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王佐之占卜師》第二章－初識鬼才 (之二)

         真要回答，這句話其實只有一半對，衍離的父親是字「晦明」沒錯，但她可不是什麼「公子」，在腦中略一盤算，她決定迅速轉移話題，以避免身分被識破引發更多不必要的紛爭。於是她迎上了郭定舜那熱切渴望答覆的眼神，然後……默默地把準備好的說辭吞了回去。

 

 

       「呃，可以這麼說沒錯……你先放開我的手。」

 

 

       發現自己依然緊握那隻纖纖素手，定舜臉上一紅，趕緊鬆開，「那、那、真的非常謝謝你，侯爵大人是我們郭家的救命恩人，大人不幸病歿，小的全家都悲慟不已……請受小的一拜，以報大人再造之恩。」說著便鞠起躬來。

 

 

       「停！我被你弄糊塗了，你先把頭抬起來，說明一下這是怎麼回事？我爸為什麼會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們家世代皆是平民，我是父親的遺腹子，母親沒有謀生能力，因此我一出生，全家就陷入愁雲慘霧之中，仁慈的侯爵大人聽說了這件事後，破例追封我父親為候補男爵，之後我們家才沒再為生計煩惱過。」

 

 

       「是這樣啊。」衍離不由地對父親的雪中送炭又多了一層感佩與嚮往，不過，總覺得定舜的一番回話聽起來太過中規中矩了點……欸？這不就給它找到幾項疑點了嗎？她坐直身子，爍爍目光在郭定舜臉上掃視著，問道：「你說我父親過世時你很難過，但是弔喪名單中卻沒出現你們家的任何成員，我問你，那個時候，你人真的在湮水嗎？」

 

 

       「這…」定舜給她瞧得不自在，垂下頭，答道：「那時候，我確實不在湮水，應該說，我們全家都不在湮水，八歲那年我母親過世了，辦完母親的喪事後，我就遣散了所有僕人，隻身前往別的縣遊歷去了，再也沒回來過。民政處之所以還留著我家的戶籍資料，應該是因為有些僕人還留在當地，所以沒有去註銷掉吧！」

 

 

       「等等，你說八歲？」衍離難掩內心驚訝，「為什麼這麼早就要離鄉背井？我父親並不會因為你們家沒有成年人就不核發男爵的俸祿啊！」

 

 

       「並不是侯爵大人的問題。」定舜抬起頭來，堅定地說：「那是因為，我認為湮水這塊膏腴之地是個危險的地方。」

 

 

       衍離不禁倒抽了一口氣，這項資訊對她的衝擊實在太大了！「遊歷」二字，定舜說得輕鬆，然而誰都清楚，在這個烽火連天的亂世孤身一人闖蕩江湖，隨時都有不知葬身何處的危險，我看這根本不是「玩樂」，而是「玩命」吧！衍離把這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少年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還是難以理解他超乎凡人的智力與膽量，為啥我要經過父親提點，才能明白生長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不是件好事，為何你郭定舜…你郭定舜…能在八歲稚齡就看破此事，並且當機立斷，毫無眷戀地離開家鄉？究竟該說此人冷酷無情？抑或是神鬼降世？

 

 

       「怎麼了嗎？」定舜謹慎開口，深怕一不小心又不中她的意。

 

 

       「沒事……你是占卜師嗎？」

 

 

       「不是，我是召喚師。」

 

 

        他話一出口，衍離臉上的失望盡顯，果然，還是沒辦法嗎？如果他是，相信此生我應該有機會把我的「初級占卜術」搞懂，水晶球裡將不再是空無一物――只要身邊有這位絕頂聰明的良師在，但不意外的，他並不是，而衍離身旁大多數的人也都不是，荀方是驅魔師，程靖是召喚師，這個世界占卜師的人口本來就佔少數，甚至只比位居金字塔尖端的鍊金師多了不到一百人，走在路上遇到的機率趨近於零……照理來說，衍離早該有心理準備，然而這一次，為何她內心的失落竟更甚以往？

 

 

       「對不起。」

 

 

       「幹嘛說對不起啦，只是隨口問問而已。」衍離笑道，但她的嘴角透出的那一絲苦澀，早被觀察力敏銳的郭定舜盡收眼底。

 

 

       「啊對，我吃完了，換你。」衍離忽然想到手上那半塊蛋糕，連忙遞了過去，話鋒一轉：「是說，你不去上課躲在這裡幹嘛？不是才剛考完段考嗎？」

 

 

       「啊～這個喔。」定舜舉起手上的那本遍佈霉斑的古書，「我正在閱讀我偶像的傳記。」

 

 

       「欸？我怎麼沒聽說過你有偶像！是哪位名人歌星啊？」

 

 

       「不是啦，他是一位歷史人物。」定舜像被打開了話匣子，一反常態地滔滔不絕起來：「我告訴你啊，他……」

 

 

       聽到「歷史」兩個字，衍離耳朵的聽力功能便習慣性地自動關閉，沒辦法，這兩個字在她心中已經無法脫離「老先生催眠似的誦經聲」以及「背到快吐血的年代數字」這兩種刻板印象了。

 

 

       「……………………他為人謙和，『折節下士，居高不傲，為官不貪，一心為公，散盡家財』，一生忠貞為主，獻計無數，『略不世出』，可惜最後因為阻止曹操稱魏公，為曹操所疏遠，抑鬱而終……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不知何時，衍離已經將整個身體陷入他身旁那張特別訂製的軟式辦公椅，此刻正耽溺於療癒的蓬鬆觸感中，舒服地閉目養神呢！

 

 

       「…………………」

 

 

       「啊！抱歉，一不小心就睡著了。」衍離尷尬地抓抓頭，「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很沒禮貌，我不是討厭你偶像啦，真的不是，其實我不知道他是誰……你應該很清楚我上歷史課都在打混摸魚嘛！所以才會每次段考成績都是低空飛過。」

 

 

       「…………………」

 

 

       「好了，說了這麼多，你肚子也餓了吧，只吃一塊－－噢不，是半塊蛋糕怎麼會飽呢？快跟我一起下樓吃晚餐吧！」

 

 

       「咦？不用了啦，這樣太麻煩伯母了，你…你想幹嘛？」

 

 

       「當然是抓著你去吃飯啦！」衍離大笑：「我媽和堂哥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內心都非常歡迎你一起共進晚餐的，我都跟你閒扯了這麼多，你今天一定要賣我這個面子！」

 

 

       「等等…喂！你好歹也問過我的意見啊！」定舜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把零用錢都花在不必要的地方，早知道就撥一些出來當伙食費了，現在居然淪落到任由一個比自己年幼的孩子拖著行走，全無反抗之力，他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再也不出來了。

 

 

       「廢話少說，跟我走就對了！」衍離回眸一笑，望向那張為難的苦瓜臉，那低垂的眉目似弱柳扶風，淺淺映著煙波蕩漾的絕色，在模糊的視線中，隱約與場中那昂然挺立的身姿層層疊疊相連，漸漸地立體而清晰起來。

 

 

 

 

＊＊＊

 

 

 

 

       場中央，定舜依然維持著一開始的站姿，不發一語，那直視著對手的眼神不卑不亢，反倒有種置身事外的落拓不羈，甩不開他的視線的郭芨此刻卻已經按捺不住，咧開大嘴，率先發難：

 

 

       「哎喲，咱們的話題人物郭胖哪～這麼久沒說話，是怕我了吧？這樣磨磨蹭蹭的怎麼對得起旁邊等候多時的觀眾呢？你這不是白白浪費觀眾時間嗎？」郭芨歪著頭，饒富興味地說，說完場外立刻響起一陣不耐的喧鬧聲，要兩人趕快開始。

 

 

       「嗷嗷，你現在一定在天人交戰吧？不跟我比你就是小孬孬，跟我比呢？你是一點勝算也沒有，勸你還是別比嘍，乖乖願賭服輸，叫我一聲『爺爺』就好，本大爺在這件事情上就不跟你計較了。刀劍不長眼，萬一我把你給傷到了，估計那位把你當成親生兒子看待的荀董事想必會非常心疼吧？」

 

 

       「這小子！」荀方青筋暴怒，暗暗在衣袖中掄起了拳頭，他對郭芨投去一道憤恨的目光，卻被沉浸在良好自我感覺中的郭芨完全無視。

 

 

       「郭智喆學長，辱人父母，便是人世間最大的無恥，你名不正言不順，於理早就敗了，我又何需懼怕你呢？」定舜不慍不火，慢條斯理地說，然而他眼中所綻放出的熠熠精光，卻讓人凜然生畏。

 

 

       「廢話少說，亮兵刃吧！」郭芨惱羞成怒，下不了台，乾脆直接宣戰。

 

 

       眾人只覺眼前一閃，兩團黑影分別自遠方飛近，在空中追逐、碰撞、摩擦，發出耀眼的光芒，霎時間，光影交錯，令人眼花撩亂，而當刺眼的光線終於消失，兩人手上都已裝備了兵器。

 

 

       郭芨雙手各握著一把V字型短耙，分岔的兩支約莫與人的前臂等長，這武器堪稱敏捷靈動，揮毫自如，但衍離總覺得與他魁梧的身材極不相稱；接下來，她將視線停轉移到定舜身上，當她看見定舜手中的那根細長棒狀物的瞬間，驀地驚呼出聲－－

 

 

      「哇～～～是法杖耶！！！」

 

 

       由於她的音量實在太大，場外的觀眾都聞聲回頭，朝她露出古怪的表情，連身旁兩位「好」同學也不留情面地掩嘴偷笑，她臉上一紅，橫了他們一眼，又不死心地抬起頭來瞪著那把長杖，想證明自己的判斷力完全正確。

 

 

       那把看似長杖的武器，在靠近定舜手握的那端，有一個正八面體的突出構造，但那上面並沒有鑲著水晶球，也找不到象徵法杖的金色寶石，可見得它絕對不是法杖，以形狀看來倒像一根棍棒，棍身是與衍離短杖相仿的深藍，在等間隔處會出現一圈橘色印記，藍色棍面則彎曲纏繞著朱紅花紋，雕工精細，看來是把不可多得的名品。

 

 

       「喲～郭胖啊，你手上那把寶貝兒又是從哪裡偷來的啊？」

 

 

       「郭智喆學長，你無憑無據，切勿含血噴人。」定舜淡淡地說，他的語調雖然還是一派悠閒，然而挑起的眉目間卻已隱含殺機。

 

 

       郭芨顯然也感覺到了，暗中收起了輕視之心，「看招！」聲未到，耙先到，雙手一揚，竟從定舜背後展開偷襲，這一發招便停不下來，一撇一捺地直往定舜身上招呼，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誰知定舜卻不回身，側身避過，長棍連揮，一一消除了他接連幾下的猛攻。幾回合下來，郭芨見對方只守不攻，心頭不由地焦躁起來，喝道：「一味防守，算什麼英雄好漢！」他往後一躍，拔地飛起，雙手一抖，千百隻同樣形狀的小耙，漫天花雨似地朝定舜身上灑去，他順勢往下一撲，四根鋒銳的尖爪毫不留情地抓向那張白皙透亮的臉龐。

 

 

       「啊！」衍離不由得驚呼出聲，只見原本籠罩定舜全身的小耙在進入他周圍某段距離後，忽然像是撞到什麼似的，紛紛反彈落地。「你們看，那是什麼？」衍離順著程靖所指的方向望去，發現在定舜身軀外圍三十公分處，環繞著一圈炫目的紅光，仔細一瞧，那紅光竟是由一顆顆的寫著不知名咒語的魔法球所構成！隨著越來越多魔法球在他身邊聚集，那一圈紅光就轉動得越快速，形成一道魔法牆，將定舜嚴密地防護在中間。

 

 

       「切，只會召喚妖物的傢伙，有什麼了不起，就讓你嘗嘗我的大絕招吧！」郭芨一咬牙，再度向後躍起，兩手往內一聚，掉在地上的小耙再度向他掌心收攏，形成兩個緊密厚實的大輪子，蓄積的魔力使輪子表面鍍上一層淡淡黃光，他雙手運勁，挾帶著絲絲雷花的雙輪就這樣直直朝著定舜頭頂飛去，接著他在空中翻了個跟斗，無聲無息地從定舜背後刺去。

 

 

       這下兔起鶻落，戰局逆轉，出乎眾人意料之外，衍離嚇得一顆心都要從胸腔中跳出來，竟忘了要出言提醒，眼看他就要命喪於巨輪與雙耙的夾擊之下，許多人都不忍地閉上了眼睛。然而，定舜竟將身後的強敵置之不理，長棍往前一戳，在一點一橫間，身旁的魔法球激射而出，在前方的大空間不斷震盪彈跳，發出咻咻的響聲，兩個大輪子被魔法球貫穿腹部，瞬間崩解，鐵屑四散紛飛，頓時將身後的郭芨逼退了一大步，他再沒猶豫，將長棍奮力一刺，挾帶強勁氣流的魔法球撞擊地面，再往上彈起，綻放出燁然絢麗的藍光，郭芨只覺得手一酸麻，雙耙不由自主地脫手飛出，接著身體重重著地。

 

 

       當他再度睜開眼，定舜的長棍前端已指著他咽喉，他難以置信，無法接受自己竟然會輸給一個文弱書生，「你…你…不可能！你一定耍了什麼手段，用了什麼禁咒，要是再比一次，我絕對不可能輸給你！你…你應該要輸我輸得一塌糊塗才對呀！」

 

 

       「別再說些失格的話了！郭智喆。」定舜沉聲喝道：「於理於智於力，你都已經敗了。」他收回長棍，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留下頹然在地的郭芨，無語地望向蒼天。

 

 

       「幹得好啊！郭定舜。」漫天價響的喝采從四面八方湧出，定舜皺了皺眉，這才想起場外一票觀眾的存在，他回首一瞥，同班同學程靖張大嘴巴，用崇拜的眼神凝望著他，身旁的衍離眼角泛著淚光，熱烈地為他鼓掌，荀方又叫又跳，大聲歡呼，彷彿剛才贏得勝利的人是他。

 

 

       定舜朝人群微微頷首，已示謝意，又邁步走開，然而走沒幾步，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怒吼－－

 

 

       「郭芨、郭滂，還不給我住手！」

 

 

       聲音的主人大有來頭，是學校裡最不好惹、座右銘「嚴以律己，嚴以待人」的章教官，他顯然被密密麻麻的群眾擋住，還不知道決鬥早已分出了勝負。看到他身後跟著兩人的班導師和一群主任級的高階行政人員，所有學生都背脊發涼，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卻是誰也不敢拔腿開溜，因為偷溜被抓到的下場比當場被罵個狗血淋頭還來得悽慘百倍。

 

 

       「你們以為在學校裡不准使用魔法，在校外就可以了嗎？蛤？你們穿著學校制服，在外面的所作所為就是代表學校，這麼胡鬧，打架受傷了誰負責？萬一落下個殘疾，你們付得起賠償責任嗎？這又是賠償就能解決的事情嗎？還有旁邊圍觀的同學，你們不知道自己這樣也很危險嗎？放學了就回家，看什麼熱鬧？非要教官記過你們才知道警惕嗎？」

 

 

       章教官罵完，餘怒未消，他方才邊教訓學生，邊隨手計數，發覺參與的人數超乎他想像，這點無疑是在他心頭火上加油，由於對著多人訓斥效果不彰，他只好按捺住怒火，煩躁地擺了擺手，下達指令：「郭芨、郭滂，你們兩個，跟我到學務處去………其他同學愣在原地做什麼？還不趕快回家。」

 

 

       郭芨垂頭喪氣地站起身來，默默跟在師長群的後頭，其餘學生如獲大赦，紛紛抓起書包作鳥獸散。

 

 

       衍離正待回去，眼神卻不自覺地尋覓那瀟灑從容的身影，忽地，一隻輕柔滑膩的手不容推拒地握住她，衍離感受到一股強大的拉力，身體不自覺地凌空飛起，同時耳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荀衍離，陪我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