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Agreement for A New Life
《A Bird Story Theme》
Kan Gao
A fan-fiction of To the Moon originally written by Kan Gao
（接續｜記憶的同意書．前篇）
同意書上，那些客戶讀得懂的、讀不懂的、看得清的、看不清的條款與說明事項之後，有一整頁的空白。若客戶願意，他們可以在這一頁用筆寫下他們說不出口的人生遺憾，或是無法實現的夢想。
根據博士們的經驗，這一頁的敘述越多，細節與感情越豐富，代表客戶對自己的目標抱持的執著越大。這類客戶往往是服務的高接受族群，他們對記憶修正的慾望較為強烈，並且，在修正完成，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這類客戶大腦的快樂中樞通常最為活躍。
相對地，那些字跡潦草，內容參差不齊的願望，反映出客戶對自己的人生缺乏信念。他們深受過去遺憾所苦，卻說不出自己為何遺憾，他們內心有個洞口，卻到了最後仍盲目看不見。處理這類客戶的難度最高，博士們必須像偵探一樣，拼湊客戶破碎的經歷，找出問題，並為客戶計畫一段合理、合情、合乎要求的新人生。儘管如此，未必每次都能迎接完美的結局，因為這種人悲觀、不安定的人格特質很容易將一切導向原樣。
一位重度憂鬱的客戶，他的新人生──儘管人物不同，經歷不一樣，──很有可能依然鬱鬱不得志。
老強納森就是這種人。
因為他的描述只有六個字。
「我想要去月球。」他說，「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
溫特絲博士偏過頭，側著眼觀察他。資料欄上，這位老先生退休前的職業與天文或宇航一點關係也沒有，幾次接觸以來，她也明白他是一個嚴謹的人，不會輕易說沒有根據的話。看得出，老強納森非常困擾，他的內心有一條被濃霧壟罩的裂縫，有前進的目標方向，卻沒有前進該有的智慧。
「您有跟任何其他人提過這件事嗎？」她問道。
「我……沒有。」老人回答：「這是個很模糊的想法，在夢裡面出現的。我不曉得它為什麼存在，我只知道自己必須得去月球。」
然後他低頭，看那幾個孤單的字，「莉娃離開已經兩年了，我遵照她的遺志，守著海崖邊上那棟房子，這麼一來，我們就能一直陪伴安雅……唔，可是，這些，這一切，都是她的意思。
「博士，我曾深愛著妻子，我盡全力滿足她的願望，讓她過得平安。可是我看不見自己的願望，我不快樂，每天都活在壓力底下，哪怕她已經離開了，也無法釋懷。所以，我必須去月球，去到那兒，我一定可以找到些什麼……找到些意義……」
溫特絲博士從口袋裡拿出手帕，遞給老人。後者摘下老花眼鏡，頻頻擦拭眼角。空氣彷彿凍結了，聲音也是，窗外止住的雪也是。一滴溫熱掉在紙張的空白處，替老人補上他寫不出的悲傷。
| ❉ |
「真是抱歉。」老強納森聳聳眉角，平復情緒，他以舌頭舔濕乾澀的嘴唇，拿起茶杯啜飲一口。
「一定有人比我的狀況更糟，對吧？」
「我個人不喜歡這種比較，威爾士先生。」博士偏過嘴，「但若這個案例能讓您心態平衡一些，在您是我們的客戶之前提下，也並非不能說就是。」
她起身走向保險櫃。回來桌邊，手裡一大疊的A4文件，其中紙張紙的邊緣還黏有顏色不一的便條貼，上面註記日期，和不知所謂的符號。博士將文件往桌上一擺，老強納森一看，疊在最上面的是份訴訟文書。他以眼神詢問博士，後者聳聳肩，這令老強納森想起今天前來面談的路上，接近這棟大樓時，經過一大群舉牌抗議的民眾之光景。
他想起電視上那些強力主張反對的聲音。
溫特絲博士抽出其中幾份文件，在其角落寫上些註記，並拿出自己的錄音筆，開機後置於桌邊一角。她對老人微微一笑，表示這是閱件時的例行措施。
「根據聯邦精神醫療法第二十二條，知能及記憶2081年增訂條款第二條，未具行為權力者，禁止接受一切記憶醫療處置。法源依據是聯邦法醫阿薩西．麥克遜醫師在2069年提出的精神病學報告。他的研究團隊指出，在大腦生理性發育，及兒童心理狀態尚未成熟時，處置記憶很大機會將造成嚴重的多重發展性智能障礙，國外甚至有導致順行性失憶症（Anterograde Amnesia）和解離性人格疾患（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的案例。對兒童而言，記憶處置極度不人道的醫療手段。這在當時是大新聞，若您有關心，您一定知道。」
老強納森點點頭。
「不用到完整的記憶修正，僅僅是外力進入兒童的大腦之中，就足以對他造成永久精神傷害。所以同意書的第一頁有詳列出年齡限制。雖然您不適用，但法律規定我們有詳盡說明的義務。可是，這個──」
溫特絲博士從紙疊內拉出一張照片。照片中，一個沒有頭髮的小女孩注視鏡頭。她皮膚蒼白、鼻樑上戴著呼吸管、並且右邊嘴角垮著，彷彿下巴的肌肉抽筋似的。
「這位患者……嗯，這位客戶未滿八周歲，沒有行為權力。她身上的第四對染色體CAG序列有極端異常的大量重複，非常罕見，遠遠超出其他病例的程度，是全世界醫療史上年紀最小的已發病亨丁頓舞蹈症（HD）病患。
老人倒吸一口氣。
「HD患者發病後，大腦神經元因關鍵蛋白質複製錯誤而快速死亡，最先影響到的是運動神經，所以患者會不自主手腳抽搐，就像跳舞一樣，故病得此名。患者不但因為不自主運動消耗大量熱量，又難以進食導致營養不良，他們管理情緒、人格、智力和記憶的部分也會逐漸受影響，使患者大腦迅速退化，最終死於多重器官衰竭或其他併發症。這種病早在1872年就已經發現，到今天，它依然是絕症。」溫特絲博士一口氣說完，彎起嘴角，表情相當奇異，猜不透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老強納森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他又是啜飲一口茶，拿起那張照片，靠近眼前，仔細端詳。小女孩眼神清澈，左眼下方有一顆小痣，她的耳朵生得圓潤可愛，她的臉頰輪廓雖消瘦，但看得出若再長大十歲，會是個美麗的少女。
「妳說，她……是你們的客戶？」他艱難地開口。
「是的。」
「這不是違法的嗎？」
「這的確違法，威爾士先生。」博士翻弄著文件，繼續說：「但是呢，這位客戶的父親是聯邦政府中某位很有權勢的人物，他透過極其特殊的關係與我們聯繫，要求我們為這位客戶進行相關服務。當時，公司的董事聯合透過律師拒絕這個請求，可是後來經過談判，似乎是接受了。這背後的緣由我不清楚，也不能知道，我只能說，公司在不對外公開的情況下，接受這份『實驗性的委託』。」
儘管已經快喝完整杯茶，老強納森仍感到口乾舌燥。他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問這個問題。他盯著桌上那疊文件，又凝視自己的同意書好幾秒鐘，才緩緩開口：「博士，妳只需要告訴我，這孩子的心願是什麼，就可以了。」
溫特絲博士微微偏頭。
「跟您的一樣簡短。」
「怎麼說？」
她從底層的位置抽出另一張紙，頁首處跟老強納森的同意書很相似，顯然那頁自填空白頁的影本。
溫特絲博士把這份東西放在老人面前，他低頭一瞧，上面也只有六個字。
「我想要活下去。」
| ❉ |
照片裡的孩子享年八歲。
她在自己腦海中活過的第二次人生是如何，正式紀錄上沒有任何紀載。除了當時為她服務的兩位博士外，包括那個很有權勢的父親，沒人知道她究竟再次地只活到八歲，還是超過八歲。
資料上沒有說全新的她還是不是HD患者，更沒描述她長大後可能的美麗容貌，也沒講那顆痣、那對圓潤耳朵、那雙在病痛之中仍清澈的雙眼，後來怎麼樣了。
兩位博士簽下保密條款，一輩子不能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很有權勢的父親對結果非常滿意，他按照合約內容，支付十倍於最高等級服務的費用，並指示下屬負責銷毀一切敏感資料。儘管這個案子終究還是洩漏出去，引來反對記憶工程的團體高調抗議，父親成為眾矢約之，自請調職處分，可博士們的公司早已消滅所有直接證明是他們進行該項服務的證據，迴避所有責任。
如今躺在溫特絲博士辦公桌上的，是當時附屬資料殘件的部分副本而已，就算拿到外頭去直接丟給抗議者們，哪怕這些人喊得再大聲，罵得再狠毒，在法庭上，也只會被認定是公司杜撰的東西。
又或者它的確是杜撰。
老強納森跟任何人一樣，無法辨別資料的真偽。
即使如此，即便它只是博士編出來給他看的故事，老強納森仍是熱淚盈眶。
妻子離開兩年至今，他總算有機會發洩情緒。
溫特絲博士呼出口氣。她慶幸自己還是新人時接受的那一系列人際溝通訓練，想起前輩告訴過她，每一位客戶，都是內心受過傷，有口難言的人。
他們需要被深刻感動，才有勇氣面對自己的最後的夢想。
| ❉ |
老強納森終於讀完這份同意書，讀懂那些難懂的條款，看清那些複雜的說明事項。他翻到最後一頁，提起筆寫下今天的日期，然後抬起頭看博士。
「你們真的能帶我去月球嗎？」他問。
「我們能做到。」博士答道：「雖然屆時為您進行服務的人未必是我，我們每個人都會熱切的為客戶實現他們的夢想。」
她想了想，又補充說：「不過，我得請您務必照顧您身體的健康。我們曾經有客戶在簽下同意書後，因為太希望實現夢想，病情反而加劇惡化。這種情況雖不違約，但它非常不好。我們名義上是提供服務，本質上與葬儀社其實相去不遠，而我們不希望盡快的為任何人送終。」
老人提筆，思考博士的話。
「容我提醒您，威爾士先生，修正儀為客戶創造新記憶的同時，原有的舊記憶並不會抹除，健康的人接受處置後，新舊記憶將產生衝突，導致精神錯亂，所以我們服務產品的對象只能是臥床彌留之人。您必須在健康情況足夠不樂觀時，才能啟動服務。您的醫師將負責開出許可證明，只有這點不是您個人可以決定的事。」
「我了解。」
「如果您沒有任何其他疑問，請在這裡和這裡簽名，也請您替我們簽寫這張預付款支票。」溫特絲博士身體往後坐，靠向椅背，留給她的客戶做決定的空間。
老強納森戴好老花眼鏡，短暫停頓，在簽名欄處寫下自己的全名。
「呼──」他如釋重負的喘氣。
「謝謝您的同意，也再次感謝您選擇我們西格蒙德生命創造公司，威爾士先生。」博士語氣輕鬆地道。
「往後的日子，若有任何其他疑問，歡迎您隨時聯絡我們。」
（完｜Fin）
－ CAST －
強納森．「強尼」．威爾士｜Johnathan "Johnny" Wyles｜原作主角
羅克姍．溫特絲博士｜Dr. Roxanne Winters｜原作 Minisode 配角
－ NOTE －
西格蒙德生命創造公司｜Sigmund Agency of Life Generation
原作中男女主角任職的機構，專為將死之人提供記憶改造的服務，以實現他們為能實現的夢想
－ CREDITS －
All credits to original author Kan Gao and Freebird Gam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