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三十歲那年,倫道夫·卡特遺失了他穿越夢境之門的鑰匙。在這之前,作為他那平淡無奇的生活的一種補償,他曾每晚漫步在某些奇怪、古老而且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城市裡;游蕩在某些位於以太之海[1]彼岸、可愛而又不可思議的花園中。但是,年齡的增長讓他變得木訥——他能感覺到這種愜意的自由一直在悄悄地溜走,直到最後,他被完全關在了門外,再也不能駕駛著他的大帆船[2]航行在奧卡諾茲[3]河上,穿過索蘭之地[4]那鍍金的尖塔森林了;也無法驅策著自己的大象商隊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在肯德[5]那彌漫著芳香的叢林裡,看著某些裝飾著象牙色柱子、早已被人遺忘的宮殿可愛地長眠在月光中。
他曾讀過許多諸如此類的東西,也與許許多多的人談論過這些事情。好心的哲人們讓他多留心關注這些事物之間的邏輯聯系;分析是哪些過程塑造雕琢出了他那些念頭與幻想。如此一來,奇妙便消逝了,而他也漸漸忘記一切生活不過只是存在於腦海裡的一系列圖像的集合而已——就這些圖像來說,那些來自於真實事物的情境與那些源自內在夢境裡的圖景之間沒有任何的區別;同樣也沒有道理認為其中的一些會比另一些來得更有價值。可是,常識再三向他灌輸一種對於那些可觸知的、實際存在的事物的盲目崇拜;甚至使得他暗暗地為沉溺在這些幻想裡感到羞恥。那些聰明人也告誡過他,說他腦海裡那些天真的妄想全是瘋狂而又孩子氣的。卡特相信這些話,因為它們看起來的確如此;但他卻忘記現實裡行為同樣也是瘋狂而又孩子氣的,甚至還有些荒誕而愚蠢——因為即便這個盲目痴愚的宇宙正漫無目的卻又堅定無情地運行在它那由虛無衍生出萬事萬物,然後又由萬事萬物再度回到虛無的軌道上;即便它既不知道也不會注意到在那無盡的黑暗虛無裡會偶爾閃現出一絲由希望或者因心智存在放射出的微渺光芒,但這些生活在現實裡的人們卻依舊堅持幻想一切都應該是充滿了目的與意義的。
他們將他束縛在這些事物上,然後開始解釋那些東西的運作方式,直到這世界上不再剩下任何神秘可言。他開始抱怨,並且渴望逃回那些朦朧模糊的世界裡——只有在那裡,才有奇妙的魔法能將他腦海裡所有那些生動鮮明的細瑣片段與他思想所建立的那些讓他珍視的事物聯繫整合成一幅幅令人窒息地期待、同時又愉悅得令人無法遏制的美妙圖景。可每當此時,那些聰明人就會將他的注意力轉向那些新發現的科學奇觀,囑咐他去尋找那些位於原子混沌裡的奇跡、或是那些隱藏在天空世界裡的秘密。而當他無法從這些已知的、可測量的法則中發現任何樂趣時,他們卻說他缺乏想像力,而且表現得極不不成熟——僅僅因為他更喜好那些存在於夢境裡的虛影,而非這些關於我們的自然世界的奇想。
所以,卡特努力試著去做那些其他人都會去做的事情,並且假裝那些普通的事務與俗世的情感要比那些由珍稀精妙的靈魂所產生的狂想來得更加重要。不過當他們告訴他一只待宰的豬或一個患有胃病的農夫所感受到的肉體上的疼痛要比那個他所依稀記得的、出現在自己夢境裡的納拉斯城[6]以及它那數百座雕飾大門與玉髓[7]穹頂展現的無雙美麗來得更加重要時,他並沒有表示出任何的異議。甚至,在他們的指導下他逐漸艱辛地培養出了一種憐憫之情和奇特的悲劇意識。
雖然如此,偶爾,他仍會忍不住會去想人類的渴望是多麼的膚淺、浮躁而又毫無意義;而相較於那些我們自稱擁有的狂妄理想來說,我們的真正的動力又是何等的空虛。每每這時,他就會將這一切訴諸於一個文雅的微笑——就是那種他們教他用來對付那些誇張而又矯造的夢境的笑容。因為在他看來我們世界裡的日常生活和那些夢境完全一樣,一樣地荒誕與造作,而且完全不值得去敬重。因為它們不僅缺乏美,而且它們還愚蠢地不願承認自己毫無動機和目的。就這樣,他成了一個幽默作家,因為雖然在這個宇宙裡既沒有任何目的,又缺少任何一致或矛盾的真正標准,可他還沒有發現連幽默本身也是空虛的。
在他剛被束縛住的那些天,憑借著對於他祖先那幼稚的信賴,他試圖轉而喜歡上那些文雅溫和的教會信仰,因為這些伸展開去的神秘大道曾許諾他能逃避那俗世的生活。但只有當他接近這一切時,他才留意到那些空洞的妄想和美麗、那些陳腐乏味的平庸、那些看似智慧的莊重以及那些所謂的堅實真理——他看到這些令人發笑的主張讓人厭煩地支配著它的大多數傳道者的言行;他感到這裡面滿是笨拙和不雅——雖然它原本應該充滿活力——那就好比是一個原始物種面對未知時恣意生長的恐懼和猜疑。而當卡特看到那些故作嚴肅的人們努力試圖將那些古老的神話——那些每字每句都與他們那狂妄自大的宗教[8]相駁斥的神話趕出這俗世的真實時,他感到了厭煩。這種不合時宜的嚴肅抹殺掉了他僅存的最後一絲信賴。因為這些讓他們感到滿足的古老信條只不過是為了給他們那宇宙奇想的真實外貌提供一些洪亮的儀式和情緒上的出口而已。[9]
但是,當他開始學習那些已經拋棄掉這些古老神話的人們時,他意識到這些人甚至要比那些緊抱神話不放的愚民更加醜惡。他們不知道美的本質在於和諧;也不知道在一個漫無目的宇宙裡,生命是否美好本身沒有任何標準可言——它只能與夢境以及早已消逝的情感協調一致,以及盲目地塑造那位於混沌之外屬於我們的小星球而已。他們看不到善良與邪惡、美麗與醜陋只不過是由不同觀念結出的只具修飾意義的果實而已——這些詞句唯一的價值在於它們聯繫著那些引發我們祖先思考和感受的事物;甚至對於每個族群每種文化來說,在這些問題的瑣碎細節上也都有著完全不同的態度。相反,他們要麼完全否定這一切,要麼將這一切看成是那些與生俱來的、模糊的本能——那種他們與農夫、與野獸一同享有的生物本能;如此一來,他們便能在痛苦、醜惡和矛盾中繼續令人厭惡地拖延下去,同時還能讓自己滿懷一種荒謬的自豪,認為自己逃離了某些不潔的事物,可事實上這些事物絕不會比那些仍掌控著他們的東西更加不潔。[10]他們用那對錯誤神明們的恐懼與盲目虔誠換來了那些放縱和無人管束的混亂。
卡特對於這些現代的自由大多淺嘗輒止;因為它們的骯髒與廉價讓一個僅僅只熱愛美的靈魂感到嫌惡。然而他的理由卻為那些淺薄脆弱的道理所抵觸,因為它們的擁護者一直都依靠著這些膚淺的道理以及一份從那些被他們拋棄的偶像那裡所剝離出的神聖意義來粉飾他們自身的動物衝動[11]。他看見他們中的大部分,和那些他們所鄙棄的神職者[12]一樣,無法擺脫同一個錯覺——他們同樣認為生活,除開那些人們所夢到東西之外,是暗含著某種意義的;同樣,他們也無法放下那些不屬於美的、有關倫理與責任的幼稚概念,甚至當這個世界藉由所有他們得到的科學發現向世人尖叫著它既沒有意識也客觀地不具備任何道德情感時,他們仍拘泥於這些觀念之中。通過執迷和扭曲那些有關公正、有關自由、有關和諧統一等等先入為主的錯誤信仰,他們拋棄了那些過去的傳說與學識,拋棄了那些過去的信仰與道途;卻從未停下來反思那些學識與道途正是他們當下思想與判斷的唯一締造者,也正是他們在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宇宙、一個沒有任何固定目的或是任何穩定而又可供參考的觀點的世界中的唯一標準與指導。失去了這些人為的規定,他們的生活逐漸開始缺乏方向與生動的樂趣;直到最後他們只能努力讓自己沉溺在對於那些忙亂與所謂的價值、那些喧囂和興奮、以及那些野蠻的炫耀和動物感官的倦怠中。當這些東西變得乏味、變得令人失望或是經歷過某些情緒劇變後變得令人作嘔時,他們轉而開始冷嘲熱諷、製造苦難、挑剔社會秩序的毛病。他們從未能認識到自己那毫無理性的本性就如同他們先祖的神明一樣易變,一樣充滿矛盾。他們也從未能意識到“福禍相倚”的真諦[13]。永恆的美僅僅只存在於夢境之中,可當這個世界在它對真實的盲崇中拋棄了童年和天真所蘊含的秘密時,也一同拋棄了這最後一絲安慰。
在這空虛與紛亂的混沌中,卡特努力試著如同一個有著敏銳思想和優秀血統的人那樣生活著。隨著他的夢境在年歲的嘲弄中逐漸黯淡褪色,他開始無法再相信任何事情,但對於和諧的熱愛使得他依舊保持著與自己血統和地位相稱的風度。他木然地走過滿是行人的城市,發出一聲聲嘆息,因為沒有什麼圖景看起來是完全真實的;因為那金黃陽光灑在高高屋頂上的每道閃光,那投向夜幕裡華燈初上的雕欄廣場的每一瞥都僅僅只能讓他再度回憶起那些曾經有過的夢境,僅僅只能讓他思念那片他再也不知道如何去尋回的奇幻之地。旅行就像是個笑話;甚至就連第一次世界大戰也幾乎未能波及到他,雖然在一開始他還是加入了法國外籍兵團。有那麼一會兒,他找到了朋友,但很快又對他們那粗糙的情感,以及他們那千篇一律而又世俗的夢境感到膩煩。當他所有的親戚開始疏遠他,不再聯繫時,他甚至感到了一絲模糊的欣慰,因為他們根本無法理解他的精神生活。只有他的祖父和叔父[14]克里斯多夫能夠理解這一切,但他們在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後來,他重新拾起自己在夢境剛開始讓他失望的時候放棄所的寫作事業。不過他仍沒有感到絲毫的滿足或成就感;因為俗世的感覺占據著他的思想,讓他無法像昔日一樣想像那些美好的事物。反諷的幽默拖垮了他在微光中豎立起的每一座宣禮塔;而那對於那些未必存在的事物的恐懼枯萎了他仙境花園裡每一朵精巧嬌貴而又令人驚嘆的花朵。俗世間那偽裝出憐憫之情的習俗讓他的個性裡充滿了無用的傷感;而那關於某個重要真相的神話、以及那大量的俗世活動和情感均使他那瑰麗的奇想貶低成了一些蘊意淺薄的寓言與廉價的社會反諷。可他的新小說卻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因為他已經知道世人是何等地空虛,已經知道如何去取悅這群空虛的民眾。那全都是些文筆非常優美的小說,在這些小說裡,他文雅地嘲弄了自己曾經簡單描繪過的夢境;但他看到人們的世故已經將他們生活的樂趣消磨殆盡。最後,他燒掉了自己的作品,不再寫作。
在這之後,他開始精心構造自己的幻想,並開始涉獵那些反常而又奇異怪誕的觀念,將它們當作每日平凡俗事的一劑解藥。然而,它們中的大多數很快顯示出自身內涵的貧乏和荒蕪;他看到那些流行的神秘主義教條就如同當下的科學一樣乾癟與守舊,然而卻沒有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作出哪怕丁點嘗試。這些虛假、臃腫蠢笨、混惑不清的東西絕對不會是夢;也不會為他提供一條途徑從俗世生命逃向另一個比他們更高級的心智。所以卡特買來各式各樣更加古怪的書籍,並繼續探訪那些掌握著更艱深、更恐怖的奇妙學識的人。他鑽研過這些幾乎無人涉足過的、有關意識的奧秘;學習過這些蘊含在生命、傳說以及那無法追憶的亙古裡所包含的秘密——在這之後,這些東西就一直困擾著他。他決定活得更傑出一些[15],於是重新布置了自己在波士頓的家以適應自己變換的情緒。他為每個房間都漆上合適的色彩,布置好恰當的書籍與物件,甚至為自己每種感官準備好了舒適的環境。
曾有一次,他聽說了一個住在南方的人的故事。人們紛紛迴避這個人,並對他倍感恐懼,只因為他從某些非常古老的典籍上讀到過一些褻瀆神明的事情,而且通過走私從印度和阿拉伯地區帶回了一些泥板[16]。隨後他拜訪了這個南方人,與他一同研究和生活長達七年之久。直到某天午夜,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古老墓地裡,恐怖突然襲來,結果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回來。後來,他折回了阿卡姆——這個位於新英格蘭地區、他祖先曾生活過的鬧鬼小鎮。在這裡,他體驗到了那種在一片漆黑中,置身於那些古老的柳樹與搖搖欲墜的複折屋頂之間時所感受到的某名恐懼。這種體驗讓他將一位有著瘋癲思想的祖先所留下的日記中的某幾頁永遠地黏封上了。但這些恐怖的經歷也只能將它帶到真實的邊緣,而且也不是那些他在年輕時所見到的真正的夢境之鄉;所以在他五十歲那年,他開始對這樣一個太過忙碌而無暇顧及美;太精明而無暇顧及夢的世界裡是否真的還有任何的安寧和滿意足感到絕望。
意識到那些真實事物的虛妄與空洞之後,卡特把日子都花在了隱居生活上,渴望能重新拼湊起那些年輕時充滿了夢境的記憶。他開始覺得繼續這麼費心活下去是件很傻的事情,於是從一個南美洲的熟人那裡弄到了一種非常奇特的液體,好讓自己毫無痛苦地結束[17]這一切。然而,懶惰以及習俗的教育讓他一再拖延這一舉動。於是他優柔寡斷地徘徊在那些對過去時光的懷念裡。他從牆上取下那些奇怪的簾帳,將房子整修成他年輕時候的那個樣子——裝上紫色的窗格玻璃,換成維多利亞時期的家俱,等等一切。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又開始為自己當初的徘徊猶豫感到高興了。年輕時殘餘下的記憶以及他與整個世界的割裂似乎使得生活本身和那些凡俗的世故變得非常遙遠起來,非常地不真切;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有那麼一點點不可思議而又長年期待的東西又偷偷地潛回到了他夜間的睡夢中。多少年來這些睡夢和那些世人所知道的、最平凡無奇的夢一樣,只有對那些日常事務扭曲後的滑稽倒影,但現在它們開始搖曳閃爍著某些種更加怪異、更加瘋狂的東西;某種迫近的、而且略微有些可怖的東西。這些東西正正異常清晰地以他幼時記憶的形式重新出現在睡夢裡。這使得他開始重新思考一些他早已遺忘但卻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常常從睡夢中醒來,叫喊著自己母親與祖父的名字,可他們都已經進入墳墓四分之一個世紀了。
而後,在某個晚上,他的祖父向他提到了鑰匙。那位頭發灰白的老學者,如同他在世時一般栩栩如生,始終在認真地談論著他們的家譜,以及那些細膩敏感的人們所夢見的奇異夢境。他談到了那位有著火紅雙眼的十字軍先祖——他從俘虜他的伊斯蘭教徒[18]那裡學到了許多瘋狂的秘密;以及倫道夫·卡特爵士一世——他在伊麗莎白女王[19]時期學習過某些奇妙的魔法。他也談到了埃德蒙·卡特——他在塞倫女巫審判運動中逃脫了被吊死的命運,並且把一柄自他祖先傳下來的銀鑰匙放進了一個古董盒子裡。在卡特醒來前,這位文雅的訪客[20]告訴了他應該到哪裡去找到那個有著古怪蓋子、卻沒有把手的盒子——這個古老的、被精雕細琢過的橡木盒子已經存在有兩個世紀了。
接著,在那個滿布灰塵與陰影的大閣樓裡,他找到那個盒子——它已經被遺忘在一個大箱子裡的一個抽屜底端很長一段時間了。這個是大約邊長一英尺大小的方塊。那上面那哥德式雕刻是如此的恐怖,甚至讓他都一點兒也不驚訝為何自從埃德蒙·卡特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膽敢打開這個盒子。當卡特晃動這個盒子時,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但卻神秘地飄散出一股早已被他遺忘了的香味。顯然,關於它裡面裝著一柄鑰匙的說法一直都是一個模糊的傳說,甚至倫道夫·卡特的父親都不知道存在著這樣一個盒子。它被生鏽的鐵條整個地包裹著,而且似乎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打開那個棘手的鎖。但是卡特隱約知道自己將會在它裡面找到某把鑰匙,某把能打開那失落的夢境之門的鑰匙,但是他的祖父卻沒有告訴他應該在哪裡使用它,或者如何去使用它。
最後,一個老僕人用蠻力打開了那滿是雕紋的蓋子。當他這麼做的時候,那幾張雕刻在發黑的木頭上、不懷好意地凝視著他的可怕臉孔,以及那種他說不出源頭的熟悉感讓他顫抖不已。在那個盒子中,有一卷褪色的羊皮紙裡。而包裹在那羊皮紙裡的是一柄巨大的、已經失去光澤的銀鑰匙。這柄鑰匙上覆蓋著密碼一般的阿拉伯蔓藤花紋;但卻沒有任何的清晰可讀的解釋或說明。羊皮紙很大,上面用古時的蘆杆寫著某種未知的象形文字。卡特認出那些字符屬於一種他以前在某份紙莎草卷軸上讀到過的古怪文字。那時那份卷軸還屬於那個可怕的、最後於某個午夜消失在一個無名墳塋中的南方學者。卡特還記得每當那個男人讀到那份卷軸時,他總是止不住地顫抖。而現在輪到他了。
但是他仍將那柄鑰匙清洗乾淨,並把它放回到那個散發著芳香的古橡木盒子裡,整夜伴在自己身旁。他的夢境也隨之變得栩栩如生起來,但是卻沒有向他展現出任何他以往夢見到的那些奇怪的城市或不可思議的花園。這些夢境全都包含著同一種明確的性質,一種不可能被誤解的目的。它們在召喚他回溯那些往昔的時光,並且混雜著他所有先祖的意志將他拉向某個隱匿的古老源頭。這時,他知道他必須深入過去,將自己與那些古老的事物融合在一起。日復一日,他思考著那些位於北上的群山裡的事物,在那裡有著鬧鬼的阿卡姆、還有奔湧著的密斯卡托尼克河以及他那偏僻的鄉下家產。
等到火紅的秋天[21],卡特終於開始沿著記憶裡那條古老的小道驅車而行。他穿過一行行起伏的群山和被石牆分割的草甸,駛過偏僻的深谷與陡坡上的林地,路過那彎曲的小路與讓人舒適的農場,沿著鄉野裡那木質或石砌的小橋來回橫越過密斯卡托尼克河上那水晶般的波濤。在某個轉角,他看見過一片由巨大的榆樹組成的密林——他知道在一個半世紀前,曾有一位自己的祖先神秘地在這裡消失了。風在那片樹林意味深長地颯颯作響,這讓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然後,他還看見了老女巫古蒂·福勒那破敗的農場——而今它那不再邪惡的窗戶和巨大的屋頂幾乎要斜到北邊地面上了。當穿過這裡時,卡特有意加快了汽車的速度,一直到他需要駕車爬上那座他母親與他母親的先祖所出生的高山時才漸漸將速度放慢下來。在那高山上,有座古老的白色房子仍然屹立著,越過公路驕傲地俯視著下方那可愛得令人屏息的圖景。在這幅圖景裡不僅有那多石的山坡與青翠的溪谷,而且還有那地平線上金斯波特城裡那遙遠的尖塔,以及最遙遠的背景裡那隱約浮現的、滿載夢境的古老海洋。
接著在那更陡峭的山坡上是那座卡特已經四十多年未曾見過的老卡特的房子。當他抵達山腳時,下午已經過去大半。等到他駛上彎曲的半山小路時,他停了下來向那被西沉落日灑出的美妙金色魔法所籠罩著的綿延鄉野投下一瞥。此時此刻,最近出現在他夢境裡的那些奇妙與期盼彷佛都具現在了這塊寧靜而又超凡脫俗的風景裡。天鵝絨般的無人草地綿延在倒塌的斷壁殘垣之間,如同波濤般起伏著;美麗的森林勾勒出遠方那暗紫色群山輪廓;而生長著鬼魅密林的山谷漸漸下沉深入到那陰濕的深谷裡;而深谷裡的涓涓細流則輕吟著,汩汩作響地淌過那些腫漲、扭曲的根莖。所有這一切都讓他想到了宇宙中其他行星之間那未知的寂寞與孤單。
某些東西令他覺得汽車這種東西不應該屬於那個他所尋找的神秘王國,於是他在森林的邊緣離開了自己的汽車,將那柄巨大的鑰匙放進自己外套的口袋裡,徒步走向山上。此刻森林已經完全吞沒了他,不過他知道那座房子還在更高的地方,在一座除了北面周圍都沒有樹木的小丘上。他想像著它現在會是怎樣一副模樣,畢竟自從三十年前,他那古怪的叔父克里斯多夫死後,就一直因為他的疏忽而閒置著無人照料。在他小時候,他一直不願長時間地留在那兒,並且曾在果園外的樹林裡找到過許多怪誕的奇異事物。
黑暗在他身旁越積越厚,因為黑夜已經近了。有一次,森森樹木在他的右側留出了一道狹長的縫隙,好讓他向那方圓數里格[22]的昏暗草地做最後的告別,也好讓他瞥一眼那位於金斯波特中央山上的老公理會[23]教堂的尖頂——落日最後的餘輝將那白色的尖塔染做奇特的粉紅色,讓那小圓窗上的玻璃閃爍起夕陽的火焰。然後,當他繼續踏入那更深的暗影時,他突然驚覺,意識到那一瞥肯定完全來自於他幼年時的記憶,因為那座白色的老教堂在很久以前就被推倒了,好為新的公理教會醫院騰出地方。那時他饒有興致地讀完了整條消息,因為報紙提到在那座岩石山丘下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洞穴或通道。
當他還在迷惑時,一個尖細的聲音響了起來。這讓他不由得為這個相隔如此多年,依然熟悉如故的聲音再次感到震驚。那是老貝利加·科里的聲音!卡特還記得這個人曾是他叔父克裡斯多夫一家的傭人。但即使在很久以前,他在孩提時代到訪這裡時,老貝利加已經很老了。那現在他一定年過百歲了。可卡特卻找不到那尖細聲音的主人。雖然他沒法分辨那聲音所說的詞句,然而那種口吻仍然在他心頭縈繞不去而且也絕不會弄錯。想想看,“老貝米利[24]”應該還活著!
"倫迪[25]先生!倫迪先生!你在哪裡?你要把你嬸嬸瑪莎活活嚇死嗎?難道她沒告訴你下午的時候應該待在房子附近嗎?沒有告訴你晚上要回家嗎?倫迪!倫……迪!……你這跑進樹林裡的家伙是我見過的最調皮的小孩,大半晚上坐在上面那個蛇窩附近的樹林裡!……喂!倫……迪!”
倫道夫·卡特在黏稠的黑暗裡停了下來,用手晃過自己的眼睛。事情有些奇怪。他正身處某個他本不應該出現的地方,並且與那他本應該存在的地方越來越遠。而且他意識到自己現在毫無疑問地遲到了。他沒有注意那金斯波特城裡尖塔大鐘上的時間,雖然他能輕而易舉地利用他的袖珍望遠鏡辦到這一點;但他已知道自己這次遲到實在有些怪異而且前所未地晚。他甚至都不確定他帶著自己的小望遠鏡。卡特將手伸進了自己上衣口袋裡找了找,卻發現它不在那兒。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他在某個地方從一個盒子裡找到的一把巨大的銀鑰匙。克裡斯叔叔曾告訴過他一些古怪的事情,一些關於一個裝著一把鑰匙、沒人打開過的盒子的事情,但是瑪莎嬸嬸突然唐突地打斷了這個故事,說這些東西不該說給一個已經滿腦子都是離奇幻想的小孩聽。他努力回憶自己是在哪裡找到了這把鑰匙,但有些事情卻令他頗為混亂。他猜它應該在波士頓的家中的閣樓裡,而且他還依稀記得自己用半周的薪水收買了帕克斯,讓他幫忙打開盒子並且對整件事保持沉默;但當他回想起這些事情時,帕克斯的臉似乎變得非常怪異起來,那就好像多年的皺紋突然一下子全都積壓在了那個活潑的小倫敦佬[26]臉上了。
“倫……迪!倫……迪!嗨!嗨!倫迪”
一盞飄忽的提燈忽然出現在漆黑的轉彎處,然後老貝利加猛地收住了聲音,迷惑地看著眼前這位旅者的模樣。
“該死的,小子,原來你在這裡!難道你一句也沒有聽到麼,難道還不能答應一句嗎?我已經這麼喊了半個小時了,你一定老早就聽見了!你不知道你瑪莎嬸嬸自你晚上出去後就一直慌慌張張的麼?等在這兒,等我告訴你克里夫叔叔再說!你要這知道在這個時候,這片樹林可不是個閒逛的好地方!你要知道有些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好處的東西在外面[27],就像我祖父告訴我的那樣。過來,倫迪先生,不然漢娜不會再為你準備晚飯了!”
於是倫道夫·卡特跟著他走上了那條小路。迷離的星光透過那秋天高大的樹木枝椏閃爍不定。當遠處轉彎處出現那從小格窗戶裡透出的黃色光線時,卡特聽到了狗叫。昴宿星雲[28]的光芒穿過空曠的小山頂不停地閃爍著,而山頂一側一座巨大的複折老屋在西面昏暗天際的襯托下聳立在黑暗裡。瑪莎嬸嬸就站在門前。當貝利加推著他進屋時,她並沒有過份地責罵他。她很了解克里斯叔叔,也同樣知道卡特的血液裡流淌著怎樣一種天性。倫道夫沒有展示他的鑰匙,只是安靜地吃完了自己的晚餐,僅僅在睡覺的時候才表現出一點點抗拒。他有時候能在醒著時夢到更美妙的東西,而且他希望能使用那柄鑰匙。
早上的時候,倫道夫起得很早,要不是克里斯叔叔抓住他、強迫他回到早餐桌前屬於自己的椅子上,他肯定又會跑進那位於高處的茂密樹林裡了。他不耐煩地四下打量著這個布置簡陋,有著破布地毯、以及外露的橫梁與角柱的房間,最後直到看見果園裡那已經碰到房後窗戶那大塊的窗格玻璃上的樹木枝椏時,倫道夫才微微地笑了笑。這些樹木與群山讓他感到親近,而且也為他組成了那通向永恆王國的大門,只有那裡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國度。
然後,當他自由時,他感覺到自己上衣口袋裡的鑰匙,開始放心下來,悄悄地穿過果園跑向後面的山坡——在那邊覆蓋著密林的山丘再次向上延伸到甚至比這邊光禿禿的小丘更高的地方。那裡的森林覆蓋著苔蘚,顯得神秘莫測。在樹林昏暗的光線下,許多長滿地衣的巨石歪斜地聳立在各處,彷佛是那些神聖小樹林內在那浮腫、扭曲的樹幹之間豎立起來的德魯伊聖石。在一段上坡路上,倫道夫跨過了一條湍急的小溪。那溪流的瀑布好像正在為那些潛伏起來的半人羊[29]、伊吉潘[30]以及森林妖精們[31]吟誦著神秘的咒語。
接著,他來到了森林山坡上那個古怪的洞穴,那個可怖的、讓鄉里人避之不及的“蛇窩”。貝利加一次又一次地警告過他要遠離那塊地方,但他就是不聽。這洞穴很深,遠遠比除了倫道夫以外的任何人所想像的都要深,因為這孩子曾經在那最深的黑暗角落裡發現過一道裂縫,一條通向更高處石室的裂縫——那是一個鬼魅陰森的地方,在那裡的花崗岩石牆上彷佛奇怪地殘留著某種有意設計後留下的痕跡。在這裡,他如往常一樣匍匐爬行,用從起居室的火柴盒裡偷來的火柴照亮眼前的道路,懷著一種就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熱切與渴望緩緩地爬過最後的裂隙。他完全說不出自己為何會如此自信地靠近遠處的石牆,也說不出自己為何會像這樣本能地帶著那柄巨大的銀鑰匙前進。但他這麼做了,而當他那晚手舞足蹈地回到房子裡時,他沒有說出任何理由為自己的遲到而辯護,同時也完全沒有在意他因為不理會中午和晚餐的呼喚而召來的責罵。
現在,倫道夫·卡特所有的遠親都認為在他十歲那年,發生了某些事情讓他的想像力被極大地激發了。他的堂兄,芝加哥的歐尼斯特·B·阿斯平沃爾先生整整年長他十歲,仍清晰地記得1883年秋天,發生在那孩子身上的轉變。倫道夫看到了一系列極少數人能夠瞥見的幻象,不過更奇怪的還是他對於俗世事物的表現中流露出了某些琢磨不透的特質。總之,他似乎在偶然間獲得了某種古怪的預言能力,而且開始對那些雖然當時並沒有任何特殊含義、但後來卻能證實他那奇異幻覺的事物產生了一些異乎尋常的反應。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隨著新發明、新名詞、新事件一個接一個的出現在歷史書裡,人們時不時會驚訝地回憶起卡特曾在數年、甚至十幾年前無意中漫不經心地說出過某些詞句——某些毫無疑問與當下那些事物相聯繫的詞句。他自己並不理解這些詞句,也不知道為什麼某些事情會讓他產生這種觸動;但卻一直在幻想這是某些他已忘卻的夢境在起作用。早在1897年,當某些旅行者提到一個名叫貝盧瓦昂桑泰爾的法國小鎮時,他整個臉都變白了。而另一些朋友們還記得1916年,當卡特加入法國外籍兵團投身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在那個鎮子上差點把命都送掉了。
由於卡特最近的失蹤,他的親戚說了不少這類事情。他那多年來一直忍受著他那怪異行為的老僕人帕克斯最後看見他早上帶著一把他最近剛找到的鑰匙,獨自駕車離開了。帕克斯曾幫助他從一個古老的盒子裡拿出了那把鑰匙,並且奇怪地覺得自己被那些盒子怪誕的雕刻,以及其他一些他無法名狀的古怪性質所影響了。當卡特離開時,他曾說他準備去拜訪他那位於阿卡姆附近的古老祖先的故鄉。
在榆樹峰的半山腰那通向老卡特住宅的廢墟的路上,他們找到了卡特的汽車被小心地停靠在路邊;在車裡面有一個由某種散發著芳香的木頭製作的盒子。在那個古老的盒子上雕刻著一些奇異的花紋,嚇壞了那些偶然發現它的鄉下人。盒子裡裝著一張奇怪的羊皮紙,上面記載著一些沒有任何語言學家和古文書學者能夠譯解或辨識的符號。雨水已經抹去了一切可能的足印,但波士頓來的調查人員在老卡特古宅那倒塌的木料之間發現了某些騷亂的痕跡。他們聲稱,好像某些人最近在那片廢墟裡摸索過什麼東西。另外人們還在山坡森林裡的亂石間找到了一條普通的白色手帕,不過沒人能確定它是否屬於那個失蹤的男人。
至於倫道夫·卡特的房產在他繼承人之間的分配問題還有待討論,但我將堅決反對這一程序,因為我不相信他已經死了。時間和空間、幻覺與真實之間一直糾纏不清,只有一個夢旅者[32]才能發現這一切。以我對卡特的了解,我想他僅僅是發現了一種方法去穿越這些混亂的迷境。他是否還會回來,我無法斷言。他懷念著他遺失掉的夢境之地,渴望著自己孩童時期的舊時光。然後,他找到了一把鑰匙,而我開始有點相信他能夠利用它那奇異的特質了。
當我遇見他時,我會問問他,因為我現在還期待著與他短暫地在某個我們過去常常出沒的夢境之城裡會面。在烏撒[33]當地,有謠傳說在斯蓋河[34]那一邊,一位新的王君臨埃萊克-瓦達的貓眼石王座[35];有謠傳說那傳說中位於玻璃懸崖頂端的尖塔之鎮[36]正俯瞰著微光之海,而在那微光之海裡長著鬍鬚與魚鰭的格羅林[37]建造了屬於他們的奇異迷宮。我相信我知道如何解釋這些謠言。很確定,我焦急地期盼著見到那柄銀質的大鑰匙,因為它那神秘隱喻的阿拉伯式蔓藤花紋也許正象徵著這個客觀而又漫無目的的宇宙中的目的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