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自當時起,李青開眼閉眼都是那幅畫面。
他不懂,分明一切本已算計好。自己的人手即時到了,可他們要劫走的對象只是站在那兒。他不懂,李熙站得端端正正,像在看花、又好像在看宴國那名君王。長劍貫胸而入時,他不懂,為何李熙跌入蘇少遲懷裡的樣子彷彿戀人相擁,月季花下他們身上的血腥都作了紅妝,不是殺伐──而是天意綴點的花嫁。
李熙那身大紅衣裳,豔目得幾乎無法逼視。一切、一切,李青不能明白,下令撤退時他腦海裡沒有計畫破滅的挫敗,只有一股莫名的心悸。他感覺──李熙早就預想好了。他甚至不必去搶他弟弟的屍身,因為在蘇少遲臂彎裡,那個人那麼放鬆。
一如他心上已無人世沉浮。
「啊……啊啊……」
李青在回趕祺國的馬車上抱頭痛哭。他失敗了,且失去了他的至親。他本想把眼光放得更遠,藉誅銀的手使宴黎兩國交惡,為大祺立下一統天下的大功。假設好的劇本他想不出哪裡出了問題,肯定有個環節錯了……
為什麼李熙不願意走?
他不是不明白,可又不願想明白。李熙最後唱的,是他很多年前同蘇少遲哼過的調子。當年水鄉一面,他偏成了最沒把那時的相識當一回事的人。他想到李熙作為替身可能吃的苦,卻沒想到他在那人身邊可能傾注的感情!
「怎麼會這樣──」
李青自知軟弱,從小纏身的疾病使他半點苦楚都吃不得。可明明兩年前拿到解藥後,他便習武,決定要一併肩負起李家的責任。
此時,淚珠卻不爭氣地由指縫間掉落,李青在搖晃的馬車中不停地哭泣。哭一哭,車身頓了一下,李家的老管家把身子探入簾帳,給自家的二公子遞上一條手帕。
並不安慰,管家只是看他用力地抹淚。半年之內,父親、大哥、與三弟先後離開,如今李家,當真剩他一人了。
「管家,你說之後,咱們家會怎麼樣?」
老管家躊躇了片刻,似乎不該在這時提起某些話,可李青既然問了,他便幽幽地嘆了口氣道:
「公子,這話您可能不願意聽……車隊離開祺國已有四日,而李熙公子的死訊不刻便會傳回國內,咱們得先想法子把老夫人和小姐接出來。」
「你先進來坐。說仔細點。」
李青把他拉上車座,老管家彎著身子,盡量挪得遠了些。李青卻無助地挨了過去,淚眼婆娑地看他,慌到沒了主意。
老管家被他看得也一陣悲從中來。他半輩子侍奉李家,轉瞬之間,落得白髮人送黑髮人。只記得當初三兄弟在宅邸中各自成長的時光,他的傷痛並不比李青來得少。
「……宴國有了李熙公子的屍首,便能印證他出身祺國李家的身分。不能指望宴黎交惡了,到這一步,恐怕兩國聯軍已成定局。大祺的局勢落入危急之中,而李家再待下去,難免被究責。」
「你是說,陛下不但抄門、還可能將我們誅連全族?」
老管家愣了下,表情忽地變得蒼涼。李青問得天真,他佈滿皺紋的臉上卻露出苦澀的笑容。
「您說……女君幾時將李家放在心上?所有望族世家到這一代都不過如此!利用到什麼都不剩、終逃不過被剷除的命運,她一女子,好不容易拿到這君位,是想把天下全收歸自己手心裡!」
李青呆呆地聽著這番痛心疾首的話,確實,謝尋婉騙了他。他本來也不信任這位君主。也許,他本來是有一點點將大祺放在心上的,覺得要保李家,還是在祺國好。這一下子女君卻成了他們首要的威脅。那要逃,他們當然得逃。
「可是,李家三方都得罪了,即便能早一步離開,我們又能去那兒呢?總不能躲一輩子。」
他的思緒清楚起來,不再哭了,但新的危難仍讓他無法鬆開眉頭。老管家欲言又止,他察覺到後便急急地拉住他。存亡之秋,李青亟需他人的意見。
「吾是有一計,至少能在戰後保全一家人,只是──」
「你說!不管是什麼、都先別顧慮了!」
李青心底焦急,這一句話也似讓管家鐵下心。只見老者沉痛地閉上眼,一字一句,把那不得不為的打算說給他聽……
2.
烽火連三月。隨著黎國出兵,宴黎兩國的兵力於平堤山下集結。宴君蘇少遲親自至前線調度,從平堤山行軍寒關北道、再由寒關北道至祺國境內的大雁陵,一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原本不被看好的宴君在沙場中殺出了「戰帝」之名,連黎國國君都不禁欣慰,這未成的女婿算是沒辜負了亡女。
中途親信易寂嫣行刺,也被宴君的劍斬於馬下。以孤馬率千軍之姿,一副面具遮住了蘇少遲的臉,戰帝在勝利中便無喜無哀。嚴厲的軍法讓所行之處的百姓免遭浩劫。人們以為他待民慈悲,國內的輿論也隨之翻盤。都道蘇少遲其實是位賢君,放在身邊的南人一死,什麼事都好了,老臣們看他越看越心服。
至於祺國,負隅頑抗,最終仍難躲過兵臨城下的一天。
那日,豔陽高照。閒夢芳春已遠、這夏仍在,花月好似正春風。滿城飛絮混輕塵,混的是馬蹄揚起的塵土。城牆畔的蘭河不受烽煙沾染,岸邊繫著幾葉木舟、兀自隨著波紋上下擺盪。有笛聲、亦有戰鼓聲聲摧人,但戰鼓先止了,剩下一群南國少年隔江猶唱。
祺國不剩一兵半卒,蘇少遲不急著攻城,命士兵在皇城外紮營。他一人始終鐵甲未卸地站在城門外,站了幾個時辰,女君終於在宮人的簇擁下出城。
蘇少遲第一次看見這位讓他失去許多的女君。謝尋婉,比他想像中的模樣年輕了許多。脫下皇袍,素雅得像個尋常姑娘,唯有腰間鋒利的彎刀的映著眉宇中的丁點冷色,她走出人群,站到群眾為兩人空出的一塊地方上。
足踏之處是放下的城門、與澄淨清澈的蘭河。身邊是百姓的萬雙眼睛、和頭頂上最後一面大祺的錦旗。她提刀,無聲邀戰,蘇少遲應了她最後的自尊,攔住己方的兵馬,獨自上前。
天地為之肅靜,戰帝卸甲,身上所著是一套深紅勁裝。
「承讓了。」
刀劍出鞘,謝尋婉一開頭就採取守勢,等待蘇少遲主動進攻。蘇少遲未有一言,提劍便一套「踏雪尋梅」,走的劍路是以輕巧著稱。他先兩步欺近對方,平淡地刺去,當女君提刀橫擋,劍尖以刁鑽的角度繞了個彎,直逼敵人面門。
女君輕嘆了聲「好」!起手那套桃花舞,將蘇少遲逼開。她一挪動腳步,身周便是個無法靠近的圓。太極八卦在腳下踏得風聲鶴舞,是防守也是進攻,蘇少遲退一步,她便上前一步。
他不知誅銀也在時明宮裡舞過這套刀法。只覺得謝尋婉身姿搖曳飄忽,將冷冽的刀鋒化成了繞指溫柔。這刀是綿的,柔軟得像水似、殺機也是綿的,藏在倩影無蹤之間。
蘇少遲一個閃神,肩頭挨了一劃。所幸他即時退開,劃開的口子並不深。他掩於面具下的臉龐讓人難以判讀他此刻的情緒,很快地補上破綻,他在謝尋婉的太極步中以虛實交錯的刺、平砍等動作,試探這套刀法可攻破的點。
出劍靈巧不失沉穩,旁人看來,高手過招每一招都像平凡無奇。其中玄機只有局中兩人曉得,不一盞茶的時間,女君後背已出了滿身冷汗。
她刀法華麗,刀舞的是八卦規律、生生不息。但蘇少遲的劍……該如何形容?是死寂的,見無常後生出了絕望,如若古井枯水,一生一滅都要止息。謝尋婉在對招中產生了某種錯覺:蘇少遲並非來拿她的人頭。他來,悼念錦繡水鄉、與自己信馬由疆的年少光陰。
一念之差!
蘇少遲尋得可趁之機,在謝尋婉刀揮至前胸時矮身從她下盤攻破。刀路一亂,接著便由他收拾,他劍鋒抬起,未有遲疑地斬下謝尋婉的右手。
一截斷掌隨著彎刀飛出──
全場嘩然,斷手落入了蘭河中。血跡暈開又被沖淡,河底的魚爭相搶食人肉,不過眨眼便沒了蹤影,剩一把刀隨波逐流地,慢慢地離開眾人的視線。
女君晃了下身子,並不跪,劍尖指到了她頸項,她不過高傲地抬起下巴,仰頭凝望那面大祺錦旗。
蘇少遲注意到她的目光,頭也不回地向部下命令道:
「將那面旗拆了。」
迅速地便有幾個士兵爬到城牆上,一人一刀,將大旗割得支離破碎。謝尋婉雙目瞠圓,於焉閉上眼睛。她的王國、她的野心、她的一生,都隨這面旗轟然落下,最後她只有一個疑惑,以唯有蘇少遲能聽見的音量問:
「你,不問我李家的下落?」
蘇少遲劍鋒一顫,面具下的聲音沉沉。
「人都在我這兒了。」
謝尋婉詫異,旋即釋然。蘇少遲手裡的劍耀映著南國碧藍如洗的天空,手起、劍落。血濺破碎的錦旗,不遠處傳來了士兵們的歡呼,恍惚得有些不真實。
蘇少遲欲拭劍,頓了下,終只是扶正了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