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邪弄惡
18.瀕死
被硫酸毀去的面容,加上國中屁孩幼稚的聯想力,我一下就明白了「菊臉醜女」四字包含了多麼劇烈的惡意。
我光是想像就覺得殘忍。
菊臉,想必是在嘲笑她毀容後的臉像一朵漂亮的菊花吧?那些死屁孩創造的詞彙還真幹你娘的夠有創意。
對人性抱持著樂觀的天真少女,在聽到這赤裸裸,擺明著就是嘲弄的四個字時,臉上掛著的究竟是怎樣一副表情?
想必非常扭曲吧!不管何時,人類由希望跌落至極度絕望的心死永遠是最令人想品嘗的那部分。
「什、什麼意思?」我擦去快要滴落的口水,問道。
陳威霖似乎沒注意到我的失態,他沉浸在回憶中,緩緩道:「姊姊在上學第一天就因為面容的關係被霸凌了,那些孩子肆無忌憚地用言語嘲笑她的臉,『醜女!醜女!』不停嚷嚷著。姊姊越是忍受不吭聲,那些人越變本加厲,剛開始還只敢用嘴巴攻擊,一星期後連身體都動上了,也是在那之後,我看見姊姊大腿上出現了傷痕我才發現異狀。」
那天,像往常一樣,我跟姊姊放學後一起走到位在學校附近的補習班,猛地,一陣風吹過,姊姊的裙子被帶起幾分,我看見了姊姊大腿上一道長得出奇的紅痕。
「姊!妳的腳怎麼了!」我抓住姊姊急欲遮掩的手。
「沒什麼,在體育課摔倒了而已……」姊姊面無表情地拍掉我的手。
聽著姊姊生硬的語氣,再聯想到她這禮拜以來動不動落淚的反常,我的腦袋反應出了一個殘忍的事實。
「姊姊……妳、妳被欺負了嗎?告訴我!是哪個混蛋做的!我要讓他付出代價!」一想到姊姊可能遭遇到的對待,我不由得怒吼。
姊姊突然靜了下來,像個斷線的木偶。
良久,她抬頭。
「這世界上有後悔藥可吃的嗎?」姊姊看著我,眼神不帶一絲感情。
我的腦袋猶如被卡車撞了一般,思緒飛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方。
我無法思考,這句話讓我如至冰窖。
姊姊她……後悔了?
後悔救了我?
我的眼淚隨著那句話滾滾跌落,因為姊姊的雙眼裡並不是真的不帶一絲感情。
怎麼會是毫無感情?裡頭可是充斥著滿滿的怨恨、悔恨!
我失神大吼,也不管路人非議的指指點點,跌跌撞撞地逃離。
哭吼著,我被罪惡感給逼得潰堤。
那不是姊姊了!
那不是姊姊了!
從那天開始,我再也不敢面對姊姊。
不敢跟姊姊一起上學,更不用說放學一同去補習班了,甚至,連看著她的身影都感到無比畏懼。
能逃就逃,能跑就跑,天真的我以為只要視而不見就可以抹去姊姊的存在。
但不久之後,姊姊就用行動向我宣示了她的存在。
那一天,下午第一節,剛睡完午覺的體育課。
我跟同學們在羽球場上努力練球,為了應付幾周後的考試。
但事實上,就算沒有考試,我也會用力地跑跳,逼自己滿頭大汗,好像姊姊的記憶會隨著蒸發的汗水消失似的。
「陳威霖在嗎!」
忽然,一個驚慌失措的老師從樓梯衝了上來,頭髮凌亂。
「在這裡。」我舉手,抹掉額頭上的汗水。
「你快、快跟我來!」那老師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我心裡突然沒來由地發慌,趕緊邁開腳步追上。
「老師,發生什麼事了?」我在後頭緊張地問道。
「你姊姊……你姊姊她……她發瘋了!」老師幾乎是顫抖著說完的。
聞言我腦袋一片空白,跟隨著老師三步併作兩步的速度來到了三年級教學樓。
樓梯口已經被堵得水洩不通了,得靠老師的怒吼及看到了我本人才有人願意讓開。
好奇、嘲弄、不解、憤怒、愉悅。
一路跟老師擠上二樓,我感受到了各式各樣的眼神。
姊姊……你到底……做了什麼?
終於,到了姊姊的班級外。
不用提醒,學長姊們自動為我讓出了一條路。
「你姊姊……指名要見你,別讓她做傻事。」老師拍了拍我的背。
我連滾帶爬地跑進姊姊班級裡。
眼前的景象,讓我差點吐了出來。
桌椅被推得東倒西歪,一個喉嚨被切開的同學就倒在那兒,血流了將近半個教室,而姊姊矗立在屍體旁,將一把美工刀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威霖,你來了呢,讓姊姊等了好久。」姊姊看著我,笑了。
「對不起……姊姊……」我哭了出來,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這全部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害的……要是我沒有逃避……跟姊姊一起面對問題……或許就不會變成這樣子了……
我痛恨自己的懦弱,更痛恨此刻自己竟害怕到動也不能動,連上去抱住姊姊都做不到。
我兀自流著淚,而姊姊踩著血泊,啪搭啪搭走來,美工刀始終沒有離開脖子半分。
「那個婊子……一直說著欺負人的話,所以我懲罰她再也說不了話。」姊姊來到我身邊,詳細說著她是怎麼在午休時間叫醒那婊子,然後劃開其脖子的。
我聽著,也顫抖著。
最後,姊姊用溫柔的語氣在我耳邊說道:「……威霖,你害姊姊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所以我也要懲罰你。」
一隻手指伸到了我的下巴,抬起了我至始至終都低著的腦袋。
就在我跟姊姊四目相對的瞬間,姊姊突然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啊!」我聽見來自教室外圍觀同學的尖叫。
鮮血如箭般刺在了我的臉上,同時,也有刷也刷不掉的罪惡感。
那就是姊姊對我的懲罰。
我啞口無言。
有這樣慘絕人寰的經歷還能保持顆沒有徹底扭曲的心,我對陳威霖感到佩服。
「這就是……後續了。」陳威霖嘆了口氣:「這個案件在當時雖然也被大肆報導過,但卻沒有特別說殺人的是硫酸潑灑事件的生還者之一。」
他不屑道:「自私的媒體,為了不被打臉自己幾個月前寫的硫酸潑灑事件生還者們過得有多正向多美好的報導,就這樣掩蓋了過去。」
這時,陳威霖突然看了看錶,道:「時間差不多了,我該離開了,不好意思佔用了你這麼長時間。」
「沒有的事,學長,跟你聊天很愉快。」我客套道。
「哈哈,你真會說話。」他笑笑,站了起來。
就在我也準備起身時,他突然又把手按到了我肩上。
「耀宏……我再告訴你最後一件事……」陳威霖示意我繼續坐著。
「……嗯。」他還有什麼事要說?
只見陳威霖輕盈一跳,輕輕鬆鬆越過了我跟他坐著的那排座位,落到後排。
我想轉頭看他在耍什麼花樣,卻被一雙手溫柔地控制住頭:「不要動。」
我眼前突然一暗,他竟是用左手輕輕遮住了我的雙眼。
接著我感覺到,他用右手拇指指甲,在我脖子用力割了一刀。
「嗚呃!」我發出了意義不明的聲音,然後如驚弓之鳥般彈了起來。
我摀著脖子,憤怒地瞪著陳威霖。
操你媽的……我剛剛……剛剛真的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要死了!
「我姊姊說……她就是這麼殺死那個女同學的……」陳威霖兩手一攤,向我道歉:「我只是想跟你說這件事。」
「那還……真是謝謝你喔。」我依舊驚魂未定。
剛剛那個觸感……真是莫名的恐怖!要是普通人猝不及防下被弄了這一套肯定會有心理陰影!
從某種方面來看,這個陳威霖比林沁媗還要可怕!
「對不起啊,耀宏,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嚇你的。」陳威霖苦笑,搖了搖頭,這次是真的準備要離開了。
在他走到門邊時,我突發奇想,問道:「作為你剛剛嚇我的賠償,學長,請你告訴我,對你來說,什麼是真正的恐怖呢?」
他扶著門框,身體頓了一下,道:「嗯……作為賠償,我就以我的身分告訴你好了……」
他轉頭面向我,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著鏡子,卻認不出鏡子裡那張臉的主人是誰……對我來說,那就是真正的恐怖了。」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只餘錯愕的我。
離開視聽教室,牽好車慢慢走到校門,我邊摸著脖子邊思考陳威霖剛剛說的話。
「看著鏡子,卻認不出鏡子裡那張臉的主人是誰……對我來說,那就是真正的恐怖了。」
陳威霖的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本來還以為,他心中真正的恐怖應該跟他的姊姊有關,沒想到卻是蹦出這麼個無俚頭的答案。
鏡子……鏡子……我記得林沁媗對鏡子的態度也挺詭異的,當時來我家時一直死盯著電梯的鏡子,還在我家廁所裡留下了一段:「我曾經在鏡子中看過真正的恐怖。你呢?你覺得什麼才是真正的恐怖?」的詭異訊息,甚至,我還曾經在一瞬間看到鏡子裡沒有反射出她的樣子;當然,那應該是眼花。
鏡子裡……她在裡頭看到了什麼呢?而這兩人突然冒出了個跟鏡子有關的共通點,是巧合嗎?
「或許,可以試著跟林沁媗談談鏡子的事?」我咕噥著,覺得似乎可行。
反正就是情報資源的共享,要是那臭女人不識相,不肯告訴我她為什麼在電梯裡一直死盯著鏡子,那我也大可不必將陳威霖告訴過我的事透露給她。
「在跟沁媗談之前……是不是……應該要先跟我聊一聊呢?」我熟悉的那個怯生生的聲音。
蕭曉琪氣喘吁吁,攔在了我的車前。
「剛剛在後面叫你那麼久都沒聽到,真是的……」她嘟著嘴,有些無奈:「你不想要知道沁媗的秘密了嗎?」
「我想知道。」點了點頭,我又補充道:「抱歉,剛剛在想事情,沒聽到你的聲音。」
「沒關係喔,嘻嘻。」她露出害羞地笑容:「那我們去吃道拉斯牛排,邊吃邊聊好不好?」
「嗯,上車吧。」終於到了揭露曉琪口中祕密的時候了。
待曉琪上車後,我踩下踏板。
「你沒坐到校車,要怎麼回家?」我隨口問道。
我感覺到她抓著我的腰撐起上半身,在我耳邊說:「我待會搭計程車到捷運站,坐捷運回家。」
「白癡,幹嘛多花那筆計程車的錢,我載你到捷運站就好了。」我皺眉,暗道這小妞真浪費。
但轉念一想,曉琪可沒有主動要求我載她到捷運站,反而自己想了一個不會麻煩到我的辦法。這樣替他人著想的女孩,可是比市面上那些動不動就要男生當司機的公主病好太多太多了。
想到這,我心中豪氣頓生。
不愧是老子看上的……棋子!
「謝謝你……耀宏,你真好……」我感受到身後曉琪逆著風傳來的道謝,以及大概是車速變快了所以從抓變成環抱的雙手。
道拉斯牛排離建吾中學並不遠,騎過幾個十字入口不用幾分鐘就抵達了。
我把腳踏車停在了店門口附近,卻遲遲等不到蕭曉琪鬆開我下車。
「喂,到了喔。」我動了動身子提醒她。
「啊!好、對不起!」曉琪猛地鬆開手,離開了腳踏車後座。
她紅著臉,用像做錯事小孩般無辜的眼神看我。
這麼害怕做什麼啊,我又不會因為這種小事嗆她……
我一邊走進餐廳,一邊思索著最近是不是對她太兇了。
服務生把我們帶到了一個靠窗邊的位置,在他的介紹下,我跟蕭曉琪分別點了紐約客牛排跟松阪牛排,等到我們兩人都盛完沙拉吧後,終於進入了今晚的正題。
「所以,你要告訴我的秘密是什麼?是林沁媗有哥哥的那件事嗎?」我用湯匙把酥皮壓進濃湯裡:「如果是那件事的話,妳媽媽之前已經說溜嘴了,要是沒有其他的秘密可是滿足不了我的喔。」
「嗯……」曉琪似乎有些不安:「告、告訴你後,還是要跟我當朋友喔……」
「妳在擔心什麼,我一直都會是你的朋友啊!」我失笑,將部分酥皮和進濃湯,然後送到嘴裡。
味道真不錯!
聽我這麼說,曉琪重新綻放笑靨:「嗯!我也會一直支持著你!」
她開心地吃了口義大利麵,接著說:「小時候,我跟沁媗,還有沁媗的哥哥在同一間幼稚園裡讀同班,而且我媽媽也在那間幼稚園裡面教書喔!」
「什麼?」我停下了手中的湯匙:「妳、妳有跟林沁媗說過這件事嗎?她知道這件事嗎?」
「沒有。」她似乎對我的緊張感到困惑:「沁媗好像不記得了,沒聽她跟我提過,我想她隱瞞哥哥的存在應該是有苦衷的,所以也沒有主動跟她提這件事。」
「是嗎……」我摀著嘴,腦袋很亂。
如果曉琪真的跟林沁媗還有她哥在幼稚園裡同班,我絕對不相信林沁媗會忘了這件事!
那可是林沁媗啊!人類軀殼裡裝著惡魔靈魂的林沁媗啊!
連曉琪都認得出來……我可不認為林沁媗會看不出自己的幼稚園同學!
林沁媗一直都明白……一直都明白曉琪知道她哥哥的事……
甚至,她連我們之間的賭注內容都知道了……不,我不能再抱僥倖心理了,必須直接假設她已經知道了!
那她……為什麼要故意讓我勝出與曉琪之間的賭局,從而瞭解到「哥哥」的事呢?
到底……為什麼呢?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可悲,明明被林沁媗玩弄於股掌間,卻死不肯承認自己不如她的事實。
林沁媗的每一步我都看不懂,也看不透,還一次次自以為厲害地腦補她的動機,像個小丑般蹦達。
好吧,我根本沒有一絲機會贏過她。
我承認我輸了,我從與林沁媗相遇以來就一直在品嘗挫敗的滋味,這場挫敗遊戲早在打賭後不久便分明了,只是我死鴨子嘴硬不承認,還有林沁媗她自己也不想點破而已。
只能這樣了……明天就去跟林沁媗認輸,然後再跪在她面前,用力拜託她別殺曉琪,請她換個目標。
我完全看不出林沁媗每一步的用意,在這麼下去曉琪一定會在不知不覺間被她殺掉,只能求饒了。
「耀宏,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曉琪擔憂地看著我;想必此刻我的表情奇差無比。
「沒事……妳繼續說吧。」我大概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嗯……」曉琪看起來還是很不放心,不過她還是繼續說:「沁媗在幼稚園時期就很可愛了,不說話像洋娃娃似的,很受老師跟同學的喜愛,不過呢,沁媗在當時還不是人氣最高的,在幼稚園裡最受歡迎的小孩,其實是沁媗的哥哥,沁易。」
「林……林沁易。」我現在已經不打算與林沁媗鬥了,只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沁易他呢……長得非常非常非常好看!」曉琪一口氣用了三個非常強調:「而且還很聰明,老師問的問題他都能舉一反三,據說他中班的時候就已經在做小學六級的作業了,同時個性也很陽光喜歡運動,班上的女生都說長大以後要當他的新娘子……我小時候也寫過情書跟禮物送給他喔!」
說完,她突然想到了什麼,連忙道:「不過現在已經不喜歡了!真的!」
見我沒什麼反應,她才又道:「就連沁媗那樣的女神小時候也說了,長大以後一定要找跟哥哥一樣優秀的男生當男朋友。耀宏,你功課成績已經很好了,只要再讓個性變得陽光一點,就能追到建吾中學的校花沁媗了!我跟沁媗關係變好後很多男生都來問我沁媗喜歡的類型……我都沒跟他們說這個秘密,我是第一個告訴你的,所以你一定要把沁媗追到手喔!」
最後,她忽然喃喃道:「雖、雖然我會很難過……但是……但是……我……會替你們開心……祝福你們的……」
唉,看來曉琪那傻妞當時還在以為我想追林沁媗,才把這件事視為祕密,當成激勵我用功的誘因……
「哇,曉琪你真夠義氣。」我也懶得解釋了:「那可以借我你們幼稚園的畢業紀念冊嗎?」
我想起了當時在林沁媗背包裡翻到的那張全家福,我現在開始好奇林沁易的模樣了。
到底是長得多好看才會用到三個非常來形容?
「這個……我沒有那間幼稚園的畢業紀念冊。」蕭曉琪黯然:「我在大班的時候搬家了,轉到了別的幼稚園。」
「能問為什麼嗎?」我壓不住好奇心。
「嗚……」蕭曉琪低吟,臉色很痛苦。
見她如此神色,我心一軟:「妳還是別說好了。」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從她嘴巴撬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