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與萬物最大的不同在於「情感的表達」。 分身體的創立並非只是為了滿足人類的私欲, 它們是我們的夥伴,更是我們的家人。──《皮爾希,2537》 |
1.
我活在一個很奇怪的世代。一個我壓根覺得有問題的時空背景。但礙於我只是一隻小蝦米,只能順於這大環境下的洪流生活著。沒有餘力去反抗、去發聲,但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看著躺在我眼前,那睡得昏沉的人,我不禁想著,到底我生存於這世上的意義在哪?毫無能改變這現況的力量,我唯一能做的,只剩跪在床邊每天誠心祈禱著奇蹟發生。
好沒用……沒用到了極致……
我厭惡這樣的自己,特別是在望見那張沉睡的臉龐之後,那既定的慘忍事實不時譴責著我。
「欸,聽得見吧?不是很愛跟主人拌嘴嗎?不照作命令的分身體還有什麼資格被稱作分身體?」
我嘴角是上揚著的,但心卻是痛著。
「既然不想聽從了……就別再當什麼分身體……快起來繼續陪我度過每一天啊……」如今我只剩這張永不妥協、故作堅強的嘴皮子而已,說出口的每句話聽似在抱怨,其實全是將矛頭指向自己。
偶爾我會遷怒,將自己的無用發洩在他永不醒來的現況上。
將牽住他的手奮力甩開,像個幼稚的孩子那樣賭氣,別過頭去以為看不見就能逃避現實。
「莎諾花了那麼多心力挽救你,你是用這種態度回報人家的嗎?鸚鵡,任性也該有個限度!這是主人的專利,不是你這個分身體能做的事!」
他是不會有回應的這我早該認清。可是基於留戀,我還是忍不住衝動回頭多看了那張熟悉的臉龐幾眼。
「鸚鵡」是我給予他的名字。以這替代被創造時登記的代碼,等於是對它有了感情。可是在我所生處的這個世界,像他這樣身分的「物品」是不配有名字的。
身為「分身體」,它們被賦予的使命是保護主人性命。人類是「主人」,它們是「工具」。就是這麼簡單的主從關係罷了。
不該有節外生枝的情況出現,那不僅被法律禁止,也是歷史演變下的正常現象。
然而那是對大眾來說。我不同。我打從心底對這樣的現況表達抗議與不認同。
其他人怎麼想我不在乎,對我而言,一個陪著你從小到大朝夕相處的對象,隨著時間累積的情感不該用「工具」這個詞去概括一切。這樣豈不是太過無情與勢利了嗎?
因此我選擇改變我的分身體作為在有限權力底下,能實際作出的反抗。給他名字,改變他的外型。他是「他」,而非「它」;是我很愛欺負但卻不能沒有他的夥伴,而非工具。
對我如此重要的「人」如今卻因為那愚蠢的犧牲,因而昏睡了過去,不再醒來。
「是我錯了,求求你……再聽我一次任性的要求,好嗎?」
我還在等你、等你這隻鸚鵡緊緊抱著我,告訴我:我的主人,即使這世界將會毀滅,我也會用我這身軀將您保護地完好無缺。
「別食言啊你。」對著或許一輩子都不會醒來的「人」,我這麼說。
2.
下課後的教育中心各處皆充斥著喧鬧的交談聲。位於我所在的教室裡情況亦是如此。三五好友成群討論著生活瑣事。在沒人關心的角落,我因為即將到來的學習檢定搞得睡眠嚴重不足,一逮到休息時間便倒頭就睡。
不過這珍貴的時光才剛持續不到三分鐘吧?有道很不識相的嗓音在我耳邊發出:「主人你似乎忘了,莎諾主任曾在上禮拜五要你過去辦公室一趟。但因為一直抽不出時間過去,才會將時間改為今日的這個時候。」
是鸚鵡,那隻不會看人臉色的笨鳥!
「不要……你去聯絡莎諾主任的分身體,跟它說我下午再去……」話還沒說完,那強烈的睡意再度襲來。這更加篤定了我說什麼都不願犧牲掉這寶貴的休息空檔去應付那麻煩的女人。
處處針對我,真不懂這樣的人怎麼還沒被解聘啊?
因為這件事讓她對我印象變差也正合我意啊,這樣以後應該就能盡量避免掉見面的機會了吧?
「嗯……但是主人,你這招已經對莎諾主任用過很多次了。感覺她似乎不是很愉快。」
「唉唷,這樣很好啊。趁著這次機會讓她對我徹底失望,這樣我就可以脫離她的魔掌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鸚鵡見這主人擺明就是要裝死到底他也不打算繼續言語相勸,改以行動實踐他的堅持,我立刻感受到一股強大力量牽制住我的雙肩,然後是──
「喂!你在幹嘛啊?放我下來!」這該死的傢伙居然不顧主人心情,把我整個人當作像是在扛貨物似的姿勢,直接單手固定在他肩膀上。
媽的!我可不是什麼可交易品啊你這臭傢伙!
「不行。莎諾主任的分身體回覆下令要主人你『現在』、『即刻』、『馬上』到辦公室一趟。」
我面朝後方,屁股朝向鸚鵡所見視野,根本看不到他現在是頂著怎樣的表情。只能從他的語氣中察覺那堅持不退讓的態度而已。
可惡!雖然我知道我這樣的態度不對,可是敢用這種方式強迫自家主人的分身體全世界應該就只有這傢伙了吧?
「把我放下來!不然我肯定會把你送去維修廠,讓師傅拆光你身上的配備!到時候你就等著變陽春路人臉吧!」
「即使如此,我還是得請主人過去,這是要你學會怎麼遵守諾言的最好時機。」
「你這哪叫『請』啊!──放我下來!我有腳自己會走!」
「不行。我擔心主人您又反悔。」任憑我怎麼擺動四肢想要掙脫,鸚鵡依然不理睬我的抵抗,專心一志地朝著主任辦公室前進。
一路上我接收到有恥笑有錯愣的眼神,甚至還好死不死被認識的人目睹這奇葩景象,特地靠過來揶揄下我才肯罷休。
該死的……這傢伙哪時候開始變得不相信主人了啊?我可不記得在增強他配備時有叫師傅要裝什麼奇怪公式進去啊?
「我才不會!」
唉!算了,反正都已經走了這麼遠,人潮最多的教學大樓都已經離開來到了行政大樓,該被笑得也都笑得差不多。哀莫大於心死,我厚著臉皮安分像條死魚掛在他肩上。
「到了。」正當我才剛習慣從這角度看去的世界而已,他便出聲提醒。
既然已經達成目的,鸚鵡也就不需繼續保持這詭異姿勢。兩手緊握著我的腰部,小心從肩上卸下,確定我站穩後,他才鬆開手恭敬站在我身後。就像保鑣似的,默默守護著我。
然而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可是對我來說,眼下這關這才是艱難的開始。
我要面對的問題,比他單純扛人過來還困難上一百萬倍至少。
主任辦公室五個大字在我眼中顯得太過刺眼。心裡無限忖思著該用些什麼有趣的笑話催眠自己,才能不因對方的挑釁攻擊而怒氣值狂飆升,最後按奈不了使得一些難以入耳的言論脫口而出。
見我遲遲毫無反應,鸚鵡打破了沉默問我:「需要幫你開門嗎?」
「不用你好心,我只是在想事情。」語落,我才正要出手碰觸門把時,正好就被裏頭的人搶先一步。
「您好,久候多時,請進。」站在我面前的是名外表毫無記憶點的分身體。
它就像是早已算準了我出現的時間,分秒不差地恭請我入內。
坐在裡面目睹這一切的就是讓我最為頭痛的女人。她臉上堆疊出來迎人的笑容看來還是讓人反胃。皮笑肉不笑,你永遠摸不透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終於來啦?我等你等的還真苦,害我以為自己邀請的不是學生,而是政府方的高官。」
開始了,她那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嘴砲。
「不好意思讓主任久等了。」
「好啦,別站著說話,快來這邊坐。還是要我去請你過來?」
我把一切怒氣化作行動,在他們看不見的角度,擰了下鸚鵡的手臂。
都是你啦!死鳥笨鳥智障鳥!
「E5,去幫客人泡咖啡。加奶精對吧?」
「喔、對,謝謝。」一定是因為一時之間和她距離忽然縮得太近才會害我反應不來,是在驀然意識到她後面那句是針對我問的,才趕緊回應。
瞟了眼站在我身後的鸚鵡,莎諾主任接下來要說的內容我用膝蓋想大概也知道是什麼。
「粉色頭髮粉色虹膜,還有刻意微調過的五官。叫做……什麼名字來著?」
「鸚鵡。一種鳥類。」內心早就翻了無限個白眼,但我還是忍住解釋。
「這麼做有意義嗎?舍立同學,你是我們中心近年來表現最為優異的頂尖資優生,想當然爾你的一舉一動也會成為眾人焦點。可是你卻把時間浪費在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說真的,非常不好。」
哇靠!一來就急著訓斥我啊?她是都沒別的事做了嗎?
「妳看到的只有表現吧莎諾主任?不只是鸚鵡的外表,舉凡看不見的速度、思辨能力、智商,甚至是更高層級的靈機應變能力我都盡可能去強化了。再說,這是我努力賺來的分數,要怎麼花妳應該管不著吧?」
超爽!在聽完我解釋後她那張臉轉為扭曲,擺明一副踢到鐵板的樣子,看得我好爽好暢快啊!
「可是你──」
「而且!而且比起像妳那『可愛』的E5那樣沒什麼記憶點,我反倒比較希望鸚鵡成為耀眼的存在。就算其他人看了覺得奇怪,但我當主人的看得賞心悅目就好啦。」就是這樣,我就是要暗示妳別管太多。
「不過啊舍立同學……你知道,如果操行成績不及格的話,你成績再怎麼好,也是拿不到結業證書的喔。」
總算露出來了吧!妳那惡魔的笑容。這是為人師表該有的態度嗎?
「我……」
該死的,心中的天秤如今兩端各自放著尊嚴與前途相互較勁著,到底我要選擇哪邊才好?
「主人?你在發抖,難道是覺得冷嗎?」這時,眼底中只有主人存在的鸚鵡好心問道。
「感謝你關心唷,我現在一、點、也、不、覺、得、冷!」但對於他的白目,我只有感到滿腹的怒火快要讓胃穿孔,會冷那才有鬼!
就在我陷入煎熬之餘,E5端著還冒著熱氣的咖啡放在我面前。像它這樣唯命是從的表現剛好藉此讓莎諾主任有個示範教材作為機會教育。
「你看舍立同學,這才是分身體應該做的事。」
「是指端咖啡嗎?」我知道故意說這種話非常白目又惹人厭,但對於莎諾主任,我實在很難不刻意和她作對。
她牽起毫無笑意的嘴唇,語氣中倒是充滿著嚴肅:「還真幽默。本中心能有你這樣讓人又愛又恨的天才學生不曉得是誰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不只是她的敵意傳來,就連同樣也站在主人身後的E5也投以注視眼神,但我曉得那不是崇拜或是欣賞,而是建立在它必須保護的人正因為我的關係,情緒上有了波動才引發的警戒。
見到這副光景,感嘆之餘,終究我還是挑選了妥協這條路作為緩頰。並非是因為我害怕E5之後可能採取的保護行動,單純是我已經懶得和莎諾主任繼續做無謂的較勁。
打從一開始我和莎諾主任的價值觀就是背道而馳的。她要怎麼「利用」分身體那是她的自由,她認為把他們當作工具才是正確的行為。但這不表示我是她的學生,就得按照她的意思去做。
堅持用E5這原廠代稱就能表明她的立場,而我也不能干涉什麼。因此,以尊重態度平等對待,她也沒有資格批評鸚鵡的不是。
只是礙於我的結業證書掌握在她手中,倘若我做出任何讓她認真動怒的行為出來,難保最後她不會用千奇百怪的理由扣留我的證書。
這種被玩弄在股掌間的無力感逼得我不能宣揚自己的選擇權,到頭來還是得依順她的意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