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琛鳴湊還是堅持己見，說什麼就是不讓我踏出家門一步。再度強調如果我敢暗地偷跑的話肯定會要我好看，甚至是祭出扣押薪水的大招，這威嚇還確實讓我至今仍安分待在房間哪裡都不敢去。
說是不敢去，背後真正的原因倒是對於他說的還真有幾分認同才會這麼做。
的確，我猜不到海來渥荷德的目的是為了什麼。綁架薛南有太多可能性可以解釋了，但他呢？這是我怎樣也得不出結論的問題。
海到底……想幹嘛啊？
思索的同時，我的手指仍漫無目的地滑著螢幕，事發至今不到半天，網路上全是關於乾淨殺手重出江湖的消息，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至少記者刊登出的照片是我還是實驗品時為了登進資料庫而拍的那張。雖然那時就已經是整頭白髮，眼睛也是紅的，但好歹也沒像現在這樣整個鼻子以下全是燙傷的嚇人模樣。
不對……
我到底是在發什麼瘋啊？
居然開始在意起被登出的照片看起來好不好的芝麻綠豆大小事？
「啊──！去你的赤兔！」憤而將筆電闔上拋到一旁，我整個臉埋入了被單中，真想就樣悶死自己看腦袋會不會清楚些。
然而這麼一喊，原本被我拋在腦後，差點就這麼忘了的消息又再度憶起。
克勞……他死了啊……
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
為什麼當下我沒有質疑海說的可能是唬人的？
果然是那樣嗎？
即使是我，潛意識內我也認定這傢伙總有一天會因為時常背離組織的行徑而被下令處死。
反常地，我揚起了一抹不合時宜的笑，這舉動不僅是在諷刺世間好人不長命的道理，更是針對我自己有多麼無力。克勞唯一一個組織中肯對我好的人，跟琛鳴湊比起來或許還差了那麼大一截善意的釋出，但當下的環境比起來，他的鼓勵已經足夠成為我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那段日子，雖然我不用再為了是否能看見不天的太陽而緊張到睡不著覺，為了換得安穩的一晚，相對地，我把好不容易拿回的自由又雙手奉獻給一群陌生人。
克勞將我從戰場帶離，因為我回應了他，我告訴他我非常想要活下去。
所以他給我機會了。
反握住那雙因為長時間握槍而長了一層厚繭的手，克勞的溫暖傳遞到我心底──就跟有著一頭銀色長髮的他一樣。
我現在能呼吸，能為了新聞上的照片好看於否的小事煩惱著，都是因為這兩個人曾經出手幫我。
如今在我不知情的時候，克勞死了；銀髮男子從那次意外之後我再也沒機會見過。
他們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轉捩點，扭轉了我原本可能就這樣葬送在意外中的命運。假使這世界真的有神，那克勞與銀髮男子的存在肯定就跟神一樣偉大。
在恍惚之際，我沉浸於自我厭惡的泥淖中久久不能自己。並不是說希望經由這麼做就能減輕點罪惡感什麼的，只是現在這時候，就只有我一個人，很容易就讓思緒落入負面漩渦。
是一直到煞風景的鈴聲響起，我才意識到有人找我。
通訊器上面沒有來電者名字，一串不曾見過的號碼配上急促的短鈴讓我原本就不怎麼開朗的情緒變得更加鬱悶。
「你誰？」
才剛出聲，對方便著急連環珠砲似地狂丟出一堆問題：『赤兔兔你還好嗎？有沒有怎樣？你人現在在哪？薛南呢？他真的被綁架了嗎？你怎麼會想不開去接受他的委託啊？我的老天，居然發生了那麼大條的事，我看到整個人都傻了！』惱人的聲音直灌進鼓膜中，我如果失聰這傢伙肯定功勞最大。
天底下會用那種自來熟的方式叫我的，也只有那傢伙。
「我如果不好就不會接電話了。在哪裡關你什麼事啊？宰濮。」
姓氏宰濮，單名諏。是渥荷德北方區身分地位顯貴的宰濮家長子，也就是人家口中所謂「高不可攀的大少爺」。
『你怎麼還可以那麼冷靜？難道、事情已經解決了嗎？政府已經不打算追究你了？』
他同樣也是參與乾淨殺手實驗計畫的一員，跟我一樣，都具備實驗品身份。可因為出生於宰濮家，家族的力量讓政府即使知道有這麼一個通緝中的實驗品在外悠哉閒晃，也會因為顧及家族勢力而不敢輕舉妄動。
這就是有靠山跟沒靠山的差別。
我成了眾所皆知的通緝犯，這傢伙大可當一旁看好戲的觀眾就好，卻硬要打這通電話，讓自己也染上一身腥。
想問，腦子內所想的跟正常人不同是當上有錢人的先決條件嗎？
「我冷靜是因為你比我激動才會這麼覺得。還有，事情如果真有那麼好解決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被困在家裡哪都不能去。」這不過是氣話，若沒有琛鳴湊居中協調，我現在哪這麼好命？外面可因為我的事鬧得滿城風雨，而當事人則可以只穿條褲子在自家閒晃？
『所以事發經過到底是怎樣？你是我們當中表現最出色的，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被──』
「對方雇用的是實驗品，這樣你滿意了嗎？」
驀然，有一段時間宰濮諏沒有回應。我還以為是通訊不好，在我想要發出聲音確認情況時，對方的聲音再度傳來。
『我過去，你等我。』
「說什麼鬼話……啊、喂！」
靠！這智障！居然給我掛電話？
等等害我行蹤被發現怎麼辦？是想害我被琛鳴湊抓起來鞭屍嗎？
超級豬隊友！
若要分辨怎樣才算「真正」的乾淨殺手，最淺顯易見的依據就是看這個實驗品能不能使出「超能」。
好比這傢伙吧，從結束通話到出現在我面前僅花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原因無他，「超跳躍」讓宰濮諏可以在不到幾秒的時間輕而易舉橫跨好幾公里遠的距離。跟我的瞬間移動是類似的效果，只是他能力幾乎不怎麼耗費體力，機動性明顯高出我許多。
「好久不見啊赤兔兔──」
若可以，我真心不想放這傢伙進門。
「你到底來幹嘛……」也不知道外面有沒有記者徘徊，擔心他多嘴不小心說出我名字，即使心裡百般不願，還是只能屈就於讓他踏進家門。
「在電話裡用說的不方便，而且我們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了，想說乾脆就趁這機會親自登門拜訪一下啊。」他提起左手那袋東西，沉甸甸的模樣我猜大概是什麼平民百姓沒機會嘗試的高級伴手禮吧？
「你真的很煩，有屁快放，我不想讓外人在我家待太久。」轉身，我逕自走會客廳。
但其實是因為藥效才剛退不久，我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艱辛地撐到門口迎接他。站不到幾分鐘感覺就快腿軟，為了怕又被他問東問西我才只能趕緊掉頭尋找可以休息的地方。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待人處事一點也不圓滑。」
「如果是要講這些五四三的，那我勸你可以現在就穿上鞋子滾回去了。」縮在我常坐的那張沙發，只是站起來而已我就感覺體力透支，反胃感油然而生，深怕任何一點刺激都有可能吐東西出來。
靠，我一整天都沒進食，我可不想把客廳搞得整個都是胃酸的臭酸味啊。
「我很好奇欸，你是怎麼從政府手中安然脫身的啊？現在這時候照理來說，你應該要被困在警方被問東問西的不是嗎？」
「所以你是巴不得在新聞上看到我被抓回白堡的好消息是嗎？」
宰濮諏停下從袋子中拿出盒裝伴手禮的動作，頂著一張應該算是時髦的俊臉綻放著笑。
他的舉手投足不時暗示我們之間的社經地位差距有多大，渾然天成的有錢人在身無分文的人面前還真是頗具威脅性。
真希望我別一時衝動，隔天因為失手滅了昔日同伴的事而再度榮登頭版。連續兩天讓渥荷德人民認識赤兔這人，還真是我這一生最風光的時候了。
「才沒那回事。」雙手靈活分解包裝精緻到我覺得這才是賣點的點品，等他打開後，我才終能知道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乳白色帶點的球狀體約莫一顆拳頭大小，上面灑滿一層有黃有綠的粉末，飄入鼻腔的氣味感覺成分大概與檸檬脫離不了關係。
不是我要說些煞風景的話，若不仔細看，這很像是放久發霉的棒球欸。
「我才你應該沒什麼好好吃過吧？別小看這小小一顆，裡面的營養成分幾乎等同成年人的一天營養攝取量。味道很不錯，相信你會喜歡。」
原本我以為會因為反胃的關係而一秒回絕他的好意，可是這名叫乳水滴的食物所散發的味道一飄入鼻腔內，卻出乎意料地讓我感到情緒鎮定不少。
拿起放在盤中的叉子，輕輕一壓，乳水滴就像果凍般順著力道切割而分成兩半。
品嘗了幾口後，我暗自忖度，這東西肯定價格不斐。
「挺好吃的，味道比想像的還淡。」
「是啊，就怕人家吃膩所以老闆才這麼設計的。」宰濮諏的乳水滴只吃了一半，他便無心繼續吃下去。放下盤子，他雙手撐在桌上，上半身忽然傾向我，而我也大概猜到他接下來開口要說的是關於什麼事情。
「赤兔兔，到底是怎樣的人可以讓你落魄成這樣？他不是正常人吧？」
我不曉得在他眼裡怎樣標準才能區分正常與不正常，畢竟宰濮諏腦袋裡裝的東西本來就不是正常人可以料及的。如果說我是因為個性難搞而不好相處，那宰濮諏就是因為思考模式跳脫正常人範圍太多，而讓人很難跟他有正常互動。
我很不想承認，但老實說我跟他一直都是實驗品中最讓實驗人員感到頭痛的麻煩人物。當然還有一些人也被歸類在跟我們同一群，只是我跟他是最中之最的惹人嫌。
「是誰跟你說又能怎樣？」自從與海重逢後，我就一直想起過去的事，這對我來說非常不利，我不能保證，每回想一遍，我是不是就又會更接近過去的自己一點。
我不想要那樣。
這只會讓我好不容易堅強起的個性又趨於軟弱而已。
「你怎麼這樣說？我可是非常關心昔日夥伴的好戰友欸！」
「也是不用沒關係。」一秒回絕他的好意，相信我，接受了才包準沒好事。
口頭上我是這樣說，宰濮諏就像吃定了我，鼓起腮幫子，好一個大男人硬要在我面前裝可愛裝委屈，就是不想讓我輕易從這話題脫身。
他真的很煩。
堅持不到幾秒，最後我還是敗給了他。
「你聽過Hyper嗎？」
「有耳聞過。」
「我曾經是那裏的實驗品。」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不敢觀察宰濮諏是怎樣的反應。
畢竟這是我首度跟唯一知道此事的琛鳴湊以外的人坦承關於我的過去。
除了琛鳴湊，沒有人曉得我的過去，一方面是覺得沒必要，一方面則認為說了只會讓我繼續重溫過去的惡夢罷了。
宰濮諏的追問難道正是讓我重整心情審視面對創傷的機會嗎？憑著這股念頭，我選擇告訴他了。
「而綁架薛南的也是Hyper的實驗品之一，他叫海。身為Hyper的實驗品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我們體內都被植入動物的基因。依照基因在人體自我運作加上受試者本身的調適能力，最後成功存活的數量少之又少。而我跟海又是當中表現最出色的，因此Hyper很看重我們。」
「你來到這裡的事Hyper知情嗎？」
「當然知道。就是Hyper把我送來這裏的。」
想起克勞離別前對我說的話：『善用組織給你的力量，活下去。』
我是辦到了啊……但是你也死了……
我無法用這力量去拯救對我來說重要的人們，這樣有這股力量又能怎樣？
「Hyper沒有跟我說我來到這裡的目的是為了什麼。在我還沒搞清楚狀況前，意外就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爆炸把要送我們到目的地的卡車炸爛。之後，我被救出，那個人要我跑，為了活命，就得跑。跑得愈遠愈好。」
「你可跑的真遠，居然沒人能把你抓回去。」
「我可是兔子，誰的身手能比得上我？」唯有這時候，我才能泰然自若地開這種自嘲的玩笑。
「原來這就是你叫赤兔的原因嗎？」
我也曾經想過宰濮諏的這個問題。克勞當時是因為早就知道我體內被植入的是兔子基因，加上紅通通的雙眼，才會給我這個名字嗎？
想來想去應該也只有這樣的解釋最說得通了。
「大概吧。」名字對我毫無舉足輕重之地。即便是個數字做為代稱也無所謂，我是不怎麼在乎別人怎麼叫我。
「那這件事是Hyper幹的好事囉？」
「線索太少，我不能保證。」可是……
注意到我眉宇中夾雜著的沉思，宰濮諏連忙問：「怎樣？你想起什麼可疑的地方了？」
我沒多想。就算告訴他我的猜測應該也不會怎樣吧？
畢竟，沒有經過確認，說什麼都可以當作聽聽就好。
「海似乎也沒想過我會出現在那。他不是個會演戲的人。從他的表情看來，是跟我一樣，對這意料外的巧遇感到錯愕的。」
「這麼說的話問題就出在符義身上囉？」
如果事情真是照我說的那樣的話……的確，符義至始至終都是必須要好好調查的對象。
「高駿空跟我說索芮恩的成立時間很短，發展完備可以上軌道也不過是這幾年的事而已。同行對他的理解不多，共通說法就是感覺得這間公司似乎刻意想與其他同行保持距離。連工會也沒有參加，更別說出席每季的產業營運方針說明會。」
「還有嗎？」看得出來宰濮諏很認真在聽我說話。食指與拇指抵著下巴，忽然換上嚴肅深思的表情讓我看了好不適應。
「索芮恩的資訊很不透明。他說，薛南是基於這點才刻意同意接受符義的合作邀約。」
「刻意反其道而行？薛南想要直搗虎穴，一探究竟？」
嘆了口氣，果然聰明人就是擅長舉一反三，我只是把同樣的話轉述出去而已，宰濮諏就立刻意會他的意思。
「高駿空就是這樣認為。從他的口氣聽來，他們央帝似乎很有信心即使薛南擅自作主要跟誰簽約，內部也都有既定機制可以做為緩衝。」
「這倒是不怎麼意外。畢竟一間大公司為了分散風險，是不可能將決定權全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宰濮家也是這樣。」
在我認真思考起有沒有哪裡不對勁，但我卻漏掉的同時，宰濮諏已經把桌面清空，他看了眼稍早傳進通訊器的訊息後，主動跟我提到：「新聞上說符義的公司最近才剛上市。那當下我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所以拜託黃鼠狼幫我查他們在政府登記的資料，結果發現了你一定會感興趣的東西……」
先簡單介紹一下，黃鼠狼是宰濮諏的專用保鑣，比我跟他還要再大個一兩歲，我是已經忘記長怎樣了沒錯，對他唯一印象就是是個很好使喚，嘴巴賤的程度跟我有得比的濫好人。
「或許薛南早就猜到了。」
「猜到什麼？」我真的不懂，別把話只說一半好嗎？
「沒有索芮恩這間公司的任何資料，那不過就是個虛設的企業。由此可知，這是符義胡謅出來的一套謊言。」
「所以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要跟央帝合作的意思了？那麼他這麼做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透過宰濮家果然可以立刻從各種管道找到可用的情報。早知道我盡早找他幫忙就好了，這樣也不用讓琛鳴湊被當成笨蛋一樣忙得昏天暗地。
「就像我說的那樣啊，他想要知道符義葫蘆裡賣什麼藥。」
等等……如果他說的真是這樣的話……
在我與他對上眼的瞬間，宰濮諏似乎也猜到了我的想法。
「赤兔兔果然只是在裝笨而已吧？其實你只是欠一位懂得賞識你的伯樂栽培你而已。」
無視於他的胡說八道，我將得出的結論提出：「薛南他是故意被綁走的……所以才會一個隨扈都沒帶？」
「賓果。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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