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巷後的小店買了兩個便當，剛煮好的便當溫熱了我冰冷的掌心。越過馬路走進醫院，消毒藥水的氣味隨之竄入鼻腔，宣讀輪候號碼的機器規律地發聲。我拿出手機打開琴葉的短訊，對應電梯間牆上的牌子，重新確認了一遍胸肺科所在的樓層。
沿途的房間中傳來病人家屬與醫生的竊竊對話，也有因注射藥物造成疼痛而傳來的叫喊聲，心電圖機亦自覺地打著孤獨的節拍。每次經過此處，不安的聲響總是不絕於耳，我帶著浮躁的心情，翻尋良久後，在走廊的盡頭看見琴葉的身影。
「妳也餓了，趁熱吃吧。」
「剛下課很累吧，」琴葉接過便當，「又要麻煩你照顧我們，真是抱歉。」
「學校那邊，我已經替你跟教授交代好一切，這段日子妳可以把心思都放在照顧叔叔。」我也打開了自己的便當，接著把一雙筷子遞給了琴葉。
「不必了，我很快就會回去上學，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平靜而已。」
我停下扒飯的筷子，雙瞳轉向正在咀嚼米飯的琴葉。外表成熟的她燙染了棕色的頭髮，筆直而濃密的髮絲蓋著了她半邊的臉龐。這讓我回憶起小學時的她，修剪掉了髮尾，形成了像香菇一樣的拱形，記得是那個年代最流行的男生髮型，卻莫名其妙地被她取用了。也因如此，琴葉毫無疑問地被女生的圈子孤立，和男生走得更近還比較近。
那時學校資源匱乏，所謂的「學校」其實也只是一棟長方體的大樓，本身塗抹了純白油漆的大樓被挾著塵的雨水沾染，導致白中帶灰。記得在殘舊的大樓後方，有一塊長滿藤蔓的牆壁矗立著，約三米高。後來我也無法搞清楚那塊藤蔓牆的實際用途，聽說是刻意留下來給藤蔓生長的，也有人說是用來隔離學校和街道的流氓，保障學生的安全。
但對於學生們的意義，只是純粹的玩樂用途而已。男生喜歡拉著藤蔓的粗枝爬到牆壁的頂部。回想起來，牆壁上的裂縫深得就像快要斷烈一般，而藤蔓無形中也增加了滑腳的風險，搖搖欲墜的感覺讓人望而生懼，但說到校園中比較有趣的玩意也就此而已。
有一次，琴葉踩著的藤蔓剛好從牆壁上鬆脫了，身形嬌小的她帶著纏在腳上的莖葉一併摔到地上。膝蓋擦到破皮的她躺在地上，大聲哭喊。早已「登頂」的男生連忙從牆上跳到地上，掩著她的嘴巴，生怕響聲會引來老師的注意。然而，最後還是沒有成功瞞過去，所有在場的男生都被記了缺點。
香菇頭、黝黑的皮膚、嚎啕大哭的模樣，沉澱在記憶深處的臉容再度重塑在腦海之中，與眼前臉帶淚痕的琴葉重疊，才怔怔發覺，她已經選擇了在我背後獨自面對了叔叔癌症末期的事實。
從哇哇叫嚷的小女孩變成了今天內斂的琴葉，當中究竟經歷了什麼呢？我竭力填補記憶空白的部分，可惜一無所獲。
「對了，」當琴葉已經放下空的便當盒，我才在記憶中抽離，「叔叔的情況怎麼了？」
「沒什麼，剛剛完成了首次電療。」琴葉回答，「護士說還有好一會才能進去病房，如果你的趕時間的話你先走吧。」
「不，我也想見見他，很久沒有跟他見過面了。」
等待期間，我們聊的盡是無關痛癢的話題。面對這種突如起來的糟糕事，琴葉表現平淡也許就是最好的對應。然而，縱使她憂心忡忡，她也決不會在他人眼前表現坐立不安的焦灼。
不久之後，房門便打開了，拿著病歷的護士和我們交代了幾句病人的情況，又提醒了我們病人處於虛弱狀態，不宜過度佔用他的休息時間。我們跟護士道了謝。叔叔攤坐在病床上的姿勢顯得有點無力，雙眼卻依舊炯炯有神。他看見了我，眉頭微皺，然後像記起什麼一樣杏眼圓睜。
「秋憲？是你嗎？」叔叔一臉喜悅。
「是的，我們好久不見了。」我放下在便當店旁順便買的水果，「上次見面已經是在小學的家長會上了吧。」
「對啊，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呢。」叔叔道謝後取出一個橘子剝開，「回想起來，那時你活潑的模樣真的很討喜啊。」
「什麼話，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現在也很帥氣啊。」叔叔把一塊橘子肉放進口中，開著玩笑，「所以小琴才會跟你交往吧。」
「我們沒在交往。」我以微笑回應叔叔。
看見叔叔電療後仍精神充沛，身旁的琴葉不禁吁了一口氣，雖然她並沒有選擇讓我分擔對於叔叔病情的顧慮，但我仍能夠從憔悴的模樣看出她受到的打擊。臥於床上、被宣告死刑的是她重要的父親，以及比男友更重要的心靈支柱，現實一直試探著這位十七歲的少女的心到底有多堅韌。
「因為我的病情而煩擾到大家的正常生活，這樣我也不好意思。」叔叔握著琴葉的右手，放在病床上，「小時候不是帶過妳到海邊玩嗎？妳也帶秋憲去逛逛吧。」
叔叔的話讓我稍微填補了一些已經剝落掉的過去。國中時有段時間，同學都喜歡在放學後連群結隊逛商店街，儘管勒緊皮帶，也要把飲食費省下來買自己喜歡的模型、髮卡。不知不覺，三年看似悠長的歲月就這樣被我們蹉跎掉，琴葉的身影也逐漸在我們的群體中消失、遭到遺忘。
後來，她跟我聊到這件事情。當時之所以離群索居，是因為她下課後會在校門外，等待父親駕著機車接她，駛到城市外的地方四處走逛。我們的共同的回憶在那時開始割裂成二，我像個平凡的國中生一樣玩樂歡騰，而琴葉的記憶中卻只充滿著父愛的溫暖，排拒了我的存在。
我們走在叔叔所言的地方，那是個沿海的寧靜地區，後方只有單行的公路，石堤旁堆置著垃圾，混雜著泥沙和土壤，形成粘稠的骯髒地面，鞋子一旦沾上會變得烏黑。我們小心翼翼地踏著泥地上，生怕濺起泥水。
「這就是妳小時候會逛的地方嗎？」
「嗯......」她雙手朝兩邊伸展保持平衡，搖搖欲墜的模樣讓人回想起在小學藤蔓牆上的她，「很奇怪吧，平日很少人會過來這裡。」
「說奇怪也不算吧，只是有點難以想像，有人會願意花費國中下課的玩樂時間來到這個地方。」現在正值正午，卻杳無人煙，是城市裡罕有的地點，「為什麼總是叔叔陪你逛海邊？阿姨呢？」
琴葉頓了一會，直白地回答道：「國中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離婚了。」
「抱歉......」
「沒事。」琴葉指著更接近海的地方，「爸爸說過，在他們的年代，交往的事情被長輩管得很嚴，他和媽媽只能在學習過後擠出一點時間相處。這裡因為很少人會經過的緣故，所以成為當時不少情侶的聚腳地。」
我依據琴葉的話想像此處曾經的光景——一對對穿著校服的情侶避過了師長的目光，在溽暑時節的烈日下，忍受熱風和從地面蒸發的熱氣，只為了獲得二人獨處的時間，延續著那些青澀的情愫，每個人都為了嚮往的事而甘願委曲求存。
享有自由戀愛權利的我們，無法預想當年的歲月。而作為父親的叔叔，希望和女兒共享這一段經歷。
「父親果然是女兒上輩子的情人。」
「或許真的如是吧。」琴葉低頭跨過一個下陷的泥沼，「但可能爸爸只是覺得這個地方很特別，所以很想告訴我關於這裏的事。在我不懂事的年紀，甚麼經歷聽起來都十分有趣。」
「對了，現在提起來似乎有點掃興，不過......」閒談一會後，我們的話題開始變得嚴肅，「叔叔的醫療費，妳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見步行步吧，總會有辦法的。」她仰望著懸著艷陽的天空，若有所思，「我可以再當幾份兼職，但那個數字並非這麼輕易就能解決的。」
「學業也要稍微兼顧一下。」作為琴葉朋友的我，同樣顯得無能為力，「估計叔叔也在擔憂這件事。」
「不過現在的我大概也沒心情集中在學業上了吧。」她望望腕錶，「下午的探望時間快要開始了，我要回去醫院了。」
她跟我在公路旁唯一的巴士站道別。我的心中一直懸著琴葉的顧慮，以及叔叔和阿姨的經歷，心事重重地打開家門。母親和父親一併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茶几上擺放著幾本厚重的黑色硬皮資料夾，我對這個景象已經徹底地感到厭煩。
「抱歉，我忙了整個早上，現在我很累。」我拋下鑰匙，直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雙手擺在後腦躺在床上。我雙目緊閉，竭力讓自己盡快入睡補眠，但種種繁瑣的事一直在腦海縈繞，揮之不去。門外一直重複傳來微弱的聲音:「趁著爸爸今天放假，我們得盡快談好出國的事情。」
「我想和你們談一件事。」睡意被完全驅散的我，緩緩打開房門，「我想遲一年出國。」
「什麼？」
「還記得琴葉嗎？她父親患重病了，我想幫忙照顧他。」
「我記得。」母親輕易回想起那個身形略胖的女孩，「你的同情心雖然沒錯，但出國的文件是有限期的，我們也花費了好一筆積蓄安排英國那邊的事，現在就只差選校而已。而且，我們也不想你放下學業整整一年。」
我明白流水帳的爭論是沒有意義的，我和父母雙方的處境就像是平衡線，無論怎麼花費唇舌都無法相接，但畢竟琴葉在他們眼中不是重要的朋友，即使他們沒有站在我的立場思考，我也無法怪責他們。無法被了解的我洩氣地再度關起了房間的門，在靜謐中繼續拼砌著零碎的片段。
琴葉在國中的時候家庭離異，原來被父母共同照料的她，受到的愛護就像被削半一般，生活的天枰失衡塌下。其後與父親一起走過的時光，讓叔叔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變得無法撼動。叔叔患有絕症的事，光用想的就讓人心臟絞痛起來。可能我一直把對琴葉的印象停留在那個喜歡哭喊的女孩上，或許種種的不幸不但沒有摧毀她的心，反而讓她變得堅不可摧。
難道對於生活的變化已經沒有知覺了嗎？或許我不需要留在這裡幫忙，是我多費心了？我這刻無法得到答案，胃液不自覺地攪動著，煩躁感直湧頭上。
叔叔託付我要經常帶琴葉到處走走，我也爽朗地答應了。醫院本來環境就比較局束，而且探望和等待不會幫助治療，只會讓人心徒添煩亂。但在我的心中仍存一些疑慮，包括上次琴葉不在時跟叔叔的對談。
「為什麼你不把琴葉留在身邊？在他心目中你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才會不斷探望你吧。」
「琴葉喜歡你。」
「什麼？」
「感覺不到嗎？」叔叔說話從不轉彎抹角，直率的笑容也讓人覺得和藹可親，「也對，你也知道她是個內斂的女生。」
「是琴葉跟你說的？」
「沒有。只是為人父母的怎會不懂女兒的心思？她對待你和對待其他朋友有差，例如......」叔叔手捏著下巴，低頭想了一會，「突然間也想不出來......總而言之，你們放心交往吧，我這個爸爸不會阻撓的。」
「我只把琴葉當作好朋友看待。」
「是嗎......」叔叔有點無奈地側側頭，「那麼這段日子，就麻煩你先代替我照顧她吧。」
然而不必叔叔多言，出自多年友情，事實上這件事一直在持續進行，我一直都利用自己空餘的時間照顧著她。
某天，我們抽出下課和探望叔叔的空檔，在醫院後的橫街四處行逛。冬意漸濃，途人談話時呼出朦朦的白煙，街道的燈飾一直在提醒我們聖誕節將要來臨。琴葉讓我陪她到服裝店走一趟，想要為父親買件厚點的衣服。
「我記得國中的時候，我們也經常會來這條街，無論來了多少次，都總會找到新的趣味。」為了在行逛途中避免沉默的尷尬，我總會找些瑣碎無聊的話跟琴葉聊，而她的回答不外乎是「對嗎」、「是啊」等表示乏味的回答。這種對話輪轉了幾遍，我便停止了自討沒趣的舉動。
這時的她只對關於父親的事感興趣，她全身貫注地選購著衣服，張口閉口都是在問「哪件衣服適合爸爸」、「爸爸的醫療費怎麼辦」，她的軀體跟著我走動，心卻始終停留在醫院。這不僅讓叔叔希望她散心的目的徹底粉碎，而且這竟讓我覺得有點不耐煩。
「對了，我確定明年要去國外唸書了。」
「你跟我說了很多遍啦，確定了就好。」
「琴葉......」
「嗯？」見到我停下了腳步，琴葉疑惑地轉過頭。
「妳覺得我是你的朋友嗎？」
「當然啊......不過......或許......」
「從國中開始，你變了很多，不像以前的妳了。」我頓時也被自己低沉的語氣嚇到，「我知道叔叔的事情讓妳心煩意亂，但現在是我在妳身邊陪你逛街，我的存在卻像是叔叔的陪襯品一樣。我只想像以前在藤蔓牆下一樣，和妳當最好的朋友，這就是你的回覆嗎？」
雪花從空中掉落，冰冷的白點降在鼻尖上，路人把圍巾拉緊，低頭加快步速。
連珠發炮的話惹來了路人的注目，受到四面目光的我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量過大。琴葉默默頷首，擦擦酸楚的鼻子，不一會兒，眼睛也接著泛紅起來，她咬著嘴唇轉身，朝原來的路快步返去，透明的淚花由她越來越遠的身影後濺落，參雜著雪片一併掉下。
這讓我想起在藤蔓牆下，嚎啕大哭的琴葉。
從那天開始，我差不多整個禮拜沒有跟琴葉聊過話，她甚至像有意避開我似的，每次探望叔叔時我們都沒有相遇。即便如此，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在病房外的椅子放下便當，但後來回頭查看，病房裡的叔叔卻搖頭表示「琴葉並沒有吃」。後來便當店的老闆甚至已經認得我，當我跟他說「兩個便當」時，他回答道「那個女孩自己買啦」。這讓我頓時失去了食慾，我順便把自己那份便當省下來了。
琴葉跟叔叔完整地講述了一切，他沒有怪責我，只是笑言這是「年輕人的脾氣」，叫我等琴葉氣消了再來找她。也托這事的福，照顧琴葉的擔子也暫此從我的肩膀上移開了，百無聊賴的課餘時間竟讓我的心落寞起來。
留在家中休息只會令自己胡思亂想。我替叔叔整理好桌子上的用具和食物，便逕自到國中時逛過的商店街，打算看看睽違已久的模型公司最近發行的產品。後來也因為這件事，我相信了運氣這東西只會早在最人最倒霉的時候降臨。
商店街的地庫整齊地排列著密密麻麻，以青年作為對象的商店，還很記得右邊順數第三家的店家最良心，一向都是以最低的價格售貨，而且從來不會欺騙不懂物價的小孩子。我邁步踏進模型店，碰到一個小時候和我們一起爬過藤蔓牆的男生，他的本名叫仰輝，但我們當時都叫他大輝，因為他年紀比同班的同學都大一年，而且身形看起來比較健碩。
寒暄過後，我們談了好一會模型。直至他開口提起小學時那件事，讓我震驚了好一會:「記得你和琴葉在藤蔓牆下的事嗎？」。
「你是指她從牆上摔下來的事嗎？」
「不，是琴葉跟你表白的事。」
「什麼？」我目瞪口呆，然後這種錯愕感就像會傳染般，讓大輝也隨之擺出一模一樣表情。
「你居然不記得了嗎？那天琴葉從藤蔓牆摔下來了，我們一群男生都在掩著她的口，生怕老師會發現我們偷爬。但你看到她淌血的膝蓋，二話不說就去醫療室找老師來。現在回想起來，那還不是一點破皮而已嘛，你就緊張得像遇上鬼一樣，還害我們所有人都吃了缺點。」
「那麼你說表白的事......」
「你真的徹底忘記啦？」大輝扠腰皺眉，一臉不可思議，「琴葉覺得秋憲你很在意她，所以她也喜歡上你。當時你還說幾乎是一個星期一封情信的頻率呢！」
我不斷反芻回憶，但這些片段就像刻意在和我玩躲迷藏，僅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逝。在我專心回想的途中，卻沒發現事情的浪潮仍未停止。
大輝告訴我學校的藤蔓牆要拆卸了。
我趕忙拉著大輝的衣服要他陪我回去小學一遍，他說反正也空閒，便直接答應了我。因為小學畢業後不久，很多人都各散東西，搬家的搬家，出國留學的留學，所以小學的位置似乎已經被大家遺忘。我們幾度轉錯了街口，才找到了正確的路徑。時隔十年，在那個被樹木群遮蓋的隱蔽位置，那幢灰白色的大樓再次重現於我們眼前，由於我們在校期間校舍已經殘舊不堪，所以我們無法從大樓看出什麼時移境遷的跡象。
我朝校舍後方直奔，通過鐵絲網的空隙，我看見了藤蔓牆被多個木支架著，藤蔓被砍落，化為地上的殘肢。牆身不知是因為風化，還是被刻意撼落，右上方出現了明顯的凹陷。我的雙眼就像受到莫名的刺激一樣發痛了起來，我偷偷以衣袖抹了一下，上面便弄濕了一大片。感覺就像是被惡意卸除回憶的片段，頓時感覺到構造我們童年的愛恨痴嗔其實都像玻璃一樣脆弱，不堪歲月的摧殘。這是不被重視的悲哀，這種感覺一直在我的生命中若浮若沉。
我在放置舊物的房間中翻箱倒篋，最後在某本數學課本後面的頁數發現了那些琴葉曾給我的情書。這就像我們從來都搞不清楚藤蔓牆為何會存在一樣，一直在未知之境中探求著未來的曙光，那些曾經的承諾和經歷只是快樂與悲哀的火花。有很多事情最後會猶如藤蔓牆一樣摧毀，而藤蔓牆的時也會被遺忘。
我想起了叔叔和阿姨的身影，為了嚮往的事而甘願委曲求存，最後多麼彌足珍貴的相處時光都化為了泡影。當我把琴葉的情信帶到醫院時，叔叔說琴葉一直把這件事記在心中。我漸漸意識到自己不斷在琴葉面前提起「我們是朋友」的舉措是多麼愚昧。
「我們家境一向不富裕，在琴葉國中的時候，我為了賺取更多收入長時間在外工作。關係是需要以時間經營的，在得到很多同時，我們也會失去很多。」叔叔一如既往地剝開他最喜歡的橘子。
「所以阿姨就跟其他男人......」我止住了話，然後向叔叔問道，「您還在怪她嗎？」
「沒有，從來都沒有。事實上，她也沒有忘記我，我的醫療費一直是她在支付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她一開始要離開您？」
「環境會讓人改變的。琴葉國中時，我們已經步入中年了，再也不是那對在海邊秘密約會的情侶，談戀愛可以沒有掛牽。面對現實的限制，愛情失去了溫度，就注定要分開。」叔叔拿著琴葉的情信，讀著她小學時歪歪曲曲的字跡，眼睛懷念地瞇成一線，「就像父母離婚後，琴葉明白這個世界上可以依賴的人並不多。而你就是她父親以外，可以依賴的唯一一個男生。」
「對不起，我對琴葉實在太過份了......」
「沒關係的，我說過這就是年輕人的脾氣。如果我能夠在那時候就意識到這件事，可能就能給琴葉一個完整的家庭，這些事要自己親身經歷過才能體會。」叔叔的眼睛沒有一絲濕潤，可嘴唇卻不自覺地微微抖顫。
「我知道自己的時日無多了。如果可以的話，容許我再拜託你一遍......無論是以男友或是朋友的身份，請你代我愛著琴葉。」
叔叔是琴葉的守護天使，而我在她心目中佔據著另一個重要的位置。
並無道歉，也無解釋，在商店街的事情就如散開的煙霧一樣從沒發生過，我和琴葉的關係莫名地回復如常，或許我們在無言之間都有著寬容的默契。面對叔叔的遺願，我一直小心翼翼衡量著我和琴葉之間的距離，確保不會疏離，也不會僭越。
叔叔在一個月後某個下雪的時分離開了我們，琴葉並沒有因此而情緒崩潰。面對重要的父親的逝去，她就像接受早已注定的現實一般，如同往常地平靜。我全程搭著琴葉的肩膀，有賴叔叔的提醒，我明白了無論琴葉是藤蔓牆下的女孩，還是眼前堅強獨立的女兒，也同樣渴求著他人的愛。
為了免得叔叔擔心，我最終也沒有告訴他自己將要出國的事情。但琴葉卻是確實知道的，或許如此，她之前才會對我顯得毫不關心。她不敢把僅餘的安心，擺放在未知之數上，我也很理解她的想法。
「我下個月要出國了。現在科技那麼發達，隨時打電話給我吧，如果妳有要事，我也可以回來一趟。」
「你會出國多久？」
「五年。」我牽著琴葉纖幼白晢的手，「如果五年後我們還是單身的話，我們就結婚吧。」
此刻，我們走在海邊的泥地上，在靜謐的環境，以漫不經心的語氣談論著未來的事。就如在叔叔年代，那些映在水面上的儷影，在伴侶耳邊傾訴著，或許是無關痛癢的笑語，又或是不切實際的承諾，可這些不乎現實的誇言，又曾經安撫過多少人的心？
我深知五年後的世界有多麼不可預測。叔叔和阿姨的愛，沒有贏過相處時間的限制。而琴葉和我青梅竹馬的緣分，也沒有贏過記憶的洗禮。可是我們都曾在充滿不安的歲月中，找到了一瞬間的安定。或許是這點，讓我冒著承諾會變成謊言的風險，也希望博得琴葉心安的微笑。
那種天真爛漫，就像攀附著我們童年的藤蔓一樣，不知道自己終將無法逃過被伐的命運，自顧不惜一切地上竄，蔓延，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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