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米克特王國,傳說中王權最初確立之地,雖然在索卡與莫斯兩大陸的歷史中諸國戰亂不斷,拉米克特卻一直以來都處於中立,不只是因為位於山巔易守難攻,作為最初的王國,在人們的心中有著不可侵犯的的形象,過往嘗試攻略卻失敗的種種例子也加深了這樣的思想。作為各國交涉之地的「圓桌之間」便設立於王國王宮的側殿之中。
正午前,初夏的日光從頂端的採光窗探入,些許的粉塵反射著微光緩緩漂浮著。
雖然距離一年一次的例行會議才過數個月,大門上的金鎖為了意料外的事態,被再次解開。
那是白與淡金色交織而成的廣大空間。由大理石磨製而成的地板光可鑑人,向上,均等各占一方的六根圓柱集中化作螺旋交會於圓拱中央的一點。柱與柱之間的空間放置著五座型態各異的人像。
「智慧」,手持書卷的賢者,祖母綠的雙眼。
「慈悲」,伸出救贖的慈母,蛋白石的雙眼。
「嚴峻」,平持長劍的王者,紅寶石的雙眼。
「規律」,握持天平的法官,黃寶石的雙眼。
「自由」,指尖棲鳥的女性,藍寶石的雙眼。
最後是「平等」,置於房間中央的,純白的圓桌。
嘎──
木製的的大門帶著沉重的響聲緩緩開起,擾亂了空氣。原先散落在圓桌各自座席上的先客們那彷彿避忌著什麼的私語也隨著視線的統一戛然而止。
踏入門內的是名衣著華麗的女性,從外觀來看年約二十出頭,麥田般的金色長髮隨著步伐飄盪著。身上的禮服以紅色為底,鑲著金色的邊,裙擺、袖口等處都有著結構繁複的蕾絲。胸口微開,露出白皙的肌膚。
「晚來了真是萬分抱歉。」女性微微低頭致歉。
「克拉伊王國的公主嗎……」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眾人又開始竊語著,對象很明顯是她。
──平等……嗎。
她在心中暗暗諷刺著。當然,她的表情絲毫不變,就算這和她的個性相互矛盾,就算這是她最厭惡的場面,她也很清楚自己該做的事。
就算自己得到這個身分的時日並不長。
「身為貴族之人,必須能夠適應各種場面,而舉止必須適當。絕不能忘記身分有時會凌駕於個人」。
來自真正的父親,國王的教誨。
她緩步入座,環顧四週。畢竟是國與國之間的會議,與會者都是有著響亮頭銜的達官貴族,當然,為了避免危害到國家領袖的生命安全,參加者不會是國王宰相一類握有大權的存在。
即便如此,若是有人打算攻擊這裡的話,對他們來說也是大豐收吧。
「這裡是攻不進來的喔。」彷彿看穿她的心思一般,坐在右邊的男子向她搭話。
「萬物總有意外。」她回答。「你是?」
「穆勒王國王子,貝里爾‧卡拉。」青年微笑著伸出手。「關於妳的傳聞我有聽說了,索菲雅‧普萊伊歐涅對吧?」
雖然感覺對方有些輕佻,索菲雅依然回握了貝里爾的手。
意外的,他的手有著貴族不應該有的粗糙感。那是做工或是務農者才會有的感觸。索菲雅再清楚不過。
「驚訝吧?沒什麼,妳的話應該很清楚吧。我們都很辛苦呢。」貝里爾笑得更燦爛了。
「是呢。」索菲雅微笑著回道。
有些懷念的觸感。本來自己應該是一輩子都跟這個場面無緣的。
堆著灰塵的倉庫、琳瑯滿目的器皿、人們的呼喊聲與談笑聲……記憶中的畫面閃過索菲雅的腦海。
而那久久不願散去的,是從樹葉之間透出的陽光,和──
「雖然還有代表沒有到場,但時間已經比預定的晚了,就先開始吧。」
無情的參入她的回憶中的,是這次會議的主持者──拉米克特國王──盧梭‧雅德拉岡。這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的嗓音低沉,帶著君主的威嚴迴響著。
「首先感謝在座的各位為了整體的利益遠道而來。關於這次的用意,各位應該都已經透過使者得知了大略,關於詳細的內容就由這次會議的發起人,伊諾森魔法院院長說明吧。」
語畢,坐在國王一旁的男子起身。一身白袍的他身高不高也不低,加上被服裝掩蓋著,卻能從外表略知一二的中間體型,抽離了所有能夠形容的印象。而其看似初老的面容也因為那帶著些許光輝的眼神而年輕了許多。
雖然不夠完整,但「中庸」或許是最能形容他的詞彙了。
「伊諾森魔法院院長,莫拉亞特‧麥斯特利歐,在此參見。」
與男子鞠躬的同時,輕聲的交談聲又傳入了索菲雅的耳中,帶著明顯的厭惡感。
「我知道很多貴族都喜歡品頭論足,但這種感覺是?」同樣查覺到有些不對勁的貝里爾對索菲雅小聲的問道。
「你是最近才回歸的吧?那不知道也無可厚非,畢竟這種東西基本是和庶民的生活沒有任何關聯的。」雖然討厭這種場合,但依然面不改色的索菲雅回答。「『伊諾森魔法院』。除了我們現在所在的拉米克特王國、島國──芳藍和冒險者公會外,是兩大陸內極少數的中立組織。
「正如其名,是由魔法師所組成的共同研究機構。純粹的,非軍事的魔法師焦點只放在世界的真理與知識上,俗事、政治都只是手段而已。
「當然,由於其作戰能力而被作為軍事單位培養的魔法師脫離管轄,各國在當時──據說是千年以前──都劇烈的反對。但因為戰力上的問題,誰也沒能真的出手。」
雖然話語沒有停歇,但也一直留意著院長談話內容的索菲雅注意到接下來的內容會是重點後停下,抬手對貝里爾表示晚點繼續。
「寒暄就到此吧。回到主題。這個同盟本來就是為了對抗第三大陸涅默的庫拉夏帝國而成立的,為了償還『遺忘』的代價。百年來的戰役,其中同盟成立至今約六十載,隨著時間,雙方的力量在兩大陸的邊境逐漸平衡,雖然有加劇的跡象,但如今戰火也不如往前激烈。抱歉,有些離題了。」莫拉亞特清清喉嚨。
避免又去攪亂自己的心情,視線集中在魔法師身上的索菲雅不用透過雙眼就幾乎能夠想見眾人皺眉的神情。
「『黑色召喚術』,不知道各位有沒有聽過。由於過度難以控制和其太過龐大的潛在危險性,是被定為『禁法』的魔法之一。召喚出來的魔獸最後一定會留下一隻是無法控制的,即便術者解除術式,也會繼續停留。
「而『落單』的魔獸會攻擊,殺害周遭的所有生物,畢竟預設的目的就是為了攻擊。阻止的方法只有兩種。第一:殺死魔獸;第二:術者的死亡。」
停頓,莫拉亞特彈指,從虛空中取出了裹著黑色霧氣的寶石。
無意間,索菲雅看見了他的雙眼閃過了有若孩童般的光。
「問題就在這裡。這一年間,數次在戰線執行的靈脈調查任務之中,有很大的比例曾遭遇到『黑色召喚術』。不,或許該說是以其為基底的另外一種魔法吧。透過取得的媒介樣本,雖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確定了這並不是兩大陸上既有的技術。」莫拉亞特晃了晃手中的寶石。「在那些任務之中和魔獸遭遇時,術者都早已死亡。而魔獸本身也比起以往的還要更加強大,我們這邊也因此出現了死傷者。」
語畢,莫拉亞特閉眼,陷入哀悼般的沉默。相對的,眾人開始躁動。
──該不會……。
索菲雅吞了口口水。
「我接著說,」索菲雅再次對貝里爾開口。語氣有些急躁。「最後,魔法師們與各國簽訂了誓約,以提供一定程度的魔法技術換取絕對的獨立權。雖然伊諾森的魔法師們因為有著自己的原則,不會行燒殺擄掠之事,但總的來說,是漂浮於各國法律之外的存在。由於誓約束縛的是國家本身,除了消失了的或是新建的國家外,無法對其有太多作為。於是隨著改朝換代,看不慣他們的人也越來越多。」
接著她深吸了一口氣。
「卡拉王子,打開雙眼雙耳。接下來可能會是歷史性的一刻。」
貝里爾還來不及回問,莫拉亞特便開口。
「依照誓約,將現況視作『必要』,魔法院──伊諾森‧馬爾加,將行介入。」
引信終於燒盡,騷動一口氣爆發而出。
雖然拉米克特王嘗試維持場內秩序,但也是徒勞無功。
而位在混亂渦潮中心的莫拉亞特卻依然面不改色,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開什麼玩笑!」其中一位男性官員,似乎是外交官,拍桌怒斥。「一直以來都不受控管,自命清高的你們怎麼突然就想要參與俗事了?你真的以為我們會乖乖開門放你們進來?而且還是在這種人數不齊全的情況下?早就退下舞台的人還是繼續蹲在自己的理想鄉中就好了!」
對於這樣激烈的言詞,魔法師沒有回應。開口的反倒是意料外的人。
「平等,平等,平等。沒有什麼能比把這個當作會議的原則還要更讓我笑掉大牙的。不,我可是很尊敬簽下這個盟約的列王的喔?只是你們,連簽署的王本人都不是的你們可是一點也沒遵守吶!」
「普萊伊歐涅公主?」
貝里爾對索菲雅突然的失控感到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看著圓桌逐漸被混亂覆蓋。
「毫無包容力,擅自評斷不合自己想法的人,最後甚至連千年的誓約的意義都不清楚就擅自切割。不錯啊?如果你有辦法斷絕這個誓約的話。
「整體利益?如果真的為大局著想的人絕對不會做出這種行為。帝國的威脅依然存在,當那些在戰線之中首當其衝的平民們為了保命四處奔走時,你們卻是躲在宅邸之中過著奢華的生活!」
視界微微的染上紅色,在理性阻止自己做出無可挽回的行為前,字句早已從索菲雅的口中衝出。
「就說白吧,我呢,對貴族這種存在──」
「停下吧,再繼續下去,將視為對會議整體的攻擊。」盧梭安靜但沉重的說道。「唉,我很清楚妳的感覺,克拉伊的公主,但是分寸還是要有。」
索菲雅這才停止。她咬牙,硬是將幾乎充滿牙縫的怒氣吞下。
然後,大門彷彿是看準了時機的被推開。急忙跑進的信使帶來的消息如最後一根稻草,讓會場完全的陷入混沌之中。
「里斯爾王國國王──奇里厄‧修雷因被暗殺了!」
雖然一波三折,但會議總算是告了一段落。
伊諾森的介入最後──依照誓約──還是成了既定事實。直到狀況改變為止,情報和相關處理都會多假以魔法院之手。
而揭開里斯爾王國缺席的原因的方式是大家所不樂見的。雖然是充滿政變的國家,但是一國之主的死並非什麼好事。之後的會議也因此多了一層陰濕的低氣壓。
結束時已是下午。
因為貝里爾似乎有重要的會面要趕,索菲雅和他稍微聊過後就分手了。
「……」索菲雅揉了揉太陽穴。
又失敗了。那個性又再次絆了身為貴族的她一腳。
雖然知道並不是所有貴族都如此,她還是沒辦法接受上下階級之間的生活差距。她其實生活也未曾困苦過,卻也無法眼睜睜看著那些低層的人們受苦。
「哈……」她長嘆一口氣。為了轉換心情,決定去花園散散心。
王宮總是毫無意義的大,她拐過數個轉角,走過數個樓梯,停下來和管家聊了一會兒才看見通往花園的玻璃門。
又再次想起剛才的醜態,不由得搖了搖頭。
漫不經心的穿過走廊的索菲雅。花了幾秒才注意到站在窗前的青年。
在陽光之下,他的褐髮帶著玫瑰般的色彩。
「欸……?」她驚訝的叫出聲。
雖然因為成長而有些不同,但那的確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啊,妳也來啦。」青年聞聲轉頭,不一樣的是,他一眼就認出了索菲雅。「好久不見呢。大概有八年了吧?」
他笑了笑,打開門,邀請索菲雅一同散步。
「為什麼你會……」雖然想避開那種千遍一律的問題,但索菲雅一開口,詞彙還是擅自化作了如此陳腐的問句。
「啊,那個啊,跟著院長來的。雖然也是必須啦,但是我比較算是被他拖著來的吧。」青年苦笑。
「這樣啊……」
微風吹過,草木隨之吟唱起海浪般的歌謠。遠遠可以望見的群山正漸漸染上深綠。
兩人就這樣慢慢走著,或許是有些尷尬,很長一段時間中誰也沒先開口。也或許,就只是想這樣沉浸在難得相見的時光之中。
但是索菲雅依然有著不得不說的話。
「我……」開口,有些猶豫。「我又搞砸了。貴族該有貴族的舉止。這我很清楚,當年年紀還小,沒辦法拿捏分寸就算了,但是直到今天我還是……」
青年露出了些許訝異的神情後,微笑。
「不論是誰都有著『個性』這種東西,討厭又或是喜歡什麼;看見什麼會笑;聽見什麼會感到憤怒,那並不是能夠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能改變的。扼殺自己並不是什麼好事,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可是……」
「我並不是在說不看場合的行動是正確的。只是,沒有必要為了這樣就否定自己。」
青年伸了個懶腰,看向索菲雅。
「妳是為了什麼生氣呢?我想妳討厭貴族這點不會就這麼簡單就改變吧。或許妳會討厭成了貴族的自己,但是相對的妳有了能力,雖然不多,但能夠改變世界的能力。」
索菲雅看著青年,他眼中那曾是她心靈寄託的光彩依然不變。
「是嗎,這樣的我也……」
「沒問題啦。至少妳已經不只是以前那個酒館老闆的女兒了。」
「嗯?很會說嘛。明明什麼都沒看到。」她竊笑。
「看一眼就知道啦。」
話題告一段落後,對話變成了沒什麼營養的主題。就如回到以往,鎮上的日常。曾經覺得理所當然的每日,對現在的她來說是那麼的珍貴,總是在夢中依戀著,不願醒來。
「不是很厲害嗎?這麼短時間就爬上了『圓』這個階級。」
「雖然如此啦。」青年沒有直接收下稱讚。「有時候還是會覺得自己到底適不適合這個工作。」
「明明剛剛才跟我說了那些的。果然只是耍耍嘴皮子啊。」索菲雅帶著小惡魔般的口吻說。
「才不是呢,我可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只是看見那些戰火,想到自己沒辦法事先阻止,還是會有些痛心。」
「就算是英雄也是有極限的。更何況不是英雄的凡人。」
「也是呢。」青年微微嘆息道。
從樹葉的空隙之中,陽光灑在坐在樹下的兩人身上。
「你還是沒變呢。」查覺到自己言下之意的索菲雅,微微紅著臉頰,急忙補上一句。「老好人一個。」
「囉嗦。」青年裝著不悅的語氣回道。
看著青年的側影,索菲雅的手微微抬起,卻又躊躇不定。
「嘖。」青年突然起身。「還真會挑時機。」
「怎麼了嗎?」索菲雅連忙收手。
「被院長叫去幫忙跟國王說明啦。」青年抓抓頭。「抱歉,這麼快就得走。」
「工作的話不得已吧。」
索菲雅跟著站起。雖然有些不捨,但她並不打算挽留。
「還能再見吧?」
她還是問了。
青年停下腳步。
「嗯──雖然離克拉伊有點遠,而且有些濫用職權,不過如果妳能到伊諾森來的話,報上克拉伊公主的名號或許……不夠的話就再加上洛斯托弗‧拉忒斯的名字吧,如果我在的話,那扇門一定會為你敞開。」
他揮手道別後,小跑著進入了王宮。
目送他離開的索菲雅並沒有如她想像的流淚。只是站在原地,看著他曾經站過的位置。
一陣風吹過,飄來一朵白花。經過眼前的同時,她反射性的抓住了它。
「濫用職權什麼的,不就一點也不平等了嗎?」
她笑著。
轉著手中的白花,感到流過的暖意驅散了壟罩在心中的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