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雕欄碧影、愛恨斟酌,一寸焦土一寸生。
隨著夏去秋來,萬事歸於平靜。這日,蕭索中仍見池中幾尾游魚懶洋洋地轉著圈兒。宴君在戶外的石桌上打磨配劍,貼身服侍的小官替他送來日前南人上呈的果子。
塵歸塵、土歸土,不過都在眨眼間。時明宮被重新整修了一番,作為帝王的寢居,擴增的前院多了池塘造景、假山與花園。原先的空地設了石椅矮桌,供蘇少遲在寢居內批奏政事。宮牆高築,下人全換了一批。整個時明宮唯獨一株月季如舊,今年的開花時季相當短,尚未入冬樹枝上便一片光禿。
上奏的折子一疊疊被搬進來、又一疊疊送出去。近日好不容易閒暇下來,蘇少遲總算有時間親手打磨配劍。當小官走近,他才抬起頭,放下手裡的磨刀石,看矮小個頭的青衣少年笑著把瓷盤放到面前。
「叩」的聲,入目李青的臉,紅潤的雙頰氣色極佳,襯得秀麗的眉眼更加溫婉。他真美──這一念頭掠過蘇少遲腦海。他點了點頭,抬起下巴示意李青先行嚐過盤中物。
「只是尋常的李子而已,在南方,挺常見的。」
李青伸手抓了一顆果子,湊到嘴邊咬了一口。果肉裡的汁液流出他唇瓣,他慌忙地用袖子抹掉,抬頭才發現蘇少遲正靜靜地看他。
「……陛下?」
他眨了眨眼,一雙眸子清得像池水。蘇少遲微笑地搖了搖頭,並不碰盤子。目光一直未從李青臉上移開,看得後者都不禁有些彆扭,咬了半顆的李子捏在手中,便扭捏地退後幾步。
聰明如李青,看得懂蘇少遲眼底的柔情,清楚地知道對方的所思所想。水鄉驚鴻一眼,他們闊別數載,而今他國破家亡、他皇袍加身,卻終於得以在一起。有蘇少遲保護,李青不必再憂慮自己和妹妹的安全,只管躲好人們眼目、只管與一人相守。
他紅著臉躲開蘇少遲的眼光,兩手都緊捏著那顆李子,弄得十指都濕答答的。
「朕在想,這既是南方的產物,你未免睹物思鄉?」
「不,不會的。我能待在陛下身邊──」
哪兒都是故鄉。李青小聲地說著,偷看宴君臉色,蘇少遲衝著他笑笑,他又趕緊移開眼。一方面難為情、一方面是瞥見了蘇少遲擱在桌上的劍,想起劍下所亡之千萬人,他總覺得那劍光寒得滲人。
偏偏蘇少遲哪壺不開提哪壺,支著下頷,便輕嘆道:
「若不是命運弄人、謝尋婉和你那弟弟從中作局,咱們本也不必分隔這麼長的時間。」
李青啞住半晌,不自覺地垂下眼睛。手裡的李子被他捏破了果肉,滲出的汁水落到腳尖上。
「我倒認為最後能回到陛下身邊,便是我最完滿的結局。」
蘇少遲轉看向池中,以笑應之。復又抬眼看向天邊橘紅的斜陽,李青「啊」了一聲,丟下李子急急地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
「都這時辰了,瞧我,真笨得……」
他從布包中抽出一把短匕首、和一個小碟子捧在手中。蘇少遲站起身,上前替他拿住碟子,李青用匕首對準了自己的指頭,熟練地劃過一刀。
幾粒血珠滾落,於碟中聚成一塊兒。李青收起匕首,方見蘇少遲凝神地望著碟中血。陰影猛然罩了下來,於沉如濃墨的夜色中化去了宴君的半邊臉。石椅上,一張素白面具反射出最後一點光亮,光是微弱的、詭誕得有些駭人──可李青定睛一看,也就是日沉西山罷了。
2.
無月之夜。
兩匹快馬奔向皇女故居──塵封於血案後的青璇宮。奔在前的是蘇少遲,他刻意以面具覆面,並披上斗篷掩人耳目。跟在身後的則是一名高大的青年,同樣用布料緊裹著身子掩藏身分。
馬蹄聲踏不醒眾人的夢,必竟太平盛世即在眼前,誰都能安睡。宮外豐年,南北交流的市場為百姓的生活帶來不一樣的情況,好的情況,無論商人或平民都很快地從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一切平等,無論南人北人皆安分踏實地過活,至少表面上如此,那就足矣。
蘇少遲半夜的行動顯得格外詭祟。目的地青璇宮荒廢多年,地下室的老臣也早殺得一個不剩。那麼,還有什麼能驚動他?讓宴君在夜半三更快馬趕去……
颯!
風聲吹動牆頭枯草,宮門緊鎖,蘇少遲跳下馬,身手矯健地從宮牆上翻了進去。身後的青年安頓好馬匹,依樣畫葫蘆地進入青璇宮,兩人的身影消失,不久後,便見牆內亮起了燈火。
青璇宮內有人,一名男子提著剛燃起的燈、滿面倦色地為來者讓開路。蘇少遲走過前庭,短靴踩過濕潤的泥土,印在地面上的腳步清晰可見,數量並不多,可見會來到這裡的人少之又少。
「他還好嗎?」
「……啟稟陛下,狀況仍與昨日一樣。」
那人一開口,便能聽出他是齋柳閣的門客歐陽臨。所指的人待在屋裡,陛下來到,也不見誰出來迎接。
無力迎接。那人兒傷重不癒、長臥病榻上已有好一段時日。進屋後蘇少遲身後的青年脫下斗篷,帽沿下赫見陳源的臉,他腰間掛了個布包,打開便散開了股藥草味,他在前屋把秤好量的藥材一一攤開,而歐陽臨留了燈,到後頭拿了藥缽。
陳源不發一語,將材料放入缽中,仔細地磨成粉。蘇少遲在桌邊看了他片刻。便逕自走向青璇宮深處,一幅木屏風隔住最後一間房,走入寢室,其中佈滿了安神香的氣味。
踏上隆起的被窩中裹了一人。枯瘦的指頭搭著銅捂子,一頭散開的髮絲則蓋住了他的臉龐。髮絲後頭露出雙眼,突兀地睜著,蘇少遲來到時他像是什麼也沒看見,瞬也不瞬地,眼神定在紫金香爐的雋刻上。
「誅銀。」
蘇少遲喚他,也呆呆地沒有任何反應。他凹陷的雙頰上佈著層細細的汗珠,渲染了病態的潮紅。除此之外,誅銀的皮膚幾乎沒有血色,被單上隱約沾了血污,似乎清醒又不見他對外界的感知。
默然地來到榻邊,蘇少遲在他身旁坐下,一隻手撫了上去,碰到誅銀冰涼的臉。後者過了半晌,才領悟過來身邊有人,眼珠子挪動到蘇少遲身上,眨了下眼睛,又不動了。
稍微揭開被單的一角,昨日的藥漬又滲出了他胸前所裹的白布,夾雜了一點血紅、還有膿傷的黃色。蘇少遲心一痛,地再將被子蓋回去,按平了縫隙,把人兒不成形的身子蓋得嚴實。
「陛下!」
屏風外傳來陳源的喊聲,蘇少遲起身,快步回到前屋。陳源已磨好了碗膏湯狀的藥,佇立於桌邊,等著最後一味材料作引子。蘇少遲掏出懷間的一個小瓶,陳源上前,小心萬分地接過,以磨棒將瓶中的東西加入藥湯中,一點、兩點,血珠落入藥方後,碗中頓時蔓開極為難聞的腥臭。
即便早已習慣,一旁的歐陽臨仍不住皺了皺眉。陳源歸還小瓶,當著蘇少遲的面嚐了一口藥,蘇少遲這才點頭,換歐陽臨去給誅銀餵湯。
才相隔數月,歐陽臨也像變了個人。神情間無精打采,不復見往日的活潑。他端著藥慢吞吞地進入屏風,剩蘇少遲與陳源相對無言,面具下的聲音過了良久才淡淡地傳出。
「你也進去再看一看吧。」
陳源難違君命,臉色難看地走入屋裡。腳步聲拖在地上,屋中那股氣味久久不散。
為誅銀續命的方子由陳家親自開立,日日入宮調理。用至親的血作藥引,是帖極腥的藥方,誅銀服藥後難免副作用,反覆折騰下來,人是沒死,但也被磨得剩半條命,整日神智不清。
青璇宮裡剩房內的窣動聲。桌上的燈慢慢燃盡,燈芯迸出垂死的火星後徹底熄滅,整座宮殿陷入黑暗,隨即,那頭傳來誅銀不成音節的慘叫。
「呀──」
蘇少遲起身,碰翻了燈,被燒著的衣袖飛成了幾隻焦蝴蝶。他回到裡側,陳源正巧退了出來。他與蘇少遲擦身時向他搖了搖頭。意思是:已盡人事,且聽天命。
床榻上,歐陽臨正死命按住誅銀。方才無力的人兒這下像瘋了一樣地揮動手腳,把一隻碗砸到了地上,嘴裡喊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話。從中依稀能分辨的,唯有「給我」二字!
蘇少遲迅速上前,幫歐陽臨制住誅銀的行動。然而傷口已然裂開,空氣中除了安神香與藥草的味道,又多出一股血氣。誅銀拚命掙扎,竟開始伸手解蘇少遲衣裳,後者避開他,他便把目標轉向歐陽臨。
顯然歐陽臨也想一同躲他,可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蘇少遲的目光如鬼火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只能僵著,臉色難堪地任誅銀扒光外衫,瘦骨嶙峋的身子黏了上來,還輕嚅著:給我。
這小子服了藥便發情,致命傷沒好全,讓傷患安養該當是首要之務。可如今誅銀會說的也就這一句話了──他開口要的,蘇少遲哪可能不給他。
蘇少遲讓歐陽臨抱著人,盡量避免動到傷處。自己退得遠遠的,只留一隻手摸到被單下,輕巧地解開誅銀的下衫。他的指頭在股間游移,越發引得那人兒慾火難耐,以為是歐陽臨,便抓著他的脖頸一頓猛啃。歐陽臨並不作聲,在他身下,宴君的兩根手指滑入了誅銀體內。
誅銀哀哀地叫出聲,喘息間的哼聲異常淫蕩。歐陽臨木然地看他倆演的這齣戲,蘇少遲的目光卻鋒芒般地向他射來,他不得不摟住誅銀,以顫抖不情願的聲調道出安撫:
「別亂動吶。寶貝兒……不痛的、不痛不痛,對不對?」
沒人答話,誅銀靠在他胸前、雙腿大開,很是放蕩的姿態。婉轉呻吟中又哪知道誰是誰,只怕他覺得身上身下的溫度,是他感受過最踏實的體溫。
蘇少遲一進一出,使浪叫逐漸地轉為哼哼的輕叫聲。淫穢的濕氣成了房裡的第四種氣味,歐陽臨猛然反胃,榻上的人兒卻更加用力地摟緊了他,彷彿冀望兩人交融一體,再也不被亂世分離。
混亂的高潮中,恍然聽見了宴君的一聲嗚噎。
直到事情結束,蘇少遲和陳源又趕在雞啼前離開,臨走前蘇少遲特意交代歐陽臨,好好照料誅銀。這偌大的北國再也沒有歐陽臨能去的地方了,他只要陪著這個人──他只能陪著這個人。
「即便安平盛世,也並非每個人都能找到個歸所,你只須好好待他,自有天意會成全你們。」
蘇少遲是這麼說的。他洗淨了手,走過屏風後,便再不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