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北後的一個禮拜，我未曾去找郁心。取而代之的是連夜無法入眠，理由很簡單，就是來自若燐的一封訊息。她又這樣地闖入了，擅自地、不管他人意願地，訊息裡簡單一句話。
「我想見妳，可以嗎？」
我不知該如何答覆，這種生活中荒謬的斷面，顯然易見地發生。我恐懼要是同她見面，是不是又得一個人划船、一個人把自己關進深淵裡。所以我跑去找澄澄諮詢，她還是老話一句要我自己去做抉擇，可是我看得出來她眼神透漏了千百個不願意。我不敢問她心中真正的想法，我已經不想再傷害她了，澄澄也因為我吃了好多苦。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天，猶豫了好久後，心裡突然覺得該是時候畫下句點，我寄了一封回復的訊息。
「好，妳和我，就這麼兩個人。」
然後她很快寄了一封訊息，內容很簡單，是相約碰面的地點，熟悉的車站。
那天，我和她在車站碰頭，她一個人拎著行李，站在大廳裡某根柱子旁。我刻意先從遠處觀察她，記憶裡的小女孩儼然成了成熟的女性，頭髮束起來放在胸前。她東張西望似乎在捕捉些什麼，終於她朝我這望來，目光被捉住，一個淺淺微笑，接著緩步接近她。
「好久不見。」她說。和我在花蓮遇到的「她」不一樣，眼前的她是極具真實的。
「嗯，過得好嗎？」我問。
她點點頭，然後問我要不要找間咖啡廳稍微休息。我們便在車站附近尋覓能歇息的地方，步入咖啡廳，她選了靠窗的位置。我坐在她的對面，並且一直盯著她腳邊的行李。
「我剛從美國回來。」她補充道：「畢業後我到美國留學，因為放假所以回來台灣。回來之前我突然想見妳，就傳了訊息給妳。」
「怎麼會突然想見我？」我推推眼鏡說道：「有時候，不要見某個人比見那某個人還要更好。」
她默默把菜單遞給我，問我想喝些什麼，說這次她請客。接過菜單稍微瀏覽一下，然後我開玩笑道：「我可以點最貴的嗎？」
「妳還是一樣，沒什麼變。」她笑笑：「都隨妳。」
話雖如此，但我只點了杯便宜的拿鐵，若燐也是只點了不貴的卡布奇諾。彼此沉默不語，她注視著我，但我只是幽幽地望向窗外，心不在焉直到服務生把餐點送來。我應了聲謝謝，服務生似乎是被沉默中突如其來的回應給嚇到，甚至頓了一下才微笑回覆。待到服務生走後，若燐開口了。
「妳看妳，還是那種嚴肅的表情，把別人給嚇跑了。」接著她又嘆道：「還真的一點都沒有變。」
「不，我變了很多，只是妳看不出來。我的心好像剛經歷過一場驚濤駭浪，最近才逐漸平復下來。其實沒什麼變不變的問題，我還是我，存在依舊是存在，雖然本質看起來改變了沒錯，然而這不是改變，本質只是層遞累積那樣地疊加，而不是取代。」我接著又說道：「對了，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突然想見我？」
「我又做了個夢喔！」她說：「夢見妳的船靠岸了。」
她的話讓我想到在花蓮遇見的「她」。
「然後妳就坐在海邊靜靜看海。」
我原以為接下來的夢境會和我所見的一模一樣，但追問下去後，她答道那之後夢就結束了，畫面停格在我靜靜地看海。也對，這樣想想也是理所當然，我看到的「她」和現在的她完全不同。我點點頭，本來也想把我在花蓮看到的「她」告訴她，但心念一轉，我決定保留這個秘密。
「我好像找到自己的小島，然後在上頭放天燈了。」
「放天燈？」
「嗯，這是隱喻。妳或許懂……不，妳必須懂。」我又繼續說著：「我不用再等待了，是吧？因為已經要畫下句點了。」
若燐似乎是意會了，微微頷首以回答我這充滿隱喻的問題。
「辛苦妳了。」她說：「不過還沒劃下句點，因為有些事還沒做。還記得妳寫給我的信？」
「記得。」我坦白，接著她從隨身包包裡拿出個小鐵盒，輕輕打開鐵蓋往裡頭瞧，看起來像是紙張燃燒後的灰燼。「我把那封信燒了，妳猜這裡面有沒有二十一公克？」
「只是靈魂的一小部分吧。」我答覆，她把鐵蓋蓋上，將小鐵盒遞給我。
「有這個，妳才接近完整，冒險才畫下句點。」她補充道：「而且我相信裡面有二十一公克，我也希望妳相信。」
從她手裡接過小鐵盒，冰冷的表面卻有股暖流從掌心進入身體流淌，我幸福地笑了一下，緊緊把它抱在胸前。我可以聽見二十一克的心跳聲，不知是在慰藉我，還是訓斥我，搞不懂了。但很幸福，好像把此生一切愛都藏起來溫存。
「燒了信也不錯，這種感覺好像自己失去的以另一種形式回來了。」我說出感想，笑著說：「謝謝。」
「其實在離開妳之後，分裂成兩半的我確實一點一滴地恢復了，然後就收到了妳的信，好像什麼都釋放的那般輕鬆，而且因為這封信，讓我覺得妳似乎正用某種不侵犯我世界的方式靜靜守護著我，以這樣的特殊力量陪在我身邊。我才慢慢完整起來，當然啦，沒有完全的人，我是，妳也是。現在二十一克回到妳身邊，我們都成了不完全卻健康的人了。」
「那麼，妳想妳還會再次陷入我的世界中嗎？」我試探般地問。
「不會了。」她搖頭說：「我的世界已經堅強起來了，不會隨意陷入什麼，也不會輕易讓什麼侵入。還記得我和妳說過我愛不起妳嗎？就結果而言，我還是愛不起妳，即使堅強了，也沒有強到那種地步。」
「我懂。」我喝了一口拿鐵。「很抱歉那時我給了妳犯罪式的愛。」
若燐喝了口卡布奇諾，然後闔上眼睛，似乎是想些什麼後，再度注視著我。
「但我赦免妳，免除妳一切的罪過。」
「一切的罪過。」我重複說著，並看著杯中的拿鐵，然後把小鐵盒放在手邊。
接著沉默一下子，若燐又開口了。
「還記得《鴿子與少年》嗎？我在美國幾乎每天聽。」
「為什麼？因為有親切感？」
「有愛，把一切都拋在腦後的愛。」
「一種證明愛存在的本質。」我答到，她點點頭。
「真是不可思議，當初是我先夢見妳孤獨地划船離開，卻也是我狠下心拋棄妳，可妳卻不覺得是我的錯。寒芸，妳真的是個很怪的人。可是我知道，妳對妳所愛的人都會是如此，妳不會怨妳所愛的人。」
「那麼，我姑且把這句話作為是對我的一個讚美以及對我深切懺悔的一種肯定。」我接著說：「不過我確實做錯些事情，這是真的。」
「我也做錯了一些事情，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對吧？」
「對。」我說：「都不重要了。」
她握住我的手，以祈禱式的口吻說道：「現在我們彼此的世界都更加茁壯，即使爾後不會有交集，但我希望能在某一個孤單的夜裡，把溫存許久的那些甜蜜回憶拿出來淺嚐。」
「謝謝妳給我的一切。」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回答如此老掉牙的話，但仔細想想這話確實是此時此刻最適切的答覆。
「我也謝謝妳給我的一切。」
我們凝視彼此的雙眸，好似初次對眼時，純潔無瑕的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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