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有時候我會覺得,這世界是虛構而成的。」
注視著吉米.愛華克的雙目,我確定他講這番話時,態度是極其認真的。但這樣反而使我不知該如何回覆,我只是輕輕應了聲,接著便翻閱起他的病歷。吉米.愛華克、45歲、某大型企業的協理,可以說是個才華洋溢的菁英份子——只可惜,吉米患有嚴重的被害妄想症。
「醫生?」
「喔!抱歉,你繼續說。」
我用筆搔了搔太陽穴,並尷尬地向他微笑。
吉米則埋怨地白了我一眼,但他沒有說出口,他只是將視線轉往地面,彷彿在思考該從何開始說起。他讓我等了很久,但最後他提起的,卻是與方才毫無關係的話題:「醫生,你喜歡玩電動遊戲嗎?」話語同時,吉米的視線與我對上了,我再次確認他一直都非常的認真。
「什麼類型的?」我翹起腿來,打趣地問。
「RPG。」
「嗯……是說像『最終幻想』那樣的遊戲嗎?有一段時間我很熱衷。」
「我覺得身旁的人,都像是遊戲裡的數據……像是所謂的NPC人物。」
吉米的話讓我微微一愣,他將話題巧妙地帶回初衷,證明他是有邏輯存在的。我細細思考吉米所言,但實在無法像他那樣將天方夜譚認真看待:「你是說,他們只會重複同件事嗎?」
「不,是那樣就好了,是那樣我就能馬上確認——你們都是假的。」
「喔?那麼,你所謂『像是NPC』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越來越感興趣了。
「醫生,你知道遊戲為了節省效能,會關閉掉沒有用的數據嗎?」吉米停頓了下,似乎是害怕我聽不懂,他選擇換個方式來做解釋:「遊戲中,只有主角所到的地圖會正常運作,其餘沒有用的部分會被系統割捨,進而造就主角不存在的地方,是永遠停滯的。」
「嗯,很合理。」
「舉例來說好了。」
談話間,吉米忽然回望身後,也就是診療間的入口。
「現在,因為我在診療間內,所以從這門以外的世界,都是停滯的。」
「……你這說法還真是有趣。」我的嘴角不住上揚,對吉米顯得有些失禮。
「你不相信我,醫生。」
「如果以客觀來說,我確實不信任你,但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我會認真聽你說。」甩脫輕浮的態度,我義正嚴詞地表明自身立場,從事心理醫生這麼多年了,我依然秉持不欺騙患者的理念。如果他堅信著世界是虛假的,那我就必須站在他的角度,去解決他的問題。
「然後,我的老婆和女兒,也是虛假的。」
忽然,吉米又將話題稍微移轉,談起自己的家人。
「為何會讓你這麼覺得?」我也敬業地持起筆做紀錄。
「遊戲BUG,我用了遊戲BUG,確認他們是假的。」
「遊戲……BUG?」
「系統無法處理預期外的情況,某一次我跟妻子說自己會六點回家,然後我在午休時就悄悄地溜回家了,我走了平常不會走的路,騎了平常不會騎的摩托車,然後我回家就看見——」
「你看見什麼?吉米。」
吉米嚥了口唾沫,神情認真又挾帶一絲恐懼。
「我看見,我老婆和女兒,僵立於家中,就像死人一樣,沒有呼吸、沒有動作,什麼都沒有。」吉米的認真,讓我不自覺起了寒意。他注視著我,過了片刻掩嘴含糊地繼續說:「更可怕的是……洗澡水放好了,晚餐也已經做好了,我女兒甚至看起來像剛放學……但那時才中午十二點!」吉米的說話聲因激動而提高,他面色驚恐,久久無法釋懷。
「……會不會那是午餐,然後你的女兒提早回家之類的?」
「你不懂!你沒親眼看見她們,她們的眼珠中沒有瞳孔,是一片空白的!」對於我的推論吉米全盤否定,他接著自我緩和,用平淡的嗓音接續話題:「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某本書上看到的,它說『眼睛是人類的靈魂之窗』,我瞬間意識到,我老婆和女兒可能沒有靈魂。」
「……嗯。」
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安撫他,吉米的妄想症已經嚴重到無法分辨真實的程度。
「我那時才察覺,這世界可能是圍繞著我轉的。」吉米望著我,肯定地說出可笑話語。
我終於弄明白了,吉米認為自己是遊戲的主角,而他所到之處,才是『存在』的。只有與他接觸的人事物,才會開始運作,除此之外的東西,都會因為要節省系統空間,而被暫時的刪除與擱置。這份妄想讓我瞠目結舌,我甚至有一瞬間相信他的說法,認為自己只是個NPC。
真是太危險了。
接下來,吉米又提出了許多「虛假世界」論,直到我終於感到不耐煩為止。
「有一次,我出了公司,因為忘記錢包而折返,卻發現整間公司都不見了。」
「……不見?是指公司被人偷光了嗎?」我摀著額頭,思緒混亂地替他推論。
「不,是公司變成一片空白,它不存在了,因為系統以為我已經回家了。」
那天,身心俱疲的我,為吉米開了些藥,決定讓他提早回家。吉米的妄想症非常嚴重,而且最棘手的是,他的思考迴路卻很正常。他是一個正常人,卻也是一個精神病患,這類的人是最難治療的,因為他會堅信自己所看到的東西,而不願相信我們其餘人的「真實世界」。
「醫生,雖然很失禮,但我想你也是數據。」
臨走時,吉米回望著我,平靜地如此表示。
「你的意思是,等你走出這扇門後,我也會消失嗎?」
看著手握門把的吉米,我無奈地哭笑不得,而他卻認真地向我點點頭。
「我是這麼認為的,醫生,而且你今天讓我提早回去,我的家人可能又要當機了。」
「……那還真是遺憾。」
吉米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朝我微微頷首,便扭動門把推開了診療間的白門。依照吉米的說法,在他走出這扇門、並且將房門闔上後,我就會因此變得不存在。老實說,吉米的妄想雖然讓我一個頭兩個大,但是其中的許多片段,卻讓我覺得有趣,他應該去當個小說家才對。
「再見,醫生。」
「再見,祝你愉快。」眼望吉米緩緩離去,並且將房門帶上的動作,我苦笑著嘆口氣。
我旋轉椅子,回身面向書桌,翻閱下一份病歷,我卻發現護士印錯了,上面一片空白。
這些傻妞怎麼搞的,要趕快請她們重印才行,要不然下一位病——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