過的、尚未遭到侵壞的土地,一個沒有外國人、廣告牌、工廠煙霧和水泥馬路的新英格蘭,一片現代社會不曾涉足的世界。那裡殘存著某些薪火相傳的土著居民。他們深深紮根於此,最終成為這片土地真真實實結出的果實之一——這些代代相傳的土著居民保存著某些奇特而古老的記憶,並為某些鮮為人知、絕妙非凡同時也極少被提及的觀念提供了豐饒的土壤。

我不時能看見藍色的康乃迪克河出現在列車的側旁,閃爍著太陽的反光。等到火車離開諾斯菲爾德鎮後,我們從康乃迪克河上跨了過去。不久,前方隱約浮現出了鬱鬱蔥蔥的神秘群山,直到列車員路過時,我才知道自己終於踏進了佛蒙特州的土地。他讓我把錶撥後一小時,因為北方的丘陵地區不使用最新的夏令時制。於是,我將時針往前回撥了一小時,同時覺得日歷似乎也隨著時鐘一同向前翻回到了上個世紀。

火車逐漸靠向一旁的河流,接著擦過了新罕布什爾州。我看見了陡峭的懷特斯提奎特峰那逐漸逼近的山坡——我知道那片群山裡匯聚了許多奇怪的古老神話。隨後,我的左側出現了市區的街道,接著右邊的河流裡出現了一個蔥綠的小島。人們紛紛起身,向門邊擠過去,於是我起身跟上了他們。待車廂停穩後,我走了下去,來到布拉特爾伯勒車站那片長長的列車棚下。

在掃視過那一列排隊等待的汽車後,我一時間有些拿不準究竟哪一輛才是埃克利的福特車;但就在我開始行動前,我的身份已經被人猜了出來。一個人向我走來,一邊伸出手,一邊操著老練的腔調詢問我是否就是來自阿卡姆的艾伯特•N•威爾馬斯。但這個人顯然不是埃克利本人。因為這個男人與快照上那個頭髮斑白、蓄著鬍鬚的埃克利沒有半分相似之處,他要年輕得多,而且穿著時尚,僅僅蓄著一撮黑色的小鬍子,更像是在城市裡生活的人。可是,他那有涵養的嗓音卻給我一種模糊而又古怪的熟悉感覺,讓我有點兒心神不寧,卻又沒辦法地回憶起自己曾在哪裡聽到過這個聲音。

於是我詢問了他的身份,他解釋說他是埃克利的朋友,從湯森鎮趕來代表我未來的東道主接待我。他說,埃克利突然染上某種哮喘方面的毛病,覺得自己不適合暴露在戶外的空氣裡進行一趟長途旅行。所幸問題並不嚴重,所以我的拜訪計劃並沒有什麽變動。我不清楚諾伊斯先生——他是如此介紹自己的——對於埃克利的研究和發現知道多少,但是他那若無其事的模樣似乎暗示他只是一個對整件事情了解不多的圈外人。有介於埃克利一貫的隱居生活,在得知他居然還有這樣一個隨時都能幫上忙的朋友後,我覺得稍稍有點兒詫異;但我並沒有因為這點疑惑停下腳步,而是徑直鑽進了他指給我的那輛汽車裡。這不是我根據埃克利的描述想像出來的那種老式的小型汽車,而是一輛外觀清潔乾凈的、款式新潮的大車——這顯然是諾伊斯的。汽車用的是馬薩諸塞州的牌照,上面還有當年那個惹人發笑的“神聖鱈魚”標誌。因此我猜測,我的這位臨時嚮導只是夏季暫居在湯森鎮而已。

諾伊斯爬了進車裡,坐在我身邊的駕駛座上,然後立刻發動了汽車。我很高興他沒有滔滔不絕說個不停,因為某些彌漫在空氣裡的古怪緊張氣氛使得我不太想多談些什麽。我們平穩地順著車道爬過一個斜坡,然後轉進了右邊的大街。午後陽光下的小鎮看起來頗為引人入勝。它就像是我少年記憶裡的那些新英格蘭地區的古老小城市一樣在午後的陽光中昏昏欲睡。那由屋頂、尖塔、煙囪和磚墻組成的輪廓裡有某些東西觸動了我懷舊情緒的心弦。我甚至可以這樣描述——我走在一條奇異的通道上,穿越過堆疊在一起、綿延不斷的時光積澱,通向一片略略有些令人神往的土地,在那裡有一些古老而奇怪的東西得以停留和生長,因為在這片土地上它們從未被打擾過。

當我們離開布拉特爾伯勒時,我心中那種拘束與不祥的感覺變得愈發強烈起來,因為這片群山林立的鄉野裡的某些模糊徵兆,以及那些蔥鬱、高聳、兇險同時令人感到壓迫的花崗巖陡坡,似乎都在暗示著某些隱晦的秘密,暗示著某些自太古殘存至今的、對人類來說不明敵友的存在。有一段時候,一條從北方某些不知名的山丘中流淌下來的寬闊淺河伴在我們的側旁。當我的同伴告訴這就是西河時,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因為我回憶起了那些報紙上的新聞——在大洪水過後,那些漂流在水面上像是螃蟹一樣的醜惡生物中有一只就是在這條河上被發現的。

漸漸地我們周圍的郊野變得更加荒蕪蕭索起來。那些過去遺留下來的古舊廊橋令人生畏地懸架在山澗之間;一條沿著河流平行延伸開去、幾乎已廢棄的鐵軌上似乎正散發著某種朦朧的、簡直能用肉眼察覺的荒涼氣息。好幾次我瞥見一些令人生畏的巨大河谷。在那兒聳立著巨大的懸崖——那種新英格蘭地區常見的原始花崗巖從頂端鱗片般的蔥翠間露出了一絲灰沈和樸素。我還看到許多峽谷,和峽谷間奔湧跳躍、無法馴服的湍流。這條河流承載著那些掩藏在這萬千群山之中、無法想像的秘密,一路奔流,淌向山下。不時出現的岔路大多都很狹窄,甚至幾乎有些隱蔽。它們往往都是在繁茂密實的大片森林中硬擠出來的一條小道。而無數的自然精靈興許就隱匿潛伏在道路兩旁森林中的那些古老大樹上。當看到這一切時,我不由得想起當初埃克利駕駛著汽車沿著這條路行駛時,也曾為那些他無法察覺的力量感到擔憂。此時此刻,我毫不懷疑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

不出一個小時,我們便抵達了紐芬。人類曾依靠無情征服與完全占有等美德明確劃定了屬於自己的世界,而這座賞心悅目的古樸村莊便是我們與那個世界的最後一點聯繫。在這之後,我們便捨棄了一切對於眼前、有形以及時間可以改變的事物的忠實,進入了一片寂靜而又不真實的奇妙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那條緞帶一般的狹窄小路以一種彷彿是有知覺的、有意圖的任性多變在無人居住的蔥鬱山丘與幾近荒蕪的空曠河谷間百轉千回。除了汽車發出的聲響外,唯一還能傳進我耳朵的東西便是那些從幽暗森林裡的無數隱秘泉眼中流淌而出的奇妙溪流所發出的潺潺水聲。

那些低矮、半球形的山丘之間留下的細狹通道此刻真正近得讓人脅息仰目起來。它們的山勢甚至比我根據傳聞而想像出的情形更加陡峭與險峻,同時也與那個我們所知的平凡的客觀世界相去甚遠。那些杳無人跡的濃鬱密林綿延在無人能及的峭壁上,似乎正藏匿著一些怪異而又不可思議的東西。甚至我覺得就連這些群山所組成的輪廓都也暗含了某些早在亙古以前就已被遺忘的奇特意義,它們就好像是由某個傳說中才有的——甚至就連其的往日光輝而今也只存在於在我們極少數的夢境深處的——巨人種族所留下的宏偉的象形文字。所有關於往昔的傳說,以及所有根據亨利•埃克利所展示的東西與信件而得出的那些令人瞠目結舌的結論一起湧現在我的記憶裡,將緊張和越來越強烈的危險氣氛推高到一個全新的高度。我這趟旅程的目的,以及在它之前發生的那些令人恐懼的怪事在一瞬間一齊向我襲來,讓我感受到一陣徹骨的寒意,甚至幾乎壓倒我對於那些奇怪研究的熱情。

我的嚮導肯定也留意到了我的心神不寧;隨著公路變得越來越荒蕪、越來越不規則,我們的汽車漸漸慢了下來,開始上下顛簸,而嚮導原本偶爾即興做出的和藹解說也逐漸變成了滔滔不絕的講述。他談到鄉間野外的美麗與神秘,並且在言談間表示他對於我的東道主所從事的民間傳說研究也有所涉獵。根據他那些禮貌的問題,明顯可以猜出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某個科學方面的研究,而且也知道我帶來了一些至關重要的資料;但他對於埃克利最後所觸及到的那些深奧而可畏的知識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稱讚或欣賞的跡象。

嚮導的舉止非常正常、得體同時也令人愉快。我本該因為他的言辭逐漸平靜下來,打消心底的疑慮;但奇怪的是,當我們沿公路蜿蜒顛簸著穿過散布著山丘與密林的陌生荒野時,我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焦慮不安起來。有時候,諾伊斯似乎是在試探我,彷彿想弄清楚我究竟瞭解多少有關這片土地的可怕秘密;而他每多說一句話來,那種模糊而又令人惱火與困惑的熟悉感覺便更強烈一分。儘管這個聲音十分普通而且顯得很有教養,但是它帶來的熟悉感覺卻讓我覺得一點兒也不普通、不正常。不知為何,我總傾向於把這種熟悉的感覺與某些已被我遺忘的夢魘聯繫起來;而且我覺得如果自己真的辨認了出這種熟悉感覺的源頭,很可能因此而徹底瘋掉。如果我還有什麽好的托辭,我覺得自己也許會放棄這趟旅行,折返回家。事實上,我沒法這麽做——何況我還記得,抵達目的地後,我便能與埃克利本人展開冷靜而又系統的討論了。這次談話對於讓我穩定心神、重新振作起來一定大有裨益。

此外,當我們翻山越嶺穿越過這片彷彿有著催眠魔力的荒野時,周圍的開闊美景似乎透著一種令人安定的古怪力量。這片綿延在我們周圍的奇異迷宮裡,就連時間本身也喪失了意義。在我們的周圍,一片片仙境裡才有的鮮花草甸如同波浪般延伸起伏,那些存在於逝去歲月裡的美好與可愛也一同重現在了風景裡——那些色彩繽紛秋季花朵鑲嵌在古老樹林和從未被玷汙過的草地邊緣;在遠處遼闊的空地上,渺小的棕色農莊蜷曲在巨大的古木密林之間,若隱若現地匍匐在那散布著野薔薇花香和蔥郁草甸的垂直斷崖下方。甚至就連陽光也沾染上一種超凡的魅力,彷彿整片地區上空都覆蓋著某些與眾不同的氛圍或蒸氣。除了偶爾能在早期意大利藝術家構造的背景中捕捉到如此魔幻的場景外,我還從未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象。索多瑪[註1]與萊昂納多[註2]也曾構思過這樣的廣博景象,並在文藝復興時期拱廊的拱頂上表現出來,但那僅僅是距離上廣闊而已。我們此時正親身行駛在這樣一幅巨大的畫卷裡,而且我似乎在它那奇妙的魔法中發現一些生來就知曉的,是甚至繼承自先祖的東西,一些我曾經一直在徒勞尋覓的東西。

[註1:索多瑪,15世紀末16世紀初的手法主義(一種對文藝復興盛期藝術的模仿,進而對其古典平衡進行反抗的流派)畫家,他固有的繪畫手法是將16世紀早期羅馬文藝復興盛期的風格疊加在誇張的錫耶納畫派(該畫派注重描繪傳說中奇跡,不注重比例,常常使用夢幻般的色調)傳統風格上。]
[註2:即達•文西。]

突然,在沿著陡坡向上翻越過一個平緩的山頭後,車停了下來。在我的左面,從路邊延伸開去的是一片保養良好的草坪。刷白的石頭為草地標示出清晰的邊界。在草坪的另一邊聳立著一棟兩層半高、相當寬大的白色房子。這座建築為整個莊園增添了幾分雅緻。房子的右後方還有一棟毗鄰的,或者是用拱廊相連的,建築。那應該是谷倉、庫房和磨坊之類的地方。我曾經在收到的快照中見過這個地方,所以當看到路邊薄皮金屬郵箱上寫著亨利•埃克利的名字時,我沒有絲毫的驚訝。在房子往後隔著一段距離是一片樹木稀少、沼澤般的窪地。在窪地之後,一面覆蓋著茂密森林的陡峭山坡拔地而起,並最後終止在參差不齊、植被茂密的山尖上——我知道那就是黑山的峰頂,而我們現在正爬在它的半山腰上。

我帶上了自己的小行李箱,準備打開車門走出去。但諾伊斯讓我稍等一會,他先進去為埃克利通知一聲。他接著補充到,他在別處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已經不能再把時間都耗費在這裡了。當他飛快地走上通向房子的小路時,我自己從車上爬了下來,希望能在安頓下來進行一場長時間的坐談討論之前,先伸展伸展腿腳。此刻,我所在位置就是埃克利曾在信件裡用令人無法忘懷的語言描述過的可怕圍攻戰場,意識到這一點時,我焦躁緊張的情緒再度攀升到了頂點。老實說,我非常畏懼接下來的討論,因為它將會向我展示某些一直被視為禁斷的怪異世界。

通常,那些全然怪異的事物往往緊密聯繫著強烈的驚恐,而非激動人心的啟發。而聯想起埃克利正是在這一小片滿是塵土的道路上發現了那些可怕的痕跡;聯想起在經歷過那充滿恐懼和死亡的無月夜晚之後,他還曾在這裡發現了那些惡臭的綠色膿漿時,我更加沒辦法讓自己高興起來。閒暇之間,我留意到似乎周圍沒有一條埃克利餵養的看門犬。難道他在與那些外來者和解之後,就立即將它們統統賣掉了麽?換作是我,我可不太相信埃克利在最後那封信裡提到和平條約會有多麽真誠和深厚。歸根究底,他只是個純樸、沒有什麽處世經驗的人。或許,在這場新聯盟的表象之下正湧動著某些隱藏得更深、而且也更加不祥的暗流,誰知道呢?

隨著思緒,我的眼睛望向了那片滿是塵土的路面。它上面曾經承載過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證據。過去幾天都很乾燥,各式各樣的痕跡都混雜在這條不規則的道路上——儘管這塊地區本應該人跡罕至,可現我看到的道路上卻遍布著車轍。懷著一絲微弱的好奇心,我開始在心中勾勒出各種痕跡的大體輪廓;同時努力抑制住這塊地方,以及關於它的記憶,所暗示的、源源不斷的駭人想像。在陰森的寂靜裡,在遠方溪流隱約傳來的微弱潺潺流水聲中,在層層疊疊、擠壓在狹窄地平線上的蔥翠群山和覆蓋著黑色密林的斷崖險境間,有著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某種威脅的氣息。

這時一幅圖畫閃現過了我的腦海,接著那些模糊不清的兇險和不斷湧現的幻想似乎變得渺小平淡、微不足道起來。我曾說過,我懷著一種閒暇之餘的好奇,打量著地上留下的各式痕跡——但在突然之間,一陣足以令人癱軟的驚恐扼殺了這種好奇心。雖然那些塵土中的痕跡大多都是混雜重疊在一起的,不太可能吸引住我那不經意的掃視,但我那焦慮不安的目光還是落在了通向房子的小道和大路相接的岔口附近。我注意到了某些細節,同時絕望而又確定無疑地認出了這些細節蘊含的可怕深意。在收到埃克利寄來的柯達照片後,我曾花上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凝視照片裏那些屬於外來者的爪印。這絕不是句空話。我對那些令人嫌惡的螯爪所造成的痕跡了若指掌——那種在方向上模棱兩可的痕跡毫無疑問地象徵著那些不屬於這個星球上的恐怖。我絕不認錯那些痕跡,沒有這樣仁慈的可能性。在我看來,那個地方確確實實地客觀存在著至少三個那樣的爪印。它們混在那些進出埃克利家、數目多得出乎我意料的模糊人類腳印之中,顯得駭人地引人矚目,而且它們留下的時間決計不會超過數個小時。這是那些活生生的來自猶格斯的真菌留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痕跡。

我及時地鎮定下來,控制住自己,壓抑了尖叫的沖動。畢竟,如過我的確相信了埃克利的信件,那麽這不是什麽預料之外的事情。他說過,他已經與那些東西達成了和解。那麽,它們中的一部分前來拜訪埃克利的房子能有什麽奇怪的呢?但是,恐慌卻比我所感覺到的安慰來得更加強烈。在第一次見到這些來自外空深淵的活物所留下的爪印時,難道還有誰能無動於衷麽?正在這時,我看到諾伊斯推開了門,快步向我走來。我想,我必須保持鎮定,因為我想眼前這位和藹的朋友完全不知道埃克利在探索禁忌時曾進行了怎樣一些最深奧、最驚人的調查和研究。
諾伊斯匆忙地告知我說,埃克利很高興,現在正準備見我;不過他突發性的哮喘可能使得他在未來的一兩天內無法勝任一個稱職的東道主。喘息出現時會對他的身體造成很大影響,而且總會伴隨著令他虛弱的高燒和全身無力。當症狀持續時,他的狀況一點也不好——必須低聲說話,並且走動時也非常笨拙和虛弱。他的腳和腳踝腫脹得厲害,所以他只得將它們包紮得像是患上痛風的老“食牛者”[註]。他今天的狀況就很糟糕,所以我可能需要自己照料自己;不過他仍然很渴望進行交談。我能在前廳左邊的書房裡找到他——房間的窗簾都拉上了。在他生病期間不能接觸太多陽光,因為他的眼睛現在變得很敏感。

[註:女王和倫敦塔的義勇看守的綽號,他們原本負責看守倫敦塔中的囚犯和英王室珠寶。由於他們穿著風格保守,將自己包裹得很厚,故有此一說。]

接著諾伊斯向我做了道別,然後開著他的汽車駛向北方,而我也慢慢走向那座白色的房子。諾伊斯為我留下了半開的門;但在到達門邊走進去之前,我先仔細地審視了一遍整個地方,試圖確定究竟是什麽東西讓我產生了如此模糊的古怪感覺。庫房和榖倉看起來相當整潔和普通,並且我注意到埃克利那輛破破爛爛的福特就停在屬於它的那間寬敞、沒有上鎖的車庫裡。然後我意識到為何自己會覺得古怪了。這裡一片寂靜。通常來說,一個農場起碼會因它圈養的各種家畜而傳出適當的騷動聲,但是在這裡,所有與生命有關的訊號都消失了。那些母雞和獵犬究竟怎麽樣了?我可以想像得出,那幾頭埃克利在信裡提過的奶牛也許是外出放牧了;而那些看門犬也可能已經被賣掉了;但是如果就連一點點母雞發出的微弱的咯咯聲和咕噥聲也聽不到的話,可就真有些古怪了。

但我沒有在小路上逗留太久,而是果斷地走進了半開著的農舍大門,並在身後隨手關上了它。這個動作給了我一種截然不同的心理效果。而當我意識到自己已被關進房子裡的時候,我有過一瞬間的沖動,希望自己能倉皇逃離這裡。倒不是因為房子的內部看起來非常兇險不祥;恰恰相反,我覺得面前這條有著殖民時代晚期風格的典雅走廊顯得相當正常雅緻,也非常欣賞它的布置者所表現出的品位和修養。促使我產生逃跑想法的是某些更加細微、難以確定的東西。也許,我覺得自己聞到的某種奇怪的氣味——但我同時也很清楚地意識到,即使在保養得最好的老農舍裡,那種發黴的怪味也相當常見的。



VII




我一面努力抵抗著那些陰暗的疑懼,一面依照諾伊斯先前的介紹,推開了左邊那扇裝著六塊鑲板與黃銅門閂的白色大門。門後的房間比我想的更暗一些。而當我走進它的時候,我留意到那種奇怪的氣味變得更濃烈了。空氣裡似乎飄蕩著某種微弱的像是幻覺一般的旋律或顫動聲。有一瞬間,接著緊密的窗簾裏漏進來的光線,我隱約看見一丁點東西,但是一陣懷著歉意的乾咳或者呢喃低語將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房間遠處、更黑暗的角落。我注意到那裡擺著一張安樂椅。接著,在那深邃的陰影裡,我隱約看見了一張白色的人臉和一雙手;於是我立刻走上前去,向那個正努力試圖說出點什麽的人問好。雖然光線很暗淡,但憑著感覺,我知道那的確是邀請我進行這趟旅行的東道主。我曾反覆仔細察看過那張柯達照片,決不會認錯那張結實而又飽經風霜的臉,與那圈剪短了的灰白鬍子。

但當我再仔細審視時,我的致意也蒙上了一層焦慮和難過。因為,我很確定,那是一張重病患者才有的臉。那張臉緊緊地繃著,面無表情,甚至連眼睛也一眨不眨地茫然瞪著。我覺得這肯定不單單只是哮喘的問題;也意識到前一陣子的恐怖經歷所帶來的緊張情緒肯定可怕地影響了他的健康。難道這一切還不夠擊垮任何一個普通人嗎?即使是比這個鑽研、禁忌事物的無畏學者更加年輕的人也難逃崩潰的厄運。恐怕,那種突然降臨的古怪鬆弛來得太晚了,已經無法將他從這種像是全面崩潰的狀態裏解救出來了。他的雙手擱在膝蓋上,虛弱、毫無生氣的模樣裡透著一點兒可憐。他的身上套著一件寬鬆的晨袍,並且用一條鮮艷的黃色圍巾或是兜帽遮住了頭頂和脖子的上半部分,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這時,我注意到他正試圖用那種問候我時發出的、乾咳般的喃喃低語說些什麽。那是一種短時間裏很難注意得到的呢喃低語,因為那一簇灰白的鬍子掩蓋住了嘴唇所用的動作,另外他聲音裡的某些東西也讓我感到極度地不安;但出乎意料的是,當集中注意力後,我很快便能把握住他所想表達的要義。那聲音不帶一點兒鄉下人的口音,甚至連所說的言辭也很流利,至少要比我根據來往的信件所預期的情況要好得多。

“我猜你就是威爾馬斯先生?原諒我不能起身。正如諾伊斯先生告訴你的一樣,我病得很重;但我還是不能說服自己讓你空跑一趟。你已經知道我在最後一封信裡所寫下的東西了——明天,等我好一些的時候,我又很多東西要對你說。我無法形容在互通信件這麽長時間之後終於見到你本人對我來說是多麽的榮幸。當然,你也把那些文件帶來了?還有柯達照片和唱片?諾伊斯把你的小提箱放在大廳裡了,我猜你已經看見了。我恐怕你今晚很大程度上要自己接待自己了。你的房間在樓上——這間房子的正上方——你能在樓梯口找到浴室,門是開著的。餐廳裡已經為你準備好了一餐——穿過這道門後,在你的右手邊——你想什麽時候吃都可以。我明天也許能盡好一個主人的職責——但是現在虛弱讓我自己都變得很無助。

“當做在家裡一樣——在帶著你的包去樓上的時候,你可以先把那些信、照片和唱片拿出來放在這裡的桌子上。我們會在這裡討論它們——你可以看到,我的留聲機就放在那個角落裡。

“不,謝謝了——你幫不了我什麽。我很早以前就和這些哮喘打交道了。在晚上前回來,我們能簡單地談一談,然後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上床休息。我就歇在這兒——也許整晚都睡在這裡,我平常常這麽幹。等到早上,我會好上很多,並且能和你一起研究那些我們應該去研究的東西。當然,你已經意識到了,我們所面對的事情是絕對是驚人而且廣博的。對於我們來說,以及對於這地球上的極少一部分人來說,我們最終將展開時空與知識的深淵,它們將超越人類任何科學或哲學掛念的考慮。

“你知道嗎?愛因斯坦錯了,某些物體和力量能以比光速更快的速度運動。通過某些合適的協助,我有可能可以在時間中上下旅行,並且目睹和感受屬於遙遠過去和未來新紀元的地球。你無法想像這些生物將科學發展到了一個怎樣的程度。它們能夠對那些活著的生物的思想和身體做任何事情!我期待著訪問其他的行星,甚至其他的恒星和星系。第一趟旅程將是猶格斯,那是離我們世界最近的、被那些生物完全占居的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位於我們太陽系最邊緣的古怪黑暗星球——地球上的天文學家還不知道它的存在。在合適的時候,你知道的,這些生物將會直接與我們進行心靈交流,並且將會引導人類發現這顆星球——或者也許會讓它們的人類盟友給那些科學家們一個暗示。

“猶格斯星上有許多雄偉的城市——在這些城市裡,矗立著一排排巨大的梯台高塔。這些高塔都是用那種我試圖寄給你的黑色石頭修建起來的。那顆石頭本身也是從猶格斯帶來的。在猶格斯,陽光不會比一般的星光更明亮,但這些生物不需要光。它們有更加敏感的感官,它們也不會在自己的巨型房屋與神廟裡修建窗戶。光線甚至會混淆、妨礙甚至傷害它們,因為它們最初來自一個超越時空之外的黑暗宇宙,那裡沒有任何光線。拜訪猶格斯會令任何心智脆弱的人發瘋——然而我將要去那裡。那裡還有著一些神秘而雄偉的大橋——那是由某些更古老的種族修建起來的,早在這些生物從無限虛空降臨猶格斯之前,這個種族就已經滅絕並被徹底遺忘了——這些大橋下流淌著黑色的瀝青河流。那種景象可以把任何人都變成但丁或是愛倫•坡,只要他還能保證自己神志足夠正常,能將他所看到的都說出來。

“但請記住——這個有著真菌花園和無窗城市的黑暗世界並不是真的那麽可怕。只不過是對我們來說,它似乎是可怕的。當那些生物在遠古時代第一次探索我們的世界時,可能也像我們害怕它們世界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恐懼。你知道它們在很早以前就降臨到地球上了。那個時候,傳說中屬於克蘇魯的時代還未終結,如今沈沒在水底的拉萊耶還聳立在水面之上。它們記住關於這座城市的一切。它們還進入過地球的內部——地表上有某些無人知曉的通道連接著大地深處的世界——其中一些通道就藏在佛蒙特州的群山裡——這些通道連接著地下許多巨大世界,這些世界屬於一些對人類來說完全陌生的生物;被藍色光芒點亮的昆楊[註1]、被紅色光芒點亮的幽嘶[註2]和完全黑暗無光的恩凱[註3]。那可怕的撒托古亞就來自恩凱——你知道的,在《納克特抄本》、《死靈之書》以及經由亞特蘭蒂斯的高階牧師卡拉卡夏•唐保存下來的康莫尼亞[註4]神話體系中曾提到過這個如同蟾蜍一般、沒有固定形狀的強大生物。

[註1:克蘇魯神話中一個屬於類人種族的地底世界。該種族和北美土著相似,但實際是遠古時期從外太空降臨地球的外星生物,它們擁有強大的超自然能力(心電感應以及隨意消解物質)和極端先進的科學技術,至今現存。
[註2:克蘇魯神話中一個位於昆揚下方的世界。它是由瓦盧西亞王國殘餘的蛇人所建立的新王國,但在很早之前就已因為蛇神伊格的詛咒而毀滅。
[註3:幽嘶下方的黑暗世界,在C•A•史密斯創造的海伯利安系列故事中,這裡是舊日支配者撒托古亞棲身之所。]
[註4:康莫尼亞其實是克拉克•艾什頓•史密斯所創作的北方凈土系列小說(Hyperborean)中的一個城市。]

“但我們稍後再談這個。現在肯定是下午四五點鐘了。最好還是把行李從袋子拿出來,吃點東西,然後再回來進行一次舒適的談話。”

我聽從了房間主人的建議,緩緩地轉過身去;拿起了自己的小行李箱,取出並存放好需要用到的文件,然後走進了為我安排的房間。那些出現在路邊的爪印依舊記憶猶新,而埃克利近乎呢喃的話語更對我產生了奇怪的影響;他的言辭讓我覺得他對那顆被真菌占領的星球——那顆被視為禁忌的猶格斯星——瞭若指掌,可這種想法卻讓我止不住地渾身戰慄,甚至比我想像的更加劇烈。我為埃克利的病痛感到非常的惋惜,但是卻也不得不承認,他那沙啞刺耳的喃喃低語雖然讓人可憐,卻同樣也讓我感到莫名的憎惡。如果他不在談論猶格斯星以及它上面的陰暗秘密時表現的那麽得意洋洋該有多好!

為我準備的房間設施齊全,非常令我滿意。房間裡既沒有樓下那種發黴的臭味,也感覺不到那種讓人覺得心神不寧的振顫。我將小行李箱留在了房間裡,然後走下樓去,和埃克利打了個招呼,並享用了他為我準備的午餐。餐廳就在書房的邊上。此外,我還留意到廚房也在同一個方向上稍遠些的地方。餐桌上做了豐富的準備,等候著我的有三明治、蛋糕和奶酪,以及一只放在茶杯和茶碟邊上的保溫壺——這說明主人連熱咖啡也沒有忘記。在享用過美味的午餐後,我為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卻很快發現在這一細節上廚房的工作有失水準。我在喝下第一勺咖啡時就察覺到了一種略微有些辛辣的不快味道。於是,我把杯子放在一邊,沒再繼續喝下去。在用餐期間,我覺得埃克利一直都靜靜地坐在隔壁黑暗房間的那張大椅子上。我曾走過去邀請他一同進餐,但他喃喃地低聲說他現在吃不下東西。稍後,在他入睡前,他會喝上一點麥芽乳——他今天一天只需要吃點這東西。

吃過午餐後,我堅持親自打掃了餐桌,並在廚房的水槽裡清洗了所有的盤子——順帶也倒掉了我不愛喝的咖啡。隨後,我回到了黑暗的書房裡,搬來一把椅子放在靠近房間主人的角落裡,準備與他展開一些他有興趣的談話。信件、照片和唱片依舊擺在房間中央的大桌子上,但我們暫時都沒有翻閱它們的打算。不久,我甚至都忽略了那些之前聞到過的奇怪味道與如同振顫的奇怪感覺。

我談到了一些埃克利曾在寫進信裡的內容——尤其是篇幅最長的第二封信——我至今都不敢引用這封長信的文字,甚至不敢用文字簡述它的內容。這種猶豫至今仍對我有著極強的影響,基於同樣的原因,我也不會詳述那晚在偏遠群山中的黑暗房間裡聽說的呢喃低語。我甚至都不敢提及那個刺耳的聲音向我述說的廣博恐怖。過去,埃克利知道很多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然而自他與那些外來者和解後,他所知曉的恐怖已經已經超越了任何神智健全的頭腦能夠承受的極限。他講述了終極無窮的結構,講述了不同維度的並置,講述了我們所知道的宇宙時空在由無數宇宙連接組成的無盡鏈條中的可怕位置,講述了由這一鏈條的每個環節組成的那個擁有弧度、棱角、物質與類物質電磁集合體的超級宇宙——但直到現在,我仍然完全拒絕相信他說過的一切內容。

從沒有哪個神智健全的凡人能夠如此危險地接近那基原本質的奧秘——從沒有哪個生物的大腦得以如此接近那超越了形式、力量與對稱性的混沌中的絕對毀滅。通過談話,我得知了克蘇魯最初來自何處,也知道了為何歷史記錄中出現的明亮新星都是曇花一現。但在提到某些事情時,即便是我的解說者也會猶豫膽怯地停頓下來。而在他欲言又止的暗示中,我猜測到了那隱藏在麥哲倫星雲和球狀星團背後的秘密;猜測到了那些被講述道的古老寓言掩蓋起來的黑暗真相。他向我明白無誤地揭露了杜勒斯[註1]的本質。同時我也從中得知了廷達洛斯獵犬[註2]的本質,雖然我仍它不知起源。伊格[註3],眾蛇之父,的傳說在他的言談中褪去了比喻和象徵的外皮。而當談話延伸那個位於角度空間之外的可怖核心混沌時——那個《死靈之書》仁慈地用“阿撒托斯”這個名諱掩蓋其可怕本質的混沌——時,我帶著嫌惡驚跳了起來。他以具體而直白的方式澄清了那些最大膽的秘密神話才會暗示的汙穢夢魘,但這一切實在太令人驚駭了;而他的語句不僅簡單明瞭,而且病態地可憎,完完全全超越了那些遠古和中世紀的神秘主義者所能做出的、最為大膽的敘述。無可避免地,我開始相信那第一個創造了這些應當被詛咒的傳說的神話作者必定曾與埃克利結盟的外來者打過交道,甚至可能還曾拜訪過宇宙之外、那些埃克利如今正打算去拜訪的疆域。

[註1:一種微小的異度空間中以血肉為食的生物,在《廷達洛斯獵犬》中出現過]
[註2:F•貝爾克納普•朗創造的一種生活在與我們世界完全不同的維度世界裡的生物。不同於生活在平滑的曲線時空中的人類它們生活在一些“角度”的時空中,並且能穿越時空追獵那些穿越時間的生物。]
[註3:洛夫克拉夫特在與畢夏普合作的小說中創造的神明,後來在克蘇魯神話中延伸為蛇人的神明,以蛇人、有翼毒蛇或巨蛇的形象出現。]

埃克利告訴了我那塊黑色石頭究竟是什麽,以及它上面暗示的秘密。這讓我萬分慶幸自己沒有收到收到那件郵遞包裹。我對於那些象形文字的猜想完全正確。而這時候的埃克利似乎也全盤接受了這一系列他偶然發現的事情;實際上,他不僅接受了這些恐怖的事情,而且熱切渴望去探索這可怕深淵的更深處。我想知道自他給我寄最後那封信之後,他究竟在和什麽東西打交道,也想知道和他打交道的個體是否大多都和他最初提到的那個密使一樣是人類,或者跟他打交道的根本就不是人類。這時,我的神經已繃緊到了讓人無法繼續忍受的地步。我試圖解釋這間黑暗房間裡揮之不去的古怪氣味與一再出現在我腦海裡的隱約振顫,並因此延伸發展了出各種各樣瘋狂的想法。

隨著夜幕逐漸低沈,我回憶起了埃克利在寫給我的信中所描述的夜間景象,並戰慄地意識到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同樣,我也很不喜歡這座農舍的地理位置——因為它就在那被密林覆蓋的巨大山坡所投下的遮蔽中,而且這山坡還連接著黑山那人跡罕至的高聳峰頂。在得到埃克利的同意後,我點燃了一只小油燈,撥暗了火光,然後將它放置在遠處一張位於陰森的彌爾頓半身像側旁的書櫃上;但旋即我又後悔這個舉動了,因為微弱的火光讓房間主人那張毫無表情、緊緊繃著的面孔與無精打采的雙手看起來極端怪異,如同死屍一般。我覺得他幾乎已無法動彈了,但卻又看見他偶爾會微微地點點頭。

當他說完這些之後,我完全無法想像明天他還能說出怎樣一些更加深奧隱晦的秘密;不過他最後還是透露了一些消息——他說他將會旅行前往猶格斯星,甚至前往更遙遠的外太空——甚至我或許也能伴他同行。當他提議我展開一次穿越宇宙的航行時,我充滿恐懼地驚跳了起來。這把埃克利逗樂了,因為當我流露出恐懼神情的時候,他的頭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接著,他非常溫和地告訴我人類該如何穿越星際真空的,完成這種看似不可能的航行——事實上有幾個人已經完成這種壯舉。雖然,人類的整個身體的確無法承受這種旅行,但是外來者利用它們那嘆為觀止的外科手術、生物學、化學以及機械技術找到了一種方法將人類的大腦和其他與之共存在身體構造分離開來。

它們有辦法在不造成傷害的情況下,將人類大腦從身體裡剝離出來,並且還能保證殘餘下的生物器官能失去大腦的情況下繼續存活下去。而那團赤裸、小巧的大腦將被浸泡在一種液體裡,裝進用金屬鑄造的圓缸中。圓缸中的保存液偶爾會得到一些補給。而圓缸本身則是由某種從猶格斯星上開採出的金屬鑄造的,能夠密封隔絕以太。通過幾個電極接頭,圓缸能隨意地連接上某些精心設計的儀器設備,從而為大腦提供視覺、聽覺和語言這三種重要的機能。對於這些有翼的真菌生物來說,捎帶著完好無損的柱形腦缸穿越太空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而在穿越星際空間,抵達任何一個建立著它們文明的星球之後,外來者們便能找出許多可調整的設備為大腦提供其他一些機能;因此,通過一些簡單的裝配工作,這些旅行中的大腦便能在橫穿及超越時空連續體的每個階段都能獲得一套有著完整感官知覺,並且具備語言能力的新生命——雖然,只是一種沒有軀體、純粹由機械模擬的生命形式。這就像是隨身攜帶著一張留聲機唱片展開旅行,並在任何配有留聲機的地方播放這張唱片一般簡單可行。這一方案不存在任何的問題,埃克利也不會因此感到擔憂。這樣的壯舉不是一次又一次極其精彩地實現了麽?

說到這裡,他那幾乎一直靜止的肢體第一次動彈起來。他那幾乎沒有挪動過的手第一次舉了起來,僵硬地指向房間另一邊的某張高大架子。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我看到那一排整潔的書架上擺著超過一打的金屬圓缸子——我過去從未見過這種圓缸,它們大約一英尺高,直徑略小於一英尺,每個圓缸的弧形表面都鑲嵌著三個呈等腰三角形分布的奇怪狹槽。其中有一個圓缸的兩個插槽正連接著一對模樣奇怪、擺在圓缸後方的機器上。它們所蘊含的意義我自不必多說。我像是得了 瘧疾一般顫抖起來。然後我看到那隻手指向了一個很近的牆角。在那裡胡亂堆砌著一些複雜的設備與附屬的纜線和插頭——其中有幾個像極了架子上那兩個擺在圓缸後面的裝置。

“這裡有四種不同的設備,威爾馬斯。”那聲音呢喃低語道。“四種——每種都有三個功能——總共十二個部分。你看,那上面的圓缸表示著有四種完全不同的生物。三個人類、六個不能依肉體在太空航行的真菌生物、兩個從海王星來的生物(老天,如果你能看看這些生物在它們自己星球上的模樣該多好。)剩下的生物則全都是來自銀河系外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暗星裡的中央洞窟。在位於圓山裏的主前哨中,你偶爾會看到更多的腦缸和機器——有一些裝載著從宇宙之外來的大腦,它們擁有的感官與你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完全不同——它們是來自遙遠外空的同盟和探索家——它們能通過一些特殊的機器獲得合適的感官與表達能力,這些儀器不僅僅讓它們覺得合適,也方便讓各式各樣的傾聽者理解它們傳遞的信息。就像這些生物那遍布各個宇宙的大多數主要前哨站一樣,圓山是一個星際交流非常頻繁的地方。當然,它們只借給我最普通的機器用於實驗。

“那裡,拿著我指給你的三台機器放在桌子上。那個稍高一些、前面安裝著兩只玻璃透鏡的機器——然後是那個有著真空管和音箱的盒子——接著是那個頂端有著金屬圓盤的東西。最後請取下那個貼著‘B-67’標簽的圓缸。站在那張溫莎椅上去才能搆著那個架子。重嗎?別擔心。確定是編號——B-67。不用管那個與兩台測試儀器相連、還帶金屬光澤的新圓缸——就是那個上面寫著我名字的。 把B-67放在桌子上,和你放機器的地方靠在一起——留意所有三個機器上的轉盤式開關,把它們都調到最左端。

“現在把那台透鏡機器的纜線接到圓缸最上面那個狹槽裏——那兒!把帶管子的機器接在下面左手邊那個狹槽裡,帶金屬碟的儀器連上外面的狹槽。現在把機器上所有轉盤式開關轉到最右端——先是透鏡那個、再是金屬碟的那個、最後是帶管子的。這就對了。我先告訴你,這是個人類——就像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明天我將會讓你體驗一些別的東西。”

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奴隸般地聽從那些呢喃低語,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埃克利已經瘋了。在經歷過前面的談話之後,我應該已經準備好應對任何事情了;但是這種操作機器的滑稽表演實在有些像是典型的、由瘋狂發明家與科學怪人構思出的怪誕奇想,所以我開始有一點懷疑——雖然,在參與之前的瘋狂對話時,我甚至都不曾心生疑慮,但此刻我有些懷疑了,眼前這個呢喃低語的人所講述的內容已經完全超越了人類的一切觀念——但是,遙遠的外空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東西嗎?難道能僅僅因為它們缺乏實在具體的證據就能說明它們荒誕不經嗎?

這團混沌讓我覺得眩暈起來。接著,我漸漸意識到剛連上圓缸的三台機器全都發出一種混雜著摩擦和呼呼的聲音——但是很快這種混雜的聲音又消失在完完全全的寂靜中。會發生什麽?我會聽到一個聲音麽?如果是這樣,我有什麽證據能證明它不是某個躲藏在別處、嚴密監視著我們的人通過某些巧妙偽裝起來的無線電設備在對我們說話呢?直到現在,我仍不願意為自己聽到的東西賭咒發誓,我也不知道在自己面前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但似乎的確發生了些什麽。

簡單明了地說,那個有著真空管和音箱的機器開始說話了,而且它的言辭有著一個確定的要點,同時也明白無誤地顯示出它的確具備某種智能。這些話語都毫無疑問地證明說話者的確就在現場,而且正在觀察著我們。那個聲音很響亮,帶有金屬質感,死氣沈沈並且在發音的每個細節上都顯露出確定無疑的機器特性。它沒有音調或是情緒變化,而是懷著極度的精確和從容,用刺耳的聲音喋喋不休地講個不停。

“維爾馬斯先生,”它說“我希望我沒嚇著您。我和您一樣是一個人類,但我的身體現在正安全地放在房間東面大約一英里半的圓山裡接受合適的維生照料。而我自己則和你在一起——我的大腦就在圓缸裡,同時我可以通過這些電子振動器看見、聽見並且和您交流。一個星期後我將踏上穿越虛空的旅途,就像我以前曾多次做過的一樣。我很高興屆時會有埃克利先生的陪伴,同時我也希望您能一同參與。我聽說過您的名聲,也留意過您與我們朋友之間的書信,現在,我也見到您本人。當然,我就是那些與拜訪我們星球的外來生物結成同盟的人類中的一個。我第一次遇見它們還是在喜瑪拉雅山脈,而現在我已經在許多方面協助過它們。作為回報,它們給予了我僅僅只有少數人類才得以享有的經歷。

“如果我說我曾到過三十七個天體,你能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嗎?——其中有行星、暗星還有一些不那麽好下定義的物體——其中八個在我們所處的銀河系之外,兩個則位於我們這個彎曲的宇宙時空之外。所有這些對我來說不構成一丁點損害。它們切開了我的頭部,並移走了我的大腦;這個過程已經相當熟練和靈巧了,甚至都不能粗略地稱之為進行外科手術了。這些到訪的生物有許多方法使得這些抽取過程變得非常簡易甚至幾乎司空見慣——而且當大腦脫離之後,人的身軀將不再老化。我補充一句,依靠著這些機械功能,加上偶爾更換保存液時帶來的有限營養供給,大腦事實上已經成為不朽的個體了。

“總之,我由衷地希望您決定和埃克利先生以及我一同踏上旅程。那些到訪者很渴望認識像您這樣明白事理的人,同時也希望向你們展現那些我們人類中的大多數只能在夢境中才可以見到的偉大深淵。第一次與它們會面也許有些奇怪,但我知道你將能克服這些。我想諾伊斯先生也會一起走——就是那個毫無疑慮,用車把你帶到這兒來的人。他好幾年前就是我們中的一員了——我猜您一定認出他的聲音,埃克利先生寄給你的唱片上就有他的聲音。”

這時我猛烈地驚跳了起來,於是說話者停頓了一小會兒,才開始繼續他的演講。

“所以威爾馬斯先生,我會留給您考慮的時間;僅僅只補充一句,像您這樣一個有著豐富的奇聞和民間傳說知識的人絕不應該錯過這樣的機會。沒有什麽好怕的。所有的轉變過程都是無痛的;而且沈浸在這樣一個完全機械化的感官世界中,有許多值得享受的東西。當這些電極斷開連接後,大腦僅僅會進入一種格外生動和奇妙的睡夢狀態。

“現在,如果您不介意,我們也許要中止我們的談話,等到明天再繼續。晚安——只要把所有的開關都轉回左邊;不用擔心準確的順序,但你最好能把透鏡的機器留到最後來關,晚安,埃克利先生——好好招待我們的客人。準備好關閉那些開關了嗎?”

它說的只有這些。我機械地遵從了那台機器的建議,關掉了三個開關,但卻依舊精神恍惚,並且對發生過的一切都充滿疑惑。當我聽到埃克利的呢喃低語告訴我可以移走桌子上的所有儀器時,我頭腦仍沈浸在暈眩中。他沒有試圖對剛才發生的一切作出任何評論,事實上也沒有什麽評論能很好地表述出我所感受到的重負。我聽到他告訴我可以把油燈帶到自己房間裡去,所以我猜他希望獨自歇息在這片黑暗裡。也的確到了他該休息的時候了,因為這一系列談話進行了整整一個下午和晚上,即使對一個精力旺盛的人來說也會感到精疲力竭。我精神恍惚地向房間主人道了聲晚安,然後帶著油燈走上了樓梯——雖然我手上還帶著一支相當不錯的小型手電筒。

能離開樓下那個總彌漫著奇怪氣味與模糊振顫感覺的書房令我頗感欣慰,但當我想起自己身處的環境,以及將與之碰面的勢力時,我仍舊擺脫不了那種混雜著畏懼、危險以及極度怪異的感覺。這感覺讓我覺得毛骨悚然。這片偏僻的荒野;那片聳立在農舍後方不遠處、被詭秘森林覆蓋的山坡;那些留在路邊的腳印;那個待在黑暗裡、飽受病痛折磨卻一動也不動的低語者;那些可憎的圓缸和機器,尤其是那個請我進行一次奇怪手術,並參加一場更奇怪的旅行的邀請——這些東西全都如此地全新和陌生,它們在突然之間連續地蜂擁進了我的生活,用一種逐漸累加的力量沖擊向我,消磨著我的意志,甚至幾乎逐漸損耗盡了我的體力。

意識到嚮導諾伊斯居然是留聲機唱片裡的那場可怕拜鬼儀式中的人類司儀實在讓我尤其震驚;不過我事先的確從他的聲音裡覺察到一絲令我厭惡的模糊熟悉感覺。另一個額外的驚異則源於自己對東道主表現出的態度——不論何時我都不願去分析它;因為我對那個往來書信所展現出的埃克利有著一種本能的信任,但此時此刻,我卻發現這個人讓我感覺到了截然不同的憎惡。他的病痛本該喚起我的同情,可實際上正相反,它讓我覺得不寒而慄。他看起來過於僵直,一動不動就像死屍一樣——而且那沒完沒了的呢喃低語更讓人嫌惡,甚至不像是人類。

在我看來,那種呢喃低語與我以往聽到過的任何聲音都不相同;雖然說話者那被小鬍子遮擋住的嘴唇幾乎一動也不動,顯得頗有些古怪;但那他發出的聲音卻有著一種潛在的力量和穿透性——對於一個哮喘患者的喘息來說,這實在讓人有些詫異。即使隔著整整一個房間,我仍能理解說話者的意思。甚至有一兩次,對我來說,那聲音雖然模糊但卻似乎有種滲透的力量。就好像說話者並非那麽虛弱,只不過是有意壓低了聲音——但他為何要這樣,我卻無從猜測。從一開始,我就從那音質中覺察出一些令人不安的東西。而此刻,當我試圖重新衡量整件事情時,我覺得自己能根據這種感覺回溯到一種潛意識中的熟悉,就像是從諾伊斯的聲音裡覺察出一絲朦朧的不祥感覺一樣。但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暗示著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聽到這種聲音的。

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我決不會在這裡再多待任何一晚。我對科學的熱情已經完全消散在恐懼和嫌惡中。此刻,除了逃脫這張由恐怖和怪異揭示所編織的大網外,我什麽都不願去想。我現在已經知道得夠多了。那存在於宇宙之間的古怪聯繫肯定的確存在——但即便它們肯定存在,也不意味著凡人就應該去涉足它。

某些褻瀆神明的力量似乎包圍著我,令人窒息地壓下來,壓垮我的意識。我覺得,想要睡著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所以我僅僅熄滅了油燈,穿戴整齊地躺在了床上。雖然有些荒唐,但我當時的確已準備好應對某些未知的突發事件;我的右手裡緊握著我一同帶來的轉輪手槍, 同時左手則抓著小型手電筒。樓下一片寂靜,我甚至能想像我的東道主正如何好像死屍般僵直著、無聲地躺坐在黑暗裡。

我聽到某處傳來的滴答鐘聲,甚至微微有些感激這聲音還是正常的。但是它提醒了我,讓我回想起這片地區裡的另一個特徵,另一個讓我又感到不安的特徵——這裡沒有任何動物。可以肯定附近沒有任何農場裡該有的家畜,而此刻我意識到自己完全聽不見那些野外動物在夜間活動時發出的、習以為常的聲音。遠方有一些看不見的溪水在邪惡地潺潺作響,但除此之外,我聽不見任何戶外的聲音。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死寂——彷彿像是星際間裡的沈寂——同時我開始猜測是怎樣一種孕育於星際間、無形無影的瘟疫在威脅著這片地區。我回想起古老神話裡說狗和其他野獸總是非常厭惡外來者,同時開始思索那些留在小路上痕跡可能透露了什麽含義。



VIII




後來,我出乎意料地陷入了昏睡。不要問我睡了多久,也不要問我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有多少是完完全全的夢境。如果我告訴你,我在某一時刻醒來,聽到看見了某些事情,你僅僅會說,那時候的我肯定還在做夢;直到我跑出農舍的那一刻前,我一直都在做夢。我當時沖出房子,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小木棚——我記得曾在那兒見過一輛老福特車——接著,我跳上了那輛古老的汽車,在那些東西出沒的群山裡開始了一段瘋狂而又漫無目的的疾馳,最後——在經歷過數小時的顛簸與蜿蜒,最終穿越了險惡的森林迷宮之後——抵達了一個後來證明是湯森鎮的小村莊。

當然,你也不會完全相信我經歷過的所有事情;你也許認為所有照片,錄音唱片,圓缸與機器以及其他類似的證據純粹是我借用亨利•埃克利的失蹤自導自演的一場騙局;甚至你還會說這是埃克利與其他一些怪人精心製造的無聊惡作劇——是他在基恩拿走了快遞包裹,是他讓諾伊斯製作了那張蠟克盤。但是,諾伊斯的身份始終沒得到確認,這讓整件事情有古怪,住在埃克利附近地區的村民都不認識這個人,但他肯定經常拜訪這片地方。我希望自己能在逃跑前停頓片刻,記錄下諾伊斯的車牌號碼——或者,什麽都不做才是更好的選擇。因為,不管你怎麽說,也不管我有時會如何嘗試說服自己,那些來自外層空間、令人厭惡的勢力一定就潛伏在那些幾乎是完全未知的群山裡——而且,這些勢力還擁有著許多滲透進人類世界的間諜與密探。我今後想要的一切就是與這些勢力以及這些密探們有多遠離多遠。

聽說了我的離奇故事後,治安官帶著民兵隊趕到了那棟農舍。但埃克利已經走了,沒留下任何線索。他寬鬆的晨袍、黃色的頭巾以及包裹手腳的纏布都靜靜地躺在書房的地板上,非常靠近角落裡的安樂椅。沒人知道他是否帶走了其他的衣物。但他飼養的看門犬與家畜的確都消失了。房間內外的幾面牆上都有可疑的彈孔;但除此之外,沒有發現其他可疑的線索。沒有圓缸與機器,沒有我用行李箱帶來的證據,沒有奇怪氣味與模糊振顫的感覺,沒有小路上留下的腳印,直到最後,我也沒能注意到任何值得懷疑的東西。

在逃亡之後,我在布拉特爾伯勒待了一周,並詢問了各式各樣對埃克利有所了解的當地人;結果讓我更相信這件事並非是夢境或幻覺的虛構。有記錄顯示,埃克利曾古怪地大量進購過看門犬、軍火和化學品,而他的電話線也總是被莫名其妙地切斷;同時,所有認識他的人——包括他在加利福尼亞的兒子——都承認他偶爾會評論自己從事的古怪研究,而且這些評論始終都存在著某種相互吻合的統一之處。但嚴肅的市民們認為他瘋了,而且堅定地斷言所有曝光的證據僅僅是他因精神錯亂時狡詐製造的騙局,甚至可能還得到某些古怪協助者的唆使和幫助;相反,很多地位低微的鄉村居民全都支持他陳述中的每個細節。他曾給其中一些村民展示過他的照片和黑色石頭,也為他們播放過那張令人不寒而慄的唱片;他們說那些腳印和奇怪的嗡嗡聲響均與古老傳說裡描述的一模一樣。

他們也曾提起,自埃克利找到那塊黑色石頭之後,人們便開始在埃克利的農舍附近越來越頻繁地留意到某些可疑的情況與聲音。如今,人們紛紛迴避那塊地方,除了郵遞員和少數幾個心智堅定的人,沒人會去拜訪他。在當地,黑山與圓山都是臭名昭著的危險區域,我甚至找不到一個曾詳細勘探過它們的人。偶爾會有當地人在那片地區失蹤;自這一地區有歷史記錄以來,此類案件就不絕於耳。這些失蹤人口裡也包括那個幾乎過著流浪生活的沃爾特•布朗——埃克利曾在寫給我的書信裡提到過這個人。此外,我還拜訪一個農夫,他自稱在洪水期間親眼看見泛濫的西河上飄著一個古怪的物體,但他的故事過於混亂沒有什麽真正的價值。

當我離開布拉特爾伯勒時,我下定決心再也不拜訪佛蒙特州了,而且我很確定地知道自己將會一直遵從這個決定,永不改變。某個可怕的宇宙種族肯定在那片荒野裡的群山間建立起了秘密的前哨——當我讀到一條新聞宣稱觀測到位於海王星之外的第九大行星時,便更加確定起自己的結論來。正如那些勢力所說的一樣,它必會被人類觀測到。天文學家們用一個恰當得讓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命名了這個新發現——“冥王”——或許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個名字是多麽恰當。毫無疑問,我相信這簡直就是黑暗猶格斯星的真實寫照——而當我試著猜測為何它上面的可怕住民會希望人們在這個特殊的時刻發現這顆行星時,我不禁不寒而慄起來。這些惡魔般的生物可能正在逐漸引入一些危害地球與地球居民的全新策略,雖然我一直地徒勞地說服自己這可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但是,我仍要在這裡講述農舍裡那個恐怖夜晚的最終結局。正如我前面所說的一樣,我最後陷入了混亂的昏睡;那段睡眠裡充滿了奇異的怪夢,讓我瞥見了一些非常恐怖的風景。我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喚醒了我,但在那一刻,我很確定自己是清醒的。最初的感覺非常混亂,我察覺到了房門外大廳地板上發出的一陣偷偷摸摸的咯吱聲響;接著有人笨拙地摸索了門閂。然而,這些聲音幾乎在一瞬間就停止了;所以當下方書房裡傳出聲音的時候,我才有了真正清晰的感覺。似乎書房裡有好幾個人在說話,並且我斷定他們正在進行一場爭論。

在傾聽了幾秒之後,我便完全清醒了過來;因為聽到那些聲音後,任何試圖繼續安睡下去的想法都顯得荒謬可笑起來。我聽到的聲音各式各樣,顯露出很奇怪的差別。不過,倘若有誰聽過那張該詛咒的留聲機唱片,那麽他絕對能分辨出至少兩個聲音的主人是誰。我頭腦裡閃過了一個毛骨悚然的念頭——這時我正和那些來自無底深淵裡的無名怪物共處在一個屋簷之下;因為那兩個聲音毫無疑問正是那些外來生物在與人類溝通交流時使用的那種褻瀆神明的嗡嗡聲。那兩個聲音存在著個體上的差異——高低、聲調以及語速等方面——但在主要特徵上卻一樣地讓人憎惡。

第三個聲音無疑是那個說話機器聯接上某個圓缸裡的分離大腦後發出的聲響。和那些嗡嗡聲一樣,這也不存在任何的疑問;因為晚上談話時,我曾聽過這種聲音——那響亮、富有金屬質感而又死氣沈沈的嗓音,以及那沒有音調和情緒變化的喋喋不休,還有那客觀的精準與從容,全都烙在了我的腦子裡,完全無法忘記。當時,我不假思索地懷疑那個刺耳的聲音是否就是原來與我交談過的大腦;但稍後我又想到,在聯接上同樣的說話機器後,任何大腦發出來的嗓音都是完全相同的;僅僅會在語言、節奏、語速以及發音等細微方面存在著區別。參與這場可怕討論的還有兩個實實在在的人類聲音——一個是顯然屬於鄉下人的粗俗的聲音,對我而言非常陌生;另一個則是溫和的波士頓人口音——那正是我過去的嚮導諾伊斯。

那些被設計得非常結實的地板令人困繞地阻隔了大部分詞句。當努力試圖聽清楚傳上來的聲音時,我清楚地察覺到樓下的房間傳來了許多刮擦、拖拽與騷動的聲響;於是我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下面的房間裡一定充滿了活物——而且數目一定遠超我所確定的那個幾個說話者。我很難準確地描述自己聽到的騷動,因為幾乎沒有什麽合適聲音可以拿來比較。似乎不時有幾個彷彿有意識的東西在房間裡穿行;它們發出的腳步聲聽起來有些像是堅硬表面和地板碰撞發出的哢噠聲——就好像是獸角或者硬橡膠構成的粗糙表面在碰撞地板。用更具體但卻不那麽精確的比喻來說,那就像是穿著底端有許多尖刺的寬鬆木屐在打磨過的木地板上喀嚓喀嚓地蹣跚而行。至於是什麽樣的東西製造了這些聲響,我實在不想去深究。

不久,我便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區分出任何完整連續的對話。單個的詞句——包括埃克利與我的名字——不時從下方飄上來,尤其是那個機械的說話機器發言時,更是頻頻提到;但由於缺乏上下文的聯繫,它們所表達的意義我卻無從猜起。時至今日,我仍拒絕根據這些零散的詞語做任何明確的揣測,甚至對我來說那更像是一種暗示而非啟發。我敢肯定,自己下方的房間裡正在召開一場可怕又畸形秘密會議;但我完全不知道這場會議究竟在商議怎樣一些令人震驚的決議。雖然埃克利此前向我擔保說那些外來者是友善的;可奇怪的是,我此時卻明確地感覺到了下方會議中彌漫的惡意與褻瀆氣氛。

經過耐心的傾聽,我逐漸清楚地區分開了不同的聲音,可即便如此我仍舊把握不住任何一個聲音所述說的內容。但我似乎已經領會了其中一些說話者大體上的情緒狀態;例如有一個嗡嗡的聲音表現出了不容置疑的權威性;而那個機械的聲音,儘管有著人造的響亮高音而且規則端正,卻似乎處在一個從屬和懇求的位置上。而諾伊斯的語調裡則透著一種調和安撫的語氣。其他的聲音我已不想再做解讀。但我沒有聽到那種熟悉的、屬於埃克利的呢喃低語,不過我也知道,那種聲音肯定沒法穿透結實的地板傳上來。

我將試著寫下一些自己聽到片斷詞句與聲音,盡我可能地區分標示出每個說話者說的詞句。這段敘述將從我第一次聽到那個說話機器說出幾個可以區分的片斷時開始。

(說話機器)

……我自己招來……把信和唱片送回去……結束它……接受……看見聽見……該死……並非人力可為,畢竟……帶金屬光澤的新圓缸……老天

(第一個嗡嗡聲)

……我們停下來的時候……小的和人類的……埃克利……大腦……說……

(第二個嗡嗡聲)

……奈亞拉托提普……維爾馬斯……那些照片和信件……拙劣的騙局……

(諾伊斯)

……(一個很難正確發音的詞或者名字,可能是恩伽•克森)……無害的……
和平……好幾周……誇張的……早就告訴過你……

(第一個嗡嗡聲)

……沒有理由……原定計劃……影響……諾伊斯能看住……圓山……新的圓缸……諾伊斯的汽車……

(諾伊斯)

……好吧……都是你的……在這裡……休息……地方……

(幾個聲音同時響起,混雜成一段無法區分的對話裡)

(許多腳步聲,包括那種特殊且鬆散的騷動或哢噠聲)

(一種奇怪的拍打聲)

(一輛汽車發動和遠去的聲音)

(一片寂靜)

在險惡群山中那座外來生物出沒的農舍裡,我一動不動地躺在二樓臥室的奇怪大床上,豎著耳朵捕捉到了這些對話的大體內容——那時候,雖然躺在床上,但我一直穿戴整齊,而且右手緊握著轉輪手槍,左手抓著袖珍手電筒。正如之前說過一樣的,我已經完完全全地清醒了;然而直到最後的回音消失了許久之後,一種難以形容的僵硬依舊占據著我的身體,迫使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聽到樓下某個地方有一座古老的木質康涅狄格州大鐘在從容不迫地嘀嗒作響,接著逐漸區分出一個睡夢者發出的不規則鼾聲。在那場奇怪的會議之後,埃克利一定已經睡熟了。而且我確信他的確有必要休息了。

然而,我不知道該做點什麽,或者該做何打算。畢竟,我偷聽到內容與憑借之前得知的信息所作出的推斷有什麽不同嗎?難道我不知道那些無名的外來者這時已經能自由出入埃克利的農舍了麽?毫無疑問,埃克利肯定也為它們不期而遇的拜訪感到驚訝。然而,在我所探聽到的那些片斷的對話中卻有著某些東西讓我感到無窮的寒意,同時也激起我心底最怪誕、最恐怖的猜疑。我由衷地希望自己能真正醒過來,並證明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夢境。我相信我在潛意識裡已經意識到了某些東西,只是我自己還沒有真正察覺到而已。但埃克利呢?難道他不是我的朋友?如果這對一切我有任何的害處,難道他不會反對嗎?那從樓下傳來的平和鼾聲似乎此刻正在嘲笑我,嘲笑我腦中那些被突然放大了的恐懼。

有沒有可能埃克利已經被它們利用了?它們是不是將埃克利當作引誘我帶著照片和留聲機唱片來到這片群山裡的誘餌呢?由於我們已經知道得太多了,這些生物會不會正打算一次性將我們兩個都消滅掉呢?我再一次思索起了埃克利在倒數第二封信和最後一封信之間發生的變化,以及同一時間內整個事態所發生的突然而又不自然的轉化。本能告訴我,這中間有某些東西完完全全地錯了。一切都和看上去的表面情況完全不同。那杯我沒有喝下去的酸咖啡——會不會有某些隱匿、未知的生物在裡面下了藥?我必須立刻和埃克利談一談,並且讓他明白過來。它們用揭露宇宙秘密的承諾迷住了他,但他此刻必須理智一些。我們必須趁著一切還不算太晚之前逃出去。如果他沒有足夠的意志力,不能下定決心打破同盟重獲自由,我還可以幫他一把。或者如果不能說服他放棄,我起碼可以獨自離開。他肯定不介意我開走他的福特,然後將它留在布拉特爾伯勒的某個車庫裡。我注意到它就在小木棚裡——此刻由於他覺得危險已經過去了,小木棚的門自然也敞開著沒有上鎖——我相信那輛車應該能立刻上路。雖然晚上談話時,以及談話結束後,我曾對埃克利短暫地產生了一些反感的情緒,但此時這些厭惡都已煙消雲散了。他正處在一個和我差不多的位置上,因此我們必須團結一致。我知道他此時肯定覺得身體不適,因此並不希望在這個節骨眼上叫醒他,但我知道自己必這樣做。我不能待在這地方一直等到明天早上,到那時候就木已成舟了。

終於,我覺得自己已經能夠活動四肢了,於是我伸展身體,重新奪回對肌肉的操控,爬了起來。我表現得非常謹慎,但這幾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而非有意識的控制。我找到並帶上了自己的帽子,拿上小行李箱,然後開始借助著手電筒的光芒走下樓去。由於緊張,我的右手仍緊緊握著自己的轉輪手槍,只用左手一只手握住手電筒與行李箱。我完全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如此地戒備,按理說我此刻只是去叫醒這座房子裡的另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居住者而已。

我幾乎是踮著腳走下嘎吱作響的樓梯,來到一樓的大廳。這時,我更清楚地聽見了睡夢者的鼾聲,並且注意到他在我左邊的房間裡——那兒是我沒有進去過的起居室。右邊書房的房門敞開著,漆黑的內部沒有傳出任何的聲響。於是我推開了那扇通向起居室、沒有閂上的房門,順著手電筒的光線找到了鼾聲的源頭,最終將光線照射到睡夢者的臉上。但,在下一秒鐘,我立即地關上了手電筒,如同貓一樣退回到大廳裡。這一刻,我表現出的謹慎已有了充分的理由。因為睡在那張長椅的人根本不是埃克利,而是我早前的嚮導諾伊斯。

此時,我對農舍裡的情況毫無頭緒;但常識告訴我,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在吵醒任何人之前,盡可能地查明一切。回到大廳後,我悄悄地關上了身後起居室的門,並插上了門閂;希望能降低吵醒諾伊斯的可能。接著我小心地走進了黑暗的書房裡,希望能在那兒找到埃克利——不論是否醒著,他應該會待在那張角落裏的大椅子上,那顯然是他最中意的休息場所。當我走近時,我手電筒的光線照亮了一個擺在桌子上的可憎圓缸——它的視覺和聽覺設備已經被連上了,還有一個說話機器就擺在附近,隨時可以連接生效。我想到,這一定是那個參加了恐怖會議的缸中大腦。有那麽一會兒,我產生了一股倔強的沖動,想要為它連接上說話機器,聽聽他想說些什麽。

我想,此刻,它一定已經察覺到我的存在了;因為視覺機器和聽覺機器一定會發現我手電筒發射出的光芒以及我的腳踩在地板上發出的輕微的咯吱聲。但是,我最終還是不敢去擺弄這個東西。接著,我在不經意間地注意到它是那個帶著金屬光澤的新圓缸——也就是早前我在架子上看到的那個寫著埃克利名字,但房間主人叫我不要去碰的圓缸。每每回顧起這個瞬間,我都為自己的膽怯感到遺憾,我希望自己能勇敢地給它連接上說話的設備。天知道它可能會吐露什麽樣的秘密,並澄清關於身份的可怕疑慮和問題。但是,在當時的情況下,我沒去碰它,這也許是個仁慈的決定。

接著,我把手電筒的光束從桌子轉向了書房的角落。我本以為埃克利就躺在那兒,但卻困惑地發現那張大安樂椅是空的,沒有任何醒著或睡著的人躺在那兒。那件熟悉的舊晨袍無力地從椅子一直垂落到地板上,晨袍的附近散落著那條黃色的圍巾和那些我覺得有些奇怪的大塊裹腳布。我猶豫了,試圖推測埃克利去了哪裡,也想知道他為何突然丟掉了自己必須的病號服。隨後,我注意到房間裡的奇怪氣味與彌漫在空氣中的振顫感覺全都消失了。究竟是什麽東西產生了它們?隨後,我回憶起它們僅只出現在埃克利的周圍,這讓我覺得有些古怪。在那個時候,越靠近他坐著的地方,這些氣味和震顫就越強烈;反之,除開他就坐的書房,以及書房房門的周邊區域外,其他地方完全聞不到奇怪的氣味,也完全感覺不到空氣中的震顫。於是,我停了下來,任由手電筒照出的光斑在黑暗的書房裡漫無目的地遊蕩,同時絞盡腦汁思索起這些奇異現象的解釋來。

我多麽希望自己能悄悄地離開書房,別再將手電筒的光束照回到那張空蕩蕩的椅子上。但我沒有這麽做,所以我無法再悄悄地離開了;我捂住嘴巴發出了一聲尖叫。那聲尖叫肯定驚擾了大廳那頭正在睡覺的看守,但可能還沒有完全吵醒他。那聲尖叫,以及諾伊斯那並未因尖叫而中斷的鼾聲,是我在這座鬧鬼高山那覆蓋著黑暗森林的山峰下,在這座充滿了病態恐怖的農舍裡,聽到的最後聲響——在這片有著偏遠蔥翠群山與可憎潺潺溪流的陰森鄉間土地上,全部宇宙的恐怖全都聚焦在了那一刻。

我跌跌撞撞地瘋狂逃向屋外,卻居然沒有丟下手電筒、行李箱,甚至都沒有丟下那柄轉輪手槍,這真是個奇跡。不知怎麽地,我似乎不願丟掉它們中的任何一樣。實際上,我設法在不再發出任何聲響的情況下從書房和農舍裡了逃出去,然後帶著行李拖著步子安全地逃到小木棚的老福特車上,接著發動那輛古董汽車沖進無月的黑夜裡,向著某個我也不知道的安全地點急馳而去。在那之後的旅程就像是從坡,或者蘭波[註1],的作品或者多雷[註2]的繪畫裡跑出來的譫妄幻想一般。但最終,我還是抵達了湯森鎮。就是這麽一回事。如果我仍舊神志健全、頭腦清楚,那麽我無疑是幸運的。有時候,我不由得害怕這些年裡會發生些什麽,尤其是那顆新的行星“冥王星”被如此離奇地發現之後。

[註1:十九世紀法國詩人和冒險家。他在16歲時開始寫作暴力的、不潔的詩歌,並創立了一種美學的教義,認為詩人必須成為一名預言家,應該打破束縛、控制人格以成為永恒的代言人。他的作品在形象和比喻的大膽取材。在其散文詩選集《靈光篇》(寫於1872~1874年)中,曾試圖打破現實同虛幻之間的界線。]
[註2:十九世紀法國版畫家,他的生動的作品以怪誕風格和古怪形象為特徵。]

正如前面說過的一樣,我拿著手電筒在房間裡環繞一圈,最後將射出的光斑重新轉回到那張空的安樂椅上;這時我第一次留意到座位上擺放著其他一些東西。由於緊鄰著鬆散折疊的空晨袍,那些東西並不是太起眼。它們總共有三個,但後來趕到的調查員沒有找到其中的任何一個。正如我在開頭所說的,它們實際上看起來並不恐怖。真正的噩夢是它們讓人推斷聯想出的東西。即使現在,我仍懷有些許懷疑——我開始部分接受那些懷疑論者的觀點,認為我的全部經歷都只是噩夢、神經質與瘋狂幻想而已。

這三個東西的構造極端可憎的精致,並且配置了精巧的金屬夾子讓它們能附在某些生物上面——至於那些生物到底是什麽,我已不敢再做任何猜測。不管我內心深處的恐懼告訴我那究竟是什麽,我都希望,虔誠地希望,它們只是一個藝術大師製作的蠟質品。老天在上!那個藏在黑暗裏的呢喃低語者,那些可怕的氣味、那些振顫的聲音!那是巫師,是間諜,是邪惡精靈,是外來者……那壓低了聲音、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聲……以及一直以來放在架子上,那個有著金屬光澤的新圓缸裡的東西……可憐的傢夥……那種“讓人嘆為觀止的外科手術、生物學、化學以及機械學技術……”

那放在椅子上的東西,完美得天衣無縫,即使每個微小的細節都得到了完美複製,使其與實物極端精密的相似——或者那就是實物,就是亨利•溫特沃思•埃克利的面孔與雙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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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創作

留言共 5 篇留言

Kiwi奇異鳥控
今天搬運太多了ㄅ[e17]

06-21 00:59

幻滅之喜
放假以後心無旁鶩......
看到可以飆速兼糾錯字...[e8]
不過也是興趣啦[e12]06-21 01:02
斬華@雞龜骨滾羹
這部我是在閒暇時先去看了電影

所以文章是後看的

不過還是不減那份恐懼感ˊˋ

可憐的埃克利...

06-21 16:53

幻滅之喜
他的電影好看嗎?
很還原的還是用別的手法來表現恐怖的?[e15]06-21 21:34
斬華@雞龜骨滾羹
往好處想他的腦袋還在就是,也能星際旅行

06-21 16:54

幻滅之喜
比其他部的受害者好太多了[e19]06-21 21:35
幻滅之喜
竟然搜到有聲版...[e17]

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10047686/


真是太驚訝ㄌ

06-21 21:32

斬華@雞龜骨滾羹
挖...不過聽英文版的習慣了,聽到中文反而有點不順,哈哈

06-22 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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