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因似乎不意外愛德蒙托的舉動,幽幽道。「你知道嗎?我只剩下一年多的時間。」
「那你打算怎麼辦?束手待斃,坐等審判降臨?」
「來日無多......話說,我也不曉得你打算要幹什麼?罷了......這都不重要!全都不重要了!」戴因輕微地揮了揮手,感覺有些病厭厭得。
愛德蒙托聽明白了,他曉得該怎麼進攻、該怎麼攻佔戴因的心防,他吸了一口氣,開始發動攻勢。
「燦爛壯麗的煙火,會因為綻放而失去性命就退卻?甘願讓自己封塵在陰暗的角落,一輩一世?」
「煙火本無自主之覺,這由不得它。」戴因用手撫了撫一下自己發白的頸子。
愛德蒙托注意到戴因的舉動,雖有些於心不忍,但還是狠下心來繼續道。「生死有命,由不得我們;而是否讓生命綻放,卻操之在己。」
愛德蒙托說著說著,自己也開始有些炙熱了起來。不曉得是因為自己所說的話?還是因為戴因無動於衷的態度?
「你......你這麼講就不對了!命運無常......她、她忌妒每一個活著的人,恨不得用她手中的長矛,刺穿我們頭上盤旋的青鳥!」戴因說。
「那當搶匪要奪走你手中珍貴物品時,你打算就這麼捧著雙手奉送?」愛德蒙托冷不防地質問道,似乎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戰機。
「這要看這物品是否如此貴重?是否值得用性命一搏。」戴因還是輕鬆地把問題給拆除。
「那家人呢?戀人呢?又如何?」愛德蒙托立刻接著問,語氣中開始壓抑不住即將溢出的情緒,這也讓戴因回過頭來,好好地審視了他的臉蛋一番。
戴因頓了一會兒,眼神變得尖銳,整個人散發著一股讓人嚇退的氣息。
「誓死捍衛,以命相搏。」
「拜託!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愛德蒙托大聲地喊道,讓戴因有些不知所措,皺著眉頭盯著他。「即使面對死神,人們都會義無反顧地保護自己珍愛的事物──連被困在野獸夾裡的可憐傢伙,都拼盡全力、毫無意義地掙扎和吶喊。這都是為了要保護自己,捍衛自己那唯一與現世的聯繫。」
看著愛德蒙托的眼神,戴因明白從那燃著虛無黑火的瞳孔中,照映著是什麼樣的光景。可是,對於這光景的解讀,自己與愛德蒙托卻是完全相反,一起經歷過那樣的事,為什麼他還對這一切抱著希望呢?
戴因不解並有些好奇。「就算你這麼說......我來日無多,猶如行屍走肉,不管做什麼都失去意義。」
戴因說著說著,臉部表情越顯越猙獰。「死、死了之後的我們也不曉得自己珍愛的東西能否存續?或許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就像國王想讓自己的王國萬世永存,卻在死後立即傾覆。」
愛德蒙托聽了戴因的話之後,更加確信自己絕對能夠獲得勝利,他舉起緊握的拳頭,猛力向外一揮並張開。
「當然,生死有命。人無法掌控生死,這點連千年帝國及高嶺汪洋都無法避免;誠如你所言,我們生來到世,最後所有的努力也許都是白費、毫無意義的──但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啊!」
戴因眼神一變,像是出閘的猛獅般迅速地站了起來,不顧面具從他臉上跌落到地面。
「那又如何?」戴因重複道,愛德蒙托又再次看見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畫面。
「是,那又如何。」愛德蒙托沒有退縮和戴因面對面,相峙著。
「在戰場上拼死存活的我們,如今卻是惶惶如喪家之犬,魂不附體。不知為何而戰、不知為何而活──更不懂所謂的明日是指什麼?我們只懂殺人,然後被殺。這就是在戰場上領悟到的人性真諦!我們是孤獨的、無助的、被拋棄的、無依無靠的!為國徵召,落得身體殘缺,只能苟延慘喘;而人民和國家居然視我們為亂源、視我們為毒瘤!我們被天地不容,唯有死一途方得解脫。」
戴因說完,身體一攤,痛苦地跌落在回搖椅,死命地咳嗽,雙眼也擠出些淚珠滾滾地滑過這荒蕪的沙漠。
「你、你沒事吧?」愛德蒙托急忙問道,馬上又像起會讓戴因如此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一時間,不知該去拍拍他的背?還是就站在一旁呢?
戴因指了指孤伶伶地躺在地上的面具,愛德蒙托立刻撿了起來,遞給他。
「拜託你!既然等死......為什麼穿西裝、打領帶?為什麼要保持著一身要上戰場的姿態?不就代表你一點也不想就這麼認輸!你還想繼續戰鬥──與這世界鬥爭。」
戴因接過面具並裝上,他避開了愛德蒙托如少年般清澈的眼神。「妄自猜想!鳥之將死,其鳴也哀罷!」
愛德蒙托一點也不相信戴因的說辭。相對於懶散的自己,戴因一直是扮演著鼓舞人心與看管自己的角色,當自己有些猶豫或者怠惰時,他總能適時地跳出來。
然而,現在卻是這副德性。
愛德蒙托忽然間感到咽喉難耐,身驅炙熱如烈火,一股爆炸的巨大能量竄遍全身,直抵四肢末梢。他衝過去,雙手緊握著戴因的雙肩,逼使他嚇出一臉驚恐地看著自己。
「拜託!你胡說八道什麼!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既然一切都沒有意義,那穿什麼也都沒有意義啊!不管是裸體、睡衣及戰袍都該視為『服裝』啊!那你為何不裸體?不穿睡衣?卻選擇戰袍?因為你心中最深層的你,在對表面的你進行最強烈的干涉啊!」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不!我偏要說......如果此時,我是站在一幢白色的十字型小房前,把白色的鮮花擺放在門口,緊繃著臉,內心如澎湃洪流,回憶著與你相處的一切美好時光。那大可與你所說的相符;現在你卻好端端坐在這,難道還要說明什麼嗎?」愛德蒙托睜著不知為何而濕透的眼神,坦率地定在戴因的臉上,讓他堅強的防線開始全面崩潰。
戴因失神地垂坐在搖子上,好像氣力放盡又好像放棄了某些堅持,過了一會兒,終於回應道。「我......我怕死,但是又想死。因生不如死,無自理之能力,面具之下是醜惡的殘缺容貌,世人見我如惡鬼,而又只能張口飯來......你......你就放過我吧!」
「我不可能放過你的!你是珍貴的人才啊!」愛德蒙托目光鎖在戴因身上,殷殷期盼,好像一個珍貴的寶藏就在眼前。
「珍貴的人才?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戴因說。
「我所言不假!曾用一把破槍就射殺兩百六十六人的你,是戰場上的英雄!任何幾百公尺外的敵人,只要聽聞你的大名無不戒慎恐懼,深怕死神的鐮刀從自己的脖子上揮下!你是一個真正的死神。」愛德蒙托站起來,指著戴因,嚴厲地、不容質疑地喊道。
有那麼一瞬間,戴因的表情燃起了生命之機,卻又立即熄滅。「夠了......別再說了......我知道,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沒有,只剩下殺人――這樣還不夠可悲嗎?」
「正因如此,我才視你為珍貴人才。」愛德蒙托嚴正地重申道。「我們像垃圾一樣,滾過了鬼門關,得以窺探這世界之真實。我一直在與這無力感抗衡,試圖衝破,然再次見到你後,使得決心如雷霆萬鈞般劈入深土。既然都要死,何不死得壯烈?何不做最後掙扎?因此,我也想要改變這讓我們成為垃圾的世界;要改變,就必需要殺人;要殺人,就非你莫屬。」
戴因沉思著,一會兒露出難以察覺的笑意;一會兒又變得愁眉苦臉,心中所思、所想全都透過臉部表情和眼神,傳達給愛德蒙托。
「你......你打算做什麼?」戴因低聲問道。
「不知道。」愛德蒙托無視戴因瞬間大變的臉孔,繼續說道。「然而,我卻有個大概方向......怎麼樣?膽卻了?還是要跟我賭一把?」
戴因長吁了一口氣,訴說道。「因厭惡殺人而慶幸逃離戰場的我,卻因為殺人又找了活下去的意義......世事真是變幻莫測。」
愛德蒙托輕蔑地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拜託!不選擇自殺,反倒繼續活著,這不就證明――你還對這世界有所期待啊!」
戴因深鎖的眉頭終於展開,就像緊閉的窗,在打開那瞬間,有一線微小卻又清晰的光線射進昏暗的室內。
「說得也是。」戴因終於又重新站了起來,捧起一直在旁聽聞兩人對話的小小金盞花。
「那走吧!應該馬上就要辦正事對吧?你可以先去車子那等我了。」戴因說。
愛德蒙托見戴因真的答應,在也無法遮掩內心的激動,做出了一百二十度的深彎鞠躬,大聲地道謝。「謝謝你!真得很謝謝你!這是我發自內心的十二萬分得感謝!」
愛德蒙托步如輕盈,幾乎是邊走邊跳的方式來到車子這,而歌多華也在那等著他。
「結果怎麼樣?」歌多華問道。
「拜託!你不會觀察我現在的表情嗎?這當然是大獲全勝啊!」愛德蒙托歡喜道,並輕輕地哼著小曲,絲毫沒注意到歌多華的臉上,已是黑壓壓得壟罩著散發詭異地氣息。
「欸!愛德蒙托。」
「拜託!還愣在那幹嘛?快去駕駛座啊!」
「我覺得......還是不要麻煩人家好了。」歌多華說。
愛德蒙托停下動作,回身面對著歌多華。
「你不同意?」
歌多華點點頭。
「理由何在?」
「他姊姊跟我說了有關他的一切......所以,你還是放過人家吧!」歌多華說,顯然對於戴因的經歷,覺得甚為可憐,認為不應該在節外生枝,帶給這位可憐的傢伙更多苦難。
「放過人家?拜託!要是放過他――不就等於讓他自生自滅嗎?這是不幫他,是害他!」愛德蒙托說,語氣有些不善。
「那你......早都知道他的一切?而你依然還要如此?」歌多華問道。
「是的!」愛德蒙托斬釘截鐵地回應道。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歌多華急切地問道。「他已經受了眾多苦難,目前他的狀況也活不長,何不讓他靜靜地走完?何不讓他好走?你邀他來幫忙,要是中途就死去了呢?你不就是罪魁禍首?殺人兇手嗎?」
「拜託!我早就是殺人兇手了!」愛德蒙托揮揮手,不屑一顧地說。「你認為他現在還活著是嗎?我告訴你――我告訴你!他和我,基本上都已經死了!都已經死了!」
「那又何必如此呢?我以前不是教過你,要給人從而善終,不要隨便干預別人的人生。沒有那個肩膀、沒有那個能耐,又能做得什麼呢?而且,自然會有照顧他的人在,家庭、國家、朋友等等,你就不要再多管閒事了!」歌多華說。
「謊言!騙子!你所說的那些,從來都不是真的!」愛德蒙托忽然怒吼道。
「以前我們在學校所學得、在社會所學得,通通都不是完全正確的!在戰場上,我這才了解到這一點,我們替這個政府賣命卻換來這樣的結果!你不是有看到療養院的慘狀嗎?難道又要坐著等待他人伸出援手嗎?」
「不是還有老兵救濟會、傷兵救助團等慈善團體?人們看到這些士兵的慘狀都會立即伸出援手的,這些善後之事都有人在做,只是你沒看到而已。」歌多華勸說道,依然相信著事情沒有想像中得那樣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