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時，位於台中市鬧街間的交界處，青年從放送著冷氣的便利商店內走出。已經轉開的可樂不時冒著氣泡。沁涼感從他口中順著流入喉嚨。那雙帶著眷戀的雙眼環視這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一口一口啜飲的動作沒有停下。就連這小小的動作也在提醒著他離別的時刻將近。
今天把東西做最後的確認後就真的要離開了。一方面如釋重負感到輕鬆，一方面他卻又想著：就這麼走真的好嗎？有些回憶他帶不走，深怕這一離開，再度回來，一切就全不同了。
會這樣嗎？他極力搖頭甩開令人擔憂的念頭。
將空瓶準確丟入回收桶，他踏上了返家之路。
進到房間，映入眼簾的地板凌亂不堪，不是尚未折完的衣服，要不就是生活用品還沒分類完被棄置在四周。他換上居家用的短褲，束起馬尾，房間內還殘留著的低溫讓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站在桌前，他有意無意拾起一本本從書櫃中取出的小說或是年代久遠的繪本、筆記等等的。其中就在他拿起被壓在最底層的一本書，注意到那書名時，最不願讓他憶起的回憶霎時間失控般襲來，讓他措手不及，頓時鬆開了手。書本撞擊地板的「喀啦」聲如同時針轉動發出的聲響，周圍的時光跟著倒回幾年前，那段，影響他一生的關鍵轉捩點。
那本四周早已破損、書角翹起、封面色彩也不如往昔鮮豔的小說無語地躺在地板，等待著再度有人翻閱、朗誦著它。
那是一段年代久遠的故事了。它訴說著的：是少年與老者間的羈絆。
存在於少年心中很久很久，至今，仍是少年怎麼樣也不願意忘卻的故事。
那是一段令少年印象深刻的故事，內容不怎麼有趣，但他很喜歡老者用那穩重的語調、具有穿透力的聲音，將書中的一字一句以像是施展魔法那樣，在少年的幻想國度中搭建起彷若身入其境的錯覺。
這樣的時光反覆上演著，從牙牙學語一直到少年換上了國中制服仍未中斷。
少年總愛湊在老者身旁的那個不大不小的空間，盤起雙腿，閉上雙眼，靜靜聆聽著冒險的啟航。
空氣中瀰漫著老者喜愛的綠茶香，混雜其中的，是他在外頭栽種的茉莉花味道。能夠穩定人心的氣味搭配上說故事的聲音，時間彷彿停在這一刻忘了流動。倘若可以，少年希望世界能夠隨著這美好的當下暫停，就一直停在這一刻就好。不需要流動，他不需要長大，也不想要長大。
老者終究抵擋不了時光的摧殘。日漸老化的身體讓他禁不起一絲病魔的攻擊。在少年國中畢業那年，他倒下了。
國中與高中這交界的暑假，少年不像其他同學那樣各自有著計劃去追求，沒計劃的就瘋狂玩耍，兩者皆否的，就是去找份打工攢錢。這些少年全排除在外，他哪都沒去。漫長的溽暑，他選擇留在醫院陪伴老者。
這次，換他唸故事給老者聽。有時候即便老者聽到睡著了，少年仍不會停下動作。他想，即便他看到的他雙眼闔上，但或許他腦中正在想像著這故事接著會怎麼走下去也說不定。
總有那麼一天會是他來唸故事的，他早就有這心理準備，當下，也欣然接受了這樣的轉變。
唸故事不容易，得要唸得生動、唸得忘我，才能讓聽者同樣徜徉在這故事之海中。經過幾次練習後，少年從簡單的故事開始挑戰散文、小說。
怎樣的題材他都嘗試，老者也照單全收。
愈是念得起勁，少年愈是能投入劇情中。他開始發現到：原來，文字的魔力會隨著你怎麼使用它而有不同功效。同樣一個詞在這裡可能帶有著褒義，在另一段故事中，可能又是罵人的詞彙。此外，角色中的對白更是讓少年時不時感到扣人心弦，情緒也會隨之引起波瀾。
他會在唸到一半時跟著角色而哭，也會因為角色的勝利而藏不住喜悅跟著慶祝，甚至角色的叛變會勾起他的嫉惡如仇。少年的每一面向情緒老者全看在眼底。他喜歡這樣的少年，同時也擔心著：如果自己的逝去，少年還能如此深愛著故事嗎？
臥病時間比他想像中的還長，寒來暑往，少年終於也換上了嶄新的高中制服，離開了高雄，回到台中開始新的人生。
沒了少年陪伴的日子彷彿像是暫停了般，老者成天能做的只剩下呆望戶外景色。新長出的嫩芽開始轉變成翠綠的樹葉，接著再隨著四季交替凋零。
他的人生正邁向最後凋落的階段吧？不禁觸景生情，使他重重嘆了口氣。
這一聲無奈引來了位在他斜前方病患家屬的注意。
穿著這附近國中制服的少年靠了過來，關心問道：「老先生，如果你覺得無聊……要不我陪你聊聊天吧？反正我現在閒著也是閒著，而且別看我這樣喔，我可是個能言善道的人呢。什麼話題都可以聊。」
如同驕陽的笑容綻放在老者面前，被傳染上的好心情讓他不自主地跟著露出久違的微笑。
「謝謝你啊，怎麼稱呼？」他問。
「我叫柳予樂，認識我的人都叫我樂樂。」
樂樂啊？真是個人如其名的好名字。他想。
「樂樂，我們與其聊天，不如──來說點故事吧？」
雖然不懂實際情況是怎樣，但柳予樂沒有多想，隨即答應。
老者從放在一旁擺放花瓶的櫃子上抽出一本書，那是他孫子，也就是少年，最喜歡的一本故事。
是一位名叫馬句的作者寫的，是台灣七零年代曾經紅極一時的小說家。內容講述的，是關於一名在生存與夢想間掙扎的男人該如何取決、掙扎，最後迎向他人生終點的故事。
帶點苦澀，句句道破現實，不算輕鬆，但讀過卻能有種重新體驗過人生的錯覺。對少年這年齡層的小孩來說應該是不會涉略的題材，不過不知為何的，孫子卻對它情有獨鍾。
柳予樂讀過一遍簡介後，老人原想，或許這對其他孩子來說果然還是太過艱澀了些。可是對方的反應卻打破他這猜想。
「好像挺有趣的呢，那就來讀吧。」
老者吊著點滴的手有些顫抖，可是那並非是因為身體的孱弱，而是柳予樂落落大方的態度，讓他似乎有種重新找回生存動力的感覺。
「首段就由我來開始吧。」老者道出這句話，也替他與柳予樂之間的緣分揭開序幕。
創作內容
原創小說 (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