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ong Encore
我坐在車上。
車子正在行駛,引擎聲很大,耳朵深處震的發麻。
窗外閃過路燈和行道樹,兩側建築往後面飛快地閃過。這些一、二層樓高的房子幾乎每一幢都有圍牆和院落,傾斜的屋頂覆蓋整齊瓦片,偶有木製的雨遮延伸出窗戶外緣,簷角懸掛的風鈴微微擺盪。
我認識這種樣式的房子,沒記錯的話,在東方文化區最常見到它們。
可是,我怎麼會一覺醒來,就在那區兜風呢?不是該和曉諭擠在他那張稍嫌狹小的雙人床上嗎,因為我堅持情人節怎麼樣也得睡在孤兒院裡?這是他為我準備的驚喜嗎?我難以肯定卻也無法否認,眼睛視線抗拒所見到的唐突,意識一片混亂。
車子逐漸慢下,停止片刻後拐彎,開進一條更寬大的街,路的兩邊開始出現更高的樓房。引擎的噪音始終大得令人不舒服,在過彎之後甚至過之而無不及。我必須放開內耳根部的肌肉,鬆弛鼓膜,過濾掉雜音。我在成為冒險者後鍛鍊自己靈活地控制它們,除了保存過度敏銳的聽力,也能在必要時讓自身狀態更接近普通人,好融入他們。
世界稍微清靜些了,我這才意識到車裡還有個司機。抬頭瞧去,他有三十歲男人的側臉輪廓,中梳頭,身穿乾淨的白襯衫,後照鏡裡有他平凡的臉孔和樸實的眼睛。我從前座的駕駛員紙卡上得知他姓工藤,然後又釐清兩件事,第一,這是輛計程車。第二,他不是曉諭。
我低頭看自己。
無名指上的婚戒不見了,左手腕倒是多一副以前帶過的舊錶。身上不是穿那件白圈圈的藍色睡袍,而是這一套深綠色的水手服和百褶短裙,書包夾在小腿與車門之間的空隙。我似乎正要去上學。
視線回到窗外。幾條街過去了,周遭的景色仍是相當奇怪。
首先是櫻花,它們綿延不絕又完全盛開,每隔小段距離便有一株。些許花瓣不禁微風輕拂而落下,鋪灑在人行道上變成粉紅色的地毯,很類似櫻落街典型的情景。我閒時喜歡去那兒散步,緬懷心裡頭某些失落的回憶,不過我從來沒有一次是坐車去的。那兒根本沒蓋馬路。
怪的還有行人。他們是人類,全都是。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並且清一色東方人。穿著制服的年輕人三兩成群地行走,衣裝筆挺的成年人匆忙趕錄,年紀半百的男女跑者額上纏著汗巾,拐杖與輪椅陪伴老人在飄舞花瓣中慢行。我習慣這種行人走路和存在的樣子,甚至自幼看他們長大,可現在越看,感覺越不對勁。
他們不應該在這裡。
除了東方人以外,沒有別的。沒有矮人、獸耳族和妖精,沒有武士、行商和傭兵,天上看不見展翼的飛龍,樹下不存在躲太陽的不死族,那道路旁的水溝實在太窄,容不下群集生活的藍水史萊姆。
我怎麼也感受不了任何這座城市應該要驕傲的物種多樣性,街上走的只有人類,道路兩邊全是類似的建築,一幢比一幢平凡。
或許這裡根本不是阿斯嘉特,或許我離她非常遙遠,遠離曉諭和孩子們,遠離我歸屬的星空孤兒院。
我繼續觀察窗外,眼光飄向遠處大樓的天際線。如果只是遠離的話根本不算什麼,身為冒險者,我不缺乏旅行的經驗,也懂得在外地未知的危險中有效保護自己。任何地方也好,離開米德加爾特也罷,我沒理由為冒險這件事煩躁不安。
只有一個地方例外。
那裡的情景包辦我現在會做的每一個噩夢。
可怕的是,那裡與這裡變得越來越像。
越來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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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藤打亮右轉燈,等待路口指揮的交通警察指示他放行。他利用這段時間放開方向盤,把領帶調正,並透過後視鏡偷偷打量今天早上的第一個客人。
是個有點奇怪的女高中生。
黑色長髮與清秀的面容,雖然膚色蒼白的不太健康,但包覆在綠邊水手服下的身材相當勻稱,可見有在維持某種形式的運動吧。工藤暗自吞了口口水。
奇怪的地方不只她的皮膚,還有她的要求。約莫十五分鐘前,這女孩在河對岸的守山區上車,表示要去藤美學園(註一)。當時是九點四十二分,應該已經超過第一節課的點名時間了,可是這位同學似乎完全不以為意,彷彿遲到與她無關似的。
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吧,還是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嗎?工藤暗想,畢竟沒幾個高中生會搭計程車去上學。
不過,最令他在意的,是她的眼神。
那雙眼睛空洞無比,一點兒也沒有年輕人該有的活力與光彩。少女上車後與他完全沒有視線接觸,她漠然地轉頭看向窗外,彷彿當他不存在,工藤只能側邊觀察她。少女看窗外的神情顯然很專注,但是工藤不太確定她空虛的雙眼究竟能否把東西看進腦袋裡面去。
搞不好是個瞎女,眼睛看不見但擁有極強的聽力,能聽出自己這車是專門載客的。他不禁打個哆嗦,然後在心裡啞然失笑,漫畫看太多,果然會養出不必要的想像力啊。
「叭──」後車摁出長音喇叭,工藤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他暗怪自己今早怎麼這般神經質,一邊踩下油門,穿過櫻花飄落的大道往前開。
「……」
司機聽見後座傳出衣物摩擦的聲響,往後視鏡查看,發覺少女直直盯像自己。
「請問,今天是幾月幾日呢?」她問。
「5月10日,星期四,客人小姐。」工藤心血來潮,又補了一句:「平成24年。」
「唔……」
很奇怪的問題,和更詭異的反應。少女的表情像是在說「我無法接受這答案」,並且側頭加倍用力地往窗外瞧,令司機忍不住開始擔心她的精神狀況。
「天氣晴,呵呵。」他嘗試緩解車內醞釀的某種冷意,可惜她不領情。
「我知道。」
我不會載到一個重度憂鬱的女孩子了吧?工藤暗暗嘆氣。不就是說日期而已,結果這女的別說臉色,連血色都不好了,究竟是發生多大的壞事才能讓她變成這種要死不活的模樣呢?工藤了解自己不應該想太多,但他終究算年輕,骨子裡助人的熱情未被冷漠的社會澆熄。他很希望自己可以做到些有幫助的事。
「藤美學園快到了,客人小姐。」他說:「建議您從後門溜進去最省麻煩,我們的方向剛好順路。」
「謝謝。」少女小聲地回答。
司機一笑。
少女接著又開口問:「這裡是床主市(註二)?」
司機的微笑變成錯愕。
「是啊,怎麼不是?妳就讀藤美沒錯吧?」他因為這莫名其妙的問題而忘記用職場上的敬語。後座沒回答,反而是傳出一道很長的嘆息。
工藤踩煞車,在紅燈停止線前停住。他趁這個機會回頭關心少女,發現他正低頭仔細看手錶。
「妳沒事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什麼的?要不要通知一下家人?我停在路邊不要緊的。」
少女搖搖頭,給他一個複雜無比的眼光。
「我不去學校了。」她輕聲道。
「嗯。那麼,妳需要回家嗎?」
「不。」
工藤不解地眨眨眼。
「司機先生,麻煩你載我去野外,霧濱區以北的地方,離人……離市中心越遠越好,但別上高速。無論發生什麼事,請持續開車。我有錢,麻煩你了。」
(完)
- WORD COUNT -
2,617 字
- NOTE -
離開崩壞的家園、瘋狂的舊世界,放下親人與朋友死去的悲傷,穿越到阿斯嘉特,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相對的,我也有可能被突然地、毫無反抗地拉回來,摔回注定跌入的深淵中。任何人都無法向我保證車窗外的城市等一下會不會又再崩毀一次。
我坐在車上,不由自主地渾身發冷。阿斯嘉特的一切,對我而言搞不好並不存在。
曉諭,救我......