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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GP

復活

作者:徒勞│2017-04-30 20:18:13│巴幣:6│人氣:277
  約9000字的小說,封面取自Goo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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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蒙爵士,您快瞧瞧!在這座外邦城市裡,竟會有這樣的珍奇異獸呢!」年輕的侍從臉頰上映著紅橙的火光,一邊叫嚷一邊將那籠子高舉過頭,彷彿在進行奉獻牲禮的儀式。「這是絕無僅有的戰利品啊!公爵大人看到牠一定會很歡喜!」

  白晝雖已讓位給了黑夜,但空氣仍舊暖烘烘的,在起著風的十二月夜裡顯得異常暖和──畢竟這把大火就要燒遍全城,連帶也使得此間的光亮溫熱宛如白天。士兵們的呼喝、婦孺們的哭喊、嗶嗶剝剝的紅焰與蒼蠅的嗡嗡亂舞……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城市裡悠揚的迴盪,這兒響著、那兒就起了回音,像是一場舉城參加的大合唱。

  戰事終於走到了尾聲,這座城市淪為廢墟後就要迎向謝幕。領兵的騎士坐在一桶黝黑的醬缸上擦拭著長劍,手上的粗布滑過銀白的劍身,胸前的紅十字將倒影留在了上頭。這是給異教徒的一次警告。他想起了上司的訓勉,但勝利的果實沒有讓他嘗到一點喜悅。舉城的吶喊沒打動他、侍從的熱情也沒感染他,脫下鐵盔的臉孔像張面具,甚至有幾只蒼蠅停在上面歇腳。

  「劍刃有缺損了嗎,爵士?」

  「爵士,您還好吧?怎麼板著一張臉?這是屬於您的勝仗啊。」

  「哎,爵士,來看看圓餅臉替您取來的戰利品吧!多麼富庶的城啊,瞧瞧這些寶貝!尤其是這據說來自海外的鳥兒,恐怕再翻遍全城也找不到第二隻了!」

  侍從的糾纏終於得到了回應,騎士停下擦拭的動作看了過去。只見在金線編成的籠子裡,有一隻約手指大小的鳥兒,鳥喙像是根鋼針,七、八種顏色的羽毛錯落在翅膀上,彷彿天際的彩虹就烙印在牠身上,看起來相當稀罕。他楞了一下,突然放下了劍,湊上前去端詳。

  「很棒吧,爵士?相當稀奇的鳥呢!」

  無視侍從雀躍的話語,他心裡有一股憐憫伴著回憶油然而生。看到這隻低垂著頭的籠中鳥,他想起了那個孩子,與她那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真像啊。」他低聲說道。


  ●○§○●


  那故事是這麼說的:在審判之日,上帝給一位罪人安排了試煉,他被禁錮於孤島上的一座高塔,塔底沒有通往外界的門扉。祂說:如果登上塔頂就能得到救贖。

  但是,上帝在臨走前還額外做了布置,在這條爬升之路即將攻頂的階梯旁,多了一方窗子與一隻鳴啾啾的鳥兒。



  「比蒙他這次一定會得到一份豐厚的獎賞吧!」騎士團的成員如此說道,那口吻像是預示著未來的先知,斷然中還藏有一絲懸念。

  丘陵間的道路頗有韻律的起伏著,一波接著一波,輕輕地提起又滑下,有如民謠慣常的調子,在此音與彼音間走出幾個小小的起落。入冬的空氣十分乾燥,似乎只要稍加磨擦就會濺出幾點星火。覆滿大地的綠意萎黃了,但只要撐過這個冬天,來年肯定又會翠綠起來罷。年末了,田間的農人歇下了手中的差事,遠行的騎士們也結束了征戰。今年還是以戰事收尾嗎?那接著就是宴會了。比蒙聽到了身後的同僚議論著他的戰功,想起了那將在公爵的城裡為他奏響的凱歌,但他既不期待也無歡喜,只管驅策著戰馬在歸途上走著。

  「圓餅臉的面頰像塊粗糙的餅兒啊!
  乾乾的餅皮、一把芝麻粒,
  可口哩!可口哩!
  誰要來嘗嘗這塊大餅呢?」

  隊伍前端傳來無人聽過的小調,嗓音乾巴巴的並不悅耳。比蒙側過頭去看著與他並肩騎乘的侍從,那引亢高歌的身影因為騎著驢子而矮了一截。侍從有一張圓胖的臉,紅通通的面頰上長滿了麻子,就像那個綽號一樣──圓餅臉,長相稱不上好看。侍從的雙腳在驢腹旁輕快地搖擺著,遵循著某種節拍,那歌聲不是為了自嘲,反而充滿了希望與喜樂。

  「爵士,您喜歡圓餅臉的歌嗎?」注意到比蒙的視線,侍從的雙手不禁像個孩子般舞動起來,很寶貝地安置在身前的金籠也隨之晃動,看起來相當滑稽。插科打諢的弄臣。他想起了團員們的嘲弄之語,就是諷刺這孩童似的舉動。這年輕人向來被認為是弱智,但他之所以將之收為侍從,卻是出於對這份純真的愛惜。三年前,當圓餅臉央求他收留時,是站著開口的,甚至還不知道應該要跪下。

  然而正是這糊塗的行徑打動了他,他彷彿看到了一份尚未蒙塵的希望,心底隨之浮現了她的身影。如果不是那樣的身分及遭遇,她也會這樣向人揮起手來罷。他記起與她首次見面時,也正是在三年前一個入冬的午後。她剛從幾乎要凍結的湖水裡獲救,自殺未遂。
 


  「妳不會再跳下去了吧?」他問。身上的水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為粗重的喘息打著拍子。

  她側過臉瞧著他,少女的面孔上沒有什麼表情,她坐在一棵矮樹的枝幹上,似乎不害怕跌落的危險。在她因泡水而浮貼在脖頸的長髮旁,有一隻長而尖細的耳朵,綴在鬢角旁就像一支淡色的羽。

  是精靈啊。

  「現在不會了。」她說。

  而她卻再次將臉轉了回去,凝視著不遠處正起著波瀾的湖面,那個幾乎將她吞噬掉的大湖。他本來只是騎馬在封地附近的森林裡轉悠,卻意外目睹了投湖後的水花。他訝異地端詳著她,他原以為這些森林裡的自然之子只是鄉野奇談,直到這天她突然闖進了他枯燥的生命裡。

  「妳有什麼困難嗎?或許我可以幫忙。」他向她問道。她的身體輕輕顫了一下,幾滴水珠順勢跌進了土裡,她轉過了臉直視著他,覺得很稀奇似的。

  「幫忙?你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是個騎士,我將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她突然笑了,銀鈴般的笑聲不住地傳了出來,像是聽到了什麼趣事。他一瞬間懵了,說出那句恪守至今的騎士教條對他而言是很自然的,他沒能理解她為何發笑。

  「大義凜然的理由呢。」她說:「可是有誰能算在需要幫助的『人』裡頭呢?精靈算嗎?」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沒能回答。

  「何況在森林裡躲躲藏藏了這麼多年,有時也能碰上幾位騎士。他們工作起來也相當勤快,這些年過去了,森林裡乾淨了許多,也安靜了許多。」她以宿命般的口吻說道,而這時他才留意到她身上有著數道長長的疤痕,在白皙的皮膚上淺淺地畫著紅色。「應該不用再多久,你們就可以贏回一座乾淨的森林吧。」

  他詞窮了,連一句場面話都說不上來。誰沒在酒館裡聽士兵或獵人們吹噓起自己何時在某地制裁了邪惡呢?對付非我族類之徒是不需要仁慈的。密林裡的歡聲笑語、異教城市裡的虔誠膜拜,都不是我們想要的聲音吧?他想起了教士們一再的告誡:騎士,忠誠於你的信仰。而他比誰都知道如何效忠。異端的結局是什麼?很早就明白了吧。

  所以他啞口無言。

  「沒關係的,你已經幫過我了。因為如果真要幫助那些人的話,你應該把我綁起來燒掉才對。」她抑住笑聲說道,對話過後心情似乎稍微轉好了。她仰頭看著湖水上方寬闊的天,懸空的雙腳輕輕地踢動著,如並排的鐘擺般搖啊搖。

  「……妳的族人呢?」

  「死了,或者是逃了。」她說:「我是最後一個了罷。」

  「妳……真的不會再跳下去了吧?」他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只能乾乾的重複一開始的問題。

  「現在不會了,謝謝。」她說。

  他只能起身離開,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個身影依舊在樹枝上輕輕地搖晃著,日後他才知道,那就是她唯一會顯得孩子氣的動作了。



  侍從興奮的動作及語氣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不少竊笑從背後傳來,但比蒙只淡淡地向他說道:「我是想提醒你,小心別把鳥籠給弄倒了。」

  圓餅臉立刻歪下頭去檢查那鳥籠固定的安不安穩,表情竟難得的認真,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揚起頭來,露出了一個會心的笑容。

  「爵士也很喜歡這隻鳥兒吧?」

  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但比蒙眼見對方興致勃勃的模樣,不想讓他自討沒趣,便含糊的點了頭。

  「對吧?對吧!這是圓餅臉的功勞哦!回到城堡後把鳥兒獻給公爵大人,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因為我們打了場勝仗,他會舉辦一場很大的宴會,您會得到珍貴的封賞,圓餅臉也可以被封為騎士,這是我夢到的喲!」圓餅臉邊說邊模仿著接受冊封時的動作,彷彿毛驢的背上就是冊封騎士的禮堂,還大聲鼓著掌為自己喝采。

  後頭傳來一陣哄笑,顯然是因為侍從小丑般的舉動,但圓餅臉似乎聽不出那笑聲中的嘲弄,也跟著傻呼呼的笑了起來。一時間整支隊伍都給裹在一團笑聲裡了,但比蒙沒有笑。這就真的是一場表演了,演給別人,也演給自己

  「你為什麼想當騎士呢?」他問。

  「因為我想像爵士您一樣強大、受人敬仰啊。」

  這樣的人生有意思嗎?他幾乎要這麼問出口了,但最後還是沒有出聲。他仍舊記得數年前,孤身一人投奔公爵時對方的話語:你是外鄉人吧?沒姓沒家的僱傭騎士我見得多了,通常不出幾年就客死異鄉或幹強盜去了,想被重用就做出一點名堂來吧,到時候我才會正式歡迎你。他之所以走到今天,就只因為這幾句冷漠的歡迎詞。現在當人們說起比蒙爵士,都說他簡直是騎士的典範,而不再是來歷不明的外鄉人。這就是他唯一換得的獎賞。

  「你是指力量與名譽?你為什麼需要這些?」

  「因為圓餅臉的家啊!爸媽跟兄弟們很早就病死了,圓餅臉是家裡最後一個人了,但他們死前都一直掛念著我,覺得我成天像個呆子一樣傻笑,以後可能只能當個小丑或奴隸。於是我跟家人約定以後要當個騎士,如果我能達成您成就的一半,應該就能活得更好了吧?」

  「是家啊……」

  「是家哦!我還時常在夢裡跟爸媽、兄弟們一起玩耍呢。」圓餅臉表情不帶一絲陰霾地問道:「比蒙爵士呢?您會成為騎士也跟家有關嗎?」

  這問題真像啊。他的臉色僵硬了起來,就跟奪得勝利的那天如出一轍的表情。她也是這麼問的,總是問到我不想答的問題。



  「二十幾年前就死光了,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他當時是這麼回答的。

  她依舊坐在一棵樹的枝幹上,雙腿輕輕地搖晃著,對這個答案似乎不太滿意。自從那次碰面後,每逢閒暇的日子他就會到那座森林裡走走,還真的時常能碰見她,她確實沒有再試著尋死。那單薄的身影一向是坐在樹上,間或會望著遙遠的天際。曾聽人說過精靈其實是折翼的天使,如果那是真的,或許天空才算是她的故鄉吧。

  「怎麼死的?哪個家族?」她問道。

  「死了就是死了,多問也沒什麼意義。」

  「那故鄉呢?」

  「沒了,也不記得了。」

  她一下子沉默了下來,只是看著天空。一種不安的空氣圍著他打旋,明明沒有說出一個像樣的答案,他卻覺得自己的過去被撕了開來,像是一道深藏已久的舊傷又迸出了血。

  「沒姓沒家的雇傭騎士……原來你跟那些貴族不一樣呢,是個連家鄉也給忘記的外鄉人。」她自言自語著,他則保持沉默。過了半晌,她垂下了遙望的目光,緊緊盯著站在地上的他。

  「你是逃了呢。」她說道,彷彿全都看穿了。

  他垂下頭,避開了她的目光。她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將視線轉了回去。那天的暮色紅而透亮,像是一把從天際燃燒起來的火,他感覺眼睛似乎也被這把野火給燻的癢了起來。該走了,否則不能在入夜前趕回住所。但他沒有動,儘管感到難堪,但他覺得對話還沒結束,而她卻沒有繼續開口。

  「那妳呢?」他對著她問:「之後要怎麼做?」

  「我不會逃的。」她只有這麼一句話,彷彿這就是全部了,用一句話就牢牢捆住了自己的未來。她的雙腿不再踢動了,那澄澈的眼睛又看回了地上的他。突然間她跳了下來,輕盈的從樹梢回到地面,站在他的面前。

  「在你離開前,我給你說個故事罷。」她就是這麼說的。



  他還是選擇了逃避的回答,所幸圓餅臉不怎麼機靈,沒有再追問下去。但我又能再自欺多久?他不敢去想。

  這支隊伍已行進了好一段路,暮色漸漸起了,把人與世界都映得一片澄亮,彷彿在夜裡給燈火照得反光的黃金。城堡已經不遠了吧?他想起了那位應該在城堡裡準備歡迎他的上司,這是場體面的勝仗,公爵會相當高興吧?然而他發現自己並不期待對方應允的褒獎,明明那是他騎士生涯裡的全部目標,心裡卻浮現了倦怠與空虛。我應該去看看她,已經半年沒見了。記憶中的湖與林已經有些模糊了。冬天了,風景應該頗為蕭瑟。

  「哎呀!你別亂飛啊!爵士,小鳥突然在橫衝直撞!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圓餅臉指著籠子裡的鳥兒,驚慌地向他求救,將他從沉思中拉了上來。

  金籠裡正處在一種狂亂之中,只見那鳥兒正急促的振著翅,揮翅的速度之快讓人只看到一抹振動的影子,牠在金籠裡頭繞著旋,畫出了一成串的七色螺旋,由下而上的轉啊轉的。儘管似乎撞到了幾次籠桿,但鳥兒的飛旋還是沒有停止的跡象。

  「是沒有飲食嗎?」

  「剛剛歇腳時才餵過……哎,他現在也不肯吃啊!」

  「還是路程太顛簸了?」

  「可是都走了這麼多天,這段路已經是最平順的了吧?」

  鳥兒在籠裡飛旋著,同時發出了一陣尖細的鳥鳴,那是他從沒聽過的聲音。就像原本昂揚的高音被一雙手給掩住了,變成一陣斷斷續續的唧唧聲。前些日子裡牠既不飛也不叫,現在卻如此反常,這讓圓餅臉突然想到一個答案。

  「牠是想飛出來溜達溜達吧?不如就放牠……」圓餅臉如此說道,臉上露出了發現真相的寬慰表情,手指扣在金製的籠門上就要把它掀開。

  「放走了,還會回來嗎?」他突然問:「你不是要把牠送給公爵大人嗎?」

  圓餅臉手上的動作停住了,那張胖臉變得有些慘白,似乎對這個質問感到不可思議。金籠內的的飛旋慢了下來,想來終於是累了。

  「而且就算放牠自由,牠又能飛去哪呢?牠的故鄉不在這塊大地上吧。難道你覺得那小小的翅膀最後能帶牠橫越海洋嗎?」比蒙如此說道,本意是想讓天真的侍從再考慮清楚,不知為何卻覺得自己殘酷。只是一隻鳥而已,比蒙

  「唉,牠可能只是想要一扇窗子而已……可是有開窗的籠子,就不是籠子了。」圓餅臉的手指捏著金籠那閃著光華的籠杆,哀傷的自言自語。

  窗子?在那個故事裡真的有一方窗子,但那又有什麼用呢?比蒙將目光轉回大道上,車輪、馬蹄與交雜的人聲從身後隆隆壓了過來,推擠著他們向前走。



  「……當罪人終於快要爬到塔頂時,也看到了那隻一直鳴叫的鳥兒,但就在他想抓住牠時,牠從窗子飛了出去,而他也順勢看向了窗外。」她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接著是一段難耐的沉默。

  「然後呢?」他困惑的問道。

  「沒有然後了。」她聳了聳肩,故事說完了。

  「這算什麼狗屁故事?」他感到荒謬。

  「只給人一個結局的故事反而沒意思,結局就給你自己去想吧。」

  「那……妳為什麼說這個故事?」

  「故事就是故事,多問也沒什麼意思。」她眨了眨眼,把他之前的回答學了回去,他感覺自己被擺了一道。她似乎笑了起來,原本抿著的嘴角上揚,就像成功的惡作劇了。如果沒有那雙尖耳,她看起來也就是個普通的少女吧。

  那把黃昏的火逐漸燒到了盡頭,天空開始沉積著灰呼呼的餘燼,就要暗下來了。他略感焦急的跨上馬背,照慣例向她道別之後就立刻策馬奔馳了起來,達達的馬蹄揚起的灰塵就跟天色是一個樣。

  「再見。」她說,而他也隱約聽見了這兩個字。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在那漸行漸遠的視野裡,那精靈女孩還是站在地上,向他輕輕揮手。



  籠內的鳥兒停了下來,但不是像之前一樣在橫桿上休憩,而是落在籠底急促的喘息著。這期間圓餅臉一次也沒有移開視線,那張向來笑呵呵的圓臉糾結且僵硬。想不到他這麼喜歡這隻鳥兒。比蒙瞥了一眼後想著,而他們身後的隊伍依舊在前進著,任何事也不能阻攔它。天色就要暗了,那團掛在天際的明火就要油盡燈枯,誰不期待那將為他們接風的晚宴呢?就在那隻鳥兒倒下後沒多久,一幢城堡的尖頂逐漸從前面的坡頂上露了出來。

  「就要到了!」他聽見身後的騎士們高聲歡呼著,彷彿將要迎向一場更大的勝利。


  ●○§○●


  上帝為他開了一扇窗,但那又有什麼用呢?罪人看向了窗外,天幕下是沒有盡頭的海洋,翻騰著的波濤比暴風雨時還要險惡,漆黑的海水裡似乎有巨蛇狀的海怪在翻攪著。多麼廣闊的世界啊,但這片海是不可能讓人游抵彼岸的。

  他只有兩條路了吧:往上走,或是跳下去。



  「看啊!那些騎士回來了!」夾道的人們吶喊著:「歡迎英雄凱旋!」

  片片花瓣朝騎士們的頭頂灑落,就像是無數根捲曲的羽毛,在冬風的吹拂下於空中飛舞、打旋。沿街歡呼的人群高舉著雙手,彷彿這樣就可以觸摸到英雄的衣角。比蒙想起了軍隊破城那天的光景,同樣是吶喊的人們,卻是一個歡笑、一個號哭。為什麼要為我們喝采?長劍上沾的是無辜者的血。他在吵雜的人聲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人們讚嘆著比蒙爵士的功勳,可能不用再多少年,鄉野間就會流傳起稱頌他的歌謠罷?人民熱情的迎接使得街道上鬧哄哄的,騎士們都笑了,揮著手收下了人們對勝者的恭維。

  他大概是唯一沒能擠出笑容的人了吧,但人們反而稱讚起他的肅穆。荒謬啊。他只管催促著馬兒前進,像是逃難一樣離開了喧嘩的街。百姓們的喊聲遠了,貴族的城堡近了。在那妝點的美輪美奐的廳堂裡,一場盛大的晚宴就要為他們揭幕。

  「比蒙爵士,真是場漂亮的勝仗!」

  「爵士,你果然不負公爵所托!聽說了嗎?不只是這座城,現在就算是百里之外的地方也流傳著你的名號。」

  「爵士先生,你的劍為教會守護了信仰,願上帝祝福你。」

  「比蒙啊……」

  「
比蒙……

  大廳裡比街道上秩序得多,但與會的賓客還是先後圍攏了他,向他道賀。他們的措辭斯文而體面,有一種訓練有素的高貴,他感覺自己被淹沒了。

  遠來的貴族、富有的豪紳、地方的官員、教區的主教……許多名流都出席了宴會。人太多了,

  公爵還沒出現嗎?前來與他碰杯的人似乎永無止境,人們總能找到攀談的話題並親熱的向他問候,儘管彼此只曾有一面之緣。圓餅臉呢?比蒙想念起那個傻呼呼的侍從,但四處卻找不到他熟悉的身影。是剛剛被人群分開了吧。他向來不習慣上流階級的聚會,虛浮的對話與接連幾杯酒下肚,竟使人有些暈眩了。我醉了嗎?不可能吧

  小丑們滑稽的演出、人們的歡聲笑語,都被樂師悠揚的歌聲給揉進一場沒人知覺的合唱裡。很相似的場景,我在哪裡看過?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夜的結局:哭號著的異教之城,他坐在醬缸上擦拭著佩劍。但畢竟是不一樣的吧?一個是喜、一個是悲。擱置已久的記憶從盒裡爬了出來,取代了方才的錯想。是了,就是這個畫面。他當時也在一桶醬缸上坐著,少年的腿腳尚搆不到地面,在沒有教堂與宮殿的世界裡,他看著熟悉的親族們在山村裡開懷歌唱。他們的心情也與這些人沒有區別罷可是如今一個慶祝、一個毀敗。一個與會的教士站得不遠,那雙眼直勾勾地瞧著他。怎麼死的?哪個家族?那故鄉呢?教士走了過來,誠摯地讚美他榮耀了信仰。你是逃了呢!她當時是這麼說的吧,但我又豈止是逃了?

  宴會的表演還在繼續,幾個弄臣以湯勺權充佩劍,裝模作樣的演出戰場上殺敵的戲碼。為什麼想當騎士呢?我當時是要向誰問這個問題?賓客們覺得有趣,歡樂地笑了起來,弄臣們也為自己的表現大聲拍手。力量與名譽?有誰會真的想要這些?城堡的主人終於從內堂裡走了出來,與人們一同對空舉杯:為我們的信仰、還有英勇的騎士們乾杯!我是個騎士,我將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在家鄉毀於一旦後,他就知道自己也不算在那些人裡頭了。所以我讓自己成了他們,一個叛徒!恪守職責的騎士將劍揮向了異端,換得的是今天的宴會,他站在這裡。異端的結局是什麼?我很早就知道了吧。他覺得自己無恥。

  「比蒙爵士,你還好嗎?別喝了,你好像要醉了。」一位官員試圖伸手攙他,但被拒絕了。他擺脫了人群,腳部虛浮著走到窗前,天色暗了,黑色在晃動。

  突然,他好像就身在孤塔之中了。黑乎乎的牆面、盤繞而上的螺旋梯,沒有門扉的塔底堆著屍體。他身上濺了血,也染了屍臭。他從塔底踏出的第一步,其實只是想擺脫屍體而已。

  他繼續往上,走著螺旋。他向下一瞥,發現屍體的面孔是自己曾經熟悉的;他觸摸牆面,發現了它的真相:那是一張又一張乾巴巴的、肉乾似的的人臉。原來圍住他的不過是一座肉塔罷了,但即便揮了劍也砍不穿它分毫。那些臉層層疊疊,築成了牆壁,並用那陌生而無生氣的眼珠子瞅著他。只能往上了。

  然後,他終於是爬到窗前了,親眼看著鳥兒從塔裡飛了出去,迎向那沒有盡頭的天與海。

  牠終究會摔下去的,為什麼這麼傻?

  比蒙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靠在窗沿望著夜色,而宴會還在繼續。是幻覺,我真的醉了吧?他支手扶著額頭,將身體轉回對著大廳,談笑著的人們都很陌生。即使他叫得出所有的頭銜、知道怎麼對話才得體,但他終究還是個異鄉人。得離開這裡,我要見她……這個渴望不知為何強烈了起來,當他正打算找個藉口離席時,他就在上頭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大吊燈的鐵架上頭,像是沒有重量的幽靈,吊燈仍穩穩地掛在天花板上,絲毫沒有傾斜。跟以前一樣,她細瘦的雙腳在空中輕輕踢動著,彷彿掛鐘下悠悠搖晃的鐘擺。在燈火近距離的照耀下,那身影看起來有些模糊,但他知道那就是她。

  她怎麼會在這裡?這也是幻覺吧?但他卻無法狠下心移開視線。她似乎也正看著他,跟以前的位置很像──她坐在上頭,而他站在下頭。過了半晌,她似乎露出了笑容,半抬起一隻臂膀向他揮手,黃橙色的燈火好像又更熾亮了,將她給裹在一團刺目的光暈裡。

  「別……」他突然覺得不妙,雙手要挽留似的伸了出去,徒勞地想抓住一點什麼。身旁有一個腳步聲走近了,他感覺自己正被向後拉扯。距離遠了,我趕不上去啊,那是空中,而我不會飛……

  「比蒙爵士,我的好騎士啊,你怎麼了嗎?難道吊燈出了什麼問題?」公爵疑惑的詢問,比蒙也因此分了神,就在他再次將視線轉回吊燈時,卻發現那兒什麼也沒有了。是幻覺吧。但他沒能說服自己。

  公爵就這麼跟他說起話來,他也隨之應和著,不過說了些什麼?對方是什麼表情?都沒有在記憶裡留下印象。我應該下跪吧?但身體直挺挺地站著,沒有動。回答要顧全禮節。但口中說出的盡是含糊的短句。留神啊!他覺得自己的意識逐漸渙散,像是被火焰給融化的堅冰,化成水四處漫流。

  「……比蒙,我忠誠的巨獸啊。你證明了自己值得這份封賞,明年年初揀個好日子把儀式辦妥,你就是個伯爵了。」公爵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出了允諾給他的獎賞,對於四處征戰的騎士來說,一個爵位可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標的。您會得到珍貴的封賞,圓餅臉也可以被封為騎士了。侍從那時的笑容天真而單純,他是衷心地相信成為騎士就能得到新生。

  是夢啊!孩子,只是個夢,有誰還相信夢會成真呢?比蒙突然回過神來,又站在現實裡頭了,他單膝下跪,像是要感謝這珍貴的賞賜。

  「讓我再為您打一場勝仗吧!」但他卻對公爵這麼說道:「當我再為您奪下一次勝利之後,我才有資格領受這個封賞。」我用未來說了一個謊,騎士不該對領主說謊。

  「唔,如果你堅持的話,我當然也樂見你有這種決心。頂多再遲上幾個月吧?你會坐上爵位的。」公爵語畢便要轉身離去,不過他在臨走前想起了一件事。「對了!比蒙,你回到自己的封地後,稍微注意一下那裡的人民吧。」

  「前些日子聽說,你封地附近的那座湖裡有人投湖自盡,身分沒查出來,屍體好像也還沒浮上來。」公爵說道:「這不是件小事,自殺是對上帝的冒犯,你得多留意。」

  公爵說完後便離開了,只剩比蒙還僵硬地半跪在原地,他的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乾涸了,那張臉孔了一塊岩石。不知過了多久,也可能只過了幾秒鐘吧?一雙他所熟悉的、微胖的手將他攙扶了起來,是他的侍從。

  「哎,爵士您怎麼自己跪在地上?剛剛跟公爵大人說了什麼嗎?」圓餅臉用他一貫驚訝的語調連聲詢問。此時的宴會已進入後面的階段,許多賓客在舞池裡優雅的起舞著,燈火的光芒輝映著人們的舞步,而他則站在觀眾外圍的陰影裡頭。宴會也快要結束了吧。他看向身旁的侍從,圓餅臉看起來與之前沒什麼區別,還是一樣的衣著與表情,可是好像缺了點什麼。過了半晌,比蒙問起了那隻金籠裡的鳥兒。

  「沒救活。」圓餅臉黯然地說道:「我後來還是把牠放出來了,那時牠突然變得精神點了,像隻蜂一樣在空中飛舞了一陣子,誰也不知道牠竟能飛得那樣高呢!最後牠往一個方向飛走了,我跟在牠的後頭追著,之後卻看到牠從空中摔了下來,等我趕上去查看時,牠已經再也不會動了。」圓餅臉看著自己的手掌,彷彿那雙白淨的手上有著什麼東西。「我把空的金籠子跟其他戰利品交給公爵大人了。可是,夢沒有成真啊,爵士!鳥兒不在了,圓餅臉也還只是圓餅臉。」圓餅臉抬起臉來看著他,那雙眼睛似乎給蒙上了一層灰汙,不再那麼清澈了。

  是啊,那只是夢,一種幻覺

  比蒙離開了宴會,而圓餅臉在他後頭跟著。燈火通明的大廳就在他們背後放射著光彩,彷彿是白天陽光普照的世界。宴會就要結束了,讓他們去做最後的狂歡吧。他的右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此時他也像她一樣知曉自己的未來了。再活過一仗就成了,他可以光榮地登頂。


  ●○§○●


  隔年的春天,人們在一場宴會裡談到了那位不幸喪身的騎士。據說比蒙在他的最後的一戰裡被一隻毒箭射穿了心口,就這麼倒地死了。在這個萬物重生的季節裡,這位騎士的死訊顯得淒涼,他向來被認為是所有騎士的楷模,還有許多人想著要為他立個像呢。賓客們暢談著那場遙遠的戰事,席間有人繪聲繪影地說起那位騎士臨死前的遺言,引起了其他人莫大的興趣。


  傳聞比蒙在倒地之後,竟還留有一口氣在,這在那樣的傷勢下也是個奇蹟了。但是當他的侍從趕了過來想要救治時,他卻猛然扣住了侍從的手腕,誰都想不到他那時還能有這麼大的力氣。

  「孩子,就讓我停在這裡吧!至少這個位置我還能看到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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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一篇小說表示我還沒往生淨土,投稿文學獎落選了,我覺得既遺憾又愉快,遺憾的是費了數月的心血仍舊未得青睞,愉快的是我也覺得自己沒必要把文學獎當作敲門磚了。

  別把寫出來的東西當成寶緊緊揣在懷裡,怕被人搶走似的,把它扔向世界,誰也搶不了它。

  所以我把《復活》發表在這裡,我喜歡它,但我之前過於執著被權威所賞賜,現在我該讓小說自己向他人說話了,它不是我的奴隸。

  其實這篇小說原本是脫胎自《符文重生》的故事,本想說以比較有文學性的手法寫個番外故事,但時間推移至今,很多原本的背景設定都被拿掉了。之後有空或許我可以說說這一大段時間發生的故事。

  就這樣罷!希望你們閱讀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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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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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2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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