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還只能看見托爾比城模糊的輪廓，它在視線的盡頭逐漸變得清晰。隊伍中的每一位士兵都被分配好屬於自己的工作，於是一直線的隊伍在一瞬間往兩旁散開，分裂成了三個小隊。
她們留在原本的中隊，其餘兩個小隊則往兩旁繞去，一下子就和她們拉開了距離，他們的目標是後側的大門。
蘿塔蘭娜不知道泰蘭是怎麼想的，但據消息回報，最初派來托爾比城的軍隊已全軍覆沒──那個隊伍總計一千餘人，加上兩名王國級的魔法師；而現在，準備要衝擊托爾比城的人只有少少的一百人，這種數量連要組成探訪他國的使者群都是一大難題。
可是蘿塔蘭娜保證這一切都會成功。
「狀況如何？」
「城裡沒有特別的反應。魔法師們似乎開始準備了，但還感覺不出有什麼意圖。托爾比城的附近有潛伏，但不會影響到我們的分隊。我們會在正門有一次衝突。」
看著蜜絲緹異常認真的表情，蘿塔蘭娜不由得微笑起來，「哼哼，是嗎。」
「怎麼了？」
蜜斯緹問著，這可讓蘿塔蘭娜更加想笑了。蜜絲緹真的很緊張，縱使她不明顯地表現──或是努力地抑止自己流露那樣的情感，但蘿塔蘭娜依舊能從她那不自然的口氣和彼此間的連結中得知這樣的事。
「妳會不會太緊張了？」
女孩臉上的表情一瞬間沉了下去，她把頭轉回前方，「哼，妳才是太悠閒了吧。他們可是魔神教耶？妳不怕有個萬一？」
蘿塔蘭娜感受著迎面吹來的勁風，任憑自己的長髮在後頭肆意飄盪飛舞，她把雙手撐在後頭，讓身子盡可能地向後仰──她伸了個大懶腰。她不覺得這一切值得緊張，這種一觸即發的氣氛更能讓她享受。
「不會發生的事情就不用多想了，蜜絲緹呦。」
「……妳可真輕鬆。」
對話就此告一段落。從連結上來感受的話，她真的能感受到蜜絲緹現在的心理壓力──女孩的心臟跳動得愈來愈快，全身的血液流動也愈發急劇，但都還在合理範圍。
蘿塔蘭娜瞥了蜜絲緹一眼。她認為這孩子的發展已經超越當初的預期了。在她誕生之際──又或是誕生之前，她本以為蜜絲緹的學習能力是有限的，但她似乎低估了「人類」的智慧。就算混入了魔族的血液，人類的大腦依然壓倒性地處於優勢，沒有讓狂暴奪走理智。
然而，蜜絲緹身上摻入的是自己的血，她發覺這可能是她唯一──同時也是最大的敗筆。蘿塔蘭娜知道自己與生俱來就擁有感知的天分，這個女孩理所當然地也承襲了這個特性，然後，蜜絲緹應該查覺到了什麼，她的內心波動明顯產生了變化。
即使在蘿塔蘭娜盡可能地透露自己的計畫後，蜜絲緹也依然沒有停止思考與猜疑。現在，她的內心又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只要捱過這一次托爾比城的經歷，蜜絲緹肯定能夠再度進化──她會變得更敏銳、更出色。
這未嘗不是件好事，但同時也帶有風險。只是，在此時此刻，她清楚自己不該再繼續思考下去。
托爾比城已經近在眼前，再差幾十步，她們就會進入城垛上的弓箭手的射程範圍。她出聲叫喚蜜絲緹，兩個人一同站了起身。她又一次地碰觸她們的連結，再次感受到蜜絲緹的內心，那依舊是緊繃而壓縮的。
馬車的晃動非常劇烈，但是蘿塔蘭娜不曾動搖──無論是在身體或是心靈上。她在所有事情上都保持著絕對的冷靜，要形容的話，那是波動未曾震盪過的海平面，林葉未曾被吹拂過的森林。她的內心向來是如此，這是她的天賦。
「蘿塔蘭娜小姐！麻煩了！」
多爾迪特的聲音從左方傳過來，它和風聲混雜在一起，送進她的耳內。蘿塔蘭娜送給他一個笑容，頷了首。
這成為了一個指令。
她們的中隊陣形開始變化，蘿塔蘭娜向後拉起韁繩，把馬車的速度大幅降低，在馬匹的兩、三次踏步間，她們已經從全隊中心落後至最尾端。隨後，所有騎兵開始各自找尋著自己的站位，馬匹不失秩序地來回穿梭，沙塵被馬蹄踐起而飄揚，雖然這對身體不好，卻是最佳的掩護。
陣形粗淺地變換成一個扇形，她們的馬車則在扇形的後頭，接受前方所有騎兵的保護。多爾迪特身為指揮官，處於騎兵群和馬車的中間，他回頭望看蘿塔蘭娜，她則彎起嘴角，再一次對他點頭。
「前方將有一次戰鬥。」
「了解。聽令！舉盾！」
儘管他的外表看上去並不是武人的樣貌，但吼叫的嗓門卻比任何一位橫越沙場的老兵都更具穿透力──這十分能提足士氣。她在這方面對他讚譽有加。
處在第一列的騎兵們立刻架起了重盾，他們把身子壓低，盡可能地把全身放在盾牌之後。他們從這個瞬間進入了弓箭的射程範圍，而托爾比城的正門已然清晰可見。
「加快速度！我們要突擊！」多爾迪特大喊，騎兵們則回應了一個整齊的吼叫，他們已經看見出城前來迎擊的部隊，對方也往她們那邊衝刺，「別害怕！奪回克爾梵的榮耀！」語畢，所有人又一同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戰吼。
在蘿塔蘭娜的耳中還迴盪著克爾梵軍隊的戰吼之時，她已經把蜜絲緹擁入懷中。女孩被她緊緊抱住，蘿塔蘭娜感受到她身體的僵硬，這又再一次顯現出她有多緊張。
「這不成問題的。放輕鬆……」
「……我知道啦。」
蘿塔蘭娜從蜜絲緹的體內拽出源源不絕的魔力，她的腦袋一次被大量又純正的魔力灌補，霎時間使她暈眩了一小段時間，但她立刻便控制好全部的細節，找回了她的意識。
「蜜絲緹，接下來要做點不一樣的事情哦。我要借用妳的大腦來完成編織。」
「咦？」
懷裡的人開始有了點小反抗，但蘿塔蘭娜把她抱得更緊一點。說實話，現在蜜絲緹因為被自己提取魔力的緣故，她整個人都是癱軟的，即使她再用更多力氣掙脫，蘿塔蘭娜相信自己都能輕鬆制服。
「等、等等，這話是什麼意思？」
蜜絲緹慌亂地說，但蘿塔蘭娜沒有太過仔細地聽。她所有的思緒都正聚焦探索蜜絲緹的腦部──用魔力。蘿塔蘭娜明白自己有多麼出色，她可以記起大部分的術式，並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忘記。
可是，那並不是「全部」。為了達到「全部記憶」的目的，蜜絲緹才會以這種姿態誕生。她的腦被蘿塔蘭娜設計過，她的血液是蘿塔蘭娜的一部分，她和蘿塔蘭娜的意志混合在某種程度上有著資訊共享的功用。齊聚所有蘿塔蘭娜需要的功能，那就是被稱為「蜜絲緹」的完美存在。
「妳不用擔心啦，蜜絲緹呦。妳不會感覺到痛的。」
蘿塔蘭娜閉起眼睛，讓她的意志潛行到蜜絲緹的內心深處。
這是蘿塔蘭娜第二次這麼做。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成功，直到她捏起自己的皮膚，並且感覺到確實的痛楚後，蘿塔蘭娜才肯定自己進入了此處。
這裡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她什麼也看不見，唯有用觸覺來探索，她才有辦法判別一些事物。最初，她們還在木屋的時候，她就曾經訪問這裡過一次，而那時候她便已明白這裡是什麼樣的地方。
現代沒有一個詞可以稱呼此處，但烏托洛斯把這裡命名為「歸所」，他認為這裡是一個生命的起源，可惜的是，烏托洛斯一生中也只進入過這裡一次。
蘿塔蘭娜引導起自己體內的魔力，讓它充斥全身。如預期一般的，當她開始操弄起魔力時，她周遭的黑暗便被一點一滴閃起的微小光芒驅散了。在蘿塔蘭娜的周遭，無數個光點緩慢地閃起，為她照亮了這個空間。
她看見魔族的骨骸。
一根又一根不同的骨頭遵照著某種規律被往上疊放，交錯、垂直或是平鋪，它們在這片黑暗之中構築起了一幢詭異的建築，正是她腳上所踩的地板。蘿塔蘭娜就在魔族的屍骨之中，她的周遭是一排又一排的書架，上頭放了許多她熟悉的書本。
她往外頭望去，那又是另外的黑暗了。她只引導了一點魔力，其引燃的光點還不足以照耀更多的空間。
蘿塔蘭娜確實肯定這裡是歸所，就和夏莉進入的那個空間是同一種存在。雖然她自己也沒有一套理論可以解釋這種現象，但她相信這裡有別於現實世界，並且和魔力的世界有所關連。
就自己的研究，歸所是一個人的存在本質，可能每個人都有一個歸所，其大小取決於魔力量的多寡，其樣態則由生命本質來決定。艾玟是純白的空間，代表她是純潔且力量強大的；蜜絲緹是純暗的，這棟屋幢則透露她是魔族之身的事實。
最重要的幾件事情，歸所沒有時間的概念，它和過去、現在與未來都相通，而且在歸所中，只要透過魔力來操作的話，能夠將不可能化為可能。
「……哈哈！真沒想到呢。」
不禁笑了出聲，她抓起書架上的書本，開始翻找她想要的術式。這裡所有的書本都是她給蜜絲緹看過的，裡頭記載的都是一些複雜且危險的術式，她讓蜜絲緹把這些知識全部記起，好供以自己所用。
就這樣，她不停地翻閱著，終於在第五本時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她引導起魔力，撫上了書本上的魔法陣。她把魔法陣從書本上拉了出來，線條和符號就這麼憑空浮現在她眼前，她再一次讚嘆起這個神奇的空間。
蘿塔蘭娜把魔法陣往上送去，她讓魔法陣不斷地向上浮空，直到她的肉眼再也看不見為止。在切斷自己和歸所的連結之前，她的視線向著她非常在意的某一處投去──那是和這幢建築相連的樹根，它幾乎攀附著這個建築而生，它的本體隱沒在天際的另一處，她確信那就是夏莉提及的魔力世界。
艾玟的內心有白色的少女，但蜜絲緹的歸所中就沒有其他存在了。蘿塔蘭娜尚未跟白色少女打過照面，也未曾走入魔力世界，她知道自己還不用擔心白色少女是否會來礙她的事，她肯定還不知道自己想望的事物究竟為何。只是蘿塔蘭娜總會多考慮計畫的後一步──甚至三到四步。
沒有人──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明白她最終的目標為何。那是比起黃金更加富有的、比起權力更加強大的、比起時間更加永恆的、比起魔力更加全面的、比起生命更加尊貴的，同時也比起死亡更加完美的──那是超越的榮光，如同亞斯特瑞安古遺跡中記載的一般，只不過她要用得更加淋漓盡致。
蘿塔蘭娜冷笑了一聲，她切斷了和歸所的連結。
「好了，現在妳大概感覺到了什麼……對嗎？」
在那邊和在現實的時間是不相等的，蘿塔蘭娜去到歸所時耗費的時間，僅僅相當於一個眨眼而已。她已把術式編織完成，並且把釋放的主導權交給了蜜絲緹。
「嗯……是沒錯啦……但是這感覺真怪。」蜜絲緹皺著眉，小聲地嘟囔著，「就好像抱著小狗還是小貓什麼的，這很難安定下來耶。我該怎麼做？」
「往城垛上丟。看到箭塔了嗎？在裡面釋放，讓城垛整個燒起來。」
蜜絲緹閃著猶疑的眼神，「這樣就可以了？妳說的釋放是讓它衝出來嗎？不要壓著它？」
「大概是那樣。」
「好隨便！」
「快點唷。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只不過我想試試看這樣能不能行得通。妳趕快丟出去讓我評估一下這到底安不安全，蜜絲緹呦。」
蜜絲緹低聲哼了一聲，不再和自己鬥嘴。她看向蜜絲緹的臉龐，滿滿都是認真的神情。在城內的魔法師和魔神教徒應該都感應到了蜜絲緹的魔力，現在可能正準備迎擊，但面對那些人，蘿塔蘭娜也有辦法可以解決。
這一次的測試悠關往後的發展，如果蜜絲緹能夠控制術式，那麼就能幫她培養額外的能力。到時候，她的計畫會更加順遂地完成。
於是，在蘿塔蘭娜縝密的思考之下，混沌的火焰自虛空燃起，從城內的箭塔中引爆，在一瞬間延燒上了托爾比城的城垛。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禁為帶著死亡氣息的赤紅火光發出震驚的讚嘆。
她把自己往超越的榮光推了一把，而把世界拋在一旁。
創作內容
原創／魔女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