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過了，被春天腰斬的冬將軍卻不肯投降，誓死奮戰到一兵一卒；其壯烈，連樹都不由得戰慄，新芽尚未吐露便落下一地葉狀的淚。
在平常的時間，我背起書包，搭上公車前往學校——今天是迴山國中的開學日。
公車的乘客特多，擠得水泄不通，連有個容身之處都難得，我常坐的位置理所當然沒有空著。幾乎有一半以上的乘客都是學生，他們在學校規定的服裝外加上一件大衣與圍巾，看過去一片完全沒有重複的顏色，眼花撩亂，感覺尋常的車上變得騷動不安，像化裝舞會糜爛至極。
每逢長假前後，公車總會客滿。原因很簡單：班上不是偶爾會出現那種『僅在開學日和結業式出現』的同學嗎？就是那樣，不難理解。
穿越人群，終於找到一處足以立足。我差點以為會被榨出汁來，擠公車可不是愉快的經驗，搖晃的幅度先不論，光是狹窄的位置就夠讓人心情蒙上層灰了。
「嘿。稔。」
在一片狂歡派對似的人聲鼎沸中，我的耳朵捕捉到鈴鐺般清脆的字句，接著我的藍粉色圍巾被一股東方神祕力量所牽引，自己動了起來……我開玩笑的，是有人在拉我的圍巾。
順著針織的方向看到末端，鵝卵石大小的手捏住流蘇，正拉動著。
「是妳啊！Yin Jing。早安！」
粉紅毛帽、淺綠外套、深黑緊身褲、褐色靴子；蒼白臉色、漆黑頭髮披在窄窄的肩、吊吊的銳眼、小巧的鼻子、緊抿的唇；踮腳也勾不到吊環的身高、抓緊欄杆到指節發白的程度、扯住圍巾的微弱力氣、百聽不厭悅耳的聲音……
「嗯，是我。早安。」
她就是 Yin Jing。
在半年前，公車上認識的、老擺著臭臉的國小女生。
與她結識過程相當之奇妙。感覺自然，說起來卻突兀；有點古怪，卻又理所當然。人與人的關係本來就是如此，矛盾說不清。
「妳的學校也是今天開學嗎？」
「對。」
她把身子縮了縮，貼緊欄杆；我稍微挪動位置，把書包移到不會擋到行進的位置，與她隔著欄杆面對面。
「怎麼？新年買的新衣服嗎？」
她之前都穿著件皺巴巴的黃色運動服，即使進入冬季。除此之外頭髮亂得跟颱風掃過一樣，邋遢的模樣和現在的打扮判若兩人。
Yin Jing 點點頭，補上一句。
「專程去買的。」
「這樣啊。看起來挺合身的！」
幾個月前有借外套給她穿，就是我身上這件米白色的大衣。她當時穿起來簡直跟連身裙一樣，不禁讓我以為她那副迷你的身軀很難找到適合的衣服。
這是刻板印象，要改進！
「稔。」
「嗯？」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這不是已經問了嗎？」
「你到你學校的站牌要花多久時間？」
「欸別華麗地無視我的話！」
「回答呢？」
她抬頭，瞪著我……不，那是誤會，她不過是眼神兇惡了些。但她要我盡快回答的意思我接收到了。
「司機有種無視紅燈的話十五分鐘，最慢不會超過半小時。妳不是比我早下車嗎？大概妳下車後過幾個等待時間久得地老天荒的紅綠燈就是我要下車的站了。」
「還有約半個鐘頭嗎？」
她把臉頰貼上欄杆，因冰冷而蹙了下眉。直接判斷為『有半個鐘頭』，她到底在心中盤算著什麼？
「Yin Jing，累的話可以閉目養神，到妳的站我再叫妳。」
「我沒有要睡。」
「那妳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
Yin Jing 沉默了幾秒。
「來聊天吧。」
我是不是又被無視了？
「今天就算了吧！沒有什麼聊天的慾望。」
接踵比肩下聊天，必須集中精神在對方講的話。聊天本應是輕鬆愉悅的事，若為此傷神實在本末倒置。
「慾望是可以培養的。」
「是『興趣』才對。」
「我們平時不都會聊天嗎？這難道不算興趣？」
「我平時會去上學，但這不代表『上學』是我的興趣啊！」
「那你幹嘛去上學？」
「因為『上學』是一種責任、是義務。」
「平時跟我的聊天就不算囉？」
「當然。聊天算什麼義務責任啊？別開玩笑了。」
「這麼說你平常和我聊天是抱有企圖囉？」
「企圖？才沒有。」
「既然不是責任、義務，也不抱有任何企圖，那你之所以和我聊天，不就是因為這是你的『興趣』嗎？」
到底算什麼啊？這種無腦暴力的刪去法。妳到底是多想聊天啊？
我搖頭嘆氣，說道：
「好吧！那妳就試著說服我跟妳聊天吧！」
其實我們現在這樣不就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聊天』了嗎……不行！怎麼可以先在精神上屈服？
「可以。早點說嘛。」
Yin Jing 胸有成竹，似乎早有準備。
「公車最快到你的目的地也要花上十幾分鐘，這段時間只是站著等待，未免太漫長了——所以、到站前不妨來聊聊天。」
我瞧了一眼腕上的錶，再看看前方不明原因阻塞的交通和行進緩慢如金龜子打水的公車。恐怕先前預測三十分鐘還算是樂觀。公車上並不安靜，充斥著學生們過度青春熱情的談話，若在這發呆三十分鐘不找點事分心，我會被淹死的。
雖然不甘心，但妳贏了！Yin Jing。到站前的這段時間，光是站著等待實在過於漫長。
「我們要聊什麼呢？」
太陽還在賴床。
公車上吵鬧聲差點沒溢出；我和 Yin Jing 抓著同根欄杆，她仰視我俯瞰。
「我們要聊什麼呢？」
讓我想想。Yin Jing 對著空氣愣了一瞬間，靴子喀拉喀拉地重踩地板，手指像彈鋼琴一樣敲打欄杆。
「最近、遇到了些怪事情。」
「怪事情？」
不知為何我直覺想到妖魔鬼怪。我說道：
「建議妳還是找間靈驗的廟或教堂處理吧！那種靈異的事和我這死國中生講也不會有幫助的。」
「稔，你真風趣。」
她的語氣像是在憐憫路邊被遺棄的小貓小狗，明明是朝上看的視線居然也能如此居高臨下。被看得很不自在，我連忙問道：
「不然，是什麼怪事情？」
Yin Jing 頭擺了一下，答：
「放著不管其實也無所謂，但在心裡卻有些疙瘩的瑣事。」
難道是那種『呃我家的鄰居今天不吹上低音號了到底是為什麼』這樣的瑣事嗎？是有多無聊？人家吹不吹上低音號關你屁事啊？別人吃麵你在旁邊喊熱喔？
「Yin Jing ……」
鑽牛角尖到這種地步的話人生會活得很累很辛苦的啊！
「……只是聊聊的話，我就聽妳說吧！」
「嗯。」
她維持頭偏一邊的樣子，毛帽掛的小球晃啊晃；咬著下唇，視線游移。
「那是在去年發生的事……」
去年算是『最近』嗎？我打斷她。她掄起拳頭揍了我手臂一下。抱歉啊！妳請繼續！小的洗耳恭聽！
「……去年有流感肆虐，所以我們學校會定期量體溫，若是有發燒就要趕快請假回家休息。你猜得沒錯，稔。我的體溫超過標準了，好像是三十八度。大驚小怪的護士阿姨和老師連忙要把我趕回家。可是連絡不到阿姨和姨丈，因此我只能自己回去了。
請了整個下午的假。身體沒有不舒服，隔天正常去上學。
到教室後，奇怪的事發生了，我位置的桌面居然是空的！
問我『空的桌面有什麼好奇怪的』？稔，你離國小的年紀沒到很遠吧？應該知道早上的時候老師會收回家作業，批改作業需要時間，改好的生字簿或考卷會在下午發還回去。這時候是以排為單位，改好的考卷或簿子會整疊放在我桌上，因為我的位置在第一個……稔，你是不是在心裡偷笑我矮？
我下午不在，坐在我後面的同學想要拿到自己的考卷或簿本，必須到我的位置上做挑選。我那排共有六個人，經過五次的挑選，我的桌面上會剩下凌亂的、我的作業。國小每天都有回家作業，在下午會發新的考卷，我的桌上一定會變得更亂。
注意到奇怪之處了嗎？照理來說我的桌上會堆滿考卷、作業簿，可是隔天看卻空無一物，坐下後才發現所有東西都被好好地整理過，整齊放在抽屜裡。」
Yin Jing 頭擺正，眉頭深鎖，眼尾上揚的尖銳目光投向我。
「是誰幫我整理的？為什麼無緣無故要替我整理？不可能是桌子自動整理好放抽屜吧？桌子那正方形的手要怎麼把考卷摺得整整齊齊？」
她把問題丟入我的心湖，以為會出現女神詢問掉下來的究竟是哪個問題。這時候誠實回答反倒會得到更多疑惑，打馬虎才是上策。
「我怎麼知道？」
「你不知道？」
她很驚訝。驚訝到讓公車上的聲音戛然而止——偶爾吵雜的人群會在一瞬間安靜下來，就是這樣的情況。
「什麼啊？一副我必須知道的樣子。」
「不試著推理看看嗎？」
公車顫了一下；『我說那個啊——』彼處傳來的引線令車上再度充滿快活的氣息。又吵起來了。
她踮起腳尖，又落地，眼睛直勾勾巴著我不放。這是很可怕的，雖知道無意，可在我看來 Yin Jing 現在的表情簡直要把我生吞活剝。
……用那種表情看我也沒用啊！這有什麼好推理的？當然是有人幫妳整理好的啊！至於是誰？可能是坐隔壁的、同一排的、朋友什麼的都有可能。範圍太大，無法明確指著某人的鼻子喊出『就是你整理的對不對』。
別開視線，我輕咳。
「大概是坐妳隔壁的那位同學看到妳桌上亂得可以，好心替妳收進抽屜。要不然就是同排的、同班的，任何一個人看到妳的桌上很亂都可以去收拾不是嗎？」
「不是。」
「看吧！我就說……」
嗯？
「妳剛剛說什麼？」
沒聽到嗎？Yin Jing 稍微提高了音量：
「我說『不是』。意思是，不是任何一個人都願意好心替我收拾喔？一般來說不太會有人幫我的。」
她的語調像小船划過湖面，平淡恬靜。然而泛起的波紋卻沉重地擴散。
不太有人會幫她？琢磨了一下，我立刻領悟，是這樣吧？Yin Jing 在班上大概是沒什麼人緣的類型。突然發現被別人給幫忙了，讓她產生『是誰幫的呀？為什麼幫我？』的疑惑。這反應有些不正常，我不禁好奇……
「知道是誰幫妳的話，妳想怎麼樣？」
我脫口而出。沒想到她想都沒想，直截了當地說：
「當然是跟人家道謝啊！雖然可能得透過電話了。」
潑唰！期待會有什麼勁爆答案的我像是被澆了一桶水一樣狼狽難看。對啊，被別人幫忙就該道謝，在想些什麼啊？我。
為了挽回面子，也算是清理一下心裡的愧疚，只好替她推理出好心幫她的人是誰了！對自己這樣說著。
「Yin Jing ……」
她的下巴抵在欄杆，左右晃著。用鼻音『嗯——』的答應。
「不久前妳說的那些，是全部的線索了嗎？」
「是。」
我把手心往嘴貼，指頭敲著臉頰。整理一下思緒，首先已知在一般狀況下，沒有人願意幫她收拾；反過來說，除非有『特殊狀況』，才會讓別人不得不收拾她的桌面。
什麼情況會讓人必須幫 Yin Jing 收拾桌子？
……
原來如此！
「Yin Jing，我想我已經找到答案了。」
她抬起頭，眼神與我交會，彷彿在催促我。我也就不刻意賣關子了，說道：
「幫妳整理桌面的人，是老師。」
「老……師……」
她反覆咀嚼這兩個字。
「怎麼可能會是他？」
我拉了下書包的背帶，壓低身子，稍稍湊近她。
「在一般狀況下沒有人會幫妳收拾，除非發生了讓人不得不幫忙的特殊狀況。
妳說過在下午除了把回家作業發回來，也會再發新的作業，在坐妳後面五人的挑選後，餘下凌亂的、妳的簿本和考卷。去年你們班上不是盛行流感嗎？那麼窗戶一定會打開保持空氣流通，風一吹，沒有妥善收拾的考卷和本子僅有一種下場——落到地上。
然後，特殊狀況發生了。妳是坐在第一個，離講台最近，老師在上課的時候不可能沒看到。這時候，他有兩個選擇：第一，要隔壁同學幫妳整理；第二，親手替妳整理。
妳的作業被好好地整理過，整齊地放在抽屜——妳的同學在一般情況不會幫忙，在特殊情況下也只會不甘願地幫，不可能收拾那麼完善。因此，替妳收拾桌面的人，只剩下老師。」
「以上，是我的推理。」
我恢復站姿，長長吐了一口氣；她嘟起嘴，眨眨眼，像在處理資訊。
「原來是老師啊……」
她喃喃自語。
「要打電話過去道謝了！」
噗。真的假的啊？喂喂……搞不好人家都已經忘了！
不過、總覺得這很像是 Yin Jing 會做的事。
「稔！」
「怎麼？」
「你好厲害！」
她的高興之情藏不住，我被感染，忍不住笑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笑中隱約帶絲傷悲。
公車仍在繼續開著。
2.平頭朝聖地
雖不見太陽，天卻已漸亮。遠山因霧不慎清晰，近巒則一片潔淨。
公車裡像燒開的水沸沸揚揚；我抓著剛空出的吊環低頭，Yin Jing 靠著變得溫熱的欄杆抬頭。
「換你了。稔。」
「換我？」
這是在團體治療嗎？拿椅子圍成圈圈，彼此互相傾訴心事的那種。
她把袖子的皺褶拉平，舒服地枕在手臂上。
「聊天是雙向的，我分享一件事，你當然也要分享一件事。」
「可是我沒有可以分享的事啊。」
「一個都沒有？」
「一個都沒有。」
「你的生活真可笑。」
「開始人身攻擊了啊？」
「一定有的吧？那種看上去有些突兀、讓人在意的事情。」
突兀的事？
我將吊環扭了幾圈，再鬆手讓它自轉，轉的同時快速讓回憶如投影片閃過腦海。漸漸覺得公車上不太吵了，好像是麻痺了。
「這樣一想，好像真有件事讓我感到奇怪……」
「說吧。」
她半閉眼睛，語調輕鬆。
……別聽到睡著啦！這可不是床邊故事。
要從哪裡說起呢？對！每天早上我走進校門口前，總會見到一副奇景。有多奇怪？一群穿棒球隊的統一外套，個個人高馬大，剔著徹底到與光頭無異的平頭，肩掛背包，走在道上洶湧波濤、浩浩湯湯！行人紛紛自動讓開路，可是我偏喜歡走在路中央，『喀鏘』的我就從中間穿越了。然後我就進入校門，開始學園生活。
……別用那種表情看我，妳很清楚我還沒說完吧？問題在這！聽好：為什麼明明是上學的時間，他們卻反倒背著書包離開學校？
棒球隊不是不良少年，他們一旦有不良紀錄便會被禁止出賽，所以不可能是集體翹課。
妳說呢？Yin Jing。他們到底是要去哪？要做什麼？
「嗯……」
她朝窗戶伸出手指，在上頭比劃。玻璃沒有起霧，她不曉得在畫什麼，看了看，根本是在隨便亂畫。藝術果然是從小開始陶冶的。
「你看到的那群人，很多嗎？」
「總共有六個人。不算多。」
因為天天看，即便隔了寒假仍記憶猶新。
「是同樣的六個人嗎？」
這……髮型一樣、穿著一樣。
「不清楚，他們的同質性太高，分不出來。每天都是六個人這點我能確定。」
「你學校大概是什麼樣子？校門口附近。」
「大概這樣。」
我張開手臂，想表示學校很大，卻引來她的白眼。想要風趣一下都不行嗎？
「好啦！就是常見的正方形格局，四邊都是長長的走道，其中一邊的正中央是校門。」
「喔，我還以為是那種只有一條大路通行的封閉學校。」
我懂她的意思，但『封閉學校』聽起來實在耐人尋味，好像中世紀西歐的封建社會。也許她就是這個意思。
「這樣的話，我知道為什麼了。稔居然推理不出來，真是令我驚訝。」
她的語氣滿是嘲弄，聽著很刺耳。好啊！我倒要聽聽妳的推理！
「請說。」
她注視停止虛畫的指頭，說道：
「每天都是六個人，且都待在一起，表示他們的關係不錯，嗯，這叫做『朋友』來著。他們六個人是朋友，所以是同一群人不會錯了。朋友總是會聚在一起，在學校我常看到。
已經排除掉翹課的可能性，再來可能的選項是：校外比賽還有在外租借場地練習。這兩件事天天發生實在太不合理了，比賽就不提了，練習的話大多還是在校內居多吧？
那麼，他們究竟要去哪裡呢？他們不會翹課，代表去的地方離學校不遠，在學校附近；一群人揹著書包前往，表示那地方可以容納六個人，而且在早上天天去都不奇怪——不就是早餐店嗎？
早餐店一般都開在學校附近，而且還會開很多家。朋友相約去吃早餐是正常不過的事……別著急，稔。『你很清楚我還沒說完吧』？對，吃早餐的話幹嘛要背書包？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進入學校、不是從學校走出來，而是從另一邊的走道成群結隊經過校門，在前往早餐店的走道上被你遇見。」
她的手指摩擦玻璃，發出的吱吱聲格外響亮。
公車速度放緩，在站牌停下，有幾個人下車、有幾個人上車，仍在發動的引擎讓我身體不自覺顫抖。
幹。
原來那群平頭是去吃早餐啊？
去你媽的！
吃屁吃喔？
不對！重點不是這個！
……我居然想不到！
輸了。
好想在身上綁石頭然後投江自盡。
「沮喪完了嗎？」
「還沒。至少要躺兩個禮拜才能釋懷。」
「換我說了。」
她抓住欄杆伸懶腰，隨後擺出臭臉……我是說，『一本正經』的臉，以前，她就是用這樣的表情看著窗外。
……可是連絡不到阿姨和姨丈，因此我只能自己回去了。
毫無徵兆，我想起了這句話。她這句話代表的意義，加上今天迥異於平時亂七八糟蓬頭垢面模樣的衣著打扮……。
「說吧！Yin Jing。這次又是什麼怪事？」
公車晃著，加速，繼續前進。
3.總是陰天
國小有項活動名為『教室布置』，你們國中應該也有吧？總之就是把教室布置得美美的然後評分，分數高的話好像能拿到一張厚厚的，蓋上學校印章的廢紙。
老師不怎麼在乎這個，我的同學倒是意外很有熱情，老師於是在班會討論。首先，是選出個負責人。想不到沒人自願。不過他們倒是起鬨推舉出一位人選。
嗯，就是我喔。他們選我做代表。
離評分的時間有整整一個月，我想了下大概要怎麼布置：大門、窗戶、後方布告欄，這三個地方是容易被看見的地方。黑板不可以布置，影響學習的話就本末倒置了。
我用班費到國小附近的書店買了材料，我是第一次做，不清楚怎樣最好的情況下不敢花太多錢。大概就是買幾張海報、色紙還有亮片。色紙摺成花或串帶掛在窗戶和門上，布告欄我決定以『銀河』當作主題，深藍色海報做底，再把亮片均勻黏上就好了。
當我買回來的時候，同學們這樣說『不要銀河啦！黑漆漆的很難看！』。原定的計畫被駁回了……負責人明明是我不是嗎？而且黑色和深藍色是不同的。嗯，沒先跟他們討論確實是我的疏失。
用了些時間重新討論，決定要以『花園』作為主題。我跑到書店買了新的海報，以為可以開始的時候，他們的意見又出來了。這次是『沒有工具』：膠水、膠帶、釘書機、剪刀。我跑了第三次書店，備齊了，他們又說花園的花朵不要全用色紙貼，需要彩色筆來畫。
一週過去才整頓好。接著是工作分配。
沒人要畫海報，因為海報帶不回去，得在放學留下來畫。我一個人要在三週內畫好海報實在很難，請老師介入，我多了三個幫手：眉毛很稀疏的儀珊、胖胖的鎂資、皮膚很白的佩玲。
分工已確定，再來是海報組的分配，問題又出現了：儀珊說她家住很遠，不早點走會搭不到車；鎂資說她父母規定不能晚回家，放學不能待太久；佩玲說她每個禮拜一三五要上英文課、二四要上鋼琴課。
這樣不行。沒想到那三個人的力量結合在一起連隻瓢蟲都不如。麻煩老師換一批，條件是『放學要有空』。全新的三人替換掉舊人，都是男生：跑得很快的家楊、嗓門很大的盛樺、戴眼鏡的建壹。
第二週已經過一半了。我們好不容易開始動工了。他們畫著畫著就開始聊起天來、追逐打鬧，用強硬的方式制止他們後，進度也沒有太大成效，他們畫得又醜又慢，時常在打混摸魚。
後來，他們甚至找起理由集體逃避畫海報。
『天氣陰陰的，好像快下雨了。今天就先畫到這裡吧』。
如他們所說，那幾週的天空皆愁雲慘霧，像是吃了檸檬皺起了臉，有幾天是真的下了雨。但那又如何？與畫海報有直接關係嗎？
要再次逼迫他們留下來？如果把之前的女生三人組四捨五入比做瓢蟲，他們三個的能力也不過是半死的獨角仙爾爾。有跟沒有一樣；要再拜託老師換一批人嗎？沒用的！稔你才說過了吧？『同學在一般情況不會幫忙，在特殊情況下也只會不甘願地幫』，一開始班上就沒有自願畫海報的，在老師強制要求的特殊情況下，每個人都……不情願。
仔細想想，先是反對主題、接著抱怨沒有材料、大家都不畫海報、留下來的人一大堆藉口。繞了一大圈，其實打從一開始，班上完全沒有要做教室布置的打算嘛！
既然如此，為何當初興致勃勃要參加，還選了我做代表？
太早下定論？抱歉，稔，我漏了一小段沒說：事後剩我一個也依然把海報做好了喔？雖然已經是第四週的星期五。稔，你知道嗎？完成海報的當下我是非常恐慌的，因為埋首於繪畫時，我忽略了一件事——別組的工作進度。
摺紙組、負責窗戶和大門裝飾製作的人，不是沒有摺、就是摺成奇形怪狀。
理由……藉口當然有：『人家不會摺』、『我有盡力摺了喔』、『說到底教室布置什麼的很麻煩啊』等。
稔你覺得很誇張嗎？可是真的發生了喔？明明沒有要做的意思卻又推我做代表，再刻意扯我後腿，照這樣看來，我是被他們欺負了。
……什麼臉啊？稔。看著讓人不爽。說這件事不是要博得同情，不准同情我！重點不是我被欺負，重點是……我想不透，不了解、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欺負我？」
喀恰！公車大力晃了一下。我差點沒有跌倒；Yin Jing 倒是站得穩穩的，手肘倚在杆上，托腮。
她不懂。知道自己被欺負，只是不懂為什麼會被欺負。
她皺起的眉和鼓起的腮幫子告訴我。
一個人之所以會被欺負，我想是有很多理由的。太出風頭、長得不好看、長得矮、家裡沒錢、儀容不整潔、無意中說了不該說的話得罪人、做了讓人誤會的行為、知道了什麼祕密……哪怕一切正常什麼都沒做，也有可能被欺負。
「Yin Jing ……」
「怎麼了？」
我得老實承認，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從來都沒有標準答案。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若是 Yin Jing 被欺負的情況在我眼前上演，我一定會跳出來支持她——即使她真做了什麼惹人厭的事，那也不代表誰有欺負她的資格。
太陽終於綻放了，精神抖擻，光芒四射。金粉灑在她的側臉、鬢角、髮梢，然而她的眼神卻充滿陰霾，像是被化不開的烏雲所密布。
「幸好，今天不是陰天。」
她朝窗戶伸出手，握緊，像是要捕捉陽光。
「我討厭陰天！」
無話可說。
Yin Jing 並不想得到同情或憐憫，所以我沒辦法說些安慰她的話。
「Yin Jing。」
「嗯？」
我看向窗外，她也跟著看。外面的風景早就看到膩了，就是山啊天空啊太陽啊，被窗框侷限住，像幅會動的畫。
「……陰天又怎樣？今天不就放晴了？」
我只能這樣說了。
我這張狗嘴吐不出象牙，最多只能吐出這種話。
聽不懂很正常，若能理解其中意涵純屬誤會；沒有幫助的話很抱歉，有幫助的話實在是碰巧罷了。
「稔。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Yin Jing 遮嘴嗤嗤笑，宛如一串風鈴打響，可能是悶著笑的關係，眼角都笑出淚來了。
「你剛剛的話，再說一次！」
她憋著嘴角，伸出食指。
剛剛的話？
「陰天又怎樣？今天不就——」
啊！
幹！
我都說了些什麼啊？
好丟臉！
這種話怎麼能再說一次！
「說完啊！稔。」
「不要！」
「稔——」
「我說不要！不——要！」
公車到了市區，搖晃著繼續行駛。
……
公車在站牌停下，隨即駛離。
車上的乘客少了大半，餘下的、站立著的年輕面孔，從書包的樣式可看出他們都是迴山國中的學生；座位空出幾個，然，沒人去坐。
「今天聊得真開心啊！Yin Jing。」
「嗯。」
下一站，迴山。
『叮咚』有人按了下車鈴。
「好，那我也差不多要下車了。」
「拜拜。」
「等等。」
「怎麼？沒有零錢的話不用客氣，儘管開口——」
「不……嗯、喂，Yin Jing。依照順序的話，接下來輪到我分享怪事了吧？」
「『怪事』？嗯哼。沒錯。只是、你的站快到囉？」
「我知道。但這件事讓我很在意。」
「什麼事？」
「Yin Jing，妳怎麼還沒下車？」
4.盛裝前往
「聽你的語氣，你是知道答案的。」
Yin Jing 毫不驚訝，眼神沒閃避，安然自若。
「既然如此，說給我聽吧。稔的答案。」
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她悄悄補上這一句。
公車緩緩減速，原來是紅燈了。這個紅燈有整整九十九秒。
啊，這點時間足夠了。
「妳穿的是便服。今天是開學日，小學確實有所謂『便服日』，但是起碼在開學典禮會要求全體學生穿著校服。的確，天氣冷的時候依規定可以穿著便服外套，可是那也僅僅是外套——妳的褲子明顯不是學校規定的服裝。再來，Yin Jing，要去學校的話，妳的書包跑哪去了呢？妳根本沒有背書包啊。
所以，妳並沒有要去學校。
不去學校的話要去哪裡呢？
Yin Jing，我記得之前見到妳的時候，妳總是頂著頭亂髮不梳，穿著件不平整的黃色運動服……我這樣說妳別在意，妳看起來就是邊幅不修的樣子。那麼，為什麼在今天特別作打扮，衣服還是『專程去買的』？
稍微回憶一下，妳說妳發燒的時候，阿姨跟姨丈不在，得自己一個人回家……」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
喉嚨，像是被一股由內而外的龐大力量所壓制，哽塞著擠不出半點空氣。直到眼前開始陣陣發白我才呼吸過來。
「還好嗎？稔。」
她少見地露出慌張神情，雙手舉在胸前，感覺像要扶住我。
「我沒事……再稍微、等我一下……」
顧不了難受，我抓緊時間往下推理。
Yin Jing 發燒的時候，因為家裡的阿姨、姨丈不在，得獨自返家。她的父母呢？可能是因為某些緣故，把她交由親戚代為照顧。
然而，她的親戚……沒有好好善待她。她以前的亂髮、皺得誇張的衣服勉強可以蒙混過去，但她發燒的時候，校方一定會連絡家長，可是最後居然連絡不到，讓 Yin Jing 自己回去！
『一般情況』下，親戚不管她的死活；唯有在『特殊狀況』下，才會有所改變。那個特殊狀況便是——
「Yin Jing，妳是不是要和什麼人見面，所以妳的阿姨和姨丈才專程替妳買新衣服？」
她毛帽垂墜的小球上下搖動。
「為了掩飾照料不周，特地裝模作樣把妳打扮成這樣，想必要見面的人——是妳的爸爸、媽媽沒錯吧？」
我說出了自己的推理，但，方才的壓迫感再度襲來。
不對。
感覺不對！
說不上來為什麼。直覺？
Yin Jing 一動也不動，靜靜地注視我，什麼話也沒有說。從她的臉上讀不出任何訊息，有的只是一雙看似堅強的銳利眼睛。
「呵呵……」
然後，她笑了，笑聲如風鈴般迴盪於耳；頰上的笑靨像兔子踏過雪地的小小腳印，淺淺的，脆弱得隨時會被掩埋。
這個笑容，究竟意味著什麼？我沒能解讀出來，只知道心裡頭的那份不安感，已經被驅逐、消散了。
接著，她說道：
「我又要搬家了。說不定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喔？稔。」
「啊……」
既然要回去與父母同住了，離開這個小鎮也不奇怪。所以不只是今天不去學校，是之後都不會去了，否則為什麼要透過電話向老師道謝而不能當面說？
「不管怎麼說，能和父母住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我也這麼覺得。」
公車從九十九秒的等待甦醒，下車鈴，一排、兩側，冒著紫光；乘客已經備妥零錢或卡片，緩緩向車門移動。
瞧了錶，真的是漫長的三十分鐘。差不多要結束了。
我撇過頭，往窗外看。沒什麼好看的。
這麼說來，她今天執著於和我聊天，是因為要離開的關係嗎？
……是嗎？Yin Jing。
我用眼角餘光偷看她。
沒想到與她四目相望。這時候別開視線就輸了，因此我維持著斜眼看她。
公車到站了，剎車的反作用力使我往欄杆靠，同時我的圍巾被往下拖扯。
「稔……」
Yin Jing 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她說的話很簡短、在剎那間即可講完，內容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所以聽過就忘、不用放在心上也沒關係。
聽完後我忍俊不住，笑出不小的聲音。
線索已經齊全，現在換你們來推理看看，Yin Jing 到底說了什麼？
真的end！
創作內容
總是陰天
奇幻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