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還停在99秒。
雅辰深深陷在副駕駛座裡，音響放著第九交響曲，他默數拍子。
這輛1985年出廠的volvo 260保養得非常仔細，車身是固定打蠟的，沙發隔兩年就上一次油，冷氣的風扇也擦拭得一點灰塵也沒有，引擎每五千公里就進廠保養。
雅辰深吸了一口氣，皮革油在他的肺泡裡仔細交換。
連音響也是好東西。這雅辰是聽得出來的。
兩對中音喇叭外加一顆高音單元，還有後置的低音箱，以汽車音響來說顯得有點太豪華。他豎起耳朵，引擎的運轉聲出乎意料的小，只有冷氣送風的震動微弱的響著。
連隔音都相當細心的考慮進去了。
他閉上雙眼，聽著編制龐大的交響樂，聽著高亢的大合唱，慢慢鬆開自己的發條，安靜的回想在醫院看到的。
書祠就坐在床上，坐在純白的床單上，說著小時候的種種，而他女朋友正削著蘋果。雅辰則因為沒什麼事情好做而在窗戶旁閒晃。
蘋果切好了，三個人一起分了它。
「是蜜蘋果。」書祠的女朋友說明著。「我們運氣不錯呢。」
雅辰盯著手上八分之一的切片，觀察中間似蠟的部分，深黃的像琥珀。
「沒問題的，吃吧。」書祠說，於是雅辰吃了。
像糖漿一樣濃稠的味道暫時填滿了他的思考，雅辰突然覺得其實怎樣都無所謂了。鄰居的狗走丟了也好，大學同學喝醉從頂上跌下來也好，海邊賣的炒麵難吃也好，所有的事情像只要抹上厚厚一層蜜就好了。那壓倒性的滋味讓他忍不住這樣想。
書祠嘗試翻過身子，腳上的石膏讓這動作的難度大幅提升，室內悶熱的空氣濃稠的可怕。
書祠說著夏天和海灘的回憶，正講到推沙堡的技巧。
沙跟水是九十九比一，這是最堅固的比例。
女朋友拿出手帕溫柔的幫書祠擦去汗珠，雅辰回到窗邊，觀察陽台上的斑鳩。
斑鳩向左看，斑鳩向右看，雅辰也試著延伸牠的視線看。
什麼都沒有。
「我去找點東西喝。」雅辰說。
「讓她也跟你去休息一下吧，」書祠放倒了身體。
再堅固的沙堡都擋不住海浪。雅辰想起了這句話。
雅辰買了兩杯黑咖啡，兩人就這樣對坐著。
雖然不是第一次這麼想了，但書祠的女朋友真的很可愛。雅辰在心中想著。以一般論來說，可能算不上美麗，但可愛倒是無法否認的。
大部分的門診都休息，假日的醫院顯得特別空曠。兩個人安靜的坐著。
「書祠，不，應該說你哥哥，真的是個相當溫柔的人。」書祠的女朋友率先打破沉默。
「是啊。」
「我指的不只是肢體上的溫柔，還有心理上的。」她接著說。
「心理上的溫柔？」
「你玩過沙嗎？」
「嗯。」
「如果我說要堆沙堡，那麼他就會把所有的工具都找齊，鏟子水桶大費週章的抬過來，然後堆好足夠的地基，把一棟棟的塔蓋起來。而我就一邊笨手笨腳的挖出醜醜的窗戶和樓梯，他一邊幫我收拾爛攤子一邊細心的稱讚我。」
「簡直和幼稚園老師一樣。」雅辰說。
她聳聳肩，接著說。
「就這樣直到沙堡快完成了，他將小旗子交給我。說『嘿，妳做到了喔，這個漂亮的沙堡就要完成了，現在只要把小旗子插上就大功告成了喔。』但是我因為任性，就嘩的一聲的把整座沙堡推倒。他也只是笑一笑的收拾著水桶說『一定是因為我蓋得太糟糕了，為了賠罪，我們去吃點好吃的吧！』最後我們把工具都扔在海灘，催著油門往高級餐廳直駛而去。」
「這是溫柔？」真是太莫名其妙了。他心想。
「對我來說是喔，而且是百分之百的溫柔。」
其實雅辰不太能想像書祠低聲下氣的樣子，或許是本身的印象不適合。他喝著糖奶全無的咖啡，過濾苦澀的部分，潤滑腦中僵硬的想像。
「他真的是相當溫柔的人。」雅辰說，但那聲音不像他的，反而又乾又扁。
「是啊，非常溫柔。」書祠的女朋友笑了，雅辰禮也貌性的笑了。假日午後的醫院只剩他們兩個安靜的笑，而雅辰打從心底感謝她的可愛。
回到病房的時候書祠已經睡著了，他精實的軀幹優雅的展示著。
雅辰再度回到窗邊，思考書祠發生車禍的所有可能性。
如果是他這麼謹慎的人真的會自己撞上分隔島嗎？任何狀況在雅辰的腦中都無法成立。他仔細思索自己可能忽略的因素，但是雅辰知道書祠，不，這裡還是稱呼他哥比較好，哥是多麼小心的人，就算自己真的漏了什麼，哥也絕對不會放過的。就像變速箱一樣細密且確實的運作。
在油門催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斑鳩還在。
書祠的女朋友開始翻起書來，雅辰眺望著這畫面，繼續思考車禍。
基本上可以排除酒駕和打瞌睡，機械故障和操作失誤也不存在哥建立的秩序下，而路況或第三方造成的說法跟現場留下的痕跡牴觸。那幾乎是筆直的碰上去，既沒有要煞車，也不是為了閃避什麼。只是單純筆直的碰上去。
寶藍色的volvo就這樣在分隔島上擱淺。
雅辰瞇起眼，嘗試看清斑鳩胸口的花紋。七月的陽光有點太過耀眼。
書祠又坐了起來，病床發出很大的聲響。書祠的女朋友一邊攙扶著他。
雅辰一面看著書祠，一面想著他的優秀和完全，一面為自己的平庸感到自卑。假如要舉出學生時代的理想代表，那哥一定就是那個樣板吧。在人群中圓融且自在的活著，擁有可愛的女朋友和漂亮的成績單，基本上沒有為了錢和工作奔波過，所有的事只是相當圓潤而理想的通過。沒有跌跌撞撞，不必擔心被割傷。
雅辰突然覺得和書祠的距離好遠好遠，眼前的一切就像沙雕一樣，乾涸而空洞。自己則被留在那個海灘，像個無助的小男孩提著水桶和鏟子。
他的影子正在動搖著。
沒問題的，現在是1998年，而我正站在9C病房的窗邊，既沒有沙灘也不會有河豚乾。雅辰對自己說。
「沒問題吧？」書祠問。
「沒事。」
「小心一點的好，」書祠指著石膏笑著說。「這是我不小心的代價。」
書祠的女朋友笑了，接著雅辰也笑了。
「你們還是先回去吧。」
公車才剛走，而那又是一段相當長的班距呢。雅辰看了看錶之後說。
「那讓她送你回去吧，鈑金烤好了，四輪定位也重新做了，整台260跟新的沒兩樣呢。」
「妳開車？」雅辰顯得有點訝異，面對他的女朋友問。
「她的技術可好的很。」書祠說。
女朋友在書祠的額頭上親了一口，那光景甜美如蜜，雅辰的味覺暫時麻痺。
第九交響曲演奏完了。
雅辰看了看音響，再看了看駕駛座上書祠的女朋友。
「技術不算壞吧。」她說。
「嗯。」雅辰在心中同意，很少看到有女孩子可以這麼順暢的開著手排車。
她從盒子中拿出了雷朋戴上，深茶色的鏡片映出了雅辰的臉。
「是我害的。」書祠的女朋友突然的開口了。
「什麼？」雅辰沒辦法反應過來。
「車禍，是我的錯。」她接著說。
雅辰一時間不知道該回答什麼，也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只能暫時踩住腦中的離合器，讓語言空轉。車內的空調好像變弱了，他暫時搖下了車窗，聽著V6引擎怠速的聲音。路旁的電線杆上飛來了一隻杜鵑鳥。
雅辰下意識的想起他初次開車撞上的那隻貓，是隻白貓，至少看起來像是白貓。雅辰把煞車推到底前，牠早就已經在底盤下了，卡在傳動箱的正下方。路旁兩隻小貓畏畏縮縮的看著，雅辰看了看底盤下，看了看小貓，再看了看自己的影子。他沒辦法感到哀傷。並不是不想感到難過或者逃避，他只是單純的沒辦法感到哀傷。思緒就像排進空檔那樣無意義的轉著。他明白，這只是單純的空轉。
就這樣，1993年的六月，雅辰和白貓的交集，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中央發生並且結束，什麼都沒留下，簡直像是遠方上映的電影一樣不具真實感，連百分之一的水都不加。
書祠的女朋友順了順她及肩的長髮，再紮上馬尾。
「你的哥哥真的是相當溫柔的人喔，真的。」她慢慢的說，一字一句非常清楚的說。
紅燈剩下23秒。
到底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義無反顧的催油門？
雅辰想起消毒酒精的味道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沙堡，開始為哥的溫柔和完全感到悲哀，更為自己的扭曲和不全感到悲哀。他沒辦法直視駕駛座上的女人，轉而望向杜鵑鳥。
「也許溫柔過頭了。」雅辰安靜的說。
她把冷氣關了，搖下駕駛座的車窗，風就這麼灌了進來。
杜鵑鳥在電線杆上啼叫，雅辰聽著。
「我想也是。」書祠的女朋友終於開口了，透過後照鏡雅辰看見她淺淺的酒窩。
雅辰的嘴角以極小的幅度的上揚，他無聲的排進檔。沙堡還沒插上小旗子就被推倒。他感覺的到溫度正在攀升。
女人間歇的拉高引擎轉速。工具都被扔在海邊了。杜鵑鳥在電線杆上蹄叫不停歇。
在起步之前，時間還夠。雅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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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創作，是一個明顯有才華的人的作品，
要是弄丟覺得很可惜，所以也存在這，
然後我沒有找到寶藍色的Volvo當縮圖
創作內容
油門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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