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去旅行，花蓮的徒步旅行。把行李塞進背包、決定帶著薩克斯風、從銀行領出一些旅費、送小陶到澄澄那兒寄住，然後到台北車站搭乘第一班的普悠瑪號。記得澄澄那時還很驚訝地問我旅行的事，我只有笑笑說這是在模仿她。但其實不是模仿，各種意義上的。
一路往東，然後就是台灣的後山。出了車站，就是我一個人的放蕩旅程。沿途不少風景、聲響和氣味，但我卻記不起來地名，好像名字不重要，只要能體認這塊土地的特色就夠了。我把自己放逐到這兒，不奢求讓自己徹底洗淨，只渴求讓自己稍微稀釋一些，把一些那啃嚙著我、寄生於我的通通稀釋掉，最後不見蹤影。
累了就在便宜的青年旅社或民宿休息，簡單的小床我就能夠睡得很安穩。不知道為什麼，從來沒這麼安穩，睡了就再也不起來似的，心似乎正漸漸沉澱下來了。餓了就在隨便一間小吃店填飽肚子，什麼都能吃、什麼都能喝，在這裡我很有胃口，好像台北來的野蠻人，一口一口吃喝著花蓮的殷勤相待。這裡的人純樸友善，我很喜歡，每個人皆面帶笑容，矯揉不造作的微笑，大家都脫下了面具而真實地來往。
有一次我試著打電話給郁心，只是因為突然想聽她的聲音。
「妳在哪裡？」
對呀，我在哪裡。我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被稻田包圍的我對著電話另一頭說道：「讓心很舒服的地方，舒服到似乎能夠使人忘掉某些東西。」
「妳會忘了我嗎？」
「忘不了的，很難忘的。」
「那妳那些真正想忘的呢？忘得了嗎？」
「只能稀釋而已，然後打開來。」
互相在電話上道別後，我就這樣繼續徒步行動。不遠處我能看見務農的老農夫，頂著斗笠的他步步巡視稻作，有時彎下腰拔些雜草，抑或是觀察稻作的生長情形。然後老農夫注意到了我，我朝他揮手示意，他也殷勤地揮手回應我。
雙腳因為勞累而開始抱怨，於是我挑個適當的位置在田邊坐下來，雙腿屈膝下顎抵著膝蓋，凝望著被風吹動的稻田。我想起了擎天崗上的草原，然後想起了澄澄對我說的話，最後想到了和若燐分手後的那段日子。
我慢慢品嘗，然後逐漸稀釋，細細咀嚼、吃進肚裡，就這麼重獲力量。
頭頂上的雲彩翻騰著，朝陽從雲縫裡偷偷俯瞰著這片縱谷，像是在灑調味料般把金粉均勻分布在抹茶口味的蛋糕上。接著我仔細觀察遠處的山脈，明顯的山陵線把天地分割，卻又讓人和自然接壤，我可以感覺到一位肅穆的神祉，靜靜躺在那兒守護整個縱谷。我又想起了若燐躺在我的身邊，伸手撫摸還能感覺到她的體溫，我把這份感覺溫存，只因為我希望能留下些美好的，而且必須是不會成為負擔而絆住我的那種美好。
登上不遠的山頭，生氣蓬勃的大自然，熱切地充盈我心。從丘頂眺望這片蓊鬱山谷，我聽見樹林的啁啾鳥鳴，形形色色、千姿百態的生命，無一不再向我揭示大自然的熾熱。看著從頭頂上飛過的紅鶯，讓我渴望擁有牠們那雙翅膀，讓我翱翔，飛向深不可測的太平洋，以我的渺小感受生命的一瞬。
接著我步行到最近的鄉鎮，向鎮民問路，然後搭著他們指引的公車跑到了海邊。去的不是遠近馳名的七星潭，而是人煙相對稀少的崇德海岸。我獨自踏在礫岸上，可以看見還是有幾些年輕人在這兒玩水。挑了個不被打擾的角落，其實也是基於不想被搭訕，我兀自地坐下，像不久前看稻田的姿勢，只是多了海浪的伴奏。果凍般的湛藍海水，偕同雲彩，為右方遠處的清水斷崖蒙上面紗。巍峨的斷層海岸，把一些什麼給吸引了，卻也把一些什麼給輕輕放走了。
若燐出現了，就這麼走到我的身邊。
「海風好冷。」她說。
「挺冷的。」
「妳好像不是來玩水的。」語畢，她坐在我身旁。
「嗯，只是想看看海。」
「妳的船靠岸了嗎？」她問。
「一個人划船好孤獨，不久前靠岸了。」
「嗯，那就好。」接著她問：「我可以牽一下妳的手嗎？一下下就好。」
「請便。」
她牽起我的左手，十指緊扣，不久便漸漸收回，我也沒刻意留著她的手。
「愛是什麼呢？」她問。
「我不知道。」我回答。「可是如果能拚死拚活地去愛一個人，我認為這是件了不起的一件事。」
「可是這世道似乎不太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要是大家都把自己關起來，那該有多好。沒有交流、沒有交心，那就沒有什麼愛恨糾葛，豈不是樂得輕鬆？」
「或許是這樣如此，所以就盡自己所能吧。愛一個人就用力去愛，稀釋一件事就用力去稀釋。」她說。
海風吹揚她的髮絲，我觀察她的神情。她連眼都不眨，凝望海平面像在等待的眼神，但實際上那不是等待，我知道那是誠懇地請求，請求願望能夠實現的眼神，我如此篤定。
「我想聽妳吹薩克斯風。」她忽然說。
我點頭，從隨身的樂器袋裡拿出薩克斯風，起身開始吹奏《鴿子與少年》。
音符隨著海風飄揚，海浪聲和諧的伴奏。依稀看見白色的浪花打到岸上後羽化成一隻隻白鴿，然後迴旋在我周圍。彷彿看見曾經旋繞若燐，那為我落下的白羽。許久，最後一個音符隨著群結的白鴿直飛雲霄，我回身一瞥，若燐的身影已經消失。
明明就還活在這世上的某一個角落，她就這樣闖入，然後不發一語離開。
我也是笑笑，仰望天空，敞開雙手吹吹海風。
良久，我把薩克斯風收回樂器袋，然後在岸邊撿了塊極似心型的礫石，奮力往海裡一丟，那石塊消失於海平面，逐漸沉沒，潛入沒有人能猜透的、能看透的等待中。不，其實早已沒有等待。那是什麼？請恕我無法用言語精確地表達。
一個禮拜的旅程，我收拾行囊，回到台北。
把自己關起來也久了、孤獨地划船也久了、逃得也夠久了。我想，該是時候回歸到正常的世界，把我的世界好好整頓一番，把這大自然帶給我的感動以及回憶，還有日後我所遇到的美好事物，漸漸填補我那些蛀蝕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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