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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娟秀的指尖顫抖地停留在手機上方。
Line通知綠澄澄地跳在營幕中央，像是受驚的青蛙噗通跳進水裡，留下一圈打擾平靜的漣漪。小琳遲疑著，懸空的手指纖長而白皙，是雙教養良好、自幼沒碰過土壤的手。她盯著手機通知男友來電，手機寂寞地震動著。
幾十秒後，青蛙的漣漪消失了。小琳鬆了口氣，罪惡卻在心裡悄悄滋生。陰影如新月的夜晚，再度蒙上大地。
「叮咚！」手機跳出訊息：在忙嗎？天氣好冷，多加件衣服早點睡，北鼻愛你喔<3<3<3 ^^
她按掉訊息，繼續逛著淘寶的特價髮飾。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這個問題不對，但是小琳知道答案。從決定交往那一天，就已經開始了。
她記得與男友曖昧的那段時間。學校放了寒假，社團自然沒有運作。她和家庭前往大雪山森林遊樂區度假。在冷冷的小木屋裡，家人一整天觀覽森林步道，已經累得各自躺平。只有她，在枕頭邊注視著手機的冷光，把簡訊的字琢磨得圓潤發亮。按下「送出」鍵之後，她發覺心跳簡直要跳出喉嚨。那晚，她每五分鐘就要打開手機，惟恐沒聽見微弱的震動聲。一直到半夜十二點多，她在睡眼矇矓中收到了回覆。內容不痛不癢，維持著友善開朗的語氣，還問她什麼時候回學校。她滿懷幸福地傻笑一會兒，終於進入夢鄉。
他沒有問，為什麼在寒假期間會突然傳簡訊給他，彷彿只是將兩人之間輕鬆的對話轉印到手機裡。可這個動作其實並不尋常，就像把腳尖，悄悄地移到了粉筆畫的邊界上。他們都知道，但是不能點破，必須把它當作兩人之間的小秘密。
寒假轉眼已過，他們回到學校。小琳漸漸發現，向來獨來獨往的自己，身影卻不再孤單。他們相約去逛書店，逛美術館，看文創園區，名義說是志同道合，看著對方的時候，卻逐漸地多過於看著展覽品的時候。很奇妙，當需要坐捷運的時候，小琳駐足的地方總搆不著任何扶手，只好每每歉意地拉著他的背包。
他們初嚐戀情的滋味，在膨脹的心跳中手足無措。
那是最甜蜜的日子。
為什麼？為什麼美好的時光總結束得特別快？
小琳覺得舌尖苦澀，在他告白的時候。
「你想不想試試看？」「那你呢？」曖昧模糊的語句，直到這時候，慣於堅強的二人仍然沒有一方卸下武裝。告白是放開武器，向脆弱展開雙臂，緊閉著眼眸祈求。要麼流血，要麼勝利。他們兩者都不敢要，顫抖的手持著盾牌，害怕隨時受到正擊。或許正是此時，就已經種下了黑暗的種子。只待發芽。
在夏日的烈陽下，疏遠開始蓬勃滋長，信任則緩緩溶化，於校園的鐘聲裡悄悄橫流。
他們仍然去逛書店，去逛美術館，像情侶般手牽著手，輕輕相偎。然後，男友送她回去，在宿舍門口笨拙地擁抱道別。可是一切都在改變。以前，他無時無刻的開朗總讓小琳心情樂觀，但聽得愈久，那笑聲愈發地令她煩躁。男友的長相本來就不吸引人，小琳也不以為自己是以貌取人的類型。可現在她覺得男友鼻子太塌，眼睛太小，嘴巴歪斜，髮型醜陋，五官好像警察從證人口中拼湊出來的嫌犯。小琳每看見他，便不得不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心裡像是髒髒的海綿擠出了汙水。他的體貼讓她覺得軟弱，他的包容讓她覺得罪惡。
小琳努力表現得和以前一樣。出遊，傳訊息，報備行程，每個月寫卡片感謝男友的陪伴。她必須當個好女友。自己答應的，就必須負責。
除了這份心情之外，她對男友無所隱瞞。只要男友問，她都回答。因為小琳相信，好情侶之間應該無話不談。但她逐漸地痛恨這件事，覺得自己曝露在對方逼視的目光下，宛如身無蔽體般的羞恥與恐懼。維持假象愈來愈困難，心裡的門關了一扇，其他門也慢慢地應聲闔上。
小琳常常看著其他情侶，雙雙成對地打鬧、依偎、輕笑。她心想，為什麼其他人做起來就這麼簡單呢？為什麼她就沒辦法呢？
一個月又一個月過了，她默默地向夜空祈禱，希望這只是階段性的問題。拜託，請讓她再次喜歡上男友，再次感受愛情的悸動。月亮和金星排成笑臉，向她露出微妙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心願只去了虛無的外太空。
終究是藏不住的。即將交往滿半年之際，他約了她出來，說：「我們談談好嗎？」
「我們分手吧。」幾個小時後，小琳說。
那夜，小琳靠在朋友身上，無聲地讓眼淚奔流而出。她依舊假裝堅強，不讓別人聽見她的悲傷，可溫熱的淚水浸溼了好友阿秀挺拔的衣領。是卸下壓力的解脫，對男友的愧疚，還是戀情失敗得一塌糊塗的挫折，在酒精的帶領中，這時候已經全部混成了一團。
無論如何，結束了。小琳睡著前疲憊地想。這段戀情，從交往就開始邁向死亡。現在它已入土。一切，都結束了。
但並不是如此。
※ ※ ※ ※ ※
第二幕。睡前，小琳橫躺著看手機，營幕冷冷的光照在她臉上，照的也是一副冷冷的表情。只是與其說冷，不如說淡漠，如同她。然而，她的表情突然遷動了一下。發愣半晌，手指開始作出回覆。
12:48
秀朗：我心情不好，陪我散散步好不好？
琳茵：好。
他們約在校門口見面，阿秀先一步到了，正在長椅上玩手機。阿秀長得瘦瘦高高，皮膚黝黑，肌肉結實，像是根健朗的樹幹。他眼眸深邃，五官鮮明，靈活中又有幾分溫柔，在午夜裡黃澄澄的路燈下顯得矇矓。小琳與他在社團中認識，雖然是學長姊的關係，也並沒有一下子熟起來，經過兩年的學校生活卻意外地逐漸投合，心裡的話說得愈來愈深。日前，小琳分手時哭得醉倒在他身上，阿秀不得不將她扛回家。小琳心裡一直有些愧疚，因此即使是深夜，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的請求。
其實，小琳並不是不覺得這約會有點親密，好像那種說出來，會讓心跳停留半拍的舉動。但她不擔心。因為阿秀是一名男同性戀，與男友穩定交往二年了。他們之間，沒有半點發展戀情的可能。
「嗨，怎麼了？」小琳問。
「其實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心情不好。」阿秀收起手機，將背包斜揹上肩，「抱歉，半夜把你叫出來。」
「沒關係。」
他們併著身，往校園裡無目的地漫步進去。學校剛放暑假，平時熱鬧的校園顯得安靜空曠，籠罩在深深的黑夜中。某處，種植水草的池塘中傳出蛙鳴，如同秒針般機械規律：呱、呱、呱……
「你和阿文還好嗎？」小琳說。
「還好。」阿秀說，很彷彿不很肯定似的，過了兩秒又說，「我想還好吧。」
「他是不是快要回台灣了？」
「下星期一。」
「噢，那就快了，真好！」
「嗯……是啊。還不錯。」阿秀微笑，想到能與思念的男友見面，「他這幾天都在趕畢業論文。我們這次預計要去太平山玩，順便逛逛宜蘭和羅東。」
「宜蘭不錯呢。」
「嗯。只是這次他回去之後，就要開始工作了。」
「哦？」
「他之前去面試微軟，結果上了。就算不畢業，他也要去工作。之後大概不能這麼常回台灣。」
「嗯……」
小琳也認識阿文。他比阿秀矮一點，也是身材纖細，卻因為打籃球和重訓而身材精實，衣服掀開來還能看到六塊腹肌。兩人站在一起，笑容陽光又燦爛，好像兄弟一般。小琳每看見他們的甜蜜照，總是被閃得睜不開眼、卻又甜得心裡蜜滋滋。阿文是阿秀的學長，經阿秀半年的暗戀，兩人終於走在一起。
印象中他家境不錯，碩士就到美國去念。雖說如此，他每隔二、三個月，每有假期空檔就回來台灣看家人朋友，當然，也來看阿秀。他們遠距已經快兩年了，一直是這樣的模式。
「我不想離開台灣。」阿秀說，「但他在美國有工作，他也不想回來。他覺得台灣工作環境太差，政治社會都不好，他想留在那邊。」
「那你們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
「嗯。」
「走一步，算一步吧。暫時不要想……未來。」
「這個時代，跨國夫妻應該也是有的……」
「是有，沒錯啊。這也是一個選擇。只是──」阿秀微微一笑，夜中模糊的眼眸，卻露出辛酸的表情，「很辛苦啊。」
小琳盯著地上，不知該說什麼。
他們走到圖書館前的草坪，便直接席地而坐。今日夏夜一掃前幾日的悶熱，涼風徐徐吹著，天空掛著一輪銀盤，以及零散的幾點星星。兩個未離校的學生從他們附近喧鬧著騎車經過，在空氣中留下幾絲清脆的腳踏車鈴響。餘去他們，夜裡只剩一抹近乎嗡嗡聲的靜寂。
小琳屈膝抱著自己的腿，彷彿害怕受傷似的。阿文斜躺下來，抬眼望著灰色天空。在城市裡，夜晚從來不是純黑的，要不有點兒紫，要不就有點兒藍。沉睡的學校彎腰傾向他們，好像要細聽這段談話。
「你呢？你最近好嗎？」
「普通吧。除了打工，就看小說漫畫耍廢。」
「那，你跟……」
「我們沒有再連絡了。」小琳說。
「嗯……」
阿秀點點頭，表示他能理解。
「……我……不知道。我覺得這段感情挺糟的，只是傷了我又傷了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覺得自己很糟糕……」
小琳感到一股什麼從胸口漫上來。她閉上眼，強壓下去。
「我覺得……以後我應該也不敢再交男朋友了。」
「為什麼？」
「會害怕呀，害怕發生同樣的事情。」小琳說，「原本是那麼好的朋友，原本可以就這樣好好的。結果最後卻變成陌生人，甚至，彼此討厭……要是不走這一段的話，應該還會是朋友的……」
「我之前每次有朋友說不想談戀愛，接下來就馬上閃電交往。很煩哪。」
小琳微笑，卻掩不住心裡的苦澀。前男友是否恨她呢？她從來沒去探求過答案，但她想答案應該是當然的吧。畢竟，她是這樣對他。
「我國中和高中的朋友，現在都沒有再連絡了。」小琳又說，「都是我先不再連絡的。一開始還會傳訊息，後來漸漸覺得他們煩，我就不理他們了。我覺得，我應該很無情吧。或許我這種自私的性格，根本不適合談戀愛。」
「嗯……」
阿秀沉吟一會兒，然後說：
「我以前暗戀過四個人，小學、國中、高中、大學各一個。」
「哦。」
「──每次都被討厭。」他笑，小琳也笑了。不是真心覺得好笑的那種笑，而是理解那背後的難過，回首過去狼狽的那種笑，「被討厭了兩三年呢。可是，後來我們還是重新變成朋友。大概是我比較死纏爛打，那兩三年都還是……默默守護在他們身邊吧。」
「嗯……」
「其中兩個，現在是我的密友。都隨便我抱的呢。」
「哈哈，偷吃豆腐。」
「沒錯喲。」
小琳思忖著，他們是否也曾像小琳這樣，和阿秀在半夜出來散步談心呢？她暗自吞下肯定的答案，再次意識到，自己對面前的學長來說，就只是眾多的朋友之一。既不遠，亦不近，僅僅是一個學妹。
她沒有資格成為別人眼中特殊的存在，就如同她自認沒有資格再去談戀愛。
「所以，緣份很難說吧……有時候分，有時候合。」阿秀輕輕摟了她的肩膀，「就當作一個經驗。準備好再出發吧。」
小琳突然泛淚了。她眨眨眼，掩去痕跡。
「謝謝。原本是讓你散心的，結果變成你在安慰我了。」
「哈，沒有關係。我也沒什麼事，只是覺得有點鬱悶而已。有人理我，我就會覺得比較好。」
「唔嗯。」
「待會兒我送你走回宿舍。」
「好。」
※ ※ ※ ※ ※
第三幕。沉靜在寧靜與昏暗的午後宿舍裡，突然傳出一陣嘈雜而規律的震動聲，如同晴朗無雲的藍天被一道飛機雲劃破。小琳從PTT黑白色調的文字移開目光，趁手機還沒吵醒午睡的室友前，抓起來按開通話鍵：
「喂。」
……
「咦，今晚嗎？」
……
她微笑，「你們也太──好啦，我也去。那就晚點、五點嗎？好，五點在客運站見。掰掰！」
當日傍晚，一群朋友已經聚在羅東夜市口。阿秀笑著向小琳揮揮手，隨即投入與他同年的朋友的爭論。雖然這些學生可算是半個大人，有些人都即將投入職場了，在學生夥伴面前，還是堆著滿臉氣純真的笑容，為自己擁有愛戴與包容而放鬆、快樂、自在地大吵大鬧。
宜蘭將暗的天空是深紫色，很快就要沒入濃濃的藍黑。
「今天好突然啊！」小琳說。
「彥君明天要去新兵報到了，要好好送行呀。」
「好想看你頭髮被剪掉的樣子呢。」
「啊，是因為要出國念書，所以才提入伍的吧。我哥哥以前也是這樣。」
「嗯嗯。」
「人都到嗎？」
「到了、到了！」
「走吧！」
五、六個朋友魚貫走進熱鬧的街市。
說到夜市，台北最有名的大概是士林吧。只是早在地下化之前，就已經負滿了「商業化」、「騙觀光客錢」的惡名，被當地人嫌得不削一顧。由於雪隧通車，現在從台北往來宜蘭只要一小時。雖然也不至於是隨便散步吃飯的首選，放假、閒散又有衝勁的大學生們若熱血起來，來趟羅東倒也完全沒有問題。
比起士林磨肩接踵的狹窄巷道，羅東夜市的道路寬了些，兩邊房舍也矮了些，而價錢呢，更是會讓所有學生食指大動。有些攤販用力叫賣，有些則埋頭料理。從熱滾滾的烤爐、油鍋、蒸籠、或是煎檯上，飄出陣陣沸騰的熱氣與香味，飲料和冰品攤位則冒著泌涼的水珠。正值週末，遊客自然不少。拖著悠閒的步伐，挺著飽飽的肚子。父母們手牽活潑亂竄的小孩，還有許多情侶搭肩摟腰，畢竟是出來遊玩，鬆散的表情中，洋溢著一股幸福貌。
小琳與朋友們徐步而行，加入這場速度緩慢的迷你遊行。沿路打打鬧鬧，說些損人不傷人的笑話。
「羅東夜市的名產就是那個吧──卜肉和糕渣！」
「我買一份，大家一起吃吧。」
「要是羅東夜市必吃的名產，我每次來都會吃這個喔。」阿秀把攤位指給小琳看，「超好吃的照燒皮蛋。每次吃，接下來都會下雨。」
「真的假的？」小琳笑。
「我之前都跟實驗室朋友來。上次學弟不信邪，吃完五分鐘立馬下雨。」
「那還真糟糕。不過宜蘭本來就常下雨啊。」
「這麼說也沒錯──我要去買，你要嗎？」
「欸？不是會……」
「不管啦，魔咒就是拿來打破的喲！」
幾分鐘裡，大家各自去覓食之後又聚回來，互相交換著食物。阿秀將皮蛋遞給小琳。她嚐了一口，滿滿的大蒜與蔥和皮蛋香味。她沒有特別愛這道料理，但還是笑著向阿秀道謝，以手上的龍鳳腿作為交換。
兩個男生開始抱怨肚子餓，有人便提議去一間藥燉羊肉。無人有異議。
小琳默默地跟在阿秀身旁，離他一段距離地併著肩。在她附近，阿秀顯得更加的高，小琳說話時還得仰著頭看他。他挺拔的軀幹，像是樹木一樣，好像可以重重地倚靠上去。
她突然地很想抱他。
這種心情並不是不能理解的，小琳指尖微顫，試圖讓自己思慮更清晰些。這幾個月，她有她的寂寞，她的失落。在那場毫無經驗的青澀初戀，她表現得差勁透底。她騙了前男友，然後拋棄了他。說出分手的時候，她也為自己蓋下了「差勁」的印章。
然而，有人不想要被接納，不想要被愛嗎……果然是不可能的吧。阿秀與她分享秘密，聽她訴說心事。既不否認小琳的悲觀想法，卻也繼續鼓勵她。這份親密……安心的感覺……
好像會令人心臟停下半拍一樣。
小琳明白的，他們兩人各自的狀況。就算她準備好，有著性別與男友的藩籬，阿秀也不可能接受她。她完全明白。可是，她只是想貪一點點，靠著某人的重量與溫度。如果……是阿秀的話……
小琳在腦袋空白重新填滿之前，不由得伸出手，捥住好友的臂膀。自然地，將頭輕輕地靠在他肩上。她聽見其他朋友驚訝地沉默了半晌。
「幹麻？」
阿秀有些意外，但語氣裡沒有責怪的意思，反倒像是寵溺小動物般、開玩笑地在她額頭點一下的那種口吻。全然的，接受她的脆弱與任性。正因沒有戀情的可能，身為全然的朋友，所以才能如此信任。小琳的眼睛又溼潤了。
「我很難過，借我靠一下。」
「嗯。」
小琳盯著地上，卻感覺到阿秀揮揮手，叫其他朋友別再看這兒。
──好溫暖。
忽然，她的臉頰感覺到震動。阿秀稍動了動，掏出手機。他表情一變，瞬間像是亮了起來一般。
「喂──你在甘迺迪機場了？有買拌手禮給我嗎？」阿秀停了一會兒等待回答，然後爽朗地笑起來，「啊，你明明起飛就會睡著的，別煩啦。你到台灣我做菜給你吃……雞排當然也有啦！哎，我現在就在羅東夜市呢……嗯，搭噶瑪蘭。還好，雪隧沒塞車。」
他又停了一會兒。
「嗯，好啦，祝你旅途順利。明天見囉，我會去接你。想你喔！掰掰！」
「……」
他掛了電話。小琳緊閉眼睛，彷彿要讓淚水硬生生吞回去。她緩緩放開阿秀的手臂。阿秀輕輕捏了一下她肩膀。
小琳其實明白的，她利用了阿秀的信任。阿秀將她視為朋友，但她……對她來說，阿秀畢竟是個俊俏可靠的男性。所以現在這種感覺……當然，她騙不了自己，就算只是暫時，這分明就是，心動的感覺……
但是不可以。小琳幾乎能預見未來的模樣。過不了多久，她此刻的熱情就會減退。要麼是阿秀會澈底討厭她，恨她的纏人；要麼就是她開始看透對方的表象，開始發現缺點，熱情會變成平淡，最後變成煩厭。再繼續接近下去，終究有什麼會毀壞。每一段感情，世界上每一段感情，如果不是步入婚姻，就是步入陌路。在開始的同時，就走向結局。
小琳不希望這件事發生。
她想要珍惜，珍惜他們兩人所共有的親密感情──能夠向對方掏心的友誼。那就像是暗夜中一顆耀眼的珍珠，她絕不願意讓這光芒黯淡。
「恭喜呢，要團聚了。」小琳說。
看見阿秀露出快樂的笑容，她也微笑了。
這樣就好。與這名朋友相處的時候……她真的很快樂。被相信，被信任，被接納的感覺，好得令人忍不住想緊緊握住。可是，就讓珍珠藏進匣子中，放在安全的櫥櫃裡頭。即使會生塵，至少，她知道自己始終擁有這一份光輝。
這樣就好……
※ ※ ※ ※ ※
第四幕。暑假結束，新的學期開始。小琳很快投入新的學業。她計畫拿到幾份好成績，準備在幾個月後提出國外交換學生的申請。至於阿秀，即將畢業，若不是準備研究所甄試，大概就是要找工作吧。
二人忙錄之際，都淡出了社團，見面的機會自然少了。
小琳仍偶爾會想起那段心動。事實上，她的憧憬雖然隨著時間稍稍沖淡，卻受到思緒與想像的餵養，依舊在胸口悄悄怦跳著。年輕女孩子喜歡一個人總是這樣的，由現實開始，卻在心裡發酵，漲成鬆蓬蓬、粉紅色的希望，將自己的嚮往，喜悅，夢想，未來，全都託付在上面。
容易膨脹的東西，也容易萎縮。小琳見識過了這一點。她把心跳輕輕地收起來，藏進精緻的小盒子裡。
直到──
「阿秀要去美國？」
「還在申請的階段，不過八成會上吧。好像連很爛的學校都投了，就是打算一定要去的樣子。」
「哦……我以為他要念研究所。」
「美國的研究所呀。大概是去找男友的，這是真愛呀──」
小琳禮貌性地微微笑著，心裡卻一陣絞扭。
所以，就這樣結束了？
隨著他的離國，少說兩年，暑假能回來已經算大幸；在校園裡的巧遇，有時聚在社辦的午餐，無聊中相約吃飯，偶爾混在朋友群共同出遊，在雙方不順的時候，漫步於夜晚相吐心聲……
不只是他單方的關心與溫柔。更重要的是，在他身邊，小琳感到自己被接納，也感到自己能夠接納自己。對於他，小琳也是同樣的。如果是他們的話，無論什麼煩惱都是真切的。陪伴和正視，給予彼此能夠放心大哭的擁抱，然後重拾繼續前行的勇氣。
那些，都要成為觸不可及的回憶了嗎？
這樣算什麼……
台灣與美國的距離，足以使友誼化為淡漠。即使仍保持相當連絡，待他回來的時候，也就成了君子之交的朋友。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像任何一段會被遺忘的友誼。像坐在隔壁而聊起來，因為調換座位而不再交談的朋友。像連最無聊的作家都不屑一寫的交情。平平淡淡的開始，毫無新意的收尾。像是被迫斷尾的漫畫，徒留讀者無限的懸念和想像，永遠，永遠不會有釋懷的一日。
努力珍藏到現在，還不是必須結束……
手機鈴聲響起。
小琳坐在宿舍樓梯間，盯著牆角一動也不動的幽靈蜘蛛。週末下午的宿舍，幾乎沒有學生留著，空氣裡有股寧靜的聲音。時已入秋，灰色廊道陣陣吹著涼爽的冷風。她俯著身，彷彿蜷縮著的小動物，深深害怕受傷。從她持著的手機裡，傳出規律的鈴聲。
──
「喂。」
「喂，哈囉。」
從阿秀的聲音背景裡，傳出噪雜的聲響。似乎人在外面吧。
「聽說你是今天的飛機。」
「是啊。到洛杉磯要十八小時，到那邊就是凌晨了。」
「阿文會來接你？」
「是啊。」
「真幸福。」
對方輕笑，像是謝謝她的羨慕，「最近期末考怎麼樣啊？」
「快死掉了。我有兩科考試，三個報告的死線在後天，然後我現在一個都還沒寫完。那你呢？」
「我學分都夠了，隨便考考而已。前天就考完啦。」
「你這個幸福的王八蛋。」
「哎哎，別這樣嘛。」
「欸，阿秀。」
「嗯？」
「我喜歡你。」
「……嗯，我知道。」
出口的瞬間，小琳眼前一片模糊，心跳停了半拍。
「對不起……你一定覺得我……我很糟糕……」她努力克制聲音，卻是愈說愈哽咽，「你僅管討厭我……沒關係……」
「不會喔。」
小琳在電話這頭，用手背抹去沒有人看的淚水。
「小琳，你人很好……我覺得你很善良，常常為別人著想。」阿秀說，「不過，你可以對自己不要那麼嚴格，對自己好一點。你值得，真的。」
「嗯……」
「喂，小琳。謝謝你喜歡我。」
掛掉電話之後，她在樓梯間哭得不能自已。
她知道有些東西結束了，永永遠遠地結束了。像是懸著線的人偶，終於鞠躬謝幕。這是齣什麼樣的劇啊！黯然的開頭，快樂的過程。結局是好的，卻不是她的好，是另外二人正在追尋的幸福。她彷彿只是客串的角色，翩然一現，之後沒有人會在乎她的下場。
小琳不斷哭著，直到在宿舍桌前睡著了。
可是，她這一覺整夜無夢。
【全文完】
創作內容
【短篇】小劇場
小劇場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