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雨中殘影
滴答、滴答。
秒針正在挪移,朝分針的方向前進。
而分針正貼近十二點鐘的方向。
滴答、滴答、滴答。
秒針持續挪移,一跳又一跳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秒針,跳至十一點鐘的方向。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秒針,跳至十二點鐘的方向,與分針重疊了──
鈴──
響亮刺耳的鬧鐘鈴響,劃破幽暗房間的,沉寂。
啪噹──
鬧鐘上方的巨大按鈕,迅速被床上的主人按下。
再度靜寂。
秒針持續遊走,但時針與分針,大體依舊維持一百八十度,分別朝正南與正北。
床上的主人,翻來覆去──
──又是徹夜未眠呢。
從棉被中,似乎隱約傳來了這般低喃。
嘩沙。
棉被翻開,一名黑髮青年起身,他甩動一頭亂髮,隨後扶額。
他下床,翻開簾幕,滿天銀絲,映入他的眼簾──
「……又是下雨天呢。沒關係,至少今天,又可以見到她了。」
他摀住臉,久久不發一語……
◆
──至少今天,又可以見到她了。
這是我今晨一下床,就脫口而出的話──
而這句話,並不是起來後才想到的,其實早在起床前,我就已在心中默念無數遍了。
無數遍了。
因為正如離開棉被前說的,我又徹夜未眠了。而在輾轉難眠的時光裡,「終於又可以見到她」的念頭,徹底盤據我的腦海。
為什麼那麼想見到她?
那是因為,她救贖了我──我曾經因為種種悲慘遭遇,而失去愛人的能力。我原本以為就要這樣,孤身一人、行屍走肉般地度過一生,對於人生,早已不抱任何展望。
而我究竟是因為遭遇過什麼,才會灰心喪志到這般地步呢?
這就要從,我的家庭背景說起……
※
打從我懂事以來,就不曾見過母親。
一直以來,我與父親相依為命,父親很早就告訴我,我原本是有母親的,只是因為生下我不久後,就出軌了。於是父親憤而提出離婚,而母親也爽快答應了,而且還不想養我,直接將我丟給父親,就這樣與情郎跑了。
我問父親為何她不想養我,父親只說「因為養小孩很麻煩,而且那個人也不喜歡我帶著跟別的男人生的孩子。」
就這麼簡單。
父親總是告誡我,要小心女人,很多女人看似心地純潔,其實虛偽狡猾得要命,而且完全不負責任。母親就是這樣的人,而父親自認對她忠貞不二,然而還是被她狠狠背叛了。
正因如此,父親內心深受傷害,也不再相信天長地久的愛情,認為無論曾經愛得多深、為此付出多少代價,終究難保愛情不會變質。
──曾經執著的人事物,最後回過頭看,可能只剩下諷刺。
這是父親的名言之一,我將此做為箴言,牢記在心。
因此,打從孩提時代,我就視「相愛終身」為遙不可及的神話。不像其他同儕,對於戀愛,還能產生憧憬,甚至為此產生粉紅泡泡。
但我不能。
我一直,都不能。
直到升上高中,與一名紅棕捲髮少女,在補習班相識為止──
那名紅棕捲髮少女,我至今仍無法忘卻。
她主動接近了我,時常與我攀談。原本以為只是因為常坐在隔壁,而她本身性格活潑開朗、熱情奔放,因此才會連沉默寡言,而不起眼的我都接觸。
但不久後我察覺,似乎並非如此。
她會送我飲料、甜點,或是補習班下課後,一起搭公車回家,而我總是先到站,因此她能夠陪伴我一整路。
那段時光,我真的很開心,覺得人生第一次,有人這樣親近我,給予我前所未有的溫暖……
於是,我那曾經鄙視的粉紅泡泡,便在我的心頭,滋生了。
恍若要被粉紅泡泡包覆了一般。
此後,我以「回饋」為名義,開始常送她各種食物,並且跟她要了聯絡方式。因此分開後,還是能夠聊個沒完,甚至聊到三更半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剩下手機螢幕的亮光。
以及傻笑。
不久後,我刻意引導話題,來詢問她是否有對象。當她說沒有後,我欣喜若狂。數天後,我以找不到人跟我一起看電影為由來約她,而她爽快答應了。
此後,我們開始常單獨約會,約會過程總是十分愉快,這讓我恍然置身於甜美幸福的夢境之中。
雖然她很喜歡吃大餐,但我為了討她歡心,因此還是常主動請客。而她也很喜歡購物,有時候她身上的錢不夠,我就會幫她付,就說當作是我送妳的。
於是我為數不多的零用錢,就這樣幾乎用罄。
但我咬牙承擔了,因為這一切,都是要讓她開心。
然而,即便我付出了這麼多,但由於我缺乏勇氣,因此仍遲遲不敢跟她告白。
遲遲,不敢跟她告白。
一段時日後,我想這樣一直踟躕不前是不行的,也覺得為她做夠多了,時機應該成熟了,於是就在某次約會結束前,我決定告白──
然而,正當我還在吞吞吐吐之際,她就忽然開口了──
『你要跟我告白對吧?』她瞪大雙眸。
『啊、嗚、嗯……』
我視線飄移,囁嚅不已,整張臉為之漲紅。
『不會吧,你認真的?我可是有男朋友了喔。』
『啊?』
我瞠目咋舌,懷疑自己聽錯了。
『怎麼那麼驚訝?我沒說過嗎?』
『沒、沒有啊,絕對沒有啊!妳何時有男朋友的?之前不是還跟我說沒對象嗎?』
『啊,是啦,但當時我就有一個有好感的對象了,當時我們就已經來往一段時間了,我只是沒說而已。』她雙手交抱:
『然後我跟他來往一段時間後,我們就交往了。只是我以為我跟你說過了,原來沒有啊……不過沒差啦。』她雙手一攤:
『畢竟我沒必要把自己的狀況都告訴你吧?更何況我一直只是把你當作朋友,壓根沒想到你在追我……』
『等等!我那麼常主動單獨約妳,而且還常請客送妳東西,難道這樣還不夠明顯嗎?』我握緊雙拳,激動解釋:
『哪個普通異性朋友會對人這樣?何況妳既然已經有男朋友了,那為什麼還要常答應我的邀約,還這樣接受我的心意呢?』
『沒差啊,我覺得那是你主動的,有時候我推辭,你還硬要呢。我就想說無所謂啦,反正是你甘願承擔,那就給你做吧。』她勾起唇角:
『其實你這點就是比我男友好,你很老實慷慨。他啊,常常都不肯幫我付錢呢……』
紅棕捲髮少女手指頂住下顎。
我心頭冒出一股無名火,原來我徹底被利用了嗎──而且她對此完全不感內疚,還這樣大喇喇地說出來……
而她為什麼要利用我?莫非──
『難道說,妳當初會找我攀談,只是因為我看起來很好利用嗎?』
我雙拳發顫,緊咬牙關。
『別那麼說嘛,只是覺得你很老實啦,稍微跟你講點話,就會開心得不得了,還會臉紅。我覺得很可愛,就跟你來往了。』
『妳……』
當時我腦海一片空白,快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原來只是覺得我老實可愛,又看到我這樣一廂情願,就乾脆把我當作工具人了……
這是在,開玩笑吧……
喂……
原來,我付出的金錢、時間、心力,就這樣徹底化為泡沫了──只是從粉紅色轉為透明、破裂、消失。
我的腦海,更加泛白;我的視野,驟轉黑暗。
『好啦,還有話要說嗎?沒有的話,我就先走了,待會我跟男友還有約呢。』
她語畢,便轉身離去。
『妳……等等、等等!』
我放聲吶喊,企圖追上前,但她已經走進人群之中。我雖然穿梭而行,但一晃眼,仍不見蹤影了。
留下悵然若失的我。
此後,我去補習班,就再也不坐她附近了──
而且還覺得去補習,簡直是煉獄中的煉獄。
*
由於那次經驗,徹底印證父親的忠告,因此我就更不相信愛情了。
不久,也因為拚升學,因此埋首書堆中,青春恢復空白。
升上大學後,我依舊不善交際,性格也愈形封閉。因此我不玩社團,更不談戀愛,除了讀書外,幾乎一無所有。
升上大二後,某日在圖書館,偶然翻到某本小說,深刻感受到閱讀的樂趣──過去的我雖然就讀過一些大眾小說,但因為一直沒讀到特別合胃口的,因此對閱讀的興趣一直不大。直至讀到了那本小說,才改變我讀閱讀的看法。不僅如此,當時我也覺得人生越來越空虛,因此正在思考是否要培養興趣。而當時恰巧發掘了閱讀樂趣,於是就決定開始培養閱讀嗜好了。
不久後,我成為了書蟲。伴隨書越讀越多,腦袋也開始有了想法,對寫作躍躍欲試。
於是,我開始寫作。
到了大三,我累積了一些作品,也打算開始在網路上發表。於是找了一個知名的寫作平台,開始發表作品。逐漸地,我開始認識許多寫手朋友,生活開始豐富多彩起來。
身邊似乎開始冒出晶瑩剔透的浮泡。
然而,寫作固然逐漸豐富了我枯燥乏味的生活,但總是少了什麼、少了什麼──
少了什麼。
當時的我也說不上來。
只是覺得,這樣就好嗎?這樣我就滿足了嗎?我是不是還逃避了什麼?
然而,我卻不願深入思考下去,似乎唯恐會揭開什麼瘡疤。
於是我持續逃避。
直至大學畢業,開始找工作後不久,遇見了「她」,亦即今日將見之人──
★
「她」跟我是在那個寫作平台上認識的。
她是在那個平台上,經營多年的老到寫手,筆名是「落羽」。雖然我很早就認識她,但因為對她寫的題材不感興趣,抑或是不願接觸,因此遲遲沒有搭上線。
她的作品以情感題材為主,尤以男女愛情居多。
但她的風格,與一般的言情小說不同,不落俗套。即便如此,我還是會下意識逃避她的作品。
然而,就在我正在為求職苦惱之際,她居然來看我的極短篇小說,並留下了感想。於是我開始跟她交流,並詢問她寫作問題,而她總是十分有耐心地為我解答。
這讓我受益良多,而為了更深入地交流,於是我開始用私信跟她聊寫作。原本只是純粹聊寫作,但不知覺間,開始聊到了私人生活。由於我跟她同齡,因此我會跟她討論求職問題。
在此過程中,我逐漸敞開心房,將內心的種種苦惱,都向她傾訴──而她也會極其溫柔地安慰我,還會給予我良好的建議,這使我無法自拔,也將不堪回首的過去,向她揭露。如同一層層剝開傷疤,赤裸裸地揭給她看──縱使皮開肉綻、血流如注。
然而,她會溫柔地,為我療傷。不斷地安慰我、支持我,幫我想辦法。這讓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救贖──我不再只是壓抑自我、藏匿傷口,而是真的獲得了未曾擁有的能量,溫暖了血脈,乃至全身。
因為,她就如春日暖陽般,只要接近她,我就為之渙然融化,成為一股暖流,追逐她的腳步。
不斷地,追逐。
而我為了追逐她寫作的步伐,並且回饋,因此我緊咬牙根,去讀她的小說了。說來神奇,發現自己其實也不排斥她的愛情小說,甚至會開始產生共鳴感了。
到底是為什麼呢?
我沒深入思考,只知道,某份抑藏已久的情感,似乎逐漸萌發了。
或許,又有什麼東西,又開始浮升了也不一定──
但願只是錯覺。
#
不久後,我們都找到了工作,為了「慶祝」,因此我約她出來吃飯。
那次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見到她,發現她留有一頭烏黑長髮,打扮樸素,也沒化妝,但氣質就如文風,溫柔優雅、含蓄內斂,總是輕聲細語。但舉止落落大方,偶爾也會流露溫雅含蓄的微笑。
當時我深深被吸引住了,為之心醉神迷。
雖然只是吃一頓飯,但卻讓我印象深刻。
結束飯局後,我們走出餐廳,由於是雨天,因此我們撐各自的傘,一同前往車站。
那一天,我撐的是藍傘,她是白傘。
兩把傘就在雨中,一同承受雨的重量。
抵達車站後,我們就道別了,我目送她手持白傘離去。
我迄今仍未忘記,她與白傘是何其相配。
而且,就這樣輕踏優雅的步伐上車,向我揮手的倩影──
是何其美麗。
■
此後,與她相處的美夢,依舊連綿著。
不久後,我才從在某次談天中得知,她其實是某製藥公司的大小姐。雖然當下不禁深感詫異,但仔細想想,其實也不意外,畢竟初次見面時,就發現她的舉止儀態,頗有富家千金的教養之風。只是因為她打扮得過於樸素,加上不認為自己有機會認識名門,因此就自然認定她不會是千金小姐了。
而且,她還出來工作,這更讓我不會聯想到,她是名門千金了。因此,我詢問她工作的理由,她只是淡淡地說「還是喜歡獨立工作,並發揮在社會上的價值」。
我不禁愕然,但看到她是如此認真回答,因此我不疑有他。
後來,我也不知為何,居然詢問她是否會有名門聯姻的打算,她只是回我不曉得。老實說,我也不知為何自己要問這種問題,明明她將來對感情的打算,應該都跟我無關,但是……卻還是忍不住問了。
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不願多想,只打算把握當下,於是又相約了幾次,每次都相談甚歡。縱使時常是雨天,但這依舊不影響我跟她約會的愉快心情。
哪怕是各撐一把傘,一同漫步於雨中街道上,都是無上的幸福。
回憶起來,那些光陰簡直如夢似幻。
也真的是如夢似幻。
因為,好景不常,她逐漸不再跟我熱線,甚至開始找理由來推拒約會──雖然她還是會跟我聊天,或安慰鼓勵我。但態度似乎不再像過去如此熱絡,甚至常欲言又止,似乎心事重重……
雖然我有關心她,但她不是轉移話題,就是避重就輕,總之就是不願多談……
這到底是為什麼?
這讓我焦急徬徨、手足無措,在想難道我做錯了什麼嗎?
我絞盡腦汁,但卻毫無頭緒。
這更讓我焦慮不已,甚至還影響了食慾,也變得難以入眠……
為什麼我會如此在意?
我想,除了因為她對我的態度變得消極以外,更重要的是,為何她不願告訴我原因呢?難道真的是我想太多嗎?不,我從字裡行間可以深刻感受到,絕對不是我想太多,至少在察言觀色這點,我還有點自信。她一定是有什麼隱情,才會變成這樣吧……
縱使如此,她還是咬牙撐著,不願向我傾訴,為什麼要如此壓抑呢?這樣一定很痛苦吧──
然而,卻對我還是如此溫柔……
為什麼對我還是那麼溫柔?
為什麼?
明明似乎已經無力維繫這種關係,卻對我還是很溫柔,根本是在勉強自己吧……
到底該怎麼辦?
我左思右想,後來終於想到,其實在我跟她逐漸熟絡以後,一直在逃避的愛情題材,開始有靈感了。原本構思快完成了,但在她開始疏離我了以後,我卻遭遇瓶頸了。
現在,我不知該如何收尾……
那麼,就以為了討論這篇愛情故事該如何收尾,來開啟話題如何?有機會的話,說不定還能夠見面,來更進一步討論……
因為她其實是個古道熱腸的女孩,尤其對於討論寫作,更是滿腔熱情。事實上,我們之所以搭上線,就是以討論寫作為契機的。
因此,或許可以嘗試這個方法吧?
於是,我向她開啟了這個話題。討論了一陣後,在我的引導下,她終於願意見面討論了。
時間就訂在今天下午。
當然,為了答謝她,我訂的不但是高檔餐廳,而且打算請客,只是我沒有告訴她。因為我知道要是我先說了,依照慣例,她一定會以經濟無慮來推辭……
不僅如此,我最主要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寫作,而是──
想要重拾,她的笑容……
◆
在我出門前,雨就停了。但我為預防萬一,我還是帶了藍傘──正如之前約會那樣。
一路上,都未落雨。
我手持藍傘,一步一步地,踏過濕漉漉的街道。
終於抵達目的地。
不久,她來赴約了,她依舊素顏,身著米白套裝,十分素樸純淨,似乎一如往常──
但我很快便發現,她這次難得沒帶傘。
我還來不及問,她就開始跟我討論我的作品,於是注意力就被轉移了。
當她將我那篇作品整體檢討一遍後,我們就開始討論收尾方式,就這樣一直討論到現在。
「……原來如此,莫凡,」她輕喚我的筆名:
「你還是希望男女主角能夠有情人終成眷屬嗎?」
她輕啜一口茶後,便將茶杯放上茶碟。
「是啊,因為……總覺得拆散他們的話,會很悲傷呢,或許我都比很多讀者還悲傷吧。」我俯視眼前茶杯中的暗紅茶面:
「只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寫出這種喜劇結局……我沒寫過愛情小說,也看過的不多,因此我很不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我對於寫這種喜劇結局,特別力不從心呢……」
我不禁長嘆。
「為什麼?」
她拉高語調,似乎頗為不解。
「我也不曉得……因此,才會向妳請教,還勞煩妳出來……真的不太好意思呢。」
「不,不會……」她俯首,壓低聲氣。
我舉起茶杯,在飲茶的同時,靜待她的回應。
「……總之,要喜劇作結的確不容易呢,畢竟你寫的是跨種族戀愛,男主角是個摺耳貓精,他愛上了身為貴族的波斯貓精。他們的隔閡,不單是跨種族,還跨階級。然而雙方有身世差距,還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古今中外,這實在不容易啊……」她優雅地舉起茶壺,緩緩倒茶:
「必須要有個有力的理由才行吧,但那個理由是什麼呢……」
我默然,緊咬牙根。
「說起來,你為什麼會突然想嘗試這種題材?而且還是這種形式的戀愛?」
「呃,這個嘛……只是剛好想到而已。」我加快語速:
「而且,很有意思啊。要是我能找到一個能夠說服讀者的好理由,這篇應該會變成很棒的故事吧……」
「很難吧,這太難了……以前的我或許還會相信這種神話,但現在……」她壓抑聲嗓:
「或許很多人都會羨慕名門子弟,但其實越是富貴的家世,身上的枷鎖也會越多。縱使想要展翼而行、遠走高飛,但因為身陷囹圄之中,只能當個籠中鳥吧……」她放眼窗外:
「即便真的掙脫枷鎖,飛出籠外,但會因為獲得自由,而過度喜悅,最後就會樂極生悲,一不留心就墜落了……」她凝視窗上的雨珠,以及自身的倒影:
「就像是斷翼的伊卡洛斯。」
沉默。
明明餐廳還有其他顧客,但我卻聽不清他們的聲音,只是變成陣陣耳鳴。
半晌,我才終於開口:
「別這麼說呀,難道真的無法改變這種現狀嗎?能夠擺脫家世束縛的例子還是有的──」
「就算有也不是發生在我家身上啊!我──」她俯首,嗓音發顫:
「我連自己的感情,都無法選擇啊──其實,我已經有婚約了……」
「欸?」
我不禁瞠目咋舌──雖然我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到的當下,還是震驚到腦海空白……
「對不起,我原本還不想說的……但因為聽到你提這個話題,加上仔細想想,事情因為大致底定了,現在又剛好見面,就把握機會坦白……」她依舊垂臉,細語低喃:
「其實,就在不久前,家長就已經為我找到了對象,當然是名門聯姻,對方是建商公司的少爺。」她聲色一沉:
「原本我很反抗,說什麼都不願答應,但當然被訓斥了一頓,說要為家族著想。於是我只能選擇沉默。雖然一直祈禱能夠有什麼改變,但現在似乎已經底定好了。」
我的腦海更加空白。
「因此,也是該說了吧……總不能一直隱瞞下去。原本還希望先不說,或許能夠有什麼改變,就不會嚇著你了……」她難掩歉疚:
「不過,其實我也偷偷留了後路,想說為了不再讓你投入太多心力下去,因此在發覺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後,我就開始疏離你了……但是又不願徹底斷線,因為……」
「因為什麼?而且這件事為何不早說?難道就只因為想說事情或許會有轉機,就先不說嗎?」
我不禁提高音調,難掩激動。
「這是原因之一,之所以一直說不出口,是因為……也擔心你知道了以後,會不會太震驚,以至於影響你的心情……」
「哎呀,怎麼會呢?拜託,這可是朋友的喜事啊,最重視的朋友的喜事啊,怎麼會不開心呢?應該要真心誠意地祝福啊,太好了,朋友終於有好歸屬了……」我出乎意料地,擠出笑容,並留下兩行清淚:
「真是的,妳應該要早點告訴我才對,哈哈……」
「不對,你怎麼了?對不起,我……」
「沒事啦,我只是喜極而泣而已,哈哈哈……」
我持續哭笑,但每當笑一次,胸口就會陣痛,縮得更緊。
「別說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雖然淚眼矇矓,但還是可以隱約看見,眼前的白衣女子,不斷地頷首致歉。
「我……都怪我優柔寡斷,還太天真,因此才會天真地以為,這樁婚事可以告吹,我可以有選擇的餘地……然後以為要是這樣的話,我就先不要說,讓你不會傷心。只要那天到來,我們就能像當初一樣相處……但那天,我想……」她身子前傾,加快語速:
「即便其實已經心裡有數,我卻遲遲無法告訴你,很怕、很怕,你會……但我又無法狠心切斷,覺得這樣對你太殘忍了,畢竟總不能不明不白……不如就這樣,先保持距離,至少別讓你深入下去。這樣哪天我坦白的時候,你就不會那麼悲傷了……」她扶額,語調滿是內疚:
「然而,我還是讓你這麼的……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犯了大錯,請讓我致上最真誠的歉意……」
「……真的嗎?真的都是為了我嗎?真的只是不想讓我悲傷嗎?還是說妳也……」
我拭淚,欲言又止。
「我也?不,跟我沒有關係……」
她撇臉,一頭烏黑長髮,掩蓋她的容顏。
「是嗎……」
我緊抿唇瓣、緊咬牙根、深作呼吸後,才終於從齒縫擠出:
「總之,朋友能夠找到好歸屬,真是……太好了。我啊,真的不是因為悲傷才哭啦,我們只是朋友,因此應該要歡喜祝福才對,怎麼可以悲傷呢……」我持續強顏歡笑:
「更何況,我以前就說過了,實在不信任愛情了。因此怎麼可能,還會談戀愛呢……」
我開始乾笑。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了。似乎神經已經徹底麻木,已經喪失痛覺了一般……
「是嗎……是這樣嗎……」她持續呢喃:
「看來真的是我搞錯了呢,哈哈……」這次換她乾笑了:
「你能不傷心的話,那最好了……這樣我終於可以放下心中大石了……而且今天,也說清楚為何我想不出你那篇故事該如何喜劇作結了……」她持續苦笑:
「那篇我無能為力,沒什麼話要說的話,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什麼?等……」
不等我語畢,她就掏出錢包,將現鈔咚一聲放到桌上。
「不用找了。」
她逃也似地轉身跑開──
「等等!落羽!這次是我要請客啊──」
但我還不及叫住她,她就已經奪門而出了。
為什麼她突然逃走了?
我的思緒一片紊亂,正當我還在思索之際,便驚覺到一件事──
戶外又下雨了。
而她,沒有帶傘。
於是,我不假思索,拿起身邊的藍傘──
○
我撐著藍傘,在雨中狂奔。
我四目環望,焦急尋覓她的身影。
她在哪裡、她在哪裡?
還來得及找到她嗎?
這些思緒不斷湧上心海,使我呼吸急促。加以拚命飛奔,因此心跳加速。
躂躂躂躂躂!
我持續向前猛奔──
霎時,我隱約在傾盆大雨中,望見她的殘影──
我欣喜若狂,飛奔向前。
「落羽──」
我放聲喚喊,那道雨中殘影,向我轉過身來──
那名再熟悉不過的白衣女子,映入眼簾。
「是我!妳怎麼會這樣站在大雨中?」
我跑上前,讓她進入傘的範圍。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跑累了,然後總覺得、總覺得……就這樣什麼都不說突然跑走,莫凡一定很錯愕吧,因此……」她胡亂擦拭那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的臉龐:
「對不起……我現在思緒很混亂,沒想到你會說是喜極而泣,而且還不想談戀愛什麼的……這跟我,想的……」她壓低聲調:
「抱歉……」
剎時,我的心口揪緊,原本因奔跑而尚在輕喘的我,更加喘不過氣來:
「不,我……」我大口喘息:
「其實,妳不用……這樣道歉的……一直讓妳道歉,我……我才該道歉!」
「為什麼?明明搞錯的人是我啊,而且是我隱瞞這麼久的,明明我該讓你早點知道的……」
雨聲似乎更加淅瀝了。
「這麼不通事理的我,你為什麼還要道歉?這樣的我,為什麼要讓你至今為我付出那麼多?為什麼還要這樣沒命地這樣跑過來?明明這裡是大馬路還天雨路滑,很危險你知道嗎……」
「沒關係的,因為我──」我屏住呼吸:
「我會道歉,是因為妳其實說的都是對的──」我不等她開口:
「雖然我說什麼不願再信任愛情,一直在逃避這樣的東西。是的,我就是那麼沒有用,只因為一些說不定在別人眼中覺得無關緊要的『陰霾』,因此再也無法邁開腳步──」我愈加激動難抑:
「但我受夠了,若因為這樣作繭自縛,而將自己跟他人傷得更深的話,我──」
我將傘柄越握越緊:
「我願意擺脫那一切,願意去相信未來。問我為什麼,那是因為我希望能夠、能夠──」
我似乎打滑了──在趴到她身上之際,我將她擁入懷中。隨後說出,內心深處最熾熱、深沉的心願──
「能夠永遠愛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