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喜歡孤單一個人？」
「大概吧，因為很安靜。」
和郁心坐在家中客廳裡，刻意關上電燈讓月光透進來，打開收音機轉到最愛的音樂頻道，她的頭倚在我的肩膀上，這是我這新家第一次有別人過夜。我一下班，她陪我去吃一頓簡單的晚餐，那頓飯沒有任何交談，只是安靜地吃著彼此的食物，她喝水不小心嗆到，我便遞給她衛生紙，這可能是唯一的互動。飯後，她就說想看看我家。
「那為什麼養貓？」郁心摸摸在一旁休息的小陶。
「牠只是房客，不是為了來陪我的。」
「好孤單，人也是，貓也是。」郁心接著問：「是不是因為妳把自己關起來了，才會喜歡孤獨？」
「其實不是因為這個，我從小就習慣孤獨了，反而是從高中之後，我還得去適應有人相陪，一種陌生的感覺。」
「妳被關起來時會有安全感嗎？」她問。
「可能吧，不然有人相陪怎麼會是一種陌生的感覺呢？」我反問。
「呵呵，我真不了解妳。」
「愛過我的人都這麼說。」
收音機的音樂頻道，前陣子一位叫做林良樂的歌手過世，為了紀念她正好在這時播送了喚作《冷井情深》的歌。彼此都沒有說話，背景的聲音唱著：
「再久的時間我可以等／再長的寒冷我可以忍／
冷井情深／冷井情深／等一次最後的沸騰｜｜」
最後的一個音符過去，我起身去關掉收音機，只願這首歌能在腦海中繼續播送。
「第一次聽？」我望向坐在沙發，被月光映著的郁心。
「很奇妙的歌，好像在說著妳我的故事。」郁心揚起嘴角：「對我來說，我想到的故事可能是妳，對妳來說，我卻不知道妳會想到誰。妳好神祕，我真的非常不懂妳。」
「我的確有想到一個人。」我坐回她的身邊。
「我想不是我，對嗎？」
「嗯，很抱歉沒想到妳。」我點頭說著。「那個人沒有妳單純，她想的事很多很多，比妳我還多，多到把自己給弄壞，分成兩半了。其實也有部分是我的錯，我就是讓她被弄壞的因素。」
「最後呢？她怎麼了？」
「像我一樣逃跑了，但我不生氣，因為是我決定讓她離開的。說她是逃跑也只是想讓自己心裡好受，其實她也是不得已的。」
「妳躲我是為了不想讓我變得跟她一樣？」她問，我點頭。
她抿住下唇，不說話。
「嘿，妳覺得妳會逃跑嗎？」我牽起她的手，看著她的側臉。
「我不知道，不過我不是那種會想很多的人，這點被妳說中了。」
「即便如此，妳還是願意陷入我的世界？」
「對不起，我就是任性。」她湊近，以鼻尖在我的脖子旁搔弄。「好香。」
郁心的主動害得我措手不及，我扭著身體以擺脫她的玩弄。這是我第一次成為被動的一方，但或許這是一個畏罪而不再主動的我，只好放棄掙扎而任由她擺布。她的吐息在我的脖子、肩膀、鎖骨徘徊，輕輕地劃上一道道痕。
她停下動作，挽起笑容說：「寒芸姊很可愛。」
「喔、嗯。」我整理衣領，心裡雖然有些動搖，但還是冷冷地答道。
她牽起我的手，玩起我的手指，觀察指節、指腹、指紋，然後突然輕咬了指尖一下，我趕緊收回手，疑惑的眼神瞥向她。她只有微笑，然後坐回身子，兩眼盯著天花板發楞，右手還不停地梳著小陶的毛。
「寒芸姊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願意聽。」雖然對她剛才的舉動仍舊耿耿於懷。
「我生在一個極為普通的家庭，普通地成長、普通地獲取知識。然後升上國中時，被送到私立學校，妳懂的，因為小學成績很好，父母有心栽培。」她看著我，我要她繼續說，她輕咳了幾下後道：「那裏簡直是監獄吶！不，確切來講是所女監獄，因為那是間私立完全女中。身旁都是女孩子，常常玩鬧在一起，也許是那時候我有了特殊的傾向。」
「我以為妳是被我掰彎的。」
「一半一半，因為很神奇的是，在那兒六年，我沒出櫃過一次。」她以平淡的神情說著。「那裡的女孩們，該怎麼說？公主病還是什麼的，每一個都是大小姐，然後我只是一個格格不入的普通女孩。可是妳不要誤解，我沒有被霸凌喔！我和她們相處得好好的，一起正常交談、一起正常吃飯，可是就是有種違和感，簡單講就是沒有任何一個值得交心的人。」
說完，她看著我，碩大的眸子被月光映得剔透，點點銀光的清澈湖面。
「畢業後，就遇到了妳。」
我由衷地微笑，好久沒這麼笑過，細聲說：「妳選擇了我。」
「不是喔！是我們選擇了彼此。」她再度牽起我的手，這次是雙手。「我會陪妳打開心來、走出來，妳懂我的意思嗎？」
「打開心來，就會康復了。村上春樹嗎？」我問。
「嗯，算是。我從他不知道哪一部小說裡看到的，其實出處不怎麼重要。」
「有些事沒有那麼重要。」她繼續說著。
有些事沒有那麼重要，我在心裡重覆著。
§
因為老闆娘的慫恿，我又再一次地把《少年維特的煩惱》給看完。我很喜歡這本書裡，歌德寫出的人生哲學，他是用熱淚盈眶的雙眼去看世界的。雖然這本書在當時引發了一連串不幸的「維特效應」，但撇除這本書自殺的刻畫，這確實是本不錯的好書。
午後的雷陣雨，我連忙把放在店外頭展示的花給拿進來避雨，卻也讓整個身子給淋溼。老闆娘體貼我，讓我使用她家的浴室，然後拿了些衣服給我穿，說是她女兒搬家後留下來的，我問她女兒多大了，她說大概要三十幾歲，已經有個孩子，才驚覺原來老闆娘早已做外婆了。
「有時候翁小姐會讓我想起女兒，雖然年紀有差，但都安安靜靜的，這點倒是一個樣。」老闆娘嘻笑道：「或許是因為我和老伴的關係，她從小也很喜歡讀書。她啊，比同年紀的女孩來得聰明，可是大學那時候卻得了心病。我和老伴到處求醫，才讓她正常起來。」
「是怎麼發現的？」
「有次連假回家，她回來看我們倆老。但是連假的第三天，她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要不是因為炭火蔓延燒起來，有煙從門縫竄出來。我和老伴根本不會注意到。」老闆娘嘆口氣：「好不容易救回來，但精神狀況一直都不是很穩定。我和老伴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她變回正常。」
「變回來真的是奇蹟呢，現在不都是一個孩子的媽了？」
「是啊。」老闆娘接著問：「我有時在想那年紀的孩子是不是都這樣。」
「可能吧，就算沒真的自殺，也肯定有想過要自殺。自殺就好像是個最後手段一樣，想逃避些什麼、想解決些什麼，這方法似乎最管用了。很多人常說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可是那問題本身就是自己，解決自己是不是就等於解決問題呢？其實我對這個還是抱有疑惑的。」
「翁小姐呢？有想過嗎？」
「嗯，以前有一件大事發生在我身上，然後就好像保險絲燒斷一樣，整個人就坍陷了。我試著想要尋求出一個方法來，結果就有了幻聽，驅使著我使用那個最後手段，可是我最後選擇把自己關起來。不過這很痛苦，簡直是折磨，然而仔細想想也對，坐牢本來就很艱苦。」
「那麼，妳現在走出來了嗎？」
「我想是還沒有。」勉強露出微笑說：「逃獄沒這麼簡單的，對我來說。」
「我看得出來，妳是個好孩子。即使妳有著心病，其實也沒有我女兒那般嚴重。事實上沒有完全的人，每個人都有不完全的地方，只是那個缺陷的大小會影響妳的心病罷了。妳要做的，只是找到那個缺陷，補起來。我說的沒錯吧？」
我點頭示意。
「缺陷這種東西很奇妙，別人或許覺得妳身上的某種特點是妳的缺陷，但是妳自己卻不同意，反而認為其他地方才是妳的缺陷。有時妳所認為的不全然是缺陷，把自己關起來，反而就把那偏見也一起關進去了，也就是那種自己對自己的偏見。」老闆娘不疾不徐地說道。
「這話真是讓我受益匪淺。」
「閒話罷了，不是什麼大道理。」老闆娘呵呵笑道，爽朗地露出她那雪白的牙齒。我則是安靜沒有回應，看著店門外的雨點打落在路面上，雨點在水窪中引起了漣漪，一波一波像是水窪的心跳，訴說著我的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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