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
目前算半個無職的情況下,阿C以為他年假應該是一路放到十五號元宵節都沒問題。
過年嘛,到處喜氣洋洋,走到哪都有人,而一旦人氣旺,鬼啊妖啊那些就難有機會作怪--儘管兼職除妖這行日子不多,不過還是記得一些基本道理的。
所以他備妥主機,和以超高難度著稱的三部曲,正打算來個不分日夜的戰鬥時,電話竟響了。
◎ ◎ ◎
嘖,他大意了。
阿C拉拉帽沿,看著路標,確認自己離目的地還剩大約十分鐘的路程。
當人助手必須隨傳隨到。
雖然這是他親口答應,但仍不免有些牢騷。
不過女友的出門吻起了不少療癒作用,阿C相信就算待會委託人是個腦洞,他也能安靜聽對方把話說完。
……盡量啦。
到達指定地點:一個熱鬧的十字街口。
過年更是增加人潮的洶湧程度,右手邊那間人龍還在持續增長的麥當勞門口,阿C看見了總是比自己早到的接案者、同時身兼他老闆的少年,葉翎。
少年一如往常身著黑色中式短袍,搭配牛仔長褲與球鞋。
很普通的打扮,除了那張覆住他嘴部以上的木雕面具。
銜著利刃的豺狼,龍角揚昂,齜牙裂嘴的模樣栩栩如生,和少年嘴邊禮貌而溫和的微笑絲毫不搭軋。
「呦。」
阿C打了個招呼,葉翎則是點頭當作回應。
「邊走邊談吧。」
葉翎一如往常的開頭,同時也是結尾。
人群三三兩兩,彼此嘻笑著從他們身邊經過,卻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
阿C看看別人又看看葉翎,木雕面具真的很顯眼。
他們能這樣一路都不被騷擾,應該也是「符」的關係。這東西能應用的地方比他想的還多。
不過葉翎目前都沒有和他深入談過關於「符」的事情,那應該也代表這東西不容易駕馭吧?
轉了個彎。
真正的目的地其實不遠,是個簡單的小餐廳。就位在兩條街以外。
那間店不管什麼時候去都沒幾個人,但也總是會有幾個人。是個氣氛安靜,適合喬事情的小店舖。
而且東西很好吃。
「……是這次的委託,有什麼問題嗎?」
太專心想著雞腿炒飯,阿C第一時間沒意識到對方在問什麼,蛤了一聲。
葉翎輕輕嘆氣。阿C尷尬地抓抓後頸:「呃……抱歉。」
「我接受您的道歉。」
葉翎停下腳步,豺狼雙眼銳利的盯著他。
「不過請您一定要記得,委託人對事件的描述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尚未會面前。」
「為什麼?不是見面的時候講比較清楚嗎?」
「是的,面談讓我們更了解事情過程,而同時也能對比委託人之前的說詞,兩者間若存在誤差,便代表事件有過程被隱瞞了。一但有疑問就盡量提出--」
葉翎面具底下的嘴勾起微笑。
像自己剛才做的。阿C臉頰有點發燙。
「對事情掌握的越完整,對您而言越安全。這一行沒有任何保障,一旦出事只能自求多福,小心一些總是好的。」
「嗯。」阿C點頭。
表面看似不在乎,但他已經將那段話在心底反覆咀嚼了數次。
「那、我就在重複一次吧。」
◎ ◎ ◎
回想起來,應該就是從那次開始的。
大概一個月前。
晚上睡覺的時候突然全身發冷,我以為是窗戶沒關,伸手想關卻怎樣都摸不到,只好從床上起來。
但……
我一睜開眼睛,一張臉就貼在我面前。
近的好像可以聽到呼吸。
兩顆眼珠瞪得很大、還一點一點抽蓄,除此之外的五官卻很模糊。
我大叫、用力想推開他,卻突然從床滾下去。
原來我在作夢。
女人反覆撫著自己的臂膀,那情景似乎還遺留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
「從那次之後呢?」
葉翎語調溫柔的問。阿C目前為止都沒看過他有任何不耐煩,不論對誰。如果自己有什麼可以和他深不見底的耐心相比,大概只有食欲了吧。
「那次之後……我、我就一直聽到有人在哭。」
阿C喝著紅茶,因為遵守不能在委託人面前吃東西的規定而咬著吸管。
委託人J小姐盯著桌面,幾縷髮絲落出耳後垂在額前。
「只要我一個人的時候……那個、那個哭聲就一直……」
話不過一半,J小姐突然緊張起來,雙眼快速掃視四周,不過他們旁邊只有空著的座位。
餐店內除了他們外就兩個客人,跟平常差不多。
她靠向葉翎,小心翼翼的問:「你……有看見嗎?」
葉翎仍是端正的坐在位置上,掛著淺淡的笑。
看他如此平靜,J小姐驀地慌了,急切的想要解釋:「我、我真的有看到!從兩個禮拜前開始,角落都會有黑影可是每次我再回頭、」
她音量越來越高,雙眼失去焦點,瘋了似的快速顫動。
不太妙。
「J小姐。」
在阿C打算上前制止時,葉翎出聲了。
他溫柔握著委託人的手,面上豺狼目光銳利。
「現下是白天,再兇狠的鬼神都不會挑這個時候出現的,尤其您身邊還有我們。」
委託人愣了足足五秒,才緩緩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阿C迅速倒了一杯茶,葉翎接過茶杯放進J小姐雙手中。
淡淡的薰衣草香在空氣中散開。
是店老闆自製的安神花草茶。
J小姐輕輕啜了一口,慘白的臉色經過熱氣薰回復了些血色,眼神亦不像方才渙散。
「……好好喝。」
很多時候一杯熱茶就能讓人冷靜。
不需要符水甚至其他五花八門的儀式。這當然是葉翎說的。
重點是安全而且--成本低。
趁著委託人被熱茶唬得一愣一愣,阿C低聲說:「她沒有看錯。」
葉翎點點頭。
小餐店的佈置很簡單,雙人與四人桌椅各兩組,還有不大的吧檯。
牆面鑲嵌的木格窗戶帶來充足的陽光,時間接近正午,照理說不會有“什麼東西”在這裡遊走。
但現實通常不會照理的。
距離他們約兩公尺處,在兩張椅背形成的縫隙之中,一條濃黑人影佇立在那。
人影窺視似的歪斜著上身,五官一片模糊,但你仍能感覺到祂強烈的視線。
耳邊斷斷續續的傳來奇怪雜音,像有誰用指甲摳刮麥克風的網格膜片。
是那個“人”在說話,阿C很確定。
但阿C無法得知祂(他或她?)在說什麼,他只停留在看見的階段,也就是俗稱的陰陽眼。
五感使用的比例以視覺和聽覺為大宗,所以像他這種一般人,多半能「看」或「聽」見鬼神擇其一。
如果沒有特別修練,很少有兩者能兼得的情況。
這番話當然還是出自葉翎,阿C覺得自己應該寫一本語錄。
扯遠了。
人影在原地伸長了脖子,渴望的情緒表露無遺。
鬼神很難以一般常識去溝通,這點阿C知道,但這次這個已經遠遠超過「執念」的範圍了,明明都被葉翎逼退,竟然不躲,還堅持站在太陽下,根本有病。
「我想,應該是血緣。」
葉翎似乎感覺到阿C的滿頭問號,主動開口。
「能在陽光下維持如此明確的形體實屬不易,我想除了執怨,祂也和J小姐關係匪淺,或許是兄弟姊妹等極親密的血親。」
「血親的話接觸傷害會比較小?」
「不會的。人的陽氣對祂還是一樣痛苦,但……若是至親,祂可以汲取相似的氣來修補自身,更甚者可以壯大自己。」
噢,寄生種子的概念。
「只有非常惡毒的邪咒才有辦法做到這種事。」
惡毒?
阿C還想問,但葉翎轉向了委託人。
「恕我冒昧,請問您家近期是否有人逝世呢?」
J小姐臉色瞬間鐵青,茶杯差點落地,阿C手快先一步接住。
賓果。
◎ ◎ ◎
委託人低垂著頭,完全看不見臉。
阿C兩人面面相覷。
足足有一分鐘那麼久吧,J小姐才用判若兩人的低沉嗓音說:「……我母親三個月前,走了。」
聲音嘎然而止。
她顫抖著,十指相扣抵在額前。一只墨色玉鐲掛在手腕,搖搖晃晃地彷彿隨時會掉落。
啊,甜味。
阿C聞過這種味道。
一種介於麥芽與蜂蜜之間、能輕易勾起食慾的香甜氣味。
距離他上次碰過已經頗久,而那次也沒發生什麼好事。
「新年通常是一家團圓的時刻,我想您感覺到的,或許就是您的母……」
「不要--!」
女子失控的喊叫劃破空氣,一時間所有視線都聚集在他們這裡。
見阿C睜大雙眼,明白自己失態的委託人縮往椅背,戰戰兢兢地道歉:「對、對不起……」
阿C用手朝吧檯方向敬了個禮,對身形如熊的店老闆表示歉意。
老闆點點頭,熟客總是比較好說話些。
氣氛很快又回復成原先的平靜。
葉翎再度斟了一杯茶的給J小姐,阿C沒忽略他唸唸有詞的嘴。
開始了啊。
J小姐猶豫一會,才伸手接過。
觸碰把手的那刻,J小姐的動作似乎變慢了,幾秒而已。
注意到她兩手腕都乾乾淨淨,阿C也只是搔搔後頸。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方便說些關於令堂的事情嗎?」
熱氣上浮,在半空中旋轉,然後消散。
恐懼似乎也隨白煙一點一滴消逝。
女子深吸一口氣,捧著磁杯的手終於不再顫抖。
「我媽媽她……一直都很嚴格。」
「從成績到交朋友,甚至衣服的顏色,都有一套規定。」
「……而這點從我哥哥、姊姊都離家之後更是變本加厲,她開始限制的我作息時間,連上下班都必須由她本人接送。」
「到她去世之前……我和她沒有分開睡過,一次都沒有。」
「所以,她死了的時候……我……」
鬆了一口氣。
答案顯而易見,但無人明說。
「我明白了。」
葉翎說。阿C從側面讀不出他的情緒。
「那、請先放下茶吧。」
J小姐趕緊放開杯子,葉翎還替她將茶杯移遠了些。
他用劍指指向女子,阿C則盯著人影。
指尖在空中迅速撇畫,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完成的那剎,人影動了。
黑色身形開始扭曲,顏色也不如方才濃稠,變成了混濁的褐綠。
委託人頓時失去意識,咚地趴在桌上。
想當然爾,祂不會坐以待斃。
祂奮力撲向葉翎,身上褐綠開始溶解,像發炎傷口流出的液體。
只剩一個手掌的距離。
一隻黑狼驀地從葉翎身後竄出,一把拍飛早就看不清原貌的東西。
阿C在心底吹了聲口哨,這種非人對決不管看幾次都很酷。
「這樣就好了嗎?」
阿C四處張望,那坨東西不知道飛哪去了。
葉翎俯瞰著女子。
「詛咒越強大,需要培養的時間便越久 。祂三個月前才逝世,成形想必也只是最近的事。那掌足夠讓祂安分一陣子了。」
「況且……這才是本體。」
一只墨色玉鐲被放進手中,從它的光澤可以知道,當事人很寶貝這枚玉鐲。
「這是,她媽媽送給她的?」
葉翎頓了一會,才道:「我不清楚,但很有可能。」
「祂短時間便獲得如此清晰的形體,通常是生前就開始準備了。」
◎ ◎ ◎
店裡一如平常,小貓兩三隻,各自在做自己的事。
J小姐很快就醒了。
葉翎照慣例給她幾張平安符,阿C則推薦成功老闆自製花草茶/盒。
J小姐一邊為自己中途睡著的失態道歉,一邊感激的遞上紅包。
她說她很久沒有這麼放鬆了。
感覺真的只有一個人。
在阿C提好外帶的雞腿炒飯正要離開時,店門口又開了。
是十分鐘前就應該在回家路上的委託人。
她氣喘吁吁地問:「抱歉,你們有看到一個玉手鐲嗎?黑色的,大概這麼大……」
阿C看著女子比手畫腳,想了一下才說:「不曉得,沒注意到。」
希望的眼神移向葉翎。
少年搖搖頭。
女子一臉失望:「是嗎……」
阿C想起葉翎的話,心底感到一絲複雜。
「找不到就換一個吧。」
阿C直視著她,說:「妳很可愛,不適合黑色。」
他只是實話實說,沒有其他特別的意思。
和之前遇過的傢伙相比,這個女的沒對葉翎的面具問東問西,也沒對跟班問東問西,光這樣基本分就從七十五起跳,態度還很有禮貌,當然可愛。
前委託人傻傻盯著他,臉莫名紅了。
「好、好的。」
說完便慌慌張張地逃了。
「我說錯什麼了嗎?」阿C不太懂她的反應。
葉翎聳聳肩。
他自幼便被告誡要遠離異性,修道之人清心寡慾。所以對男女情愛理解止步於模糊的概念,也不曉得女女之間的情愛是否會有不同。
「那我們也走吧。」
阿C晃晃雞腿炒飯,遊戲還在等他呢。
◎ ◎ ◎
正午已過,日光的熱力逐漸趨緩。
兩人在阿C的租屋處前停步。
葉翎將紅包遞給他:「今天也麻煩您了。」
阿C接過,想起路上三兩成群的人們,而少年卻選擇過年出外打拼。
「你妹呢?你回去她肯定氣死了。」
葉翎愣了下,似乎能預見踏入家門那刻,來自妹妹狂風暴雨的怨念。
他是不該偷偷自己出門,但之前一次糟糕的失敗後,他只好避開葉恬,自己單獨接案。
「只能盡量安撫了吧。」他苦笑。
「吶。」
燙金的賀字盈滿視線,紅包袋特有的香水味飄過鼻尖。
「拿去買些你妹愛吃的吧。」
阿C不知道他們兄妹之間有什麼心結,也不想插手,但給一點契機能讓他們多相處也挺好。
而且就年紀來講,這樣的流動方向才對,過年嘛。
「這……」
「反正之後也有開工紅包吧。」
噗嗤一聲,葉翎突然笑了,這才伸手接過紅包。
「謝謝您了,我會記得開工紅包的。」
「嗯。新年快樂啊。」
「新年快樂。」葉翎向他擺擺手。
兩人互相道別後,阿C直接踏入家門。
葉翎看著閉合的大門,數分過去,才對身後的黑狼說:
「我們也該回家了。」
他決定不對阿C說委託人手上沾染到的黑霧,和祂露出原貌時,頸上鮮明的十指印。
就讓事情停在這裡吧。
「小鬼就是小鬼。」
腦中傳來身旁人的聲音,葉翎訝異的望向黑狼,祂難得開口了。
於是他對黑狼微微低頭,嘴邊還是掛著那抹笑。
「麻煩您包容我的任性了。」
黑狼哼了聲不再說話,葉翎則邁出步伐,回家。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