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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亞躺在皮諾爾的大腿上，他則翹著沒被壓住的另一條腿，枕著自己的手臂躺著。小狐狸依舊睡在黑布當中，蓬鬆的尾巴當成自己的枕頭，身體宛如甜甜圈般的彎曲成圈。他們已經入睡了好幾個小時，火爐裡的火已熄滅成灰，向上飄盪著細細的黑煙。戶外的暴風雪也停了下來，落著白影朦朧的小雪花。
四周寂靜無聲，黑夜靜靜地睡著。被窗外雪花與月光微微照亮的大廳裡，特別顯目的只有白的發亮的諾亞，和一雙發著淺藍色的光的腳丫寧靜無聲的從角落的樓梯緩慢的走下來。
那是一位消瘦的老婦人，臉上滿是皺紋，嘴唇向內薄而無牙，稀疏的白髮淌在頭上，身穿著咖啡色睡衣，全身發著如同淺溪般的鬼魅淡藍色。她手上拿著一條繡著小花的被毯，站在兩個孩子面前，帶著鬆垮的眼袋望著他們的睡容。
她站立著許久，突然彎下身來跪坐著，腳擺在皮諾爾的身邊。
她骨架清晰、滿是厚繭的手顫抖著靠近皮諾爾的臉，她的指尖碰觸著他的顴骨，一路向下順著撫摸下來，像是在輕輕地搔癢一般。
皮諾爾輕蹙眉頭，隨機又平緩下來，熟睡著。
散發著藍光的老婦人攤開手上的碎花被毯，溫柔仔細的鋪在兩個男孩身上，嘴裡細說著繁縟的祈禱聲。忽然間，老婦人的胸膛向前鼓動，十指跟著顫抖，渾身的神經如同觸電一般竄起疙瘩，她帶著驚恐又懷疑的眼神看向大門。
( 咿── )
大門被輕輕地推開，發出老調尖銳的聲響，一大攤的雪抖落進家門。低沉的吟吟嘶吼藏在尖銳的犬牙後面，混身毛茸雪白的龐然大物瞇著血紅色的眼睛、踏著巨大的腳掌踩入室內。
眼前的白狐聳著背毛，嘶著憤怒且帶著試探意味的低吼聲。牠的體積比一般的成年狐狸還要巨大的多，毛皮更是被外頭的風雪刷的閃亮。牠的眼白是血紅色，黑色的瞳孔如貓眼般細長。
老婦人顫抖著身子緩慢的站起來，她的眼神滿是不安，卻堅穩的站在原地，除了與牠眼神的對峙沒有其他動作。
白狐低吼著又往前了幾步，牠掃射著躺在佈滿骯髒細菌的地毯上的兩個孩子，被黑布包裹著的小白狐寶寶已經清醒了過來，對著面露怒容的母狐睜著相同血色的圓大眼睛，短短的耳朵反摺貼在自己的頭顱後。牠對著自己的母親輕聲的嗷叫一聲，向上拱起身子伸了個懶腰。
白狐對著白狐寶寶噴著粗氣。血色雙眼再次轉向老婦人。她絕望無神的眼睛在牠的眼中鏡內失去光彩，渾身散發的詭橘藍光不斷的迷濛黯淡。
白狐伸長頭部嗅聞她的身體，隔在他們之間的兩個孩子在夢境中不安的碎動。
牠張開了嘴。一開始先是個裂開的O型，只見到前排的尖牙。接著，牠的鼻頭濕潤的顫抖，脖子向上抬，嘴又輕輕的張的更大了些。數秒過後，牠持續嗅聞著她的氣味，忽然抬起兩隻前腳，身體向上躬傾，龐然大物般的站立起來，兩隻前腳放上了老婦人的肩膀搭著，毛絨的皮毛柔軟的依附著皮層的動作而向外擴伸。撐大的嘴是老婦人頭顱的兩倍。
牠對著她吸氣，發出粗大的吸氣聲，包覆著老婦人的藍光像是遇到強力漩渦而閃爍動搖，一部分如遭受無形攻擊般的被吸進去牠漆黑無底的喉嚨裡，老婦人的外表形象從頭頂開始模糊。
「恩……」吸氣的噪音使諾亞皺了眉頭，四肢不安的微微鬆動，意識在現實與疲憊與夢境中動搖。皮諾爾的右眉毛尾端也抽搐跳動了起來。
在老婦人身上舞動的光像是藍色螢火蟲，在清晨到來前的無力掙扎喧嘩後被吸進去白狐的體內。白狐則是不斷吸氣，中途連停下來換氣也沒有，如同強勁的吸力馬達。
老婦人的身子隨著藍光漸漸消逝而掉落顏色。不論是睡衣上的咖啡色，或是本身佈滿老人斑的肉色皮膚全都下降了色階，成了戲劇般的灰色近無色。她的表情更是空洞無神，石像般的失去靈魂，如同巨大的人型灰塵豎立在那。
諾亞像是做惡夢般的猛然睜開眼睛，抖動身體，驚悚的從皮諾爾的腿上坐起來。他花了三秒時間才愣著看見眼前發生的事。他張大嘴，露出上下顎的滿排牙齒，接著驚聲尖叫。
皮諾爾被他的尖叫聲震的從臥躺的姿勢跳起來，滿臉驚神未定。他看見眼下正在發生的事。老婦人身上的藍光完全消失，她暴露著灰色透明的身體，頭從軟嫩鬆弛的脖子斷裂，頭部的靈魂片被白狐吸了進去，接著就是白狐一個大動作的彎下身，老婦人的整身被吸空氣般的輕鬆吃掉。
諾亞瘋狂的尖叫，皮諾爾露出前所未有的驚恐表情，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老婦人消失之後。白狐睜著眼睛轉頭看向諾亞，他的眼眶已經紅腫濕潤，渾身顫抖著。「嗚……克曼莎……妳做了什麼？……」諾亞哭嚎的聲音神智不清。
牠沒有回應他，低下頭嗅聞著白狐寶寶的身體。牠則用頭側磨蹭著母親的臉，撐開小嘴打著哈欠，不忘用後腳搔搔發癢的耳窩。
皮諾爾呆若木雞的看著眼前的白狐母子，諾亞胡亂的抹下自己驚嚇的滿是淚的臉，用力的抓著他的臂膀搖晃。「皮諾爾……」
白狐細長的眼睛瞪視著兩人幾秒後，牠快速的跳躍上往樓上的階梯，輕巧的跑上去。諾亞兩頰上淌著兩條淚痕看著白狐飛奔上去的身影，一旁的皮諾爾突然不發一語的甩開他的手，從原地站起來。
諾亞與白狐寶寶睜著圓大的眼睛看著他。
皮諾爾沉默的拿起放在壁爐旁邊的球棒，他一手握著它，另一手測試它在手心裡熟悉的重量。他重複做著個動作半分鐘，又突然把球棒放回去原處。他走進廚房後的隱蔽式空間，幾秒過後，拿著一把巨大俐落的斧頭，面無表情的走出來。
他才剛踏上第一階樓梯，諾亞就衝過去緊抓著他的手。「皮諾爾，你要做什麼？！」
皮諾爾轉過頭來看他，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眼球內卻充著血絲，眼角閃著銳利的光，緊握著斧頭的手臂爆著青筋，渾身散發著龐大的怒氣。
諾亞的肌膚泛起疙瘩使他不由自主的顫抖，深切的感受到皮諾爾傳達過來的殺意，他瞪大著眼睛連連搖頭。「不要，皮諾爾，你不能這麼做……」
樓梯間傳來動物的利爪踩過老舊木板的奔跑聲，諾亞用盡全身力氣強扯著皮諾爾的手拉到樓梯角落躲著。
下一刻，白狐媽媽衝了下來，背上背著一具癱軟的肉體，她穿著咖啡色睡衣，頭上的毛髮是稀疏灰白，身上滿是老人斑以及粗糙的紋路。
「啊！！！」皮諾爾突然失控大聲嘶吼，咆嘯聲在屋內響亮迴盪，緊抓著他的諾亞被他憤怒的腎上腺素大力甩出去，狠狠摔在地上。皮諾爾曝露血絲的雙眼狠瞪著白狐，一鼓作氣的舉起斧頭衝上前。
他劈頭砍下去的第一刀，白狐俐落的後腳帶動身體跳開，背在身上的老婦人挪了幾吋。斧頭砍向地板，“啪咂！”的聲響如同爆裂般，被攻擊的點瞬間碎裂岔開。
「皮諾爾！」聽到皮諾爾已經開始攻擊，諾亞尖叫著吶喊他的名字，蹣跚的站起來，鼻孔裡流出鼻血。
皮諾爾向前對白狐揮出第二刀、第三刀。白狐紛紛閃躲開，卻離敞開的大門越來越遠。皮諾爾絲毫不讓步的連連逼退，舉起身邊的物品往白狐丟擲，牠撤到房子裡的另外一頭，白狐寶寶四肢站在黑布裡，對著皮諾爾聳毛嘶吼。
「皮諾爾！」諾亞慌張的飛奔向前，身體擺出“大”字型擋在白狐媽媽面前。此時的皮諾爾卻轉身憤怒的關上門、鎖上。
沉重的空氣瞬間將一切凝結封鎖。皮諾爾瞪著憤怒瘋狂的眼神、曲張著抱著青筋的手臂，黑色的短袖上衣隨著胸腔鼓脹收縮。十二歲的男孩露出最黑暗癲狂的模樣，握著巨大的斧頭緩慢的往諾亞以及白狐走去。
諾亞渾身發軟顫抖，眼眶不爭氣的發紅濕潤。腦海裡回想起幾小時前滿是柔情笑容的朋友，與現在眼前可怕的街頭混混。
皮諾爾在他面前舉起大釜。刀尖對著諾亞的喉嚨。他害怕的努力抬高下巴，吞嚥著口水，忍不住閉上眼睛的同時一滴淚毫無預警的落下。
「滾開。」皮諾爾毫無起伏的聲音說道。
諾亞深呼吸一口氣，大聲的喊：「不滾！」
皮諾爾發怒的眼睛睜得更大，他狠瞪著諾亞，移開了斧頭，往右上方適合揮砍的位置移動。諾亞身後的白狐突然從兩人之間撞開，牠一張嘴咬住諾亞的衣領，絲毫不顧及老婦人從背上滑下。一個靈敏的動作跳開，諾亞和白狐立刻來到白狐寶寶面前。
皮諾爾沒回頭張望他們一眼，他鬆開手，斧頭從手上落下。接著一個屈膝，他在老婦人身邊跪下的身影顯得無力。
諾亞徬徨的望著他，臉上的表情是數不清的情緒。白狐的鼻子靠近他對著他嘶聲噴氣，他過了許久才回過神點點頭。
皮諾爾翻動老婦人的身體使她臉朝上，他的耳朵貼近她的胸口，又用手指檢察她的脈搏以及呼吸。另一旁的諾亞躡手躡腳的抱起白狐寶寶，跟著白狐走向大門。
「諾亞。」到達門口，他握向鎖頭時，皮諾爾平穩的語氣喊了他。
他反應似的懺抖一下，眼球跟著震顫，眼神更加害怕徬徨。
「諾亞，過來，你不要走。」皮諾爾跪著，背對著他再次說道。
他渾身抖的不像話，白狐提醒似的氣聲在他耳邊輕輕的蹭著他。他解開了鎖頭，抖動著推開大門，外頭是一片白雪天地。
「諾亞……」皮諾爾這次的聲音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哭腔。「敢走你試試。」他威脅道。
諾亞抿著嘴巴才能阻止牙齒上下震顫的太厲害，濕潤的眼眶終於抵不過心裡的悲傷而滑溜溜的湧出來。抱在懷裡的白狐寶寶睜著圓大的雙眼望著他，只見諾亞張開嘴，克制不住的嚎啕大哭。白狐見狀，將身體向下伏低，接著用頭部向上頂過諾亞的臀部。他的身體順勢滑上白狐的背。牠回頭張望一眼屋內，接著噠噠地向外頭奔跑離去。
在暴風平靜下來的雪地上，白狐載著諾亞擴大步伐奔跑。屋外的其他平房許多已經半掩埋在白雪中，街道清冷的看不見其他人的蹤跡。
「皮諾爾……」輕盈的白雪落在諾亞的身上，使他的皮膚感到一股寒冷的刺痛，冷風的呼嘯在他耳邊穿梭，他緊緊的抱著懷中的小狐狸，試著壓低自己的哭聲，卻難以止住濕熱的淚和鼻水。「對不起……」他口齒不清的低聲道歉。臉上的情緒被疲倦、慚愧以及悲傷包圍，淚水更是無止盡的噴湧出來，被戶外的冷空氣結凍，附著在臉頰上成了一大片的冰霜。
「諾亞！」
那一年的冬日風雪，他最後一次聽見皮諾爾的聲音，是從後方傳來的絕望嘶吼聲。像是冬季，存在於自己結凍的腦袋裡出現的幻聽；亦或者是，無法扭曲的破碎般的現實。
創作內容
《諾亞方舟》第四章 ─ 破碎(二)
零界-系列 (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