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依照母親生前指示,辦得十分簡單,就像母親本人一樣樸實。
段宣桓站在會場門口,負責接待到場來賓。
作為唯一的子嗣,這似乎理所當然,然而以他現在的狀態,光是撐著面無表情的臉色,就是極限了。
柳父見他六神無主,擔心得連聲噓寒問暖。
徹冷的心總算稍有溫度,可聆聽隔壁會場傳來哀戚的喪樂,鼻頭仍一陣酸楚。
無意瞥眼,看見同樣一身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蹲在階梯角落抽著菸。
沒有哭,卻一臉鬱色,和他幾分相似。
段宣桓思緒正混亂,忖著那人是否和自己一樣難過,沒有答案。
「小宣。」
一察覺來人身分,段宣桓臉色瞬間繃緊。
段家的人總算到了,是父親與段譽威。
視線不自覺停在面色輕佻的後者,段宣桓悄然蹙起眉頭。
參加喪禮還戴什麼金戒指、金項鍊,明明這傢伙平常也沒有配戴飾品的習慣……
段文睿上前兩步,忽然低下頭,「對不起,這些本該由我負責,讓你辛苦了……」
辛苦?段宣桓眼神一閃,下意識咬住下唇。
父親鬱鬱寡歡的表情與靈堂上母親笑瞇起眼的照片形成強烈對比,讓他百感交集。
終於,如他一直以來期望的,他們一家人總算團圓了──卻是在這種情況下。
「……為什麼沒來?」
回過神,段宣桓聽見自己輕如雲煙的嗓音,宛如平靜無波的海面,掩藏暗潮洶湧。
段文睿一愣,似乎沒聽清楚他的問題。
或者,沒料到他會突然追究。
段宣桓無意識握緊拳頭,胸口淤積的憤怒愈發清晰,彷彿有座火山在他的身體裡,即將噴發。
「媽都命危了,為什麼還是沒來?」字句逐漸昂揚,他想質問,卻被排山倒海的不甘吞沒,「為什麼非得等到天人永隔,才肯見她?」
氤氳滿佈,模糊眼前充滿錯愕的臉龐。
母親為了這個男人,等了大半輩子。
從獨自養育他開始,到生病倒下,直至生命終結那一刻──都在等待。
為了他,母親受了太多痛苦,流過太多眼淚。
他想,或許母親曾哀怨這一切,到頭來依舊坦然面對這份感情,對這個人死心踏地。
多想問問母親,窮盡大半生等待真的值得嗎?
等一個負心的混蛋,值得嗎?
「……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
「沒辦法?」清秀的五官有一瞬間扭曲,又很快被悲傷覆蓋,「連見媽媽最後一面都沒辦法?」
段文睿陷入沉默,望著靈堂上的彩色照片出神。
段宣桓無意注意到父親凹陷的臉頰,發覺幾日不見,這人卻消瘦得彷彿老邁十幾歲。
他攢緊的拳頭默默更緊。
如果真的因他母親辭世而難過,為何不親自到醫院見她?
「讓媽等你等到過世……」段宣桓深吸一口氣,眼眶憤紅,「這就是你所謂的『為我們母子好』?」
段文睿胸口一緊,酸澀湧上心頭。
「……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麼用?!」
段宣桓猛地衝上前,一把攫住平整的領口。
他有個衝動想把這男人的胸膛剖開,看看母親是否在心口上佔有一席之地。
這個念頭讓他莫名害怕,不是覺得殘忍,而是怕他們母子在這個人心中連點影子都沒有。
「為了那些無所謂的原則,為了給爺爺交代……現在媽走了,你再也沒有機會見她。」想要責備對方,卻自個兒越說越難過,段宣桓深吸一口氣,「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段文睿甚至沒有掙扎,迎著他那雙憤恨的眼,面色慘白。
「……對不起,是我太沒用了。」
「你也知道你沒用?!」
眼見那副罵不回嘴的模樣,段宣桓更加火大,猛然抬起的手眼看就要搧在臉皮上。
……最終,還是沒能甩出這氣憤的巴掌。
瞥眼靈堂上母親的照片,他憤憤收回手,心頭的火焰無處發洩,像是膨脹的氣球似。
龐大的憤怒在體內不斷循環,可最後卻像是被人戳了個洞,悲從中來。
「媽怎麼會愛上你這種人?」他狠狠瞪著父親,瞪到一雙眼通紅泛淚,「你說啊?像媽那麼好的女人,為什麼偏偏愛上你這種懦弱、不負責任、優柔寡斷的負心漢?!」
段文睿沒再吐出讓他氣急敗壞的道歉,對他這番責問無言以對。
段宣桓不甘心地咬著牙,覺得萬分無助。
這個男人除了被他嫌棄的道歉,竟沒半句話能吐出來。
既不駁斥,也不找藉口,緘默地承認他的指控。
「……你都沒有一點愧疚嗎?」
段宣桓想要再度上前,唐突的嗓音突然插入父子之間。
「結束了嗎?我真是越聽越不爽。」段譽威掏掏耳朵,彷彿聽到他些話讓耳道都髒了。
段宣桓冷冷甩去眼神,「段譽威,這與你無關。」
「無關?」
一挑眉峰,段譽威哈哈大笑。
「的確無關。」面色剎冷,段譽威望著他的眼底盡是譏笑,「既然如此,我們段家願意來參加喪禮,你就該偷笑了吧?」
「你!」
「一個小三偷生的雜種,說得好像父親非得和你母親在一起……是當我們本家的人都死光了?」
段宣桓心底咯噔了下,瞪著大放厥詞的男人,已經猜出對方想說什麼。
「你以為我真的會幫你?」段譽威胚了一聲,毫不掩飾臉上嫌棄,「段宣桓,你太天真了。」
震驚、惶恐在清秀的臉龐上不斷流轉,最終化作濃濃憤恨。
原來這個男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幫他的意思,只是在利用他。
想起那天聽段譽威說段老爺子態度有所軟化時,他是那麼欣喜若狂,覺得事情總算有了希望……現在只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
付出的努力從來都沒有價值──這就是為虎作倀的下場。
嫌惡的眼眸一捕捉到段宣桓不甘心的表情,竟再度哈哈大笑。
「不過你還是挺有利用價值的,幫我爭取了合作,還讓阿拉伯王子決定住艾維斯,真是不錯啊。」段譽威啪啪啪拍起手,眼底的諷刺更加濃厚,「不過這麼說來柳大少爺還真可憐,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應該很難過吧?」
冷嘲熱諷直直戳中心底柔軟,段宣桓氣紅了眼,衝上前想給段譽威一拳,反被狠狠推了一把,狼狽地跌在地上。
「譽威,你別這樣……」
段譽威一把推開上前制止的段文睿,甚至用力掃了父親一眼。
「父親,你是站在他那邊,還是站在我這邊?」
段文睿一時半刻啞口無言,但短暫的沉默在兩個兒子眼底,就是答案了。
自認勝利者,段譽威冷冷勾起嘴角,居高臨下睨著狼狽不堪的段宣桓。
「從頭到尾,你就是過街老鼠……你們母子都是。」
段宣桓瑟縮了下,潛意識想抬手摀住耳朵,又忍不住故作倔強,回瞪勝者姿態的兄長。
「真想拿鏡子讓你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可憐又可笑。」段譽威嗤之以鼻,「沒了媽媽,爸爸又不肯為你說話,接下來要逃到柳家嗎?小、老、鼠。」
儘管不願被單方面壓制,可開了口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不知該從何反駁,漸漸覺得段譽威說得好似也沒錯。
「你以為逃到柳家就有了容身之處?我胚!」段譽威狠狠啐他一口沫,「雜種我告訴你,過街老鼠永遠是過街老鼠,你想翻身?再等一千年吧!──」
「段譽威,你說夠了沒?」
隨低沉的喝斥,柳嚴三步併兩步扶起段宣桓,平靜的視線一補捉到白皙手肘上鮮血直流的傷口,面色驟然冷冽。
「抱歉,路上塞車……」拿出手帕紮起段宣桓受傷的手肘,柳嚴心疼地直皺眉頭。
段宣桓搖搖頭,低聲說了不要緊。
「才結婚多久就這麼鶼鰈情深,真讓人羨慕呢!」望著柳嚴緊緊攬著段宣桓的模樣,段譽威像是看見了什麼有趣的畫面,戲謔地吹了聲口哨,「以前業界傳聞柳大少性冷感,沒想到你喜歡段宣桓這個類型啊?」
「他很好。」柳嚴冷冷回應,半晌,像是不滿意自己的答案似,把段宣桓摟得更緊,「沒有人比他更好。」
「我想也是,看他那副模樣就知道他有多會討好男人了。」段譽威向段宣桓嘲謔一笑,「不錯嘛,討好到對的人。」
「段譽威,你不要欺人太甚。」
剛稜的五官前所未有地冰冷,宛如覆上一層厚厚的寒霜,如鷹的眼眸銳利得像一把劍,彷彿要刺穿段譽威。
段宣桓幾乎能看見半空中交錯的火花,戰爭似要一觸即發。
他悄悄拉扯柳嚴的袖口,希望對方能冷靜。
才碰觸到衣料,大掌立刻將他的手捉入掌心,繃緊五官的男人一迎上他,嘴角立刻展開溫柔的弧度。
段宣桓不自覺安心下來,任由柳嚴緊緊摟著腰。
直到段譽威不再接續冷嘲熱諷,柳嚴才輕聲問:「說完了?」
段譽威重新勾起惡劣的笑,「我不喜歡欺負軟柿子,一點都不有趣。」
「是嗎?那你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說這些了。」柳嚴淺淺勾起嘴角,露出類似困擾的表情,「段譽威,你是不是忘了我們之間還有合作?」
「怎麼,難道你想公私混為一談?」
段譽威原先還運籌帷幄笑著,發覺柳嚴面色認真得有些駭人,高傲的笑容頓時瓦解,臉龐一寸一寸失了血色。
「……你不可能為了這種小事撕毀合約。」
「為什麼不可能?」
段譽威瞪著柳嚴,瞠目結舌的模樣看來有些滑稽。
業界對柳安航空的評價一向很高,其中有很大的原因是經營者的態度:談好的合作絕不反悔,言而有信是柳家做生意的第一原則……
「我今晚就去連絡王子,告訴他艾維斯不願意接待,只好換一家飯店了。」
段譽威的恐慌在柳嚴輕描淡寫下,轉眼成為現實。
想起艾維斯為阿拉伯王子的到來投注多少心力,他忽然覺得背脊發涼。
作為經營者,他比誰都清楚,開幕不到半年的艾維斯根本經不起這種沉重的打擊……
「你、你敢毀約!」段譽威發出恫嚇,柳嚴無動於衷的表情讓他心底忽然沒了底,「突然改變下塌飯店,意味著行程也要進行改動,難道你不怕阿拉伯王子會遷就於你?!」
「你不就是看準我和王子的私交,才逼迫小宣拜託我?」柳嚴反問。
「你瘋了!為這個雜種出頭,你肯定會後……」
「之前簽的合約也一併毀了吧。」
段譽威的臉色像是被人抽了個巴掌一樣難看,食指指著面色平靜的柳嚴,磕磕巴巴好半晌,都說不出半句話來。
「剛才不是說得很開心嗎?罵我的人是過街老鼠,是雜種……很愉快吧?」柳嚴岔起雙臂,睨著越來越惶恐的臉龐,「大家都是成年人,應該很清楚吐出某些話,就必須承擔風險。」
「你、你真的瘋了……你知道單方面毀約要付多少違約金嗎?你不怕董事會反對?還有……」
「不怕。」柳嚴伸手摸了摸段宣桓的頭,表情再度轉為柔和,「我今天就是要為他出頭。」
感受到柳嚴正在下不得了的決定,段宣桓反而急了。
「用不著為了我……」
「你不用擔心。」柳嚴微微一笑。
「但是……」
段宣桓想勸柳嚴三思而後行,英俊的男人笑著搖搖頭,再三保證他的神智前所未有清醒。
柳嚴轉過頭,凝望面色呆滯的段譽威,接著又轉向欲言又止的段文睿。
「既然你們給不了他們母子一個家,就由我來給。」柳嚴輕聲說道,雖然面向段譽威,這一席話更像是說給段文睿聽,「從今以後,段宣桓是柳家的人,和你們段家再無干係。」
段宣桓渾身一顫,沒料到柳嚴竟也會說出如此霸道的話。
「現在,他已經和段家沒關係了,你們也不用勉強參加這個喪禮。」柳嚴攤開請的手勢,毫不留情攆人,「這裡不歡迎段家人,請離開。」
「小宣……」段文睿一聽有些著急,連忙輕籲兒子。
段宣桓一怔,望著父親的視線五味雜陳。
好半晌,他旋身面向喪禮會場。
這就是他的答案。
母親等待多年,父親始終沒予以一個名分,事到如今,也沒有任何證據得以證明他們之間曾經有過感情。
有的只是他這一個孩子,意外似的。
「小宣、拜託了,我知道我確實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但我已經錯過美昀一次,至少、至少讓我參加喪禮!……」
「你憑什麼參加喪禮?!」段宣桓猛地回頭,明知自己的音量大得引起騷動,仍無法制止聲音再放大。
段文睿無法辯駁,欲言又止的臉龐充滿懊悔。
父親懦弱的模樣,他看過上百次了,沒有一次這麼令他憤怒。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心緒。
「父親,這是我最後一次稱呼你,請你離開吧。」段宣桓垂下臉,刻意忽略一臉焦急的段文睿,「我沒有你這個父親,從以前就沒有,以後更不會有。」
他果決轉身,不留給段文睿任何機會反駁。
「小宣!……」
哽咽的呼喚逼得段宣桓停下步伐,他望著正前方母親的肖像,許久都無法移開視線。
肖像裡的母親笑得和藹可親,咧開的唇角像極了平常呼喚他的嘴型。
有一瞬間,他覺得母親正在譴責他。
段宣桓苦澀地扯了下嘴角。
如果母親真的譴責他,這次恐怕要讓她失望了。
「母親走得很幸福。」他用父親能夠聽見的音量說道,「……沒有你,也很幸福。」
接著便頭也不回,筆直走入喪禮會場。
柳嚴跟了上來,輕輕摟住略微顫慄的身軀,見段宣桓委屈的小臉,心疼地直皺眉頭。
「我沒事。」段宣桓躲開關心的手掌,逕自向等待已久的主禮人點點頭,「喪禮要開始了。」
儘管段家人到來掀起一陣騷動,喪禮依然順利進行,並且在哀戚的氣氛中,悄悄落幕。
主禮人招呼家屬到後台瞻仰遺容,樸實的棺木裡躺著林美昀的遺體,狹小的空間一片靜悄悄,連點呼吸聲都聽不見。
段宣桓走上前,本就發軟的雙腿搖搖晃晃跪了下來。
凝望宛如睡著似的母親,安詳不已的面容打散了心底淤積的不安。
比起生前被病魔折騰的模樣,現在的母親更像是睡美人。
柳嚴不發一語攬住他的肩膀,輕拍有些顫慄的背脊,這個動作讓他不由自主想起母親。
段宣桓心忖,這真的是最後一面了。
深深望著沉眠於靈柩的母親,像是要把她最後的模樣印入腦海,永不忘記。
好半晌,他抬起頭,向主禮人點點頭。
「所有親友請背轉迴避!」
段宣桓搖搖晃晃起身,慢慢背向棺木。
他安慰自己,至少,母親不用再受疾病所苦了。
再度回首時,棺木已經闔上,彷彿提示他們母子的緣分到此為止。
段宣桓佇立良久,久得被身旁的男人溫柔地攬住肩膀,他才驚覺是時候該走了。
藉著模糊的視線,他向那口棺木展開大大的微笑。
媽,再見。
最後的最後,好好道別。
──────────────────────────────────────────
──────────────────────────────────────────
後記:
在寫後記之前,友善提醒各位夥伴,要注意勒索病毒~~~
或許只能由時間來撫平這些傷疼?又或者只能依靠其他親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