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為什麼你會願意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在太平間中,我面前是一名躺在被拉出的冰櫃,面容安詳的年輕男子遺體,大約二十二、三歲左右
我不認識他,但這個人卻為我擋下一次致命的車禍
兩天前的正午,我受到一輛失控貨車的正面撞擊,儘管眼前這名男子將我推開,頭部還是被後照鏡撞個正著,我保住一命,救命恩人卻再也醒不過來
我連說聲謝謝的機會都沒有
這些,都是醫生告訴我的,因為這起意外,而造成我的記憶喪失,我記不起意外之前的所有事情,除了最基本的語言功能與生活技能以外,我的名字、生日、就讀的學校、曾經認識的人......
都不記得了......
「最後,當我問他認不認識妳,他卻說妳還不認識他。」有些年老的醫生一臉惋惜的嘆了口氣
「醫生,我的記憶有可能復原嗎?」
「根據我以往的經驗,雖然也遇過失憶的案子,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完全喪失的情況,一般來說都需要某種契機吧。」身著白袍的老者,伸出有些皺紋的雙手,將冰櫃推回原位:「走吧,留下太多回憶反而會令人難受。」
走在醫生的身後,看著白色長袍因步行而微微飄動,我與其他病人和護士擦身而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出牆上電子鐘所顯示的數字
公元2048年6月1日 上午10點43分
我沒有父母,他們在我出生後便死了,目前就讀高中二年級,住在自己租的房間裡,放學後會到附近的咖啡廳打工
這些,都是我醒來後,一名自稱我朋友的少女告訴我的
「話說有些奇怪哪,救妳的那個人,他的肌肉比一般同年的男性還無力,最多大概只能抬起七十幾公斤的物品。」醫生邊走邊遞給我一塊透明玻璃似的平板電腦
查無任何資料
平板電腦上確實寫著這一串搜尋結果
「我們找不到任何有關他的個人資料,也採集了細胞進行化驗,可能是沒登記的人口,但他是怎麼生活到現在的?」醫生停下腳步,防火鋁門發出沙沙聲朝側邊滑開
裡面就是我的病房
電視、小冰箱、有過濾功能的冷氣、一定有的病床,以及放在小桌子上,醫院附屬餐廳的三餐兌換券
我坐上病床時,醫生又說:「不管怎麼樣,那個人用自己換了妳這條命,好好過生活才對得起人家。」
「那個,醫藥費和住院費怎麼辦,就算我有在打工,那些錢也......」
老醫生聽了,便呵呵笑了起來,眼睛微微瞇起的笑容,又在他的臉上多畫了好幾條皺紋:「這個妳不用擔心,對方闖紅燈,妳也有乖乖走在斑馬線上,所以這些費用會由對方全額支出,政府還有額外津貼。」
心中放下一塊大石,我鬆了好大一口氣,幾乎能聽見石頭落入水中所濺起的水花聲:「那就好。」
醫生向我說明完下午的療程,便離開了
我躺在床上,將可調式的床頭調整到自己覺得最舒服的高度,拿起另一台平板電腦,舉起慣用的左手,在螢幕上滑動著
上面的光芒,顯示了我的個人資料,方便我重新認識陌生的自己
山本˙千穗是我的名字......沒有印象
生日是2021年2月26日,所以我現在17歲了,而且是雙魚座呢
血型是O型-付出最多,收入最少的血型
高中組鋼琴大賽優勝,原來我會彈鋼琴啊?
電視是開著的,美國太空總署正在招募年輕的太空人,年齡要求破天荒的低,招募對象為十八歲至二十二歲的青年
反正跟我沒關係,就算我還記得怎麼彈琴,也不可能靠著一手好琴就飛上太空
我重新盯著電腦,看著自己作為身分證明的大頭照
烏黑的直長髮,不算大的眼睛,滑順無瑕疵的肌膚,看上去就像人偶一樣
好陌生......沒想到,看見自己的照片也會有這種感覺
有隻喜鵲停在窗前,嬌小的身軀在外面跳啊跳的,為初夏哼出輕快的旋律
牠沒有特地為我留下,反而朝遠方飛去,視線在牠的帶領下,看見矗立在遠方的天空樹-曾經是日本第一高的建築物
天空樹前方還有一大塊空地,中間架設了無數鋼筋組合而成的發射臺
幾年後,第一艘離開太陽系的太空船,會在這裡用火箭發射出去,同時創造出歷史上第一位少年太空人
幾天後,我順利出院,在朋友的協助下,努力記下回家、上學以及打工的路線;當然我不認識她,只知道在醫院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她,告訴我我的過去的,也是她,似乎是交情很好的閨密
在學校,因為新聞網路「過於」發達的關係,每個人都以異樣的眼光瞧著我,同班同學也不斷提問,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失憶
真是沒禮貌的一群......
第一節課是物理,不知怎麼的,老師與學生的話題從向心力與自由落體,跟著幾年後的太空船一起被射向太空
「這次的任務內容,是針對將要經過太陽系附近的黑洞進行研究。」老師放下粉筆,與同學繼續聊著
黑洞,會吞食路徑上一切萬物的暴徒
「看來這項任務的死亡率會非常高啊!」我趴在桌上,自言自語著
透過身旁的窗戶往下看,有幾名女學生正打著網球,一顆球在兩人的拍子之間來回彈跳,想像還有另一條繩子吊著它,就像老時鐘的鐘擺一樣,每次改變方向,都立刻成為過去,被寫入時間的歷史
ING TIME ED
我一臉尷尬,站在自己所打工的咖啡廳前面
「嘛!這就是我們賺取生活費的地方喲!」友子想也沒想就拉著我走了進去
我所提過的「朋友」就是這個傢伙
「等一下,我可沒聽說過是女僕咖啡廳啊!」現在我說話的語氣可說是慘叫中的慘叫
「喲!店長!我帶穗穗過來了!」少女完全沒在聽我說話,自顧自的和其他人打招呼
「啊!千穗,歡迎回來!」一名滿臉雀斑的中年女子從出餐窗口探出頭來
我連忙做了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道歉式鞠躬:「店長好,缺席這麼多天,實在非常抱歉!」
「知道了,妳今天負責送餐就好。」另一個低沉粗野的音調,從我意想不到的背後傳來
我嚇的立刻轉身,一名身著圍裙,高大魁武的肌肉男,像山一樣聳立在我面前,兇惡的眼神令人聯想到遊走江湖的黑道,就像是站在巨人的陰影之下,那種氣勢讓我一句話都不敢說
「午安,店長。」友子倒是輕輕鬆鬆,帶著燦爛的笑容,與這個高大的壯漢問好
他才是店長嗎?
「山本,意外歸意外,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工作都還是要好好做。」店長說:「阿友,妳再跟山本介紹一次工作內容。」
「店長,都說幾次了,不要叫我阿友,很俗欸!」儘管友子如此抱怨,巨人店長還是頭也不回的走開了
套上女僕工作服,在客人之間端著盤子來回穿梭;可能是肢體記憶已然存在的關係,對於完全陌生的這個環境,我卻幾乎知道每張桌子的編號,下意識往那個方向移動,店長似乎也對我的「第一次工作」感到滿意
「噹噹」
取餐口的鈴聲響了起來,提醒我又有一道菜被放在廚房與餐廳的長方型窗口
「八號桌。」一開始被我誤認為店長的那名中年女子半趴在窗口對我說:「最靠近門口,靠牆的那一桌。」
我丟給她一個微笑,表示自己還記得:「知道啦!」
「小心點,」她突然壓低音量和音調:「店門外的那個男人,有些不對勁。」
稍微看了一下,有名男子站在門邊,四處張望,明明已經夏天了,還穿了一件大衣,的確不太正常
「我會的。」我說完,便拿起放在窗口的飲料
八號桌的客人是名男性,似乎比我大一些,這個時段是放學以後,他卻友沒穿著制服,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休學或是翹課的學生
當我走近時,差點暈過去
那個男生的桌上放了一疊書籍,書籍上寫的全是英文,不過能從某幾個單字辨別出可能是航太科學之類的東西
要參加少年太空人選拔的人嗎?
「您點的檸檬冰沙。」
「謝謝。」他沒有抬頭,眼睛仍盯著書本上那些成排的英文字母
此時店長經過我的身旁,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
我沒有馬上離開,微微彎下腰,小聲的問:「你要去參加選拔嗎?」
「是啊,只剩兩個禮拜。」他還是沒有抬頭
有些惱怒的我,只是點了點頭,轉身準備離開
咖啡廳的門打開了,原先站在外面的那名可疑男子走了進來,臉朝著地面,像是在尋找某樣東西,我只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注意力被這詭異的一切所吸引
男子走著走著,撞到八號桌的桌子,疊起的書本散落一地
我剛剛所服務的客人當然注意到了,他抬起頭,一臉狐疑的問:「先生,您掉了什麼東西嗎?」
那名男子也慢慢的抬起頭,讓我們都倒抽一口氣
他的臉上戴著「傑森」的面具,那瘋狂、佈滿血絲的眼神令人寒毛直豎
男子長長的袖口此時掉出某樣物體,並在它落地之前抓住-那是一把鋒利,還發出嶄新銀光的開山刀
他舉起開山刀迅速朝八號桌的男生劈下,連防範著那名男子的店長都來不及阻止
全身就像是電流通過一般,似乎也反映出我正朝命運踏出下一步,我直覺性的撲向不知所措的八號桌客人,將他壓在牆上
然而,我卻不知道,這是一切的起點
一陣冰冷的感覺劃過左肩,不是表面上的那種劃過,是由外到內,再由內到外的通過,原本按壓在別人身上的壓覺瞬間消失無蹤,事實上,左肩以下的任何感覺都沒了
等到回過神來,女僕裝和八號桌男生的身上都濺滿了鮮血,我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一支人類的手臂,也從客人的懷中滑落,掉在我身旁
我的左手......被砍下來了......
強烈的劇痛從左肩傳來,我跪在地面上,捂著左肩的重傷,連叫都叫不出來,反倒是店裡的其他民眾開始尖叫著四處逃竄
「你這傢伙!」店長的吼叫聲蓋過逃亡民眾的慘叫,跳起來直接將男子撲倒
「偽傑森」雙手扒著光滑的人造石地板,象徵性的掙扎著,抓住武器的那隻手連著開山刀,被店長踩得死死的,店長直接往兇手的頭上狠狠踢上一腳,偽傑森立刻就不醒人事
「穗穗!」友子從廚房衝出來,手上提著一個醫藥箱
鮮血還不斷從左肩的切口湧出,友子拿出繃帶,試圖包處斷裂處止血
「怎麼會這樣......」友子的眼淚滑過臉頰,滴在血泊中,彷彿沒有存在過一樣
店長只瞄了我一眼,又立刻看向其它地方,此時的巨人,完全沒有我剛開始遇到時的殺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歉意與深深的遺憾
我眼中同樣泛著淚水,不過單純是因為難以忍受的痛楚
八號桌的男生靠在牆上,兩眼無神的呆望前方
警車和救護車在幾分鐘後趕到,我被抬上白色的廂型車並輸了許多血,那名砍掉我左手的男人,並不是對八號桌男孩有任何恩怨,只是單純的反社會人格而已
這些,有超過一半都是友子告訴我的,從事件開始到結束,當我想起時,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ING TIME ED
「記憶中斷」這四個字同時出現在我的醫療報告和報紙上
因為某種刺激,造成患者無法想起特定部分的回憶,有些還會出現非事實覆蓋住該記憶的情況-報紙上出現這一段記者為了衝字數,額外添加的語句
我不記得自己犧牲一支手臂所拯救的那個男生,報紙上也沒有他的照片,只是被輕描淡寫帶過而已
直到他來探望我,我才再一次的認識他
「我很抱歉,如果那時我有反應過來的話。」白古˙清澤道歉的語調,就像山林中流淌的河水一樣清澈,像水滴滴在地面上散發負離子一樣的音色
「嘛!如果能用一只手換取一個人的人生,那也算值得了。」嘴上半開玩笑的說著客套話,其實對於我,以我的記憶來說,自己昨天順順利利打完工,在友子的陪同下走回家,最後就寢
不合理到令人感到格外諷刺哪
「但妳自己的人生怎麼辦?」清澤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像是責備似的說:「妳沒想過嗎?」
我嘴角上揚,輕嘆了一下:「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記得了。」
接下來的幾分鐘內,清澤什麼也沒說,只是望著窗外,但從他的眼神中,我知道他正在抉擇著某件事情
這裡是我出車禍後住的病房,不過窗外的樹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鳥巢,母喜鵲正蹲在窩裡孵蛋,公鳥則四處覓食,並帶回巢中餵食為了牠們後代而努力的母鳥,隨即離開,尋找下一個獵物
「交給我吧......」清澤小聲的說
「什麼?」
「妳的人生由我來負責。」清澤的臉此時已經像晚歸的醉漢一樣通紅:「拜託,不要讓我說第三次。」
明白他的意思後,我感到一股熱浪潮雙頰席捲而來
「不......不可能啦!這樣不就......不就變成......變成......」我無法克制的大叫著,慌張的內心嚴重影響了語言能力
「不是那種關係啦!笨蛋!」清澤急忙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臉比剛才更紅了,像是要滲出血來似的
「要不然呢!」
他避開我的目光,試著掩飾自己的緊張感:「就......就只是,妳救了我,所以我這條命也算是妳的......吧?」
過了一段時間,我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救下這個人,但我相信一件事:「我相信,既然我願意在如此危險的情況下拯救一個人,一定是因為我認為這個人值得,而且希望他能好好的,不為任何人活下去。」
對方微微搖頭,輕聲說:「我沒有為任何人,僅僅為了自己那份一輩子才能還完的債務。」
真是聽不懂人話的傢伙呢......不過這場唇舌上的戰鬥,是清澤勝出
讓這個我才剛認識的人照顧我的下半輩子嗎?
雖然有風險,不過都認為人家值得了,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好像不能拒絕了,不過你的太空人選拔怎麼辦?」
「可能不去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同意。」我立刻堅定的回絕:「而且還要你通過初試和複試。」
「妳知道通過複試代表著什麼嗎?」他認真的表情,像是要在生與死之間做出選擇:「到時候我就必須前往美國,除非帶妳一起過去,否則我也不會同意。」
面對如此矛盾的問題,我安靜了
美國,地球的另一面,如此遙遠的國度,清澤必須照顧我,必然不會隻身前往全球的高科技強國
我該捨棄我在這裡曾經熟識的一切嗎:「對不起,我能想個幾天嗎?」
「也好,初試結束後我會再來找妳。」
真是,說的好像自己一定會過一樣,不過我不討厭
清澤離開後,我拿起剪刀,減掉空蕩蕩的左手衣袖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